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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村藏着的故人

2023-11-15牛旭斌

参花(下) 2023年11期

1

时间把走过的路曲成一枚回形针,每逢节令,我常常折回来看望后村。

腊月二十八天黑时,我们全家从蜗居的城里,回到了乡下老家。半路上,三岁的女儿用不准确的发音,说着“我们回小川,去看爷爷!”

归乡的路盘山而上,风掠过萧瑟的旷野,穿过沿途残雪正在消融的村庄、树林和山冈,无叶的树木像站岗的卫士,齐刷刷向车窗后退去。

盘尽崎岖的丰泉山公路,眼前便是小镇的街道,儿时乡村的集市,现在是插满楼房的商贸大镇。双河桥口,有三五个跟年集的老人,拎着年货往回走,胳肢窝里夹着新买的红灯笼。孩子们依然以放炮的形式“暖年”,他们当街奔跑,捂着耳朵呼喊,“咚”的一声,惊雷般的爆竹在赶年集的街道当中炸响,一个沉闷了一年的小镇,因为将要过年重归热闹。

堵在高速路口排长队的汽车,焦躁地打着喇叭,一些车挂着粤、琼、沪、鲁、皖、川的外地牌照,他们刚刚从异乡长途赶回来,归心似箭。

这些排了有两公里长的车队,像钢铁铸成的巨大蚁群,在年集进入尾声的拥挤里,车轮缓缓地蠕动着,车灯闪烁着,他们不断伸出头,瞧一瞧路况,急于穿过水泄不通的街,在天黑前能回到家。路过这条河时,我每次都会驻足,又屏住呼吸,侧耳聆听这条满载童年回忆的河流声。丰沛的河水,在太阳下闪烁着熔锡般的银光。可今天的河,被冰封住了流淌的声息,也完全封住了卵石下藏着的麻麻鱼。街道上悬挂的红灯笼,反复提示着乡村的年味。

飘落在高山上的积雪,在昏暗的星空下泛着盐白的光。这是久违的雪,是我眷恋故乡时常常怀念的雪,是童年的冬天里,一场接连掩盖一场的雪,更是我心上,自喻无比晶莹的白雪。它在我们一群离乡者并不知情的黄昏,沙沙沙地落下来,铺天盖地,盖住庄稼、田野和河流。

刚刚驶下高速的车队中,有我叫芳叫燕叫芹的初中同学,有因为调皮被学校开除后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的企业家小龙。我想见他们,又害怕见他们,因为我是一个没有远走高飞的人。在他们刹住汽车和我打招呼时,我意识到自己的没出息。

但我的心里,遥远地,不时地挂念着他们,又一直在真诚地祝福他们!

2

这些年在过去的影子中纠缠,又从来时的路往回走,路已被草活埋。

三月的这一个晴天,樱桃花开得好美啊!村庄静极了,姗姗的,是扎着两条小辫的姑娘背着书包从山坡上回家;簌簌的,是过山的风声里繁茂的樱花下雨般飘落。抬头望天空,几朵白云像野马,与我童年时看见的一样,摸一摸自己的下巴,我才惊觉自己已不是稚嫩的年岁了,而是一个胡须结实、发际线退后的中年男人。

从不相信时光如梭的我,受尽了生活的教训,也折服于无能更改的现实。

一寸寸光阴,一年年转瞬即逝,从来不会因为我的牵挂而顿足或停留。坡上的蒲公英、打碗花、紫花地丁、防風、沙参、覆盆子、夏枯草、益母草、莱菔子,不停地花开花落,不等待谁来也不等待谁去。风吹落什么种子,就开什么样的花。

儿子已经长大,个头超过了我。在县一中读书的他,很少能在周末同我一起回来看他的爷爷奶奶。更不可能在我长大的山沟里,尽情地撒野,打猪草,放牛,挖坑,上树,没心没肺地满山跑,或者贴心贴肺地融入大自然。

时间像一支铅笔,短得不经削。在城里生活的另一种劳碌里,我惭愧于没有多少时机,能带着孩子来田间荷锄劳动,或者像小时候父亲带着我翻山越岭那样,认识更多的野花野草。唯独只有一年一度的春节,我们才能像离群的鸟儿,收到一份故乡远山的召唤令,而放下永远做不尽做不好的事情,从天南海北的谋生地抽身,按时纷纷扑向山村的怀抱,来陪伴年高的父母,来认祖归宗,来祭拜先人。所幸这风俗的规程,从小教化和牵引着我,没有丢失自己。

腊月二十九晨起,女儿还在睡觉,我和儿子开始贴春联。又绕过熟悉的场院,从儿时经常来回奔跑的那条小路,往童年水泉的遗址走去。这眼泉水,储满我童年里所有悲欢与甘苦的记忆,婶婶们在泉边淘粮食淘酸菜,姐姐们在泉边洗衣裳洗头发,我们在离泉不远处的池塘边捉虾米抓蝌蚪,赶集的贺沟人来泉边借马勺喝水,儿孙夜哭、老人病重的人家在泉边祈祷家人安康。这养活过一村人的泉水,曾经踏上过绵绵土的土路,挑着扁担担水的人来来往往。从清晨到傍晚,太阳变幻着色彩,照耀着一湖清水和茂密的小树林,可当我再回来寻找时,泉、池塘和树林,已消逝得无影无踪。

携着侄子与孩童,我们朝着家对面的峁梁走去,黄土堆积的塬上,大块大块平整的梯田荒芜着,风鼓着劲吹斜我们的身子,一人多高的蒿草,占据从眼前到山脚的田野。

循着天然气管道沿山翻坡的走势,凭着童年记忆,我找到因为取土而地形变样的梯田,又依着电线铁塔下的一丛柏树,辨认出祖坟所在的那块田。这是祖先曾耕种过的一块地,后来被划分给街道上的人家。

走过熟软得淹脚的农田,在千山万壑的小镇里,这块地极其肥沃,应该是全镇土层最厚的地方。每每走过此地,我就会产生一种站在黄土高原上的豪情。我离乡前的岁月里,没少来这里躲藏、发呆和眺望远方,也记不清在这里迎来和送走了多少的云朵和牛羊。

站在塬上,我能一览村庄的模样,也能心跳如鼓地跟随大路上的汽车奔跑。那扬起尘烟的出山离镇的公路,一头连着我做梦都想奔赴远方的愿望。

山脚与山沟连畔构成的独特地理,其实不亚于路遥笔下的陕北高原,几道坡连着坡的山梁,手挽着手,拖着一垄一垄半弧状堆叠起来的田野,让村庄看上去,轮廓更像一个初七八的月牙儿。月牙儿的最西头,就是我们牛家十六户人在后村的港湾和源头。

在我同族的叔辈中,已经有四家人全部迁往小镇或城里,几座承载过我们欢声笑语的院落空寂着,蛛网缠绕着窗台,苔藓铺满了庭院,瓦松生长在落叶填平的瓦沟里。

憨叔用做了一辈子生意攒下的积蓄,给女儿修建了两层漂亮的别墅,但哄不回来在深圳上班的女儿,叫不回来去上海打工的儿子。

命薄如花的云婶,借钱还清身患绝症的丈夫去世时欠下的几万元债务后,设法带着女儿去城里读书。她将孩子的爷爷赡养送终后,找到当年进过监狱而今有工厂的老同学建恩,帮女儿上了县城的重点高中,她白天在银行当保洁,晚上在街头摆烧烤摊,起早贪黑,从不要别人的接济。去年她彻底卖掉了村里的宅基地,供女儿上了北京的大学。无家可归住在城里出租屋的她,尽管累到筋疲力尽,心里却别提有多美。

去新疆打工的堂婶,八年没有回来一次,在老家不能就业的堂弟,带着妻儿都去了新疆,在库车的学校里当老师,定居在了那里。为了给去世的父亲扫墓,他们买票从三千里外返回小镇,又在大年初六抱着孩子冒着大雪赶火车回新疆。

从小就失去父亲的永平,一家人常受村学里张老师的恩惠,他与老师家的姑娘秀芹一起长大,两小无猜。永平母亲常年种地,家庭拮据,不待读完高中,就辍学在镇上做起风餐露宿的小贩。有一年,收购的两卡车药材发货后被人合伙给骗了,起初要不来钱,后来联系不上人。他没脸见人,写下十几张欠条,交给母亲压在炕席下,背着秀芹,偷偷离家出走。

张老师担心秀芹固执,一次次托媒人来家里提亲,想让她尽快嫁人,死了这份心,但秀芹把自己锁在屋里,以绝食对抗,拒绝所有相亲。母亲每每给她送饭时,她便泪水涟涟地对着窗外喊:“你们不认我这个女儿都可以,但我只爱永平,只嫁永平。”

有一天中午,永平家突然来了一辆汽车,一位西装笔挺、干练沉稳的老板带着他的儿子,来老家寻亲。这位老板是生活困难时从小镇逃走的一个人,当年与永平父亲交往甚为密切,据说他们一起在兰州火车站当装卸工时,他中暑晕倒在铁轨上,永平父亲曾救过他的命。

这个被小镇人已经彻底遗忘几十年,再没人提及的人,“哗”一下出现在后村,引发了小镇的轩然大波。

刚从小镇跑出去的时候,他在天水火车站卖苦力,看着开往广州的一趟趟火车总是挤得爆满,于是,有一天夜里他登上拉煤的火车到郑州,又辗转到了广州。在珠江边的一个渔村里,他帮渔民捕鱼,后来经人介绍进服装厂当学徒,卖服装,跟随一个非常信任他的港商,又在黄埔区黄滘河南边的蕉林里办作坊开企业,先当打工仔,做技术员,后来管车间,当经理,一步步跑到了香港。他这次回乡一是寻亲谢恩,二是计划买下小镇几百亩的地投资建一座工厂,交由儿子天宇发展。天宇细心地盯着工地,在查看临时搭建的钢架楼梯时,不小心摔了一跤,送到镇卫生院检查,在打吊针时,一见钟情看上了当护士的秀芹,便肆无忌惮地追她,送她礼物,请她吃饭,接她下班……

秀芹若即若离,心有不甘,就连梦里都还在等永平。

三年后,永平提前还清了收乡亲们药材的欠账。他花十几万买了一辆红色的轿车,准备在回家过年时,当“惊喜”送给秀芹并求婚,求她的原谅。

车子路过张老师家门口时,他特意减慢速度,却瞧见门口贴着还没有褪色的红对纸,他看到“淑女出阁”四个字时,脑袋嗡的一声轰隆,赶紧踩了一脚刹车,靠在路边。这时,他看见掀起门帘从厨房小步出来的秀芹,骄傲地腆着肚子。他的耳边传来周围谴责的话语,洪水般漫灌向他,淹没了他。他连对这个宣判撤回的余地都没有了。

回到家,跪在母亲面前,他极力掩饰住失落,却忍不住抱着头蹲在地上,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弟弟永顺见他如此痛苦,嘴里嘟囔“秀芹姐不仗义”。母亲责怪永顺,“别乱说,你们谁不是张老师的学生,他啥时候不爱你们。”又劝永平,“秀芹嫁人,是因为你一走再没音讯,赶上你婶害要命的病急需用钱,秀芹常过来看我,但我不知怎样对她说,她总不能狠心到不管她母亲吧!好在,她嫁的人对她好,你和我们都应当高兴。”

多变不测的现实,诺言终究抵不住时间,爱情最难从中间取舍。

细数村庄,蹉跎的除了光阴,还有曾经心心念念放不下的人。

瞧遍上庄下庄,全村已没有了一间瓦房和半座土屋,拔地而起的是数不清的一座座小洋楼。许多老树被砍,放眼望去,白花花的水泥堆里,村舍之间没有任何遮拦。

发达的故乡有空调有电器,雄伟的房舍需要向世人展示,而不再需要大树和凉荫,就像死心塌地的秀芹,也会投降给违背心意的婚姻。

豁然开朗的庄院,一台院抬着一台院,房挨着房,炊烟与炊烟在风中交汇,凌空起舞。村庄多了一条环村贯通的水泥路,一如大都市的城外环线,彰显着村庄发展的手笔和开放的胸怀。同样穿过眼前这座高峰,村庄人为其作出过让步、拥护和支持的,有埋于地下路过的中贵输油输气管线,还有打通隧道穿越而过的成武高速公路。

唯独没有变更的,应当是村东岗上的庙宇,苍柏如盖越来越葱茏。

3

黄昏的山路上,日头缓缓西沉,我遇见发小。我们相望许久,但意识出现紊乱的他,并不知道他正忍受疾苦的折磨。

许多年前,在省城,他陪一个远房的亲戚看病,手术之后,我也赶去医院,帮忙陪护。那时他身强体壮,精力旺盛,看起来血气方刚,走路带风,一顿饭要吃四个馍。他每天在建筑工地上,加班搬砖,背砂,砌墙,一个人一天能干两个人的活。

我去住院部的八病室找他,那些同病房的家属,不分甘南肃北陇东河西,都和他很熟,喊他的小名。他帮病友和家属端这倒那,跑出跑进,穷愁病苦,把一病房的陌生人拴在了一起,让我看见遭遇患難的人,心自然就会相通。

夜里,护士最后一遍查房时,要清理陪护家属,多余的人病房不能留宿。每每到那个时刻,他就带着病室里的家属连同我,去厕所,去楼道,去开水房,躲开查房的视线。医院管得紧的时候,我们留宿在楼道,睡在手术室门外的长椅上,或者藏在住院楼下的花园里过夜。为了打发漫漫长夜,望着医院四周街市上,霓虹闪烁的宾馆招牌,我拍着蚊子,他给我讲工地上那些趣事和不幸的工友。

他对我说,固原县的一个工友出了事故,转包工程的老板不认账,层层推卸责任,没办法了,他掏出攒下的三千元工资,留下必须寄回老家的一千元,其余全给了工友家属,大家几十元几百元地凑,完全忘了一张一张贴身的钱,全是汗水。

这一切,如在昨天,犹在眼前。可我怎么都不相信,一个好人的命运竟如此悲惨。

在路口,我上前握住他花岗岩一样糙的手,却得不到他理应的热情,他对我的握手没有回应,脸上也没有平常爱笑的表情。我多想再给他一枚鸟蛋,再发电报打电话叫回幼时的伙伴,让他们从长三角珠三角往回走,都回来看看。他们如果知道了,我相信他们一定也会忐忑不宁,而心疼得流泪。

含着烟雾的山风,一阵阵吹过花香。莱菔子摇曳千万朵花伞的坡梁上,循着荞花放蜂的重庆人,在寂无人烟的土坑里,孤独地唱着流浪的歌。

我仿佛又听到了,他和我们甩着衣裳,沿着大山和土坎一边跑,一边唱着那放牛的歌。

但我不知凭什么,能召唤回他们,一巢的鸟不待羽翼丰满,就纷纷飞散。

为了生活,结拜的兄弟各自去闯天涯,小五从东莞流浪到了北京,祥子为一家商贸公司当配送,一天到黑搬运七八十家店铺的货,满金带着十多个乡亲在雄安新区的建筑工地,发工资后,他们找个胡同里的川菜馆小聚,抽着比平时贵一点的纸烟,喝一顿酒,进行一次狂放而奢侈的享受,把吃香喝辣快意酣畅,开开心心的视频,发给留守在家的媳妇,发到村庄的微信群。他们面对亲人掩盖掉身体透支的不堪。

我常常想念他们,也深知他们不为人知的血汗和尊严。我们好像一夜间,就隔了一个世界,好像来不及互相寒暄,就谁也顾不上谁。他们出门好多年,竟然没有空回来进一步。

人的悲欢大致相同。失散失联的兄弟,都惦记少年“苟富贵勿相忘”的许诺,但土生土长的旧情,不一定能治疗他的心病。我能够继续陪伴他,却找不到让他幸福的方式抚慰他。如果可以,我宁愿守在乡村,陪他割猪草挖半夏,陪他放牛玩耍,陪他游山,烧洋芋摘松塔,陪他拾柴磨面,陪他做豆腐纺麻绳,陪他过完这无声无息又漫长无尽的一生。

他呆滞无神地望着我,像看着一个过客,一个下山赶集的过路的陌生人。

一些疾病一旦患上,是不是就无法痊愈?

我深知我的一两句话,对经历无数的坎坷的人来说,还不如哑口无言,不如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帮他理短头发,帮他熬煮中药,哪怕他感受不到。

命运无情又残忍,家里人十里八乡地替他求医问药,手忙心乱,尝试偏方,盼他能康复能清醒,还能是那个攒劲的后生。我语无伦次地劝慰他们,每一句话都像假话,苍白而无用。

燕子飞过一座座屋檐,联络南徙的伙伴,扇着翅膀向收留过它们的门户告别。蟋蟀还在石缝中生活。暗夜里还有萤火虫,安心落意地照见我们摸索不见的小院和门板。遍寻四山,寥寥无人的大野上,淅沥的雨,打湿满地的玉米树。我多想和兄弟们一起,再共驾那辆牛车,一路唱着笑着,把它们全部拉回来,作为牛羊的夜草,冬天的柴火。

束手无策的便是命。生活在村庄的亲人听力逐渐模糊,汗干力尽的父亲没有能力再背起一百多斤的粮食去磨面,他们把一辈子的挣扎,把最大的智慧给了庄稼。这个时候,全村留守在家的父辈,都把他们自认为做得最好吃的,一碗碗拿去送给他,他们把他借出去多少年都不要的钱,连本带利地设法还他。其余关于病情和不好的消息,他们闭嘴掩耳。

这些年,每遇见他,或去看他,我都感觉在面对一件十分神圣的事情,要做充分的思想准备,再备上他应当喜欢的吃食。

当秋天提前来临,我莫名地担心他,害怕他走丢。他常年坐在院边,聆听屋檐水滴打旧窝窝,又常常把水担放在没有水的泉边,一坐就是一天。

泥路上的牛蹄窝,积下一汪汪小潭,从天而降的雨水,弹弄出大地的妙音。我远远地看见他,瞅着大雨开心地笑,如同心如白纸的婴儿,简单,无邪,坦然。

时光像流水,被我放纵和虚度,而他在后村的四周,一个人受罪。

夜凉如水,每次回去陪他,我都心有领受。他的不言,我的无语,让我必须湔尘洗心,重新做人。苍凉的暖不热的心肠和世场,还剩我们割舍不掉又舍不下心的友谊。

天将黑尽,我往火盆里添了两截柴,与他告别。出门时,花台里的草,圆寂为秋泥,喜叔又给他提来一袋黄澄澄的橘子。这是空寂的乡村里长存的善意。

4

正午,一架回乡的航班,从小镇上空往县城飞去。

我目随飞机观察好久,相信了故乡一定会变这个事实。

睡得很香又起得很早的黎明,我看見了南山洞沟正上方那颗最亮的星星,许多年我没有认真注视过它了,也很久很久无视过它的存在了。它是我十五岁前,每天一开门就能看见的星星,它至今没有变换过方位,也没有减少过光亮。我在村庄时,它那么亮,我离开故乡二十五年后,它依旧这么明亮。它似乎从来没有流迁,更没有因为岁月变老,它仿佛我早已远逝的童年,又仿佛从小看着我长大的父辈,永远温情地眷顾和关怀着我,又一刻不离地停驻在我的心头。它准时准点挂在天上,一如不骗人的童话般郑重其诺,又那么长久美好。

同族的叔辈,有的已经离世;伯父的状况来日无多,我辈的兄弟,分散在天南地北。一年到头不一定见上一面的生活,想起来,心苦得流泪。

生活一刻不放过对人的捉弄。为了生存四处奔波的故乡人,根在泥土的亲人和父辈,仍在为了活着和活好的尊严拼力流汗,做着生意的人们依然一天不歇地去赶四方的集市。他们四处闯荡,养活着父母儿女,本身是一种天经地义又不值一提的应当。对念过几天书有幸摆脱风吹日晒肩驮背扛的我,五体投地地敬佩四季佝腰挺背的他们,由衷地祝福含辛茹苦无尽的他们!

我带着罪责般的歉疚,去看望我的舅母和姨母。一辈子把命都搭在种地上的我唯一的舅父,已辞世十四个年头,母亲唯一活在世上的亲人,只剩远在后山羽子川的姨母。她比母亲年长,在养活三个儿女陆续成家立业后,七年前送走了疾病中的姨父,自己也已经在繁重的劳动中,消耗透支得没剩下多少力气,只能替儿子看个门度晚年了。

所幸勤俭持家,让一家人在困苦中翻了身。表弟和表弟媳俩人格外吃苦,会焊工,会开车,省吃俭用,喂娃时养了两头奶羊,工作中一提起焊机就专挑难干的活干,下班后顾不上歇口气就去跑出租,星期天又赶在月亮底下收庄稼、耕地。这些年没黑没明凭辛苦挣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在城里新开发的地段买了一套楼房,正在装修,然后接姨母进城。虽然劳碌,但他们很幸福。

比之于他,我怎么说都算是毕业于乡野受的罪少的幸运儿。1997年,我从预选统考中考上外地的学校,貌似光彩地离开了后村,也就此与生我的村庄别过。那时的倔强,不想做任何的回头,甚至张狂地认为,在这豆大的乡村里,没有什么我可珍惜和挽留的。

5

2022年春节,由于工作不顺,自感丢盔弃甲的我,不伤脸地仗着还有人牵记,两手空空回乡过年。年老垂暮的父母,理解了作为流浪团成员的我们在外的艰难,只盼望子女们逢年过节能回家陪陪他们。他们牙口松动,耳聋体弱,他们咬不动年轻时想吃的锅盔,听不清满堂的儿孙呼唤。

父亲最关心的事,依然是变着法地询问孙子的期末考试成绩,他们一个高声,一个低语,左一句,右一句,因为耳聋,父亲问答的话茬,前言不搭后语。

女儿从西房跑到堂屋,又从院子跑来跑去,她跟随他的哥哥,爬到楼顶,开心得不知疲惫,一团接一团往地上扔雪球。

朝祖上最早的坟地走,必须穿过杂草及腰任其抛荒的田土、树林和坡场。一台一台由黄土垒砌起来的村庄里,不是沟就是坡,除此别无他路。这祖先长眠过百年的地方,祖母活着的时候对我们讲,它叫“坟园”,它出了村庄,是高过我们家屋脊,终年有风吹过的,正对面的一道绵延的岗岭。

隔着嵌入人心魂看起来黯然伤神的沟沟峁峁,眺望一眼龙骧虎步般横亘面前的亲切的山河,我明白了世界上有一条路,一旦扬长而去,就再拾不回来,走不上去。

远处庙梁上的喇叭里,传来村庄耍社火时录制的渡船歌和小曲声,锣鼓喧天的热闹,乡音绕梁的调门,把人一下子拽回到旧年的时空里。为了挣来一包饼干或一瓶罐头,我挑着灯笼跟随耍龙舞狮、渡船滚灯的社火队,一夜翻几座山,走十几里路,进几十家院,挨家挨户表演,让我对生养自己的村庄,从心底里觉得牛气。

漂泊在他乡后,我有了一个不轻的毛病。不管在啥地方,一听到乡音,就会止步回头。回到久违的老家后,我才发现每个人都是故乡的儿孙。

村庄记得每一个离乡回乡的人,先丢弃故乡,后遗失故乡,再追寻故乡。

儿子点燃一个“雷王”炮仗,巨大的响声在空中炸开,留下一缕蓝色的烟随风飘散。

近年来,我不断听到熟悉的乡亲病老离世的消息,他们要么化作后山里的一堆黄土,要么客死他乡化作一缕青烟被人抱回来。在这年轻人匆匆逃离和老一辈悄悄故去的凋零与荒芜里,许多事情无声无息又无穷无尽地接荏着迭变。

除夕,照旧为老家的门楣贴上红对纸时,没有南归的燕子在屋檐下注视着我,它叽叽喳喳地叫,似乎在分享由我携妻将雏所带来的这份团圆和喜悦。

瑞雪接连不停地下,是好多年不见的鹅毛大雪。我凭着从小养就的执着和坚韧,在寒风吹彻的冬天又找到故乡了,但故乡似乎分明认不出我了,不是故乡不认我了,而是有一个铁的事实是:行将走远的我和我的后辈儿孙,估计永不可能再回到我出生的大山里生活了。

节气又到清明,我们也相继过上了儿时梦想的长大后的生活。不想去远方的人,都去了远方。去了远方的人,从此一去未归。留在故乡的人,是脱离不开泥土和炊烟滋养才能活着的父辈,是心神不定体魄残缺被远方拒绝的可怜人。他们是我在省城遇到的难兄难弟,是在矿山工厂受伤后被清退的不幸的劳苦者,他们是大哥,是父辈,是为了生计拼命挥汗的人。

我常常抽空去看他们,常常一个人去走那截山陡弯多泥深的小路。这路留下过我们由短变长的脚印,留下过父辈负重爬坡湿透衣衫的汗水。

一踏上门前的土路,我就莫名地热泪盈眶。

自从迁走户口,似乎与生我养我的地方,不知不觉断绝了,我们既不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又不能朝夕相处昼夜陪伴,既不能风里来雨里去,又不能在太阳和泥泞里同呼吸共命运。同样被决裂的,还有一割舍就断就疼的情缘地谊。

6

天知道,二十多年前全村人离乡时,那斩钉截铁的舍弃,是一种多么热渴的理想主义。一个夜晚的想法,一群小伙子的预谋,第二天就有一群人背着行囊,站在小镇的车站。他们中有四十出头的壮汉,有身怀绝技的匠人,有身材面容姣好的闺中女子,有怀着四五个月身孕的妇女,他们豪情满怀,慷慨悲壮,等不及種瓜种豆玉米进地,就义无反顾地离乡了。

三月才将出头,北方的夜晚还有些冷。

他们眉目传情,一前一后,有的悄悄拉起了手,扑通扑通的心根本听不见哗啦啦喧响的小河。他们挤破了河边的月色,压倒了拔节的麦苗,他们柔情似水,他们依依不舍,他们不辞而别,他们一时心生起空落落的忧伤……

他们在我揣摩不及的苏州、东莞、宁波这些广阔的地方,造就着改变命运的精彩。陌生而富丽的世界里,他们让我控制不住地思念和思索。

正是当年拆锅锁门,舍亲别故,断掉后路,他们才真正走向了远方。二十多年来,我许多时候,都在对艰辛奔波的亲友们的打听中惆怅地度过。

那些童年的往事,同伴的友谊我从未忘记,但业已背井而别的他们,心中是不是时时存留着一份芊绵的乡情,骨子里是不是时时保持着一种特有的干净与厚道,以不辜负这方水土的肥美和本色。他们未必想过。

每每从后村回来,就会在深夜辗转反侧,一遍遍祈祷藏在山河里的故人,祝福丢在半路上的故乡。有时候爬到小城东隅的梁山顶,或者坐在可以望月的天台上,不由地想起小学实习的老师临走时,送给同学们的那首歌。没有遗忘的歌词是:

我梦想翻过山坡,去找世界无际的辽阔。

向往茫茫的远方,追寻五光十色迷人的生活。

青山一排排呀,背着书包慢慢走,校园吹来田园的牧歌。

我一遍遍仰望山峦,风起离乡的山路上,遍地开的是什么?

你听,是月明荞麦花如雪。

我悄悄问过小河,去踏月下欢奔的浪波。

怀念悠悠的岁月,难忘摸爬滚打长大的同学。

高楼一幢幢呀,沿着江河翩翩走,他乡飘来故乡的云朵。

我一次次梦回双河,樱桃甜美的西狭里,天边飞的是什么?

你看,是转蓬万里点灯火。

回到夏家塆,在属于我们家名下的旧庄窠和田产里,曾供养我到羽翼丰满的巢,2017年被父亲翻盖为小楼。而对于断梗浮萍般漂流浪迹天涯的兄弟们来说,我们究竟是承继祖先遗风的儿孙,还是丢掉根基的过客?什么时候以什么模样回故乡,天可晓得?

生活的磨礪给我的启示是,路不好走的时候,我常常会回到这脱胎的地方来,反刍和回望大地上的万物生长。在故乡空荡荡的山岭里,一拾上黄土路,我就会遇见当年走丢的自己,当初贸然又绝情地背离故土,也许是幻想有一天能更好地回去,成长的虚伪让我对自身设置了许多颜面的砝码。虽然我至今手无寸铁,甚至还没有一件压分量很瓷实的东西让我自信,但走过的弯路告诉我:人终究要有一点撑起命运的担当,不论是暴风骤雨还是冰天雪地,都要挺直脊梁,无畏无惧。所幸的是,今天的我,不想再拍去贴在身上的泥巴,经过了几番风雨,我总算能豁开世俗的草野,廓清那些看不见的忧伤、偏见和蒙蔽,我总算能用心揣测和掂量,这世俗日常里藏着的岁月美好和人间情义。

一些事情,需要我毕生竭力去热爱,又需要我必须认真地记牢。如在这片生命脱胎的土地上,在烈日下挥汗如雨挖地,赶着牛驾着犁铧来来回回地耕地,汗流浃背地背麦,汗流满面地挖洋芋掰番麦,还有吃过后甜蜜蜜的黑桑葚覆盆子,摘过的土坎上的红构桃青蒿瓜……

我尚且没有觉察到,就不经意变得有些脆弱和怀旧。我千方百计回到数过汽车的山梁,在找不到路的后村,我需要绕过山岗,走另一条路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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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以来,在为年届不惑而伤感时,生活接连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故,许多事身不由己,带着歌哭悲欢从土路撤离的人,没有一个回来。

母亲腰椎与双腿的疼痛,在天气变热和变冷的换季时,就会加剧。地里种的药材,只能雇人去挖。走在人生下坡路上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年老孤独的他们,只有支下身心捱着。

当我们按照理想实现了渴望的长大时,后村里剩下的,是我不能像儿时那样常伴膝下,又猝不及防就苍老不堪的父辈。

眼瞅着伯父的身体每况愈下,但我们又无能为力,既不能分担又不能减轻的,是他身患阿尔兹海默症与胃癌手术后,那种痛苦伴随着消瘦的雪上加霜,失忆,嗜睡,低钾,贫血,厌食,操劳把一个人耗尽,疾病把一个人打败,似乎没有费吹灰之力,却让我不敢相信不能接受。

看着善良行事无人不识的伯父,躺在县医院九十厘米宽的病床上,我顿悟了:再刚强的人,都经不起年老和病魔的双重折磨。

他曾经是一个多么有学识有思想的好人。

他曾经又是一个教过多少农家学生而极受小镇人敬重的老师。

但到了七十八岁时,他是一个不再认识儿女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

一个时期,我曾认为能够抓住的绰绰有余,打算抛出的不用惋惜。现在看,多少事往往手足无措又无法面对。就像我一直期待天亮,却又惧怕天黑,就像冬天冗长的还远远没有结束,明天就是谷雨,夏天越过春天,从冬天猛然直达了。

年届四十的我,越来越强烈地产生一种意识,就是非常清楚地知道了什么是命,什么又是命里不能涂改的,譬如寄人篱下,人在屋檐下,譬如人生何处不相逢,哪里的黄土都养人;也慢慢知道了迎面的风雨再大,它终有过去的时候。

人不论走多远,又走了多久,问心找路时,都有这担挑不走的山河,藏着没有实现但还没有完全破灭的梦,它让我们从中相逢钓游的山水和旧日的友伴,它容许我们随时可以卸下铠甲,唤一声乳名就能还原为儿子孙子的原形。

这些年,夜深人静时我提笔写作,如同一场苦旅。写了多少字,感觉发出去的都不值得留存。只是灵魂在对往事的追叙中被再次鞭笞,也像是为了某个还愿而走在取经的路上,我知道前路上没有悟空没有沙僧,更没有菩萨,我有的只是一份无愧于天地的真诚。被众人嘲笑的痴狂里,是心中的良知,在一次次走投无路时,充当指引我少跌少撞的指路明灯。

后村层楼叠起,毛路被水泥硬化,许多地方改变了地形,村庄里每年都有几个人离世。

我慢慢下坡,绕过一座座屋舍和场院,穿行在小楼林立的路头巷尾,走在新修辟的没有绵绵土的路上。老家尽管狭小,逼仄,不气派,但这地方曾让人受过贫困与饥寒中劳动的磨炼,让这片弹丸寸土,这粒如黄豆颗般大的世场,因为头顶一个宝盖头,让我得到天空仁慈的护佑,也培育了我们大山般坚韧的心性,养就了我溪流般奔涌的精神,不给谁下话,也不愿就此平息和认输。也许人生唯独只有出生地,允许我们总是看不上她而抛弃,允许我们永远长不大,又包容我们处世的低能和坏脾气,在我们在别的世场被遗弃时,又向这个圆心亦步亦趋往回走,顺着那条曾不尽延展的射线,踏上往日的归途。

夕阳下,乡土温热又潮润,无限又无穷。

作者简介:牛旭斌,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散文选刊》《文学报》《人民日报》《延安文学》《金山》《骏马》《青少年文学》等,已出版散文集《风起离乡》《山河素履》。

(责任编辑 肖亮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