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室内外
2023-11-24姚陌尘
姚陌尘
一
广东省中医院,内科诊室。
余书新一坐下,一股泥土的味道便在他的眉眼间漾开来。
他黧黑的额面部,纵横交错着深深浅浅的沟渠,让人相信,它们盛得住西北风刮过黄土高原时,漫天飞舞的风沙。
王医生亲切地问,有什么不舒服呀?他开始陈述:痰多,有点喘不过气来,血压高……王医生切脉,舌诊,问他:“平时抽烟喝酒吧?”
“抽呢,也喝酒。”他憨厚地笑着。那些纵横于额面部的沟渠,随着他的表情,不断连接,又断裂。
“听来肺部有积液。心慌吗?”王医生听诊时问。
“有时会。”他有点愕然。
王医生触诊,他站起来,掀开的衣服下,露出用红布条缝制的裤带,边缘是齿状的参差不齐——这似乎是儿时,她熟悉的物件。后来,西北小镇的集上,有了专业割皮带的摊点,现在商店里随处都有现成的售卖,几十块到几百块不等,棕黑发亮的皮质,以及印有大牌商标的金属扣,无不显示着高档和面子。
手工裤腰带早已了无踪影。
可二十多年后,它在发达富裕的祖国东南,生生闯入她的视野。
余书新衣服上间或有大大小小的灰点,是泥土,或是水泥的印记?工装裤也皱皱巴巴的。
“医生,我这病严重吗?”
“不要抽烟喝酒了,今天做几项检查吧。”
“我今天来只带了一百来块钱。”
诊号是预约的。他从边远的增城区来,车费也得二十多吧。他辗转两三個小时摸到省城大医院,一定是家附近的区医院没给他治好的希望。可他在泥土里刨食的职业让他生活如此困顿,他不得已借此暴露出对医者和医院收费的不信任,怕医者过度治疗,怕因医使一家人的生活雪上加霜。
王医生最终只给他开了心率检查和拍肺片两项收费便宜的检查,以明确病种。他私下对她说,这病是治不好的,只能参考检查结果,服药调理。但此两项基础检查,对于临床的诊断,意义着实有限。他得预备着他返诊时,开中药给他。
下一个患者进去,她走出来,在候诊厅寻找余书新,脑子浑浑噩噩地想着,他就医是否有医保报销?是否还需要药?她想起自家药箱里的常备药,或许于他有用。可余书新已湮没在大厅候诊的人海里。如果真的找到他,她又能说什么?做什么?每天,候诊室里都是乌泱泱的人头,只带一百来块来看病的,不只他一人吧?
那两日,她每天大早来到诊室,穿上白大褂,装模作样坐在王医生身边,学着他诊断病人。笔记本上记下了冠以百家姓的名字,他们有男有女,年龄从十多岁学童到九十多岁高龄不等,也记下了一系列病名:慢阻肺、气胸、胃溃疡、哮喘、十二指肠溃疡、甲亢、甲减、脂肪肝、胃息肉等等。每一种病都对应一系列症状……她不懂解剖学,甚至比着身体也指不出五脏六腑各居何位,但她感觉整个肉身,上至头,下至脚,内到无可窥视的脏腑,外到皮肤、毛发和指甲,无一处可以幸免于疾病。而整个广东省中医院有多少科室啊。
跟诊两天,她以为见识得足够多:女教师风热感冒,喉咙嘶哑——她想起自己也曾在炎夏,因过度出汗而发烧,也曾因熬夜和极端情绪而失声,她依靠一些日常的小方剂很快恢复精神和体力。诊椅上不断更换的面孔现出不同程度的焦躁或忧愁,她希望他们的病患如女教师一般,几服药下去便可痊愈,且再无后患。然而,大多数他们以药为食,无一日能断。七十八岁的老人带着老伴儿,收起摊在桌上厚厚的一沓药品包装盒,检查着医生开好的方子,问医生,开齐全了吧?他手筛糠一样地抖着,无奈地笑着,跟她说,按理,喝药不能超过五种,但他和老伴儿各要吃七八种。他慢慢站起,叹口气,年纪大了,好没力气,将来要走向心衰。二十五岁的年轻姑娘,眼睛似乎有着与常人不同的结构和位置,目光不知射向何方,患有甲亢的她需要每天服用西药片控制病情,男友埋怨,她暴躁的情绪每次不知因何而起,他们还没意识到,身体和情绪的关联。烫染着满头洋气卷发、着装贵气的中年妇女,在摘下口罩的瞬间,露出满脸的块状黑斑,她自诉全身上下没一处舒坦。十五岁的少年,即失眠严重。正值壮年的西北汉子,曾以他强健的体魄和傲人的心肺功能测试数据为傲,却在做了消防员,不断出生入死于火场后,患上过敏性支气管哮喘,每次受困于突如其来的喘和憋气,即便夏日进出于空调房和室外,也可能造成复发的意外,许多年来,他遍寻良医,靠中药和激素药续命,不断怀抱希望,又不断失望,最终听命于天。三十多岁的博士生,每天掉落大把头发,他的身体有着天然的闹钟,夜夜四更天醒来,再难入眠……
她想起,有次就诊,前面年轻时尚的女人,因为不食主食,只吃蔬果的减肥方式,引发肚胀,倦怠,月经不调等问题。女人看着医生开方,问:“这是减肥引起的吗?”“我该怎么吃?”“日常要注意什么?”医生没有三头六臂,说:“保证睡眠,正常饮食。”她很怀疑女人能否理解医生说的“正常饮食”。因为对女人而言,果蔬便是日常,她通过训练的肠胃已不贪恋高热量的主食。她在旁好想多嘴:“医生说的正常饮食指你要吃主食。”如果女人不反感,她会继续跟她普及:“五谷为养,五果为助,粮食是养脾胃的,而脾胃是后天之本啊……”女人恋恋不肯离去,似乎还有满肚子的疑问想来问医生,直到医生看着她喊:“下一位。”
三十多年来,她不断进出医院,曾是,并且不间断地是他们:好不容易熬过候诊时等待的焦虑,及至看上医生,又怨医生看病时三分钟的走马观花。他们提出的“什么不能吃”“如何护理”“该怎样锻炼”等大标题下,每一个都可编排出上百条子项目,他们希望有限的时间里,得到医生充分的解答。可医生往往大而化之,简而言之,他们能听得懂吗?跟诊两日,她对医生的劳苦不易感同身受。那阵子广州疫情相对稳定,好久没有本土新增病例。近六十岁的王医生每日一上班,就有患者围在诊室门前。他戴好医用帽,穿上白大褂,匆忙接杯水,便开始看诊。他用三指感受一个个患者体内如潮般的脉涌,患者的口腔也成为最多最大的风景。他每周连续六日,每日端坐,上班期间,极少看他出去如厕接水。
从小到大,医院是她最畏惧的地方,一轮轮排队、耗时不说,疗效也暂且不讲,从西北家乡的小县城,到广州,她的看病经历多是恼人的。那家西医综合医院也在广州,它的影响力和知名度享誉全国。请前台分诊或问路时,工作人员多是没有好声气的。及至到了候诊厅,近一个小时的漫长等待,眼巴巴看着后面报到的人看病出来,她走进诊室,小心翼翼地问医生,何时轮到自己,孰料医生暴躁地甩着手,“出去,出去,轮到自然叫你。”她怯怯退出。单方面有求于医生,她只能忍气祈祷,希望医生不要因对她不好的印象,敷衍她,或让她过度检查治疗。再一次,护士们说完一堆繁复的检查步骤,看她找错了门,恣肆地嘲笑产后的她,傻到连话都听不懂。唯有一次,年轻的陈医生态度温和,耐心,让她倍加感动,她于是刻意记住了她的名字。在走出医院前,她觉得医德比医术更重要。
那个妈妈缴费时发现医药费超过预想,来诊室问王医生,汤药和外治药包各要开七服,有必要开这么多吗?语气里满是疑虑。王医生领会,改了数据,说,那先开三服,如果觉得效果好,再来吧!一位年轻男子讲起他去世的父亲,声音洪亮,喋喋不休;一个妇女数遍问同一个问题,王医生都耐心解答。她在他们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就诊时小心翼翼试探医生,医生若有耐心,就多问两句,若没耐心,也别冒险挨骂。现在,她看着王医生耐心且温和的周旋颇觉不可思议,几十年如一日啊。她类比自己的职业——文学杂志编辑,某种程度上,和医生很像。医生流水线式地看病,她在文学编辑一线流水线式“淘金”。其形式都是一对多。工作七八年,她曾厌烦于向作者频繁地催稿,厌烦于“人情决定论”的各种声音,尽管她一直在努力做好文學淘金人的本分,做到对作者无分别心。这世间,每个人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和立场看待问题,所以有那么多难解的矛盾和误会。当她悟透这一点时,那些陈年累积的对医生和医院的不满,就像连日阴雨后的土堆,一点点地被浸湿,冲刷,最终流走——是的,直到她穿上白大褂,才充分理解了医生。
越是在狭小的诊室,她越是能感觉到能量在无形中的传递。患者的眼神、语言、肢体等传递出的阴郁之气,一层层累积着,诊室里待久了实感压抑。最后一个病号走后的中午,她走出医院,站在太阳底下,陡觉神清气爽。她才一两日,那么医生几十年如一日呢?
两天里,她带着纸上的知识,学着王医生的样子,看过各式舌苔,似乎仍难以辨清舌苔的红淡;切过上百患者的脉象,仍揣磨不出寸关尺、浮中沉。但她感受过他们身体涌动的河流,或急或缓,或静水流深,或波浪涛天……病人流水一般,走了来,来了走。他们走出医院,散入大街的人群中。然而人群中那些无须看病的人,又有谁拥有那一具,完全健康的肉体?
一个多月后,她拨通了余书新的电话,他像是在工地上,吵吵嚷嚷的。自我介绍后,她问,余叔您好点了吗?他说就那样了。她想起王医生说的,这病是治不好的。她听到余书新嗓子里仍咝咝啦啦的。她说叔,我们可以借网络和手机软件,自己学着调理身体。余书新说,他的不是智能手机,只能打电话发信息。他说话急急躁躁的,浓重的广式普通话像置于建筑工地的噪音中,她听得不是很明白。电话挂断后,她一时呆坐,觉得这份热心对于他——一个没多少文化的老农无异于行骗。他忙于每日依靠衰颓的体力挣点工钱,或许上有老要养,下有孙要带,儿女谋生不易,还指望他能帮补帮补。他一日下工,还有精力去学习钻研?更重要的是,他凭什么相信你一个没有资格证的非职业医者的建议?
二
午时十二点已过,多数诊室已休诊,唯有卫老的诊室仍热闹。八十多岁的卫老坐着诊断,旁有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将卫老的纸质药方录入电脑。桌子旁,围了里外两层病患,仍有病患拿着检查报告单要求返诊。
一个月以来,她肚里像是塞着个气球,每到中午餐点,气球便鼓起来,将肚皮撑大,塞满。她了无心思地吃下几口饭菜,由着食物在胃里腐熟,发酵。半晌,气球瘪去,饥饿感袭来。她忍着饥,自顾忙碌,却分明感到,肚里的气球不知何时,又一点点鼓起气,等到晚饭时,它重新饱胀起来。她必须忘记腹胀感,咽下多多少少的食物——倘使被肚子欺骗,以水为粮,等待她的将是临睡前气球瘪去时,饥饿感重新驱逐食欲的折磨。
偌大的候诊厅里,孤零零几个等待的人,多是卫老的病患。电子显示屏隔十多分钟才跳一下,她料定这又是一场最耗人的等待,只能自我安慰:卫老不是流水线看病,一定问诊仔细,值得信任。数天前,她在省中医院的微信公众号上预约到卫老的诊号。他的简介有着醒目的关键词:名老中医,八十岁,以及八十元的挂号费(内科其他主任医师三十元)。她捧着手机看帖,一个又一个,焦急地看着时间——下午还要按时上班,又收起手机逡巡着。她搭讪旁边的同龄女士,人家遮遮掩掩,对身疾讳莫如深,仿佛那是不可示人的秘密,只说自己喝了一个多月药,好转很多,看病贵啊。她轻狂地想,你就遮掩吧,本来我还能给你一些日常的参考。
她一直有物伤同类的焦虑。她会从他们的讲述中猜度日常生活的陷阱——贪凉,错误的运动习惯,以及过分偏信营养学却不顾食物性质,等等,似乎只有她才是对的。她自嘲,你对,为何也会来此求医?她在细究这一个月发生的事情,猛然想起,一个多月前生的那场大气——肝木横逆克脾土啊。这么久以来,她只缘身在此山中……
她收住思绪,女人显然无意理会她。她悲哀地想,人真的能救人吗?人类能自救吗?
她心焦地等待,犹豫着要不要向单位领导报告会迟到。终于叫到她了。诊室里仍是里外两层人,团团围住诊桌。有人返诊给医生看报告单,有人提出疑问,有人想加号……她听令坐在诊椅上,片刻,卫老问诊,切脉。开单,让做检查。她问,今天预约不到检查,可以先开药吗?卫老急了:没有检查单怎么开药?她被喝住了,心想,古代中医怎么治病?请求说,医生我前两个月体检没啥问题。“拿检查单来。”医生再次喝道。她哪儿可能变出来。便问医生:若做完再来,还需要重新挂号吧?这低级的问题再次把他惹急了:不挂号我怎么给你看病?你挂一次号难道想看一辈子病不成?旁边围了一圈病患,卫老也有空将眼镜滑下去,透过镜框上缘死死盯住她,像是看一个突然闯入人类社会的怪物。她赶紧解释,您的号不好挂,可以帮我加最近的号吗?拿了加号单,她没有缴检查单费——她的工作和生活毫无缝隙,不允许她频繁跑医院。她将自己交给时间,慢慢愈好了。
三
广东省中医院。五楼的针灸室流溢着薄薄的艾烟。年轻的女医生在几张诊床间忙碌着,针灸、艾灸、红外线理疗……一丛银针如刺,在患者的肩颈、腿、头、腰腹等位置无章法地四散开来。女人是做完治疗,从氤氲的薄烟中走出来的。她瘦小、轻盈,扎着柔顺的马尾。她坐定,郑医生看完舌苔,切过脉,问诊。她听出来,女人是这里的“常患”,每周六要赶早起床,独自一人从深圳坐高铁到广州,独自摸索来医院。郑医生劝女人:“给女儿带孩子,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凡事要想开点。”她对郑医生的问诊内容颇感吃惊:他坚持了古老的中医问诊传统。在她有限的认知里,中医医生要治疗肉身之疾,更要从患者的生活点滴——包括生活习惯及情志里,查找疾病的根源。女人一直低头默默垂泪,偶尔微微点头来回应医生。医生开了药,她看女人手里拿着“劳拉西泮片”药盒,熟悉得心痛——几十年来,她母亲饱受失眠的折磨,很多年前,她带母亲来广州求医,喝的正是这药。她知道药效前期也许不错,后期效果渐渐就不明显了,且容易形成依赖。
女人去缴费时,她已在门口等着女人了。她下意识套取女人的信任,说,阿姨,我母亲几十年失眠,后来才找到助眠方法。我跟您说说?女人眼里仍水雾弥漫,用手中挼皱的纸巾沾一下眼角,脸上挤出一抹不易觉察的微笑,冲她淡淡点下头,走下楼梯去缴费。
那次她是陪家人找郑医生扎针去的。扎完针,先生知她意,劝她,你别吓着别人。让她走,她执拗不肯。女人回来诊室,拿了部分药,又匆忙走下楼梯。她未及搭言,女人的身影就消失在电梯里了。她左右等不来,就下到二楼药房——那里是医院人最多,最拥挤的地方,是门诊就医最后一道程序:排队取药。她穿过一个个窗口前排得歪歪扭扭的队伍,只见靠墙处的座椅几乎坐满等待的患者,他们像是旅人,将大背包搁在身后座位上,甚至地上,眼瞅着眼前叫号取药的显示屏,脸上一片困顿。她心里一抽,想起曾经在增城工作时,赶凌晨五点的大巴,来广州就医的紧张、疲乏和困顿,就更坚定了找到女人的信念。从缴费处到中药窗口,到西药房,到中成药房,她走了一圈半,终于看到女人蜷着身子坐在角落的座椅上,脑袋耷拉着,靠着墙——刚刚她一定从女人面前走过,女人太瘦小太不起眼了,使得她没认出来。环形的厅里,人流穿梭,不断有药师叫着号。女人的安静被嵌在这样的背景下,显得寥落。
“阿姨。”她笑着喊女人。
女人站起来,微微笑了笑。
“阿姨,您是因焦虑症而失眠吧?我母亲也喝过刚医生给您开的药。”
大厅太吵,她只见女人嘴巴动了动,没听清她说什么。
先生来电催她,她摁掉电话。
“我今天陪家人找郑医生扎针。”
“我想跟您说,我们可以自救的,我告诉您我实践过的方法,我们加上微信慢慢说,给您看一篇文章好吗?”
她没想到,女人摇摇头,那一抹笑消失了,只留下一脸的木然。
不怪她,现在诈骗犯有多少啊。她想,继续耐心地跟女人说:“阿姨,我一位作家朋友因医得救,她写过一系列关于身体与疾病的文章。我发您看看。微信嘛,您随时可以删除我。”
“阿姨,我不是骗子,也不推销任何产品。只是觉得您可怜。”她很认真地说出这一句。
“阿姨,放心,我是公职人员,也是个写作者。”头一次,她被自己绑架,恨不得变个工作证出来,给女人检验。
但女人仍微微摇着头。
“那好吧,身体的问题,大道至简。那您饮食要注意,中医外治法是可信的。”她苦笑着,真想说,人各有命啊。她能料到,下一个周六,女人仍会大清早从深圳坐高铁辗转来广州,看病,排队,取药,下半天再坐高铁返回。回到家里,一定周身疲惫。如此再三。一段时间,她将自己交给郑医生,机械性地抱有安眠的希望。郑医生劝她的,想开点的问题,她一定觉得那只是治疗的辅助,可有可无——心的问题如何能够成为肉身的症结所在?她不知道,肉身和情志已經形成稳定的循环:头脑中难以控制更难切断的念想,源于肉身的淤堵,它们无形无影,在高科技医疗仪器的照射下隐而不藏,像是潜伏于体内的魔鬼,指挥着她的焦虑如万马奔腾,而肉身已沦为奴仆;她的焦虑愈发严重,世界,如一团黑云重重地压向她。
即便她带着十足的善意的阳光,女人也舍不得撕开一条缝,让阳光照进去。甚至,她不知,郑医生花了多久,女人才肯将那坚不可破的现实世界展露给他。如此反复,当女人对疗效抱持起疑问时,重新在朋友家人处打探新的医生,又一轮辗转于希望和失望中。
肉身也在辗转的过程中,一日日衰老——总有历尽生命的那一天。
她将见闻跟着急等待的先生说了后,笃信高科技可以治疗肉身之疾的先生怪她多事。她淡然笑着,有一股巨大的悲伤和无奈在心中延宕,像是打毛衣,她起了头,本想编织漂亮的针脚,却导演了一场未“得逞”的行骗经历。只不过,这场行骗,除了让她哀叹人不可救人,加重她对肉身的焦虑,对人性的怀疑,她毫无所得。
更令她没想到的是,她的“行骗”生涯才刚刚开始。
她是编辑,那些多是她的作者。他们的第一往来,先是作品。她从文章中觉知他们的困境:他们是抑郁症患者;她患有风湿;他奔跑在寒冷的北风中,由着高浓度的抑郁情绪跳跃在纸上的字里行间;他爱人患上乳腺癌,他为此辗转心焦;他畏惧深渊,却一直以为是恐高症;她一直为偏头痛困扰,除了频繁跑医院,没有精力做其他事情;她在国外胃疼难卧一年有余,终于发现祖国医药的神奇效力……她不厌其烦地面对虚幻的网络,向他们兜售她匣子里的“虎皮膏药”,那药方上写着各种日常生活的陷阱,写着布满星空的经络穴位,夹带几个厨房里她熟悉的食疗方……她祥林嫂一般阐述着她的理论:世间万物,大到宇宙星空,小到原子质子,都遵循一样的运行规律。人的肉身犹如山川草木河流,遇阳气则葳蕤通畅,遭阴寒则冷凝成结。要对照检查日常生活里的陷阱:不避风寒,饮食无节,等等。她怀疑大多数药到病除的神话,笃信,顽疾来临虽呼啦啦如大厦将倾,但定是因蚁群常年累月在地基处一点点噬咬,腐蚀,要拿出足够的耐心,给肉身恢复以时间;她对大多数针对肉身的高科技持怀疑态度,却懂得兜售时,尽量不触及现代医学与传统医学之争……他们拿走她的“虎皮膏药”——反正是免费的,她欣慰于友人因她的推荐恋上传统医学名著,然而多数,他们转身便扔置别处,甚至笑她走火入魔吧。
她有多不理解,他们面对肉身的困疾,只习惯于频繁跑医院,却不去自我开悟,就有多庆幸自己对肉身的执着。她曾以自身经历,告诉他们,祖国医学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它洞察人体真相的医学理论:通则不痛,痛则不通;汗为心之液;人法自然而生,等等。这些皆是她实践过的真理。她的“开悟”来源于欧医生的自然疗法,她常想,若是早十多年,在她刚进入肉身寒冬时能遇到现在的自己,一定会抓住这条幸运的藤条,一直攀缘,今日早就释解了肉身的困惑。可每次,她以为不遗余力地倾倒了她的聚宝盆,他们接到的不过是随时可弃的草钵。
难道她的执着来源于和他们不一样的肉身之困?
长夏无冬的广州,她日日进出于冷气十足的空调房和溽热的室外,清楚地感觉毛孔的收缩和舒张,感知到一阵风,哪怕是排气扇轻微无觉的风,在她背部走了怎样的路径后,终于以一个喷嚏释放出来。她随处带薄厚不等的外套,空调机显示的温度成为最大的权威,她随时得看它的眼色行事。而偶有困疾的同事们,依靠冷饮消暑,各自另备风扇——她在体质的差异中,看到了阴阳,也不得不承认,这些都是源自于身体的本能和智慧。只有她这一路被冰雪覆盖,却无以疗治的肉身,才提供给她源源不断追索的动力。这样想来,是福,是祸?
四
年轻漂亮的妈妈在检查室外已等候多时,小男孩干瘦干瘦的,低头玩着手机。妈妈搭讪她,两人聊开来,才知,男孩子从三岁到眼下十二岁,一直四处求医问药。灾难肇始于一场肺炎。半个月的吊瓶输入三岁男孩的身体,才终于使得反复的高烧退去。几乎是第一次看病的孩子,从此开始艰辛的治疗历程。不到半个月,男孩就得来一场表征为咳嗽、发烧等的感冒。冲着口碑而来的,那些数百块挂号费的,以治疗咳嗽著称的省城名中医的确名不虚传,男孩妈妈见识过显著的效果,每次药物尚在服用中,咳嗽仿佛折损了部分兵将的、被短暂吓跑的敌人,在识破了把戏后,带着复仇的情绪再次卷土重来。多少次,男孩吸入激素将敌人赶跑,病症压下去,隔不久,敌人活力恢复,再次侵犯。男孩的肉身显然已成战场,识别不出那是同一拨敌人,有着同样的战术。它们正在身体深处拉帮结派,以期对付随时增长的免疫力。战场上硝烟弥漫,火焰在地上燃烧着,他咔咔地咳响,他的体内,医药凝结了水汽,化而为雨,瓢泼而下。地上邪气的火焰被浇灭,然而浓烟未散,等到雨过天晴,它重新酝酿着另一场更热烈的火焰。男孩的检查结果是非典型性哮喘。她在男孩妈妈的提醒下,看到男孩的脖子,每隔几秒就抽搐一下。她曾在育儿节目中,听过类似症状的极端案例,不想却在医院候诊的角落与之正面相撞。她依着有限的认知,问男孩妈妈:“是不是家庭氛围所致?”她相信人体智慧而神奇的修复力,认为一场针对肺炎的寒凉药物杀伐,不至于酝酿成严重到不可平复的疾患,何況他还是个纯阳之体的孩子。
“他爸他爷奶都怨我,把孩子带坏了。”
“几乎所有吵架都因为孩子的身体。”
“不过,家里氛围日常还是放松的。”
男孩妈妈三言两语的表述,让她仿佛看到:一个美丽少妇,穿着高筒雨靴,背着半大男孩,弓着腰,艰难地蹚着齐膝的水。一人宽的夹道两侧,是地基高筑的人家。听到她的求救声,一家家的好心人出来了,他们向他们母子抛去求救绳索,她一次次抓牢,却怎么也攀不上他们的台基,身后的洪水一浪一浪打来,不时将他们扑倒——这情形,如同十多年前,母亲拖着寒冷的她,那段经历让她心酸。
男孩被冲走,女人听到熟悉的训骂声,向家的方向张望,才猛然醒悟:灾难中,她作为妈妈,从来都是一个人。
“不是情志的问题,那是喂养的问题?”
她脱口而出后,才意识到自己先前思维的忘本:她比任何人都知道错误医疗的危害。她的肉体曾一次次被输入冰冷寒凉的药液,她的胃部痉挛,欲吐而不得,让她怀疑退烧的意义。烧退后,她有半年咳黄痰——那时,她正是二十多岁的青年。而纯阳之体的孩子,当魔鬼一朝占领城池,还会轻易退出吗?
偶尔,男孩妈妈仍向她倾诉,询问。她知道,男孩的路还很长。即便他长大免疫力提升,可以悠然享受一段坦途的风景,也难免某一天会拐上荆棘丛生的小路,但这于男孩,已是幸事。
带着两天的跟诊经验,无数次就医经历,她回到生活里。她没有信心攻下中医这座大山,也无须攻下。身体的诸多不适培养了她的觉察力,她无比感恩这具高敏感的肉身:疾病是对她的厚爱,这世界对她和专业的医者、从不去医院的“健康人”一样公平。一天,同龄朋友说:活着在于精神情感的体验,光去折腾这具肉身有啥意思?她对身体的淡漠令她吃惊,细思却深以为然。肉身只是人行走尘世的工具,它该服务于人之为人的精神、情感、灵魂等高层次生命活动。朋友是大多数的幸运者,有足够资本无视甚至越过肉身,为一世的精神而活。但她不行。她曾一度试图超越,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待这具受尽苦刑,仍需继续受刑的疲惫寒冷的肉体。但当风热、寒冷、情绪无意侵袭,那些或尖或钝的疼痛、各种不适感重新将她的意识统治。它们不时勾起她意识最深层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如果一个人真的不怕死,肉身算得了什么?
可,如果一个人真的不怕死,也不怕活得没质量吗?
这世上,形而上的精神、意志才是终极的统治者,但形而下的肉身作为它的子民,承担着它的喜怒忧思悲恐惊等一切情绪。所谓生老病死,不就是肉身必经的历程吗?广东省中医院每天仍人满为患,不,她相信各大医院,甚至专科医院、社区医院莫不如此。那里熙来攘往的人,走出医院后,有多少仍像她一样被肉身所困?
偶尔,她还会想起那些面孔:余书新、深圳来的女人、抽动症男孩和他的妈妈,以及文中没写到的那些老的少的。她还会为偶然听闻的亲友的身疾紧张,但只要想到“命运”一词,她物伤其类的焦虑就会淡去。诊室内外,由各类身疾所标记的行走的肉身,自有他们的路要走,也自有他们的去处。所谓,“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落实到个体的肉身生命,大概也可以解读为听从命运安排这层意思吧。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