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泸溪苗族的跳香仪式
2023-11-23罗扬扬
罗扬扬
一
湘西泸溪县苗族盛行“跳香”活动。据文献记载,“跳香”活动在明代便已存在,至今仍保留在苗族人的民俗信仰中。每年九月下旬至十月中旬,苗民们便会在老司的带领下前往跳香殿跳香祭祀盘瓠,祈求来年风调雨顺。“跳香”活动主要分为铺堂、仪式、遣送三个环节。铺堂主要是将跳香堂打扫干净,摆放好桌椅、点上香火。仪式包括开坛、申法、种五谷、娱神、送神五个环节。开坛即请神环节,老司身穿红色道袍,头戴五佛冠,然后奏乐念咒,请各方神仙。请神仪式结束后,村民要在老司的指示下跪拜神灵。申法即收瘟神环节,包括“吹角请兵”“斩五方”等仪式,老司吹响牛角,同时画符、斟酒、烧香、烧纸钱,然后用子来占卜。占卜的结果有神、阴、阳,神为一正一反,阴筶为两正,阳为两反。神、阴意即收瘟神。种五谷即谢神环节,包括“开坛”“种五谷”等主要内容,“开坛”是打开过去一年封存的种子看其是否发芽,“种五谷”即在仪式上模拟耕种时的场景,包括犁田、播种、收割等,以此来感谢神灵庇护、祈求来年风调雨顺,达到消灾挡邪的效果。娱神包括“跳童子”和“大旋场”等。“跳童子”是童子替神施法,使童子达到“神魂附体”的境界,然后再向童子问吉凶、问收成。同时,这一环节还有“大旋场”,即苗民们采用群舞、群号的方式围着祭台跳跳香舞,是一种集体狂欢,祭祀的氛围也达到最高潮,同时群号也表现了一种身份认同。送神包括“送神”“到将”“五龙谢恩”,众神各自归位,跳香的仪式也就完成了。跳香仪式的最后一个步骤遣送,则是苗民拿着米、酒等从跳香殿出来祭祀土地公公、土地婆婆。
二
泸溪苗族跳香活动由祭祀盘瓠而起,由于苗民对自己是盘瓠后裔的共同身份认同而流传至今,因此跳香活动也是族群认同的一个关键环节。
(一)跳香活动背后的“犬生人”母题及泸溪县异文
泸溪县地处湖南五溪地区,五溪地区是指沅陵以西沅水主干的五条支流,即酉水、渠水、水、辰水、巫水流域。(彭武一:《湘西溪州铜柱与土家族历史源流》,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9年)该地区苗族、瑶族、土家族交错杂居,盘瓠辛女神话盛行,在泸溪苗族盛行的盘瓠辛女神话故事与相关文献中的故事,既有相同的地方,也有差异之处。
盘瓠神话在多处文献中有记载,“盘瓠”最早出现在东汉应劭的《风俗通义》中,东晋人郭璞在给《山海经·海内北经》作注释时也提到了盘瓠辛女神话;晋朝干宝的《搜神记》中盘瓠神话更加趋于完善,基本情节与结局都与《风俗通义》相同;范晔《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也详细记载了盘瓠的故事。以《搜神记》为例,盘瓠辛女神话一般包括以下几个情节:1.盘瓠神奇出生;2.王张榜许诺能胜犬戎者将公主许配给他;3.盘瓠立功;4.王想要反悔,公主坚持践行诺言;5.盘瓠与公主结合后避世而居,繁衍后代。(周翔:《叙事情节与社会功能:盘瓠神话流传与变异辨析》,《民间文化论坛》2018年第3期)
泸溪县异文在沿袭许诺、立功、嫁女、繁衍后代这四个基本的情节单元的同时,也产生了具有泸溪地域特色的异文,一是在“立功”情节单元上泸溪县盘瓠传说属于“取谷种”型立功,而非“退敌”型和“治病”型;二是在避世隐居之后还产生了后续故事,盘瓠和辛女生下了六子六女,当六个儿子知道了盘瓠是自己的父亲后,感到十分羞耻,便将父亲引到小山沟打死。
由此可以看出,泸溪县盘瓠辛女神话传说虽然继承了“犬生人”的母题,但又对具体情节加以改造,产生了以父为羞、将父打死的内容。“犬生人”母题揭示了苗族人与自然紧密相连的心理。在他们原始的观念中动物与人并没有清晰的界限,人的生命甚至可以从动物中产生,“因为他们的意识中,物与人区别还不大,圖腾的影响占主导地位”。同时原始社会的人类由于对各种强大的异己力量的认识还不够全面,对于灾祸常常表现出一种恐惧的心理,并且“人在自然发展中得到了其他实体的支持,但这些实体,不是高级的实体,不是天使,而是低级的实体,是动物,因此就产生了动物崇拜”。与自己所崇拜的有力量的动物结为亲属,便成了最牢靠的纽带,苗族先民由恐惧心理而产生“求安”观念,由感激之情而萌发依赖之感,由神秘而致敬畏感生,或许就是他们将犬作为祖先的重要原因。如同盘瓠这样的犬力量超强、骁勇善战或许就是苗族先民在对抗自然灾害、周围族群入侵时的理想崇拜对象。
而对于“以父为羞,将父打死”的情节则暗示了苗族先民对于自我和世界认识的逐渐完善,他们已经逐渐将人与动物区分开来,意识到了人兽婚的荒诞性。“杀犬父”的情节表明,此时苗族人民已经将自己的身份与动物划分了一道明晰的界限,意识到自己与动物的明显不同。同时,也显示出他们对自我力量的确认,不再依靠外在的强大的力量来作为一种对自我的庇护,而是以独立的身份体认自己的价值与力量。泸溪县苗族盘瓠神话传说与文献记载的传说相比明显有人为改造的痕迹,通过这一被改造的细节可以窥探泸溪苗族观念的先进性和超前性。这样一种特性得益于泸溪苗族的开放性,他们并不是一个封闭的体系,而是积极与楚文化交流的一个族群。在居住于湘楚地区的楚民不断被汉化的过程中,“唯聚居在五溪的苗族,因山势高峻、交通闭塞及对楚文化深深地眷恋,仍较好地保留大量楚国文化的遗风”(陆群:《民间思想的村落》,贵州人民出版社,2000年)。泸溪苗族的思维并不是停留在族群的层次,因其与楚文化深深地联系在一起而进入更高层次的民族思维,于是其盘瓠神话的异文也显示出了一种不同于原始认识的更高层次的认识水平。“取谷种”型立功则表明泸溪苗民地处偏僻地带主要矛盾并不在抵御外敌而是在于利用独特的自然资源,以农耕为本地繁衍生息。
盘瓠神话成为泸溪县苗族身份认同的重要来源,他们既承认自己为狗的后代,在跳香仪式中仍保存着群号模拟狗叫的行为,同时又对人兽的区别有着很深的认识; 他们既有意识地将自己从原始性中剥离出来,又保持着对自然和农耕的崇敬之情。因此,在跳香活动中既有对盘瓠的崇拜,又更多地可以看到这种仪式崇拜的背后蕴含的对征服自然力的渴求、对人世幸福的追求。
(二)跳香活动背后盘瓠神话的精神特质
盘瓠神话在泸溪苗族中流传了几千年,它成了泸溪苗族人民共同的文化追求和文化信仰,这种信仰以凝结在跳香仪式中的形式渗透到苗民的日常生活之中。在泸溪县盘瓠辛女神话传说中显示了对于族群道德价值的规定与弘扬,盘瓠神话中所蕴含的精神一直贯穿于泸溪苗族人心中,是泸溪苗族人民的精神之源,同时也成为千百年来泸溪苗族的精神主线。
第一,泸溪县盘瓠神话高扬了盘瓠的无私奉献的大无畏英雄主义精神。在农耕时代谷种对于一个部落的生存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盘瓠将谷种取回部落不仅凸显了其勇敢无畏的英雄形象,更是表明他在种族生存延续的过程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泸溪苗民通过这一世代相传的神话试图告诫后人:农业生产是种族的立足之本,每一位苗族后裔都应该勇于承担起使种族不断生息繁衍的责任。泸溪苗族先民有意识地弘扬一种族群意识、集体意识,提倡保卫家园的自主意识。这与泸溪苗族长期以来与汉族和其他少数民族杂居的历史渊源有很大关系,体现了弱小民族在英雄崇拜中寻求庇护并灌输给后辈一种族群责任的倾向。同时,对盘瓠的崇拜也继承了苗民蚩尤崇拜中对英勇强大的英雄的崇拜的传统,蚩尤战神的形象至今仍存在于苗族的记忆之中,而盘瓠机智勇敢,深入敌国取回谷种,与蚩尤的形象有相通之处,泸溪苗民通过盘瓠神话建立起了自己的英雄崇拜体系,在这一系列的英雄崇拜中都保留着苗民对自身自强不息雄强悍烈的性格的体认。
第二,泸溪县盘瓠神话传说宣扬了一种艰苦创業的精神和与大自然的密切联系。泸溪县流传的盘瓠传说与文献记载的盘瓠传说都有盘瓠立下战功后远离都城,扎根深山隐居的情节。苗族经历了大迁徙、大动荡,形成了大散居的情形,为了躲避祸乱保证族群的安全,他们选择了在深山建立新的家园。盘瓠神话使苗族后人铭记其先祖在深山之中创业的艰辛与不易,告诫苗族后裔即使退避繁华都市隐居于深山之中,也要牢记苗族人民勤劳朴实的优良作风,在艰苦的环境中使本民族生生不息。隐居山林这一情节更是表现出了一种亲近大自然的倾向,虽然苗族先民将自我从自然的动物中分离了出来,但是他们仍然认识到人类的生存与大自然的密切联系,并且暗示后辈要依靠大自然获取族群生生不息的力量。
从跳香仪式及其背后的盘瓠神话切入对泸溪苗族的认识,使仪式背后的泸溪苗族的精神气质更好地展现在世人面前,了解其与其他地区苗族不同的特质,同时也更清楚其在文化坐标中的位置,促进民族文化交融和民族和谐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