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心事
2023-11-24宋长征
宋长征
她踩着碎步从厂区出来,我的目光贴地而行,行至一双动人白皙的脚前,才算停下。一双乳白色的半高跟皮凉鞋,仅有几根袢儿,简洁的线条让皮肤的白更显出温润的光泽,能看见趾甲小小的半月白之外晕染着淡淡的红。小腿娉婷地在裙裾内抖动,每走出一步,就有一双闪烁的白色光影,像镜头中延展的尚未稳定的虚像,停留在流动的空气中。半边脸颊上细密的茸毛,在午后日光下一如雨后苔藓般湿润,长长的低垂的发丝间,似乎还散发着某种洗发香波的味道。这是一位少女该有的模样。吉祥纺纱厂刚刚过去一波人流涌动的潮水,只有她比别人慢了半拍,在看门人吱嘎关上的铁门声中走出纺纱厂的大门。
我这时正站在拐角处一家汽修厂门前的地沟上方,小闫叮叮当当敲打车体的声音从地沟里传来,骂骂咧咧从我手里接过一把油渍渍的扳手。小闫的黑鬼脸闪了一下,复又钻入车底,去研究出了故障的变速箱。他是黑鬼,我也是一个黑鬼,每天在到处散发着机油汽油柴油的混合味道的空气中敲敲打打,将报废的零部件丢进墙角,把新零件安上,拧紧螺丝,一辆辆汽油车柴油车就此风风火火奔跑在祖国大地上。门前拐角处就是吉祥纺纱厂的门口,每天下午五点左右是下班的时间,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长发的、短发的,姑娘或少妇,从各个角落涌出,汇成一条女人的河。脚步声,吵闹声,笑声和轻吐了一口痰的声音融合在一起,涌出门外,接着是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在暮色中散去,走向各自的归途。
过了半个钟头,也就是我们下班的时间,墙角处的一个简易的铁棚子是洗浴处,将一身油渍麻花的鬼皮脱下,兜头而下的凉水浇下来,一把生洗衣粉搓在身上,皮肤感到一阵烧灼、刺激的清爽。黑水混成了涓涓小溪,沿着刚刚生出的喉结、瘦削的肩胛、微微的乳突、硬邦邦的小腹,顺流而下,淌进一座百废待兴的小县城的下水道,和那些官家商贾富人穷人家的泔水冲撞在一起,再也分不清是哪个阶层的成色。
我在人流中穿行,崭新的蓝色英克莱自行车给了我莽撞和蛮横的勇气,行车线在脚下飞速后退,一辆装载巨型变压器的卡车在前方谨慎行驶,在路遇一个十字路口时被戴大盖帽的交警挥手示意减速慢行,我却从左侧贴着驾驶楼前面的保险杠疾驰而过,走过去好远,才听见一声急促的汽车喇叭声传来,还有挥小旗子的交警的喝骂:臭小子,不要命了啊——你!我似乎根本没有听见那个“你”字。县城一中的下课铃声隐约传进耳廓。如果一切正常的话,我现在也会在明亮的教室里等待老师说下课,然后摸出抽屉里吃饭的搪瓷缸子,箭一般射向食堂,在歪歪扭扭的队伍中敲着缸子饿鬼般喊着:前面的快一点,别磨磨蹭蹭。
而今没有了明确的分工——某人负责打饭,某人负责买馒头,某人负责去校门口的杂货店买几块臭味四溢的臭豆腐或者鲜红如血的腐乳,几个黑鬼就地围在一起啃馒头吃咸菜。汽修厂老张的老婆颇会经营日子,刚立秋就腌了一坛子萝卜酱豆,每天盛出一些,再往里面投放粗盐和新切的萝卜白菜,刚生出的亚硝酸鹽让本就清汤寡水的肚腹火辣辣漾起一股股酸水,直往上涌。
母亲让我去百货大楼顺便捎一些卖剩的布头,拼接裁剪做过冬的被褥,我起初是不愿意的,想想自己也已经十八岁了,偌大县城又没有人认识,也便应承下来。那时县城的房屋低矮,即便银行、县委大楼也没有几层,随处可见巨大树冠上蓝得透亮的天空。吉祥纺纱厂直入云天的烟囱冒出的白色烟雾,和天上的白云很容易混在一起,向某个未知的方向飘移、飘移,直至最后混入更大更白的云团。不知天上的神仙们会不会呛着嗓子,咳嗽一阵,下起淅淅沥沥绵绵不绝的秋雨。
这是一个夏季向秋季过渡的时节。这是一个由生涩转变为成熟的季节,果子的青涩将再难重返,甜蜜的味道、饱盈的谷物、丰润的汁水将丰盈又一个收获的季节。
蓝色的英克莱自行车,我亲爱的坐骑,忠诚的伴侣,明蓝色烤漆衬托着流动如浪花般的抽象纹理,被我每天用汽修厂新开的机油擦得锃光瓦亮,可以映出蓝天白云的模样,也可以映出我潦草的青春面庞。我不知道自己到底长成了何种尊容,那种在小时候很容易被叫作“小白孩”的称谓,在我听来就像是一种耻辱或者只适合隐藏的窃喜——由此,我想自己的皮相还是可以看得过去的,即便在众多平庸的面孔中。我还有那么一丝丝可引以自豪的复杂情绪。到底怎样才算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是否喉结凸起前胸后背那些茁壮生长的体毛就代表一个男人盛年的到来?我并无欢喜,只是隐隐觉得在这条忐忑的青春之路上一定还藏着某种凶险的意味。
我差点将一个怀中抱着新买货物的胖女人撞倒,手中捏下车闸时后轮也翘了起来。胖女人抖着肥肉颤颤的短臂骂我不长眼睛,胸前涌动的波涛几乎要流溢出来,一只红色塑料外皮的暖瓶在接近地面时被我用手接住。我满脸堆笑说:“大姨对不起。”“谁是你大姨?屌毛都没长齐,慌慌你妈个×!”“你妈个×你妈个×你妈个×……”我在心中骂了好多遍,把暖瓶放在她洋溢的波涛上,然后起身,落锁,像一条刚见世面的游鱼混入百货大楼熙熙攘攘的人流。
再次见她是在百货大楼的柜台前,布匹柜台前的人稀少一些。她的手指向一卷蓝色的印花布,像海水中漂浮着凋零的花瓣,水潮涌动。那些花瓣在她的手上浮沉着,她的手像一把白色的船桨,从此处划向彼处,海面就起了荡漾的波纹。她瀑布样的发丝已经风干,慵懒地低垂在耳边,圆润的耳廓,透明的耳垂,细密的茸毛下是亮白的肌肤,在骤然亮起的几十根灯管下漾出淡淡的红晕。我像面对一幅画般痴傻着,她花瓣般的唇角轻启,贝壳般洁白的牙齿轻露,她闪动春色的睫毛忽闪,小巧的鼻梁被灯光勾勒出浅影。我匆匆将售货员递来的碎布头塞进包里,在一阵眩晕的芳香中逃离。她扭过脸,似乎表现出某种不解,或者根本没有在意。她目中的流光在湛蓝的水面上停驻,她的手臂的船桨将大海搅动成涌动的洋流,而后在我绝望的想象中远航,去往世界的另一个方向。
天空隐晦了一些,暗淡的天空飘着一堆堆青黑色鱼群般的云朵,从远方匆匆赶来,积聚,很快又分散成很多小块,在头顶稀薄着向南飘移。夕阳被云团覆盖,即便是黄昏,也透露出某种决绝的成分。风在街角吹起,吹动地上的纸片或落叶、蜉蝣与尘埃。那时的县城是暗灰色的,只有路口的红绿灯颜色分明,在指挥着交警下班之后的车流与人流。我的蓝色的流淌着抽象纹路的英克莱似乎有些丧气,寂寞的骑行中与地面发出更为寂寞的贴地摩擦声,那种声音恍惚而清晰,沿着车胎、辐条、钢架、车座,经由身体的传递,到达耳廓和大脑,仍然是一种寂寞的回声。
汽修厂在东城,吉祥纺纱厂也在东城,而百货大楼在西城,我穿过这座小城的心脏地带,绕了一圈才算出来。适才还算晴朗的天空被密云覆盖,一阵秋风起,吹起马路上的落叶。高大的杨树在马路两旁形成一个巨大的隔离带。树叶渐黄,那些旁逸斜出的枝条一起向马路中间的天空靠拢,风过耳畔,树叶翻飞的声音沙沙作响,一条被金黄色包裹的大路此时具备某种天真童话的意象。雨真的就来了,稀疏的沙沙沙的声音落在树叶上,积聚了一会儿,这才凝聚成更大的水珠落下来。后来,细密的雨雾慢慢交织,终于毫无障碍地落在头顶,落在眉毛,落在裸露的脖颈子里,一丝丝凉,清爽的凉。卡车、汽车、拖拉机、农用三轮,裹着风从身旁一闪而过,破坏了通向童话城堡的金黄意境。一个身影在雨雾中闪现,逆着风,努力向前骑行。秋风好像有些故意,不是掀起裙角就是钻入空荡而神秘的裙裾之门。我的蓝色的抽象派英克莱,像一匹受惊的野狼在雨中穿梭,如果透过高过天空的树顶向下看,就像那一点点尚未消失独属于少年的野性,长长的头发鬃毛般飞起,瘦削的肩胛以最为贴合的方式抵消了风带来的阻力。向前,向前,那是家的方向。
在接近一座传说中的古老镇街时,那辆小巧的坤车正在减速慢行,粉红色的车身溅满了泥点,挡泥板不负其名,被树叶烂泥阻塞,艰难地发出刺刺啦啦的声音。那个身影,饱满的身影似乎在用力,使身体的弧线更加明晰——略显前倾的上身,稍微扭曲的腰肢,由于风的鼓吹,露出的小腿更加白皙,可以看见细微的青色血管,血管内红色的血液在快速流动,抵达大腿静脉,抵达腰椎颈椎,抵达被湿淋淋长发覆盖的脸颊与洁净的额头。她撩了一下淋湿的刘海,掖在同样白皙透明的耳朵上,就像打开一扇通往春天的角门,一时间看见了野花开,看见了桃红柳绿,看见了春水荡漾。而也因这轻轻的一撩,她的身体失去重心,粉色坤车的前轮在地上一滑,人与车一起倒了下去。
这时我已经在路上骑行了一段时间,自从看见那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开始,我就断定是她。她或许藏起了一面大海,将蓝底白花的印花布折叠起来,款款放进肩上挎着的雪青色小包,跟店员轻轻说了一声谢谢,将要转身时看见一个仓皇羞涩的背影走出百货大楼,混迹人群中。她知道是我。她肯定不知道是我。但这些有什么意义呢?我甚至不知道一个姑娘的名字,只不过在街角处看见了她的些许风情与全貌,除此之外,我们对彼此一无所知。
几乎是下意识地丢开车把,骤然刹车导致的惯性让我淋湿的头发纷披在脸上,在英克莱与人分离的过程中我看见树梢上方烟青色的天空,灰蒙蒙的斜飞的雨丝,而脚下踩上一片树叶时,身子打了一个趔趄,让我在她倒下的一刻化身成为人肉气垫。只是瞬间,透过雨水带来的冰凉,是身体的余温,腹部,胸,无处安放的双手,好像每一处都接通了她身上流着鲜红血液的蓝色血管。她从慌乱中起身,无暇顾及我躺在雨水与树叶的地面,整理着领口、腰身以及贴在小腿上的裙角。我看见她脸上飞起的红云,从耳朵上再次滑落的刘海,湿湿地贴在光洁的额头,眼睛像极了一汪秋水。
她和我一个方向,我们各自所在的村庄大概也只六七里路。这是我所能得到的所有讯息,自此,她再也无话。我只说,去那边的棚子避下雨,她便相跟着来到铁皮棚下。
说是古镇,无非因为很久以前这里确实是一座小小的城池,如今踪迹全无,只剩下街谈巷议的陈年旧事。我曾在这里的一所学校上了一年高中,就在身后,那座掩映在雨幕中的静默的校园。棚子是作为日常摆摊使用的,汽水,腐乳,方便面,兼营各种学习用具和玩具,放学时围了很多人。多大的孩子了啊,《雪山飞狐》的贴画也买去贴在笔记本上、课桌上,好像心中隐藏的那点游侠气就显露出来了。当然还有琼瑶剧里的男女演员,一个个捧心状在诉说心中柔情。我喜欢过一个姑娘,我喜欢的那个姑娘也穿白底碎花的长裙。她从教室里款步走出,我便也放下手中的课本走出教室,装作刚好一起走出的样子。她似乎看见了我。她可能从未在意过我的存在。她走出教室走向宿舍,我也从另一个方向走到通向女生宿舍的路口。前排是男生宿舍,后排是女生宿舍,她走过我身边时像一阵若有若无的风,有淡淡的体香散发,直至汹涌。
现在就是这样。那曾经对接过的血管似乎流淌着一种蜜甜的汁液,她站在我的身边,我站在她的身边,身体所形成的空隙之间流淌着莫名的冲动与憧憬。但我不能,不能破坏这若有若无的距离,哪怕是语言,我也不会轻易从口中说出。她的眼角似有焦灼,在望向阴暗的天空时呈现出一种想要冲向雨幕的冲动。她不是我喜欢的那个女生。她只是某种印象的嫁接,将所有的记忆和假装邂逅被一个人强行从一根枝条连接在另一根枝条上,开放出欢喜,也开出怅然。
雨渐渐小下来,我们继续上路。说是我们,其实更像某种不便具体说明的谎言,粉色坤车上的泥巴已经被我帮着清除,轻便了许多。白底碎花的裙子在微风吹拂和体温的温暖下渐渐变得干爽,照旧飘扬在风中。还有那瀑布样的长发,同样被风吹起。我厌恶自己的这种表述,像是一個多情种般沉浸在某种难以抗拒的情绪之中;但我时常又迷陷在这种语言所构筑的对往事的追忆之中,那些消逝的影像一点点重组、聚合,形成一个清晰的场景:姑娘,一场不期而至的秋雨,一辆粉红色坤车,我的带有抽象海水蓝的崭新的英克莱山地自行车。
与此同时,我还有着不堪讲述的家境:每日在清晨与黄昏光影中踩着趔趄脚步的中风的父亲,偌大年纪鬓角花白、为儿女操碎心的母亲,一座闹哄哄的农家院落。家里养的鸡鸭,每到一处就留下斑斑污秽;一头过不多久就要生产的老母猪,巨大的肚腹贴地行走,从喘息的声音中可以听见生活的艰辛……不,不,我决定从此不再讲述那些困苦的岁月,以免读者会认为我一直在贩卖廉价的同情,以期引起众多人的围观。我已不需要这样的围观,在我摸爬滚打几十年之后,我认同了某种宿命论的具象表达——你与世界之间有着铜墙铁壁般的层层阻隔,你只需要化身蝼蚁。不是有人说“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吗?即便说这话的那个诗人这时已经离开了人世三十年,他在一座小岛上用一把斧头结束了所爱之人的生命,也用一根绳索将自己绞死在诗歌的祭坛。
那么,我们便再次将目光锁定在三十年前的某个黄昏,我鬼使神差地跟在一个姑娘身后,心中的歌儿几乎要溢出胸膛。
晚霞升起,一座高高的烟囱伸向无际的天空,与吉祥纺纱厂的烟囱不同,这是一座红砖窑的烟囱,上面的标语还历历在目:大干快上,力争上游。我是一个已经没有上游的人,被人生的河水冲击,搁浅在荒芜的浅滩与旷野。那烟囱里冒出灰黑色的烟雾,缭绕,飞旋上升,渐渐遮蔽了一小片被红霞晕染的天空。我身下的英克莱是用汗水换来的。我跟母亲说,我不上学了。母亲说,自己做的决定,别后悔。我没有后悔,暂时。砖窑上的日常就是将散碎的泥土推进咆哮奔腾的制砖机,吐出方方正正的泥条,被切坯,被两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姑娘抬上板车,然后运到宽敞处晾晒,风干,最后被装进烈焰燃烧的砖窑,烧制成坚实的红砖。我就是那个运送砖坯的人,双臂肌肉凸起,脖子上青筋暴露,陀螺般在窑上来来回回。这样的日子很短,这样的日子很长,当我的掌心起了厚厚的老茧时,就是年末发工资的日子——抵偿一部分工资运回家的化肥是假的,第二年还能在瘠薄的土地里找到没有溶化分解的颗粒;其余的工钱,被我拿到县城的自行车店,换成了一辆有蓝色海洋的英克莱山地自行车。我站在那辆崭新的自行车面前,它是如此瘦削,卻又透露出一股执拗的劲头,或许吧,它能不负其名,在没有山地的广阔平原之上风驰电掣,驮载着我摇摇晃晃的青春,驶向某个未知的远方。
晚霞之下的姑娘,好像此时并不着急回家,晚风吹来,长发再一次飞扬。那只雪青色的挎包里,一定装着她收藏起来的一面大海,那些飘零的白色花朵荡漾,就像被装裱在一方固定的木框,可以聆听涛声,也可以悠然入梦。我去过一家江南蓝印花布印染厂,走过光滑的青石板,拐进一个挂着小小木牌的小巷,石墙,宽阔的庭院,高大的木架上一匹匹蓝垂挂下来,那流溢的蓝,古典的蓝,深邃的蓝,不知是多少女子的幽幽梦境,在梦中,她们每个人都拥有一艘属于自己的夜航船,每个人都可以荡起手臂的白色船桨,沿着星光与月光指引的方向,去向憧憬的未来。
一汪水,也可以叫作人工湖,是被砖窑厂开挖出来的,长着修长的芦苇,偶或有水鸟在芦苇中筑巢,啁啾婉转,也有浮在水面上的水鸭,荡开波纹,一个猛子扎进水底,很久才在对岸露出头来。如果换一个视角(我尽量不远不近骑行在她的左右,或许这样就不会有人认出我是一个心意轻浮的登徒子),你会看见潋滟的水波中出现一个倒立的身影,霞光在脚下,树影在脚下,一双白皙的小腿在裙裾间若有若无地出现,吸引了一群游鱼的目光,它们在悄悄靠近,它们以为这轻柔的白光会是一个寓意美好的事物,它们在水下的日子太过枯寂,需要这样一道光照亮前方的路。
窑厂旁边是一所初中,我也曾在这个学校里度过两年时光。我已经很难分清学校和辍学之后窑厂里的自己,哪个更为真实,哪个才是幻影。贴着长长的围墙,放学后,一群少年杂沓行走在初冬的麦田,风很硬,每个人都把脑袋缩进了衣领。我们沿着一条灌溉用的水渠行走,因为树影的遮蔽,并未预感到一桩突发事件即将发生。天几乎黑了下来,远处闪烁着一个摇晃的光柱,有人喊,别让他跑了,抓流氓!接着一个影子朝着树林的方向跑来,渐渐逼近。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学校围墙上有几个松动的砖块,有人说那人就是通过那些小孔偷窥女生的隐私,里面,是鲜亮的祖国的花朵,外面,是偷窥贼喜悦但邪恶的眼神。不过第二天的批斗教育大会还是让我们颇有些失望,那个站在上千人面前的瘦弱小贼,肤色白净,短发,低着头,用近乎微弱的声音忏悔:我不该被资产阶级那啥腐化,我不该读小黄书,我不该抠掉围墙上的砖头看女生厕所。我要努力学习,我向学校保证,向祖国保证,从此争取做一个五讲四美的好学生。没有掌声,只有此起彼伏的喳喳声。有人小声说那孩子是几年级几班的,家在哪里。我们看见,当晃动的光柱越来越近,前面那个低矮的身影一脚跌进流淌的水渠,被一个戴大盖帽的公安反扭着双手,在冷硬的风里簌簌发抖。我们似乎有些庆幸,刚才还有人说要不要去看女生屁股,见无人响应也便作罢。
我想要时间停下,甚至想好了,哪怕她稍微转过脸来,用秋水的眼睛看我一下,我一定会说,我们在这里停下吧,你看,多好的一片水,多好的芦苇和水鸭。可是没有,我只能看着一片泛黄的树叶从头顶落下,落在水面,荡起轻轻的柔波,也荡碎了她白底碎花的长裙,长发,小腿,有着顺滑曲线的脚踝,和那双在时间中缓慢蹬动的双脚。我想,如果这样的场景发生,我一定会带她去一个隐秘的角落,那片芦苇丛中的第几棵芦苇上面,曾经有一个翠鸟的巢穴,青色的蛋壳,过不了多久就会孵出几只孱弱的小鸟,它们伸长脖子,在风中呼唤自己的爸爸和妈妈,一双剪影掠过水面,它们的叫声就急促了一些,张开的嘴巴就有了哺育成长的食物。我会带她到早已废弃的窑洞,这里,那里,曾经燃起怎样的烈焰,高达几百度的炙烤,将泥土烧制成坚硬的红砖。那些红砖可以被运到一个地方,盖起一座宽敞的庭院,这里是厨房,那里是客厅,卧室,甚至还开辟出一个温暖的小型卧室,柔和的灯光下,有我们共同孕育的儿女……她笑了,或者她脸上一直还是原来的表情,自然,柔和,秋水的目光并不为这水边的风情所动。
唉,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一个生长于乡野的人,某天在收音机里听了一段深情的钢琴曲,从此,就对那些跳跃的音符有了一种天然的好感。那一年啊,对,就是那一年,一九九二年三月,春,一位叫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家来到北京,收音机里几乎每天都是那种跌宕起伏的旋律。《水边的阿狄丽娜》,爱神阿佛洛狄忒,一个孤独的塞浦路斯国王,名叫皮格马利翁。他雕刻了一个心仪的少女形象,每天痴痴地看,傻傻地想,最终爱上了自己亲手雕塑的冰冷的岩石。他祈祷,他期盼着爱情的发生,由此感动了爱神,并赐雕像以生命。从此他和那美丽的少女生活在一起。塞纳河,埃菲尔铁塔,钢琴家,或许仍然是一个口口相传的传说:Ballade Pour Adeline,一九七六年,法国作曲家保罗·塞内维尔为自己的小女儿阿狄丽娜谱写,并特别举办了一场面试,公开招募最适合演奏该曲的钢琴家。时年二十三岁的理查德·克莱德曼脱颖而出,成为这首曲子的首演人,后以杜桑改编的《给爱德林的诗》为名获唯一的金钢琴奖。
我无意卖弄这些剽窃而来的传说,只是在那年懵懂地一头撞进音符与旋律。落日投映在水面,青春与懵懂投映在水面,叹息与离别投映在水面,荡开一个无解的韵脚。黑暗降临,黑暗总会在希望升起时骤然降临,仿佛有一只隐形的大手,将幕布徐徐拉下。一只夜鸦从树间飞起,向着落日的方向,慢慢变成一个似有似无的黑点。晚霞淡去,缭绕在耳边的旋律淡去,钢琴家的忧伤再次袭来,轰然奏响,在日后的日后,有些事物会如同沉淀在深海的帆船,被打捞,被唏嘘,被怀念。
前面就是她家了,在下了马路之后的一条田间小道上,她的身影似乎有些慌乱。她知道我的存在,她并不体会我的存在。路边的青草停止生长,仿佛有露珠在淡薄的暮色中闪光。除了村庄深处传来的几声犬吠,一切陷入长长的寂静。门口有一株高大的梧桐,影影绰绰升起的炊烟,开门声,我甚至没有看见一张回望的脸。她下了自行车,推车进门,将黑暗与动荡关在门外,也将一个少年的心事尘封在永恒的夜色中。
从此,再未相见。
责任编辑: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