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战时对“满蒙开拓青少年义勇军”的动员宣传
——以“满洲移住协会”杂志«开拓满蒙»为线索
2023-11-23魏晨
魏 晨
“大陆开拓移民”是日本侵略政策——“大陆政策”的重要组成部分, 是日本对中国进行帝国主义殖民扩张的重要手段。 1932 年, 傀儡国家“伪满洲国”宣布成立后, 日本便立刻启动“满洲”开拓移民送出事业。 最初, 作为试验仅仅招募了东日本“在乡军人”形成小规模的移民, 此时屯田兵的色彩较浓。 1936 年的“二•二六”事件以后, 政治的主导权掌握在推动满洲移民的军部手中, 输送“满洲”开拓移民成为与战争密切呼应的国策, 并迅速在日本全面推行。 1936 年末, 日本制定“二十年100 万户送出计划”, 向民众大肆宣传鼓吹大陆开拓移民, 进行移民动员。 1938 年, 由农林、 拓务两省制定了“分村开拓移民计划”, 继续推动大陆开拓移民。
在推动“分村开拓移民计划”的同时, 另一项“满洲”移民的主干事业“满蒙开拓青少年义勇军”(满蒙開拓青少年義勇軍)也随之诞生。 1937 年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之后, 为确保前线兵力及本土劳动力, 大量输送成人移民变得困难。 作为应对此困境的对策, 日本开始考虑将青少年纳入移民动员的对象。 1937 年11 月, 第一次近卫内阁决议向“满洲”输送青少年移民, 12 月颁布«满洲青年移民实施要纲»(満洲青年移民実施要綱)。 翌年1938 年年初, 日本便开始面向日本本土14 到18 周岁的青少年招募“满蒙开拓青少年义勇军”①满蒙开拓青少年义勇军虽然是作为成人移民的补充而生成的政策, 但并未被称为“青少年移民”, 而是被命名为“青少年义勇军”, 昭示了其作为侵略战争一部分的性质。 而在中国, 为了掩盖其武力侵略的本质, 被称为“少年义勇队”。 此外也被称为“满洲开拓少年义勇军”或“满蒙开拓少年义勇军”等。 本文为避免繁杂, 除引文以外, 统一称为“满蒙开拓青少年义勇军”, 并在下文中省略为“少年义勇军”。。 从1938 年启动招募到1945 年战败的八年间, 共有8 万6000余名青少年被作为“少年义勇军”②“少年义勇军”在汉语中带有一定的积极含义, 加引号以强调该称呼为特定历史用语, 并揭露其含义的虚伪性。 为避免繁杂,后文中省略此特定称谓的引号。送到我国东北部, 约占全部开拓移民人数的三分之一, 与成人的分村移民一同被看作是大陆开拓移民政策的两大主干, 也是“大陆开拓移民”历史不可忽视的重要部分。。
大陆开拓移民作为抗日战争研究的热点问题, 在政治、 历史、 社会等诸领域内均有丰硕的研究成果, 但大多数研究均集中于成人移民的讨论, 对于少年义勇军的研究尚存在诸多可探讨的空间③满蒙开拓青少年义勇军的概况可参见«二○世紀満洲歴史事典»(貴志俊彦等, 吉川弘文館, 2012)、 «満蒙開拓青少年義勇軍»(上笙一郎, 中央公論社, 1973)、 «満蒙開拓青少年義勇軍»(櫻木富雄, 青木書店, 1987)等研究著作。 这些研究著作帮助我们掌握满蒙开拓青少年义勇军的整体情况, 但如果要全面而立体的了解满蒙开拓青少年义勇军的历史, 还尚显单薄。。本文以大陆开拓移民的最重要的宣传阵地——“满洲移住协会”机关杂志«开拓满蒙»(『拓け満蒙』)为切入点, 对动员宣传所使用的方式和话语进行分析, 探究日本如何根据青少年群体的特点进行少年义勇军的动员宣传, 思考被殖民的青少年如何被卷入日本战争总动员的文化机制中。
一、 少年义勇军的“主观能动性”
虽然同为大陆开拓移民政策的一部分, 少年义勇军具有许多有别于成人分村移民的特点。 首先是选拔对象的年龄不同, 分村移民面向日本成年人, 而少年义勇军则招募18 周岁以下的青少年。 其次, 组织形式不同。 面向成人的分村移民采取的是传统的将同村部分村民编制成一个开拓团送去“伪满洲国”的形式, 而少年义勇军则是将日本各地的青少年集中起来, 再以重新混合编队的形式组织训练和派遣。 再次, 送出流程不同。 少年义勇军具体的送出流程为: 先在日本各道府县选拔青少年,以300 名为单位组成中队。 将招募的青少年送往加藤完治任所长的茨城县内原少年义勇军训练所(通称“内原训练所”), 进行2 至3 个月的训练, 再分配到“伪满洲国”当地的训练所训练3 年。 经过训练的青少年作为开拓团分配到中苏边境附近的“北满地区”④南满和北满是日本占领中国东北地区后对其地区的划分。 “北满地区”西起满洲里中经哈尔滨东到绥芬河, 还包含哈尔滨至长春原中东铁路沿线一带地方(不含哈尔滨市)。。 由此可见, 少年义勇军在人员构成、 组织形式和送出流程等诸多方面与成人移民存在着巨大的差异。
此外, 值得我们特别注意的是, 在应征动机上, 少年义勇军也与成人存在着巨大的差异。 诚然,应征少年义勇军的青少年中“出生于土地贫瘠地区、 将来难以靠耕作生活的次子、 三子居多”, 与成人一样, 获得土地是他们主要的应征理由之一。 但与此同时, “与苦于贫穷的成人移民不同, 少年义勇军主要由成绩良好的高等小学校毕业者构成”[1]493-494。 这些文化水平相对较高的青少年应征加入少年义勇军时, 相较于迫于眼前生存压力的成人来说, 对未来怀有无限憧憬, 带有一定的“主观能动性”。 «满洲开拓史»中便指出成人移民与少年义勇军应征时存在着主观能动性上的区别:
相比之下, 以往的满洲开拓移民“救民”色彩浓厚, 是赋予由于耕地狭小而没有劳作之地的农家次子、 三子和由于耕地狭小而经济生产条件不足的农村农民土地的活动。 与此相对, 满蒙开拓青少年义勇军则从整体上看反而是具有能动性和自发性的。 平日里学校的老师教给他们诸如包括农村困境在内的国家危机, 退出国联之后日本的立场正是“非常时期日本”, “满洲是日本的生命线”这样的事情。 少年们的意识里, 这是救国的运动, 为此而奋起, ……一般开拓民大多数是为了生存而选择了移民的道路, 而青少年义勇军则面对国家的需要, 想着“响应号召既是日本少国民的名誉也是义务”, 遵循自己的意志, 或者在老师和其他人执拗的劝说之下奔赴满洲广阔的天地。①文中出现的引文均为笔者翻译。[2]
可见, 相较于成人, 青少年应征少年义勇军的动机中掺杂了许多理想主义主观理念的色彩。 毫无疑问, 这些理念只是被日本侵略者包装成所谓的“救国的运动”, 其本质不过是帝国主义扩张和殖民掠夺, 但是在动员宣传中, 如何蒙蔽有一定文化水平、 抱有解决农村困境“理想”的农村青少年,触动这些青少年的理想主义情结, 调动其“能动性和自发性”变得至关重要。
白取道博在其教育史著作«满蒙开拓少年义勇军史研究»中言及: “没有法律强制力的青少年义勇军的成立的关键在于如何将青少年的‘能动性’组织起来”[3]4, 从调动青少年“能动性”的角度出发,白取在其著作中揭示了日本学校教育和教师群体在大陆开拓移民动员中的作用及其战争责任问题,印证了前述引文中“老师和其他人执拗的劝说”的作用。 然而, 除了教师的劝说, 在动员宣传中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要素, 那便是教师动员时必然需要可以调动青少年所谓“能动性”的工具, 即是说需要一套可以面向动员对象将理念和口号转化为具体的形象和故事的话语装置。 本文所考察的«开拓满蒙»专门面向少年儿童设置的“小学生栏”, 便充当了这样一个造梦的角色。
二、 杂志«开拓满蒙»和针对青少年的“小学生栏”
满洲移住协会是1935 年为了推进大陆开拓移民政策而设立的拓务省外围团体, 该协会五项主要事业之首便是“移民事业的促进与后援”[4]13-14。 «开拓满蒙»是该组织的机关杂志, 成为当时进行大陆开拓移民动员宣传活动的重要手段。 在战争时期, 号称“唯一的满洲移民专门杂志”的«开拓满蒙»充分发挥了大众媒介的传播、 阐释和指导作用, 充当帝国主义殖民侵略的宣传装置。 该杂志于1936 年4 月25 日创刊, 前4 期为不定期刊发, 从1937 年9 月1 日的第5 期开始每月定期发行。 最初是仅面向会员的非卖品, 第3 期②本文中所考察和引用的杂志底本为满州移民史研究会编«満洲移民関係資料集成»(東京: 不二出版, 1998)中所整理收录的复刻版。 由于第2 期杂志未被收录, 故是否为公开发行尚不明确。改为公开发行。 此后随着大陆开拓移民在日本帝国主义扩张中的重要性逐渐提高, 杂志的影响力也逐步扩大。 进入1940 年代, 号称“拥有内地和当地的读者达数万人”[5], 可以说是日本当时大陆开拓移民动员活动中影响力最大的动员宣传阵地。
定期出版后的杂志内容包括开拓政策解读、 相关新闻、 农业知识等, 力求丰富多彩、 面面俱到。1939 年4 月起, 杂志更名为«新满洲»(『新満洲』)。 关于更名的原因, 1939 年3 月最后一期«开拓满蒙»的编辑后记中解释道: “我们决不能仅仅甘于做机关杂志, 既要成为‘国策满洲移民的唯一的月刊杂志’, 也要作为‘通晓满洲的一切’的杂志, 成为拥有权威和气势以及百万读者的一大刊物”[6], 因而改名以求脱胎换骨。 更名后的杂志又增加“时局读本”“开拓地近况”等栏目。 1941 年1 月新年伊始, 杂志再次更名为«开拓»(『開拓』), 编辑部在编辑后记中称, 更名单纯是因为与其他杂志同名,但更名后杂志从面向被动员的农民阶层转向面对开拓领导者阶层, 舍弃开拓生活的内容而转为多刊载政论文章, 摇身变为讨论开拓移民诸多问题的理论杂志。
杂志经过了多次更名和改版, 一直发行到1945 年1 月日本战败前夕才宣告停刊。 在战争时期,一直是“满洲”开拓政策宣传的最主要阵地。 虽然进入«开拓»期后理论色彩浓郁, 但是这本满洲移住协会机关杂志自始至终以大陆开拓移民宣传为目的, 并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其重要性在于, 该杂志中丰富多样的内容发挥了面向青少年“造梦”的功能。 正如复刻版«解题»中所述: “面向主要读者层农村知识青年大书特书满洲美梦, 进而通过这些青年在‘草根’层面塑造日本人的满洲观、 中国观, 这本杂志作出了相当的‘贡献’。”[4]18在动员青少年奔赴“伪满洲国”时, “比起两手空空去动员次子、 三子, 拿着资料更有说服力, 所以作为这种场合的说服道具, 杂志被充分利用起来, 扮演了促使对方下定决心的角色”[4]8。
要想说服青少年, 便要运用能够有效吸引青少年眼球的内容以及便于青少年接受的叙事方式。在«开拓满蒙»中, 这种内容被浓缩在“小学生栏”中。 “小学生栏”的相关研究匮乏, 甚至复刻版的«解题»中关于这部分的解说都有诸多谬误①如小林弘二在«『拓け満蒙』、 『新満洲』、 『開拓』解説•解題•総目次»(東京: 不二出版, 1998)的19 页写到, “小学生栏”是在杂志更名为«新满洲»后出现的; 经笔者考证并非如此。, 本节先对“小学生栏”的创立、 发展和终结进行梳理,在此基础上进行详细的考察分析。 “小学生栏”的概况如表1 所示.
表1 “小学生栏”的创立与变迁
“小学生栏”第一次登场是在1938 年2 月号, 此前杂志上并无儿童相关内容。 1938 年初正是少年义勇军招募开始之际, 同期杂志中就刊登了少年义勇军的整页大幅招募海报, 这也是该杂志第一次刊登少年义勇军的信息。 显而易见的, “小学生栏”的设立正是为了呼应少年义勇军的招募动员。 最初的一期仅设一页, 刊载了日满双方儿童表现生活日常的儿童画、 作文和书法作品。 此时尚未出现满洲移民相关的内容, 但可以肯定的是“小学生栏”的创立表明儿童已经被纳入到动员宣传对象的范畴之中。 两个月后的4 月号开始, “小学生栏”便扩充至2 页, 增加了“满洲”相关时事新闻和介绍“满洲”方方面面的文章, 并开始连载日本漫画家根本进(根本すすむ)创作的描写开拓民日常的漫画«跃进小满»(『躍進満チャン』)。 1939 年4 月, «开拓满蒙»更名为«新满洲», “小学生栏”也随之更名为“新满洲小学生栏”, 分量也增加到7 页。 编辑后记中提及: “小学生栏也将会日益充实, 希望作为义勇军的后备军的各位小学生奋发努力”, 点明了“小学生栏”的企图就是为了培养未来的少年义勇军。
更名后的“小学生栏”增加了童话、 童谣等儿童读物, 内容更加丰富多彩, 更加贴近少年儿童的娱乐生活。 随着少年义勇军的招募如火如荼地推进, “小学生栏”也逐渐得到重视。 除了内容增加以外, 值得注意的是栏目还拥有了专门的封面。 封面上设有“新满洲小学生栏”一行大字, 并配有照片一张。 刊登的封面照片有少年义勇军的生活照, 也有“满洲”大地的风景等, 通过图像展现少年义勇军开拓生活的细节。 当时, 照片成本高昂导致一般的杂志多用绘画做封面, “小学生栏”的栏目封面可谓不惜成本的大手笔了。 即使提高成本也要设置照片封面可以看出, 面向作为“义勇军的后备军”的日本儿童读者, 使用最直观最形象的方式传达少年义勇军的“现实”对于当时推进大陆开拓移民至关重要。 1940 年4 月, 栏目再次更名为“小学生新满洲”, 篇幅增加到17 页, 时事、 文学、 漫画、 作文等各个板块的分量都有所增加。 这种充实的版面安排一直保持到1941 年1 月“小学生栏”取消为止。 “小学生栏”刊载过众多日本具有代表性的儿童文学家的作品, 如日本知名国语教育家、 童话作家石森延男创作的童话, 童谣作家佐藤八郎创作的童谣以及漫画家田河水泡绘制的漫画等。 “小学生栏”在少年义勇军募集开始后, 逐渐成为杂志上举足轻重的部分, 参与到声势浩大的动员宣传中。
三、 农业的理想乡与虚拟的同伴: 面向少年的洗脑式动员宣传
(一)描绘理想的农业环境和儿童生活
“小学生栏”如何在少年义勇军的动员中发挥作用? 想要调动青少年的“主观能动性”, 讲道理不如讲故事。 除了直接传播相关知识、 传达相关的新闻以外, 更重要的是通过“小学生栏”提供的内容塑造一种少年义勇军及其“满洲”开拓生活的想象, 也就是读者对自身未来的想象。 文学研究者日比嘉高指出文本之于社会其他领域, 有两个重要的特点: 一是广泛的描写力, 一是呈现的想象力[7]17。这里的文学并不仅仅是狭义的虚构的故事, 而是泛指具有文学性(literariness)的文本。 面向日本“内地”的农村青少年, “小学生栏”呈现了一个充满魅力的满洲未来愿景, 从而让读者产生对“满洲”的憧憬。
根据历史学家兰信三的调查, 大陆开拓移民列举自己应征的理由时, 30%(61/203 人)的调查者提到“满洲憧憬”, 其中25 人表示其憧憬的具体内容为“想在广袤的土地上经营农业”[8]127。 与此相呼应, 小学生栏中也有大量呈现令人憧憬的农业环境和农民形象的内容。 如1938 年9 月1 日号有文章以«令人羡慕的满洲»为题, 介绍了能够在“满洲”收获的农作物。
满洲能收获什么农作物呢?
我经常被问到这样的问题。 真遗憾内地的人们对于满洲的农业还如此的无知。
满洲, 特别是北方土地肥沃, 在日本内地能种的稻、 粟、 麦子、 白萝卜、 西红柿等等都能种。 此外, 高粱、 西瓜、 麻、 向日葵、 芦笋等都能丰收, 真是令人惊喜不已。
和孩子头一般大的茄子和比一年级的学生都高的烟草叶子, 让第一次移民过来的大人小孩都欢呼雀跃, 都说要是早来满洲就好了。[9]
«令人羡慕的满洲»一方面提供了“满洲”的农业知识, 更重要的是列举比日本种类丰富得多的农作物, 并用儿童文学中惯用的夸张手法强调了农作物的强壮, 最后直接点明文章的主旨: “要是早来满洲就好了”, 这就是“满洲”开拓移民的动员。 此外, 这篇文章旁边还配有农作物的插图, 更加直观地强化了读者的印象。
除了农作物的介绍, “小学生栏”还通过封面将进行农业活动的环境可视化。 如1939 年9 月1 日号的封面是一副漫画风的“满洲”全境地图。 图中铁道网遍布“满洲”各地, 而铁路线周边密集地绘制着当地可以耕种的农作物、 挖掘的资源和饲养的家畜。 通过呈现这一现代化铁路和农牧业布局的版图, 将“满洲”的地理同具体的农作物相联结, 激发了土地和物产都很贫瘠的日本内地农村孩子奔赴“满洲”从事农业生产的野心。
除了农业生活的外部环境, “小学生栏”还塑造了一种满怀希望、 活力十足的年轻农民形象。 如1939 年4 月1 日号的封面使用了一张少年群像的照片。 照片中延伸到地平线的广袤农田上, 孩子们扛着农具大步流星地走着, 脸上洋溢着希望的笑容。 照片中的孩子都不是站立不动的, 特别是照片中央的孩子动作幅度最大, 有一种欢欣雀跃之感。 照片中洋溢着一种朝气蓬勃、 天真活泼的少年之气。 这张封面照片呈现了一种充满活力、 开心投入农业、 未来充满希望的年轻农民形象。 而这一形象也契合了心怀“满洲憧憬”的农村少年们对于自己未来理想形象的自我身份认同。
少年义勇军是由青少年构成的, 因此除了考虑到农民这一属性之外, 表现开拓生活中童趣的一面也至关重要。 表现符合儿童心性的生活也是少年义勇军动员宣传的特点之一。 在“小学生栏”中有大量有关儿童游戏、 谜语的内容, 如1940 年3 月1 日号刊载了谷山鹤枝的«各种各样的满洲玩具»一文, 图文并茂地介绍了“布老虎”等中国东北的民间玩具。
在布里填充芯儿再缝合的布偶玩具中也有一些有趣的东西。 做成猴子呀、 老虎呀、 小鸟呀等等各种各样的动物形状, 因为特别喜欢家畜和小鸟, 所以也喜欢这样的玩具。 其中最有看头的是老虎的布偶。 这些布偶大小不一, 但都是耳朵威严地竖起、 支棱着胡须、 满脸怒气的样子,不过身体肥硕、 四肢短小, 又可爱又威武。[10]
玩具是儿童生活不可欠缺的娱乐工具, 这篇文章通过介绍在“满洲”流行的具有当地特色的玩具,向读者暗示到“满洲”也拥有充满童趣的儿童生活之可能。 面对“义勇军的预备军”进行大陆开拓移民动员的时候, “小学生栏”主要营造了两个方面的美好幻象: 一个是广袤土地上充满青春活力和希望的农业生产, 一个是丰富多彩童真稚趣的儿童生活。 而这恰是日本帝国主义在中国毁灭掉的两样东西。
(二)模拟理想的玩伴关系和村落共同体
另一方面, 想过上理想的农民生活, 除了从事农业生产的条件以外, 建立以农村内部紧密良好的人际关系为基础的地区共同体也至关重要。 如上文所述少年义勇军的组织形式和送出流程可知,不同于一定程度上保留原有村落人际关系的“分村移民”, 少年义勇军完全打破了日本原有的村落共同体, 以个人为单位被重新编成中队。 加入少年义勇军, 对于年轻的孩子来说, 意味着脱离故土以及熟悉的双亲、 乡邻等人际网络, 单枪匹马奔赴遥远的他乡。 因此, 如何弥补这种自然村共同体分离而带来的忧虑, 以及鼓吹少年义勇军能够建立崭新的更为理想的村落共同体, 也是动员宣传的关键之一。
在“小学生栏”中, 通过刊登儿童作文来暗示在“满洲”也能构筑同日本时一样的人际关系。 “小学生栏”中刊登日本“内地”儿童和“满洲”儿童双方的作文。 在日本“内地”儿童所写的作文中, 通常都表现了强烈的赴满意愿, 如1939 年4 月1 日号所刊登的秋田县高二少年佐佐木利郎的«我的理想»中写道:
我今年三月毕业。 我下定决心毕业了一定要成为满蒙开拓青少年义勇军。 我的村子里只有五个人参加。 这是因为村里没有人口问题, 以及青少年们心中没有大志向。 我对此非常遗憾。我要依照国策的路线, 定要远赴大陆尽力挥舞锄头。[11]
通过刊登大量此类出自日本儿童之手表达成为少年义勇军渡满意愿的作文, 营造出一种全国上下有无数少年将投入到大陆开拓移民的假象, 赋予了读者全国有无数志趣相同的少年将成为自己同伴的想象力。 拥有了这种虚拟的同伴, 对于读者来说, 远赴“满洲”不再意味着孤独, 而是成为志同道合的共同体的一员。
另一方面, 在满儿童所写的作文则重点描绘“满洲”快乐的日常生活。 如1938 年12 月1 日号中,城子河寻常小学校六年级女学生清水冬喜子的作文«滑冰»(『氷すべり』)通过童诗来表现滑冰的愉快场景: “来呀, 接下来我们滑冰吧/大家你追我赶真有趣/鼻子尖都通红了。”[12]滑冰是具有我国东北地域特色的儿童游戏, 通过描绘“大家”一起游艺的场景, 塑造了一个假象: “满洲”孩子们已经形成了欢乐的玩伴共同体, “内地”的孩子只需要加入他们便可以获得很多伙伴。 在杂志上并没有刊登被殖民的当地儿童所写的作文, 但刊登了使用中日两种语言所写的童谣, 如刊登的“满洲童谣”«好朋友»(『仲好しお友達』)即为中日双语版, 童谣围绕着所谓日本统治“伪满洲国”时提出的宣传标语“日满亲善”“王道乐土”展开。 此类内容的目的便是营造当地各族儿童都非常欢迎日本青少年前往“满洲”的虚伪景象。
此外, 在动员过程中还直接提供了理想村落的想象。 1939 年8 月1 日号的栏目封面漫画便是这类内容的典型: 漫画中的村落告示牌上写着“开拓村的孩子们”(『カイタクムラノコドモタチ』), 这也是这幅漫画的主题所在。 这张封面漫画中, 众多元素堆砌: 村庄拥有先进的农具, 被丰收的农地围绕着; 村庄里生活着一群欢乐的孩子和驾驶先进拖拉机的成人; 村中到处都是游乐场, 日本人和其他民族的孩子友好地玩耍。 这张封面从视觉上呈现了一个浓缩了全部理想的开拓村, 其中最重要的是, 这幅漫画不仅描绘了村落的物质环境, 还虚拟了一同在理想的村落中生活的同伴, 其中有同为孩子的各族儿童, 也有处于指导地位的成人, 从人际构成上来看与日本本土农村无异, 这便赋予了读者即便远离故土依然可以拥有理想的乡村共同体的想象力。
四、 国民总动员的象征: “兴亚少女队”的动员宣传作用
少年义勇军招募的目标群体是农村的青少年男性, 因此大部分动员宣传活动都围绕着农村少年进行, 女性处于边缘角色。 但这并不代表少女没有被纳入到动员宣传的对象当中, 相反, 在动员宣传过程中, 少女的动员宣传活动起到了独特的作用。
1939 年, 也就是少年义勇军政策推行的转年, 为了呼应少年义勇军的动员活动, 日本决定成立“兴亚少女队”。 1939 年10 月7 日, «朝日新闻»朝刊上登载名为«与少年义勇军并肩 新的兴亚少女队成立 大陆认识加集体训练»的报道, 宣布将成立兴亚少女队, 报道中称: “鉴于满蒙开拓少年义勇军杰出的跃进, 拓务省将与这些少年的跃进同时, 向全国的少女们施行关于海外发展、 大陆认识等所谓的兴亚教育实践。 计划将各小学六年级以上的女学生编制成兴亚少女队。 目前各省相关部门同其他人商议具体的方案, 与此同时首先实验性地在全国范围内以栃木县真冈市为中心组织起来。”[13]两天后的1939 年10 月9 日, 兴亚少女队在栃木县真冈市正式集结。 新闻报道中称, 成立兴亚少女队的目的, 一方面是为了“从根本上提高女子的大陆认识”, 更重要的是培养“少年们的更好的伴侣”[13],或者更直白地说, 便是“为作为未来的大陆花嫁在新天地发挥作用之时做准备”[14]。
兴亚少女队成员同少年义勇军一样被要求离开家庭一段时间进行集体训练。 参见下谷高等兴亚少女队的训练日程[15]可知训练的内容主要包含两个方面。 一方面是国家天皇制下被纳入到学校生活中的军国主义教育活动, 如合唱军国主义歌曲、 集体体操、 参拜神社、 宫城遥拜等活动; 另一方面则是与大陆开拓相关的活动, 如开拓训练、 “满洲”时局知识讲座、 参观工厂等。 总体上来看, 兴亚少女队的训练内容可以看做是战时军国主义教育的延伸与少年义勇军训练的模拟相结合的产物, 基本符合上文提到的“从根本上提高女子的大陆认识”的训练目的。 训练内容中还有一个略显突兀的项目就是“滑翔机训练”, 对此将在下文中详述。
«开拓满蒙»的“小学生栏”对于兴亚少女队也进行了多次宣传报道, 但有趣的是基本上都集中在东京地区的兴亚少女队上。 如1940 年8 月1 日号有文章«兴亚少女队的诞生»报道了东京市本所区日进女子高等小学校的兴亚少女队。 据上文言及的«朝日新闻»报道, 可知兴亚少女队最初于1939 年10月成立于栃木县, 但此处宣传“诞生”却将重点放在了东京的日进。 此外, 在“小学生栏”上出现的兴亚少女队均为东京的女学生, 而几乎不会出现农村女学生。 如1940 年10 月1 日号有报道日进兴亚少女队的文章«在土地锻炼的帝都兴亚少女队——磨练开拓精神的日进学校学生谈»[16], 1940 年12 月1日号«流汗为国家奉公——东京市下谷兴亚少女队»[17]报道了东京下谷兴亚少女队的训练。 在报道中, 少女们抒发初次体验农业生产的感想:
我此前都没有考虑过, 但接受了训练之后, 我对土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高二 金子照)
我几乎没有用过农具, 所以第一次用马上就起了茧子, 就产生了抵触心理, 不过最近也和金子同学一样能愉快地接触土地了。 (高一 小山文)
我也是平生第一次拿起农具。 在农场除草的时候, 有很多虫子太烦人了, 不过习惯了以后觉得除草也很有趣。 (高二 落合国)[16]
在少年义勇军的动员中, 城市是隐身的, 提供的是面向农村少年关于农业的内容。 而兴亚少女队报道中呈现的都是东京女学生初次体验农业生产后积极的感想。 若是为了直接地进行“大陆花嫁”动员, 兴亚少女队的主要招募对象和宣传对象应该为农村年轻女性, 而显然兴亚少女队的宣传中反而侧重于城市的活动。
兴亚少女队在“小学生栏”中呈现的形象也与少年有很大差异。 «新满洲»1940 年12 月1 日号杂志封面照片采用了一张兴亚少女队成员驾驶滑翔机的照片。 如上文所述, 滑翔机训练是兴亚少女队训练内容之一, 在众多与大陆开拓关系紧密的训练之中特地加入与开拓关系稀薄的滑翔机操作训练,其缘由值得推敲。
二十世纪飞机被发明之后, 滑翔机作为一种飞行员训练手段和一项现代体育运动逐渐走入日本社会, 但始终没有在民众中普及, 而滑翔机最为流行的时代正是二战时期。 在战争时期, 迫于紧张的战争局势, 日本决定强化学生的航空训练, 于1939 年8 月由日本文部省颁布了«滑翔训练教程草案», 将滑翔机训练纳入到男子中等学校教育之中[18]79。 到了1942 年1 月, 实施了滑翔训练的中等学校约有700 所, 当时男子中等学校的数量大概是2000 所, 约三分之一的学校进行了该项训练[18]105。但即便如此, 在女子教育中依然没有直接引入滑翔机训练。
不过, 滑翔机作为一项现代体育项目, 倒是一直不乏女性的身影。 当然, 由于滑翔机运动的投入成本较高, 竞赛也多在城市周边举办, 能够参与到滑翔机竞技中的女性也多为城市女性, 甚至是上流阶层的女性①如新闻报道«飛立つ伯爵令姪 38 年の新星 腕冴ゆる松平和子嬢»(«朝日新聞夕刊», 1938 年1 月5 日), 被作为滑翔机飞行新星报道的松平和子便是时任贵族院议长松平赖寿伯爵的侄女。 报道«名門の雲雀嬢 土井利孝子令妹美恵子さん(16) グライダー猛練習»(«朝日新聞夕刊», 1938 年3 月22 日)中, 奋发练习滑翔机的土井美惠子是贵族院议员土井利孝子爵之妹。这些皆为在东京生活的上流社会出身的女性。。 与其他体育项目不同, 滑翔机比赛中, 女子与男子不分性别进行同场竞技。 如1937 年7 月8 日在松户飞行场举办的滑翔机比赛中, 便有40 名男子与20 名女子参加, 并且在比赛时根据动作、 出发、 飞行、 着陆、 飞行方向五个条件, “不区分男女”地进行评比[19]。
可见, 滑翔机是一项具有都市风范, 并模糊了性别差异的体育运动。 这与“小学生栏”中对于兴亚少女队进行宣传的思路有着相类似的底层逻辑, 即强调城市少女的参与, 强调少女与少年义勇军所做之事没有差别。 所以, 推进和宣传兴亚少女队的目的并非直接地进行少年义勇军的招募或者大陆花嫁的动员, 而是企图通过兴亚少女队的活动以及一系列动员宣传活动营造一种幻象: 在大陆开拓移民这一领域, 无分少年与少女, 无分“前线”与“铳后”, 无分城市与乡村, 都是“国民精神总动员”的一部分, 强调了少年义勇军的派遣并不是孤立于战争的边缘活动, 而是一项覆盖了全日本所有国民的“战争总动员”运动。
五、 结论
本文以大陆开拓国策杂志«开拓满蒙»的“小学生栏”为线索, 对日本满蒙开拓青少年义勇军的动员宣传活动进行了考察。 少年义勇军是日本大陆开拓移民事业的两大支柱之一, 其特点是动员对象是未成年的青少年男性, 相较于着眼现实的成人, 他们更有改变现状、 憧憬未来的“主观能动性”,且组织形式和送出流程都要求将这些青少年从原生家庭和村落环境中剥离出来。 因此, 在动员宣传活动中, 其所运用的形式、 所采用的的话语以及所要达到的目的也呈现出了诸多有别于其他战争动员活动的特点。 «开拓满蒙»的“小学生栏”通过一系列图像和文字, 面对直接的招募对象, 即农村青少年, 基于日本村落文化传统和儿童身心需求, 通过虚构农业生活和儿童生活的理想愿景, 将他们的主观能动性调动起来。 同时通过杂志这一媒介, 虚拟了完美村落和同龄玩伴的想象共同体。 另一方面, 作为非直接动员对象的少女同样被纳入到动员宣传的对象之中。 通过兴亚少女队活动的推进和宣传, 日本将少女特别是城市少女也纳入到动员宣传体系当中, 其作用是让少年义勇军的招募成为一项覆盖更广泛的“国民精神总动员运动”, 使大陆开拓移民的影响力最大化。
通过这样一系列动员宣传, 无数花样年华的青少年被蛊惑而“主动”地奔赴我国东北, 成为了日本侵华战争的牺牲品和帝国主义扩张的帮凶。 我们对于这种通过“造梦”来调动青少年“主观能动性”的动员宣传手段要有充分的认知, 对其虚伪性应当予以及时的揭露与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