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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鹰在天空盘旋

2023-11-24周实

湖南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蚯蚓小时候蜜蜂

周实

在小学同学的聚会上,我和他又见面了,半个世纪没见过了。他问我有什么感觉,我说仿佛一眨眼又变成了小学生,傻乎乎地为那些已经逝去的日子,还有童年的回忆,而兴奋,而欢笑。不管分开的几十年里,我们变得多么陌生,多么隔膜和疏远,我们仍然拥有某种难以忘怀的共同记忆。这是我们的终身纽带。

我们居然还能记起校园生活的很多细节,多半是某个人一提起,很多人就来补充,七嘴八舌,抢着说。大家的记忆被唤醒了。那时,我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联合又分裂,密谋又告密,结仇又和好,拥立山头又另立山头……我们哪里是在念书?我们是在小试牛刀,练习如何混社会啊,这些才是令我们想忘也终生难忘的。

你说我们那时候真的就这么复杂了?他感叹着对我说,那个阶段应该还是一颗赤子之心啊!

赤子之心?我笑道,说幼儿园还差不多。

他会吹口哨,吹得非常好,尤其是吹《啊!朋友》时。

他的口哨让我想起读小学的某堂课上,我把嘴巴噘著,噘着,一不留神,嘘的一声,竟让哨音溜了出来。

老师指了指教室门口,我乖乖地走了出去,走出校门,来到街上。

那真的是美妙的一天!

我闲逛着,打发时间。脚下,黄叶,沙沙作响。头上,蓝天,白云袅袅。现在回想,仍想了又想。

于是,我打断了他的口哨,对他说起我的口哨。

他告诉我他想起了他小时候把捡来的避孕套当作气球吹的事。他说不晓得怎么回事,当他正在炫耀着时,却被大人一声吼,把那气球抢走了,还被骂着去洗手,去漱口。啊,他感叹,那时我曾收集了多少我不懂的东西。

我说我也是一样,可能比他还要多。

他又说起小时候因为说谎总挨打。

我说那是你不想平庸。

他说是,说老实话没意思,一点味道都没有。谎言就是他的想象,是他所希望的那样,不像真的事实那样。他想自己不同寻常,不料却是一败涂地,想象总被现实粉碎。

我笑他不实事求是。

他还说起他的爷爷。说他曾经回去看他。最后那一次,爷爷对他说:上次你回来看我时,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再过十年,你想见我,恐怕你也见不到了。然后,他就上了火车。人人都在挥手告别。但是,火车只管往前,因为它已别无选择,它不爱看人们道别。

我静静地听他说着,看到了他的回乡之路。那路回去很长很长,那路离开也是很长。

小时候,他住过幼儿园,我也住过幼儿园。最记得生病时,幼儿园有面条吃。或者你想吃面条,那你就得装生病。那时,面条很金贵。再就是周末接回家,周一又要送回去。每次,再去幼儿园,我都抠在门框边上,号叫着,不松手。父母一边哄着我,一边试着想扳开我那抠住门框的手,我就号得更厉害。要不,就钻到床底下,怎么唤都不出来。

他说他可不是这样,他不愿意待在家里,他乐意去幼儿园,幼儿园里多好玩。

这就是人的差别了。人的差别是巨大的。

多巨大?

有人说简直是人与猿的差别一样。

那——我们两个谁是猿呢?

从身胚和模样看,老实讲,公平说,没有贬低你的意思,我觉得你更像些。

好吧,就照你说的。没想到他很大度,竟然一点不计较。

一个人,一只猿,之间有何公平可言?

只是一个比方嘛。只是想要说明一下人之间的差别呀!人之间即使有差别,也是平等的,也应平等相待的。

差别这么大,还能平等相待吗?

平等相待并非说人之间就没有差别。平等相待是一种教养,是即使知道人的差别,也对差别视而不见。这也就是所谓礼数,也就是平等待人了。

无论怎么说,都是你有理,你应改名:常有理。

说起上学时的午睡,我们两个都有同感。

他怕,我也怕,趴在那张课桌上。

怕什么?睡不着!怎么睡都睡不着,想睡着也睡不着。

还有老师,不声不响,坐在那个教室门口,看着有谁还没睡着,可我偏偏就睡不着。

睡神,教室里面游荡,硬不停在我的身上。

我想去游泳!能去游泳该多好呀!可我没有那个胆量!

我将额头伏在臂上,眼睛看着课桌下面。于是,地面波动起来,成了一个起伏的水塘。水面上有好多泡沫,一个破了,又是一个。泡沫上有水鸟滑过,伸出爪子,撕破水面,鸟嘴张着,叫着饥饿。它们似要攻击我,似要啄破我的皮肤。它们叫着,嘲笑我,骂我是个胆小鬼。我的前面还有蛇,一条又瘦又长的黑蛇,它的身子左扭右摆,搅起一圈圈的波纹。它那平而尖细的脑袋翘着露在水的上面,回过头来紧盯着我。

我和他在街头溜达,来到广场的喷泉旁边。水池边上好多孩子正在池边玩着小船。水池中央,水柱落下,形成一道道的圆环。圆环一波又一波地把小船又推回池边。见此情景,我不由得又想起了儿时的情景。时间像是停顿下来。

他也随之感叹道:孩童时代的任何地方都是好玩的乐园呀!可是,人一长大了,就要自己打造了,虽然想要打造快乐,却不一定好玩了。

我问为何这样说?

他说他又想起了前几日的同学聚会。

同学聚会,没有其他,就是四字:想起童年。而童年,他觉得,其实就是一个谜。

一个什么谜?我又继续问。

想起它时,它在眼前;时间变了,它也不变。然而,某日,你会发现,突然之间,它就走了,成了一片墨黑的虚空,就像你的某个器官活生生地被摘除了。

你又多愁善感了。我打断了他的话。

他说是是是,他不该这样,他又滔滔地说了起来,说起他的永远的童年。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总是有点摇摆不定,观点也是随时变化,比如此刻,他就说,而且几乎说服我: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本来就是件简单的事情,如果你抓住此时此刻,幸福就会像草一样滋滋滋地生长出来。

听着儿歌《小蜜蜂》,他说他小時候曾被一只蜜蜂追过。后来,他跳进一条河里,在水下憋了好一阵,结果还是被蜇了,那蜜蜂竟哼着在水面上候着他。所以,他说这儿歌唱得根本就不对。什么小蜜蜂,嗡嗡嗡,大家一起来做工,来匆匆,去匆匆,别做懒惰虫!它们并没有那么忙。它们有的是时间。它们能等候。那些关于蜜蜂勤劳,如何忙忙碌碌的说法,都是错的,是个谬论。

我说之所以会这样,是他妨碍了人家做工。

他说那次只是路过。难道路过都不行吗?

当然不行。你从蜂的地盘路过,就得遵守蜂的规矩。如果你是蹦蹦跳跳,手之舞之,吓坏了它,它以为你是入侵者,不拼死搏斗那才怪。你要知道,它蜇了你,它的性命也没了的。你虽无意杀死它,它却因为你而死!

我被它蜇了一个包,痛了整整一星期!

你够走运了,只有一只蜂,若是一群蜂,你就完蛋了!

那就没有今天了。

那倒不见得。其实,只要尊重它们,也就能够和谐相处。看过“蜂人”吗?

显然没看过,只能摇摇头。

那可真的是奇观。养蜂人的浑身上下密密麻麻爬满蜜蜂,像是穿了一件蜂衣。蜜蜂们都簇拥着他,信赖他,喜欢他,他也慈爱地看着它们,任它们在自己身上,还有脸上和头上,爬上爬下,嗡嗡嗡嗡。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把那窝蜂的蜂王放在了他的胸口上。

是母亲的召唤啊!

说起母亲,想起妈妈,有次下班回家的时候,带给他一根棒棒糖,还有一把小雨伞。于是,在一个有风的日子,他就打开伞,从高墙上跳下去,相信自己能飞起来,结果掉在水泥路上,把脚踝都摔伤了。我曾经也这样想过,幸亏我胆小,没有去体验。

你还胆小啊?那个时候谁不知道你打起架来不要命啊!

我不要命吗?应该不是吧?我可是把我的命看得非常要紧的。我是生怕自己死的。但为什么别的人都那样地看我呢?

回想小时候,打架的时候,我一进入那种场合,全身就充满了恐惧感。总是觉得对方会一下要了我的命。于是,我就拼死一搏,就像蜇他的那只蜜蜂,好似要将我的性命置之死地而后生。果然,我的这种疯狂总是压倒了别人。一般来说,我都是——每打必胜,不胜不行,不胜我就决不收兵。

那你到底是胆子大还是确实胆子小呢?

我的胆子大,是我认定了一件事,就会不顾一切地去做。我的胆子小,是我天生敏感多疑,觉得世界上,时时有危险,处处是陷阱,我必须谨慎。现在,我老了,胆子更小了。

他不同意我的结论。他说他记得非常清楚,每个学期结束的时候,老师给我的评语中都会写上这么一句:敢于与坏人坏事作斗争!

我说是,是这样。

他说,不过,我认为,你自己也明白,你斗争的多数时候,只是为了你自己。

那当然,我承认,不过,你也要看到,当我为我自己斗时,仅仅只是为个人吗?不,我同时也为了许多和我一样的人。

也许吧。你的正义感很强,个性也激烈,你的眼睛太容易看到坏人坏事了。我与你不同,我小时候平和安静,好像没有看到过什么坏人坏事啊。

怎么会没有?有人在班上称王称霸,欺负人,我就不服!

哦,我若遇到那样的人,不跟他玩就是了,好像也没人找事欺负我。

难怪老师给你的评语总是五个字:不关心集体!

是呀,每个学期都这样讲,但我不知道怎样去关心,我看不出什么事需要我去关心。一切都很正常啊。

人跟人不同,人眼中的这个世界自然也就大不相同,人看世界的方式方法,性格起了很大的作用。

我们相约去湖边,又路过了那棵树,那棵大樟树。

那是我的树!我转头对他说,小时候我常在树下玩。现在它已老朽了。部分的树干也枯空了,人用水泥填了起来。枝干也被柱子撑着,要不就会垮下来。看来它真的快死了!

你也多愁善感了。他打断了我的话。所有的东西到最后都是会死的。它还算是运气好的,没有被人弄走砍掉,还一直活在它的原地。

它是树中之豪杰啊!你想想,它这一生几百年,见过多少风雨呀,庇护了多少生灵呀,它是有功的。当然,它就是再伟大,再豪杰,也是要死的,就像人一样。一个人即使再伟大也是要死的,我们这些普通人那就更不用说了。

怎么又扯到人身上了?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这几年真的是经历了太多人的死亡了。看着他们的肉身消失。他们生前用过的物品也被毁掉和丢弃。他们生前的音容笑貌也在渐渐变得模糊。虽然他们留下的相册,有时还在被翻阅,但是随着他们的同一代人的逝去,他们终将被遗忘。

有点兔死狐悲呀!

你不也是吗?

是啊,是啊,我也是,谁最终都这样。不过,你也可以想想,也许过了好多年,或许过了好多代,你的基因又会在某个子孙身上显现,那个世上又会出现一个酷似你的人,又是一个新的人生。

那与我有什么关系?你信生死轮回吗?

那你还想怎么样?人都只有一辈子。这辈子足够你活的了。

十一

站在湖边,他问我,还打水漂吗?他弯腰捡起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子,在手指间转了转。然后,又弯腰,稍稍瞄了瞄,扬起手臂甩出去。石子碰到水面后,受惊似的弹起来,一连跳了好多次。石子在沉下去前,在水面上舞蹈着。

我没动声色,也弯下了腰,选了一块扁平的,放矮身子,甩出去,然后在心里默默地数着:一、二、三、四、五!呵呵,比他多一个,嘴上却说着:不行了,不行了,真老了。

老夫聊发少年狂呀!想不到你身手还是这样地有感觉!

我的心里想:这算什么呀!小时候什么不会玩呀,拍洋菩萨,抽陀螺,打弹弹。打出的弹子那个准,真的可说稳准狠。至今我都听得到那些被我打中的弹子所碰出的清脆声。那时,一群小伙伴,只要有人叫,就溜出去了。玩起来也真是疯啊,简直就是废寝忘食,不知被妈妈骂了多少次。

小时候的最大幸福,不是别的,就是玩!

是呀,我们这代人,童年以后就没有半点时间再玩了。哪里能像现在的人,三十好几了,还在玩电游,而且那趋势,会要一直玩到老。

电游这东西大概更加吸引人吧?

那当然,还用说?不然,哪里还会有这么庞大的游戏产业?现在的玩家很多是以此为终身职业的。这是个好玩又有钱还能出名的好职业。他们都被称为“家”了,游戏家!知道吗?国际游戏的大会上,他们也大出风头的!

唉,听你说,我感觉,我们这辈子,真的没玩够!

你还可以继续玩嘛。你难道就没看到好多好多的银发一族都在抓紧时间玩?玩是人的天性呀!

十二

还想起钓鱼,说起挖蚯蚓,把蚯蚓穿到钓钩上。那时,从来就没想过蚯蚓也是活着的,也是活泼泼的生命,它是否也会痛。

这说明你真老了。

而且还弱了。人只有在老弱时才会想到细小的生命也同样是生命吧。

我可没有你这么老人般的多愁善感。他說他小时候有段时间在乡下,成日里在树林中跑过来又跑过去。那些小动物,那些小昆虫,就是他的好伙伴。它们的生,它们的死,他是见得太多了。

一条青绿色的大肉虫,叭的一声,掉在地下,很快就被无数的蚂蚁包围撕咬和缠住,无论它是如何蠕动,如何拼着命地翻滚,最终还是被蚁群浩浩荡荡地抬往蚁穴,成了它们的美餐。

一只鹰在天空盘旋,禾场上的鸡呀鸭呀顿时吓得四处逃窜,人们使劲地喊呀跳呀,使劲地哐哐敲着面盆,那老鹰却置若罔闻,一个俯冲,闪电般,眨眼就叼走了一只鸡。那只鸡的好朋友,另外一只芦花鸡,从此也就吓破了胆,病恹恹的,长不大了。

还有猫,母猫下完崽,口渴难耐时,竟吃刚刚生下的儿女。他眼睁睁地看着它吃,想要去抢救,那只平时温顺的母猫却发出了呜呜声,眼里射出两道凶光。

动物界的那些事情,不是我们人能管的。但是,我们也知道,动物是人可利用的。

我们在山沟的小溪里,翻开石头捉小虾,捉小蟹,拿回家,先是放在盆里玩,玩够了就烤着吃。虾蟹烤红了,又香又新鲜,对于那时肚子里没有什么油水的孩子,真的实在是太需要了。

那时,我们也养蚯蚓。埋一堆剩菜叶在屋外的垃圾里,天天浇些米潲水,不久就会生养出好多好多的大蚯蚓,用来喂鸡鸭,鸡鸭特肯长。

鸡鸭长大了,自然杀了吃。那时的伢子十多岁,不管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就会杀鸡了。杀鸡就是家常便饭,你不学几手,以后怎么能持家?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天生就很残忍啊?

没有,没有,怎么会?那时的你是自然人。

那么,现在的我和你又是什么人?我们与自然已经隔离了?

我不知道如何说才好。现在已经有人在说:人类正在大步跨入机器人的新时代。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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