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现代英国社会的商品化焦虑:《咆哮女》中的奢侈品女性与流浪者
2023-11-15陶久胜郑琳烨
陶久胜 郑琳烨
内容摘要:17世纪初,英国资本主义兴起使得国民物质崇拜盛行,国民从道德经济或重商主义视角出发讨论商品与财富问题。米德尔顿与德克戏剧《咆哮女》呈现了一个处于市场经济转型之中的商品化社会图景。剧中无论贵族还是平民都对外来奢侈品异样热衷,该物质主义虽然刺激了生产,但却威胁到社会等级秩序、贸易平衡与国家财政稳定。剧中人物对物质财富的痴迷进一步引发了女性的商品化,可女主角摩尔反抗女性商品化的努力却以失败告终。英国社会商品化的根源在于经济社会转型所带来的贫困危机,故剧中贫困的流浪者们也自然难逃被商品化之命运,这影射出早期现代英国社会的商品化焦虑意识。
关键词:《咆哮女》;商品化;奢侈品;女性;流浪者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英国文学经济思想史”(项目编号:22&ZD289)与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新航路开辟时期英国文学的贸易帝国建构研究”(项目编号:21AWW008)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陶久胜,博士,宁波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首席专家,目前主要从事英国文艺复兴文学研究及文学与经济跨学科研究。郑琳烨,宁波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专业方向为英美文学。
托马斯·米德尔顿(Thomas Middleton)与托马斯·德克(Thomas Dekker)合作完成的戏剧《咆哮女》(The Roaring Girl, 1607-1610)展现了早期现代英格兰社会中狂热的奢侈品消费。剧中,贵族杰克·达佩尔(Jack Dapper)痴迷于购买西班牙进口的时髦“ 亮片羽毛(spangled feather)”(Middleton & Dekker 737),乡绅拉克斯顿(Laxton) 经常光顾烟草店,甚至连平民摩尔(Moll)也热衷于购买国外纺织品“ 丝绸褶饰(shag ruff)”(737)。整个英格兰社会的奢侈品消费盛行的图景可见一斑。剧中各个阶级狂热的奢侈品消费映射了当时物质主义盛行的社会现状以及对和谐社会等级制度的焦虑。英格兰社会对于奢侈品的痴迷进一步导致个人被商品化。奢侈品商店的女主人纷纷成为了商品化的女性;拒绝雇佣劳动的流浪者们被迫成为了劳动力商品;而咆哮女摩尔·卡特珀斯(Moll Cutpurse)尽管身着异性服装来抵抗全社会的商品化趋势,但也仍然无法逃脱被商品化的命运。
乔·米勒(Jo E. Miller)研究女性商品化的原因,认为《咆哮女》中店主的妻子在出售店内商品的同时,也将自己的身体作为性商品出售,这“ 并不是出于女性的贪婪或淫欲,而是贫穷的结果”(13)。马修·肯德里克(Matthew Kendrick)进一步探究贫困背后的社会根源,认为贫困和剥削危机的到来是由于物质主义的盛行,而被剥削的无地农民既是秩序规范和等级制度的威胁,又是资产阶级潜在经济来源(99-102)。上述研究成果探究了女性商品化的社会根源,却未能全面阐释早期现代英国社会商品化问题。实际上,英国资本主义的迅速发展使得商品和财富逐渐成为民众关注的焦点,奢侈品消费盛行,英国社会的商品化现象令人担忧。剧中女主人公摩尔窥见了商品化社会的弊端并尝试化解,但无一不以失败告终。英国社会商品化的根源在于经济社会转型所带来的贫困危机,贫困的流浪者们也难逃被商品化的命运。这表现出了16、17 世纪英国市场经济的强劲发展势头,同时也投射出早期现代英国社会的商品化焦虑意识。
一、拜物教社会中的奢侈品消费
16 世纪末至17 世纪初,随着奢侈品消费行为的不断向下传播,英格兰社会逐渐迈入“ 炫耀式” 消费时代。英格兰从农业经济到商业经济的转变为奢侈品的普及化提供了基础。曾经为精英阶层保留的昂贵奢侈品现在变得相对廉价且容易获得,社会中下层阶级有了更多机会购买和拥有这些商品。正如威廉·哈里森(William Harrison)在1577 年的著作中指出,“ 大多数地区的底层阶级” 的生活水平日益提高,与“ 贵族和绅士” 托马斯·米德尔顿(Thomas Middleton)与托马斯·德克(Thomas Dekker)合作完成的戲剧《咆哮女》(The Roaring Girl, 1607-1610)展现了早期现代英格兰社会中狂热的奢侈品消费。剧中,贵族杰克·达佩尔(Jack Dapper)痴迷于购买西班牙进口的时髦“ 亮片羽毛(spangled feather)”(Middleton & Dekker 737),乡绅拉克斯顿(Laxton) 经常光顾烟草店,甚至连平民摩尔(Moll)也热衷于购买国外纺织品“ 丝绸褶饰(shag ruff)”(737)。整个英格兰社会的奢侈品消费盛行的图景可见一斑。剧中各个阶级狂热的奢侈品消费映射了当时物质主义盛行的社会现状以及对和谐社会等级制度的焦虑。英格兰社会对于奢侈品的痴迷进一步导致个人被商品化。奢侈品商店的女主人纷纷成为了商品化的女性;拒绝雇佣劳动的流浪者们被迫成为了劳动力商品;而咆哮女摩尔·卡特珀斯(Moll Cutpurse)尽管身着异性服装来抵抗全社会的商品化趋势,但也仍然无法逃脱被商品化的命运。
乔·米勒(Jo E. Miller)研究女性商品化的原因,认为《咆哮女》中店主的妻子在出售店内商品的同时,也将自己的身体作为性商品出售,这“ 并不是出于女性的贪婪或淫欲,而是贫穷的结果”(13)。马修·肯德里克(Matthew Kendrick)进一步探究贫困背后的社会根源,认为贫困和剥削危机的到来是由于物质主义的盛行,而被剥削的无地农民既是秩序规范和等级制度的威胁,又是资产阶级潜在经济来源(99-102)。上述研究成果探究了女性商品化的社会根源,却未能全面阐释早期现代英国社会商品化问题。实际上,英国资本主义的迅速发展使得商品和财富逐渐成为民众关注的焦点,奢侈品消费盛行,英国社会的商品化现象令人担忧。剧中女主人公摩尔窥见了商品化社会的弊端并尝试化解,但无一不以失败告终。英国社会商品化的根源在于经济社会转型所带来的贫困危机,贫困的流浪者们也难逃被商品化的命运。这表现出了16、17 世纪英国市场经济的强劲发展势头,同时也投射出早期现代英国社会的商品化焦虑意识。
一、拜物教社会中的奢侈品消费
16 世纪末至17 世纪初,随着奢侈品消费行为的不断向下传播,英格兰社会逐渐迈入“ 炫耀式” 消費时代。英格兰从农业经济到商业经济的转变为奢侈品的普及化提供了基础。曾经为精英阶层保留的昂贵奢侈品现在变得相对廉价且容易获得,社会中下层阶级有了更多机会购买和拥有这些商品。正如威廉·哈里森(William Harrison)在1577 年的著作中指出,“ 大多数地区的底层阶级” 的生活水平日益提高,与“ 贵族和绅士” 使用着同样奢侈的家具,“餐桌上,锡制甚至银制的杯子和餐具取代了木制餐具”(Maus 12)。实际上,英格兰新兴的制造业将曾经的奢侈品变为廉价而普遍的商品,这驱使上层阶级通过更引人注目的“炫耀式”消费来彰显社会地位。这一时期,英格兰在海外贸易中进口的“瓷器、丝绸、挂毯和东方地毯”等奢侈品成为了追逐消费的对象,这类独特、新奇的外来奢侈商品逐渐被视为彰显身份、品味和社会地位的象征。琼·瑟斯克(Joan Thirsk)指出,在伊丽莎白统治晚期,“世界上没有人像英国人那样对新奇事物如此好奇”(Clay 34)。这一时期,英格兰的“时尚界展现了对美的品味或对新奇事物的狂热”(Berger 22)。在时尚趋势的影响下,全社会的奢侈品的消费呈现爆炸式增长。在社会等级顶端,王室贵族的奢侈品尤其是奢侈服饰的需求急剧上升。当时朝臣的很大一部分收入都用于外在的“炫耀式消费”(Knights 118)。旨在通过奢侈华丽的服装展示个人的时尚品味和高贵的社会地位。在社会中下层,城市中产阶级以及收入有限的工人都试图效仿伦敦的上流社会,试图通过购买锦缎、天鹅绒和丝绸等奢侈服饰来追求身份认同和社会认可(Berger 24-25)。英国历史学家穆丽尔·拜恩(Muriel Byne)指出,“在这个国家里,也许没有一个时代比伊丽莎白王朝后期更奢侈了”(Berger 21)。
奢侈品消费市场的扩大逐渐造就了英格兰拜物教社会,而英格兰的物质崇拜加速了社会的商品化过程。16世纪末至17世纪初,英格兰的商业扩张推动奢侈品贸易日益增长,奢侈品消费市场迅速扩大并成为英格兰消费社会中重要的部分。1563年至1620年,进口到伦敦的葡萄酒、香料等奢侈品数量增加了五倍多(Muldrew 20)。当时的一本的匿名小册子写道:“现在,从伦敦塔到威斯敏斯特,每条街道上都充满了奢侈的商品,商店内的玻璃杯、彩绘瓶和漂亮的匕首在闪闪发光”(Knights 118)。奢侈品消费的扩大使得物质主义盛行,英格兰民众逐渐“产生了对奢侈物品和财富的迷恋”(Bruster 42)。奢华的商品让“任何一个有节制的人看上一眼都会忍不住购买,尽管这些东西没有什么必要性”(Knights 118)。16世纪末至17世纪初可以称之为“商品拜物教时代(Age of Commodity Fetishism)”(Bruster 42)。在这一时期,蓬勃发展的商品市场赋予了金银财富更大的权力,人们对商品和物质财富的崇拜开始占据主导地位。培根(Francis Bacon)对此表示:“在这个堕落的时代,没有人会对普遍存在的金钱盲目崇拜一无所知,好像金钱可以做所有的事情”(Knights 123)。随着人们对物质财富的过度关注,整个社会开始将物品视为价值和地位的象征。个人逐渐被物质所主导,从而失去了自身的独立性。这种现象进一步加剧了社会的商品化,使得人被视作可交换的商品,因此人的商品化在此期间成为现实。正如约翰·惠勒(John Wheeler)在《商业论》(A Treatise of Commerce, 1601)中指出的那样:“整个世界都在不停地追逐着市场和商品,……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进入了商业流通”(Bruster 42)。
国民从道德经济话语出发,相信狂热的奢侈品消费一定程度上代表了英格兰的道德堕落。自中世纪以来,奢侈通常被理解为一种罪恶,而罪恶的根源在于无节制的欲望。根据伊恩·阿彻(Ian Archer)的说法,在基督教传统中,“奢侈等同于欲望,而欲望等同于不服从”(186)。基督教教义强调节制和适度,认为人应当满足于基本需求,而斯·孟的重商主义观点中可见一斑。孟将奢侈品消费定义为一种“必要的”罪恶(Harris 168)。尽管奢侈品消费从道德层面上来说是一种病态欲望,但在国际贸易中却是一种积极的经济手段。根据托马斯·孟的贸易差额理论,如果英格兰的出口超过进口,那么国家就会积累财富;反之,如果进口超过出口,那么国家就会损失财富。因此,如果英格兰希望增加国家财富,那么在国际贸易中就要确保出口大于进口,“每年出口给外国人的商品价值必须要比我们消费的更多”(7)。然而,孟也意识到不进口或很少进口国外奢侈品反而会阻碍本国的出口贸易。因为当英格兰政府禁止进口外国商品时,英格兰的出口贸易也会受到外国的限制。因此“慷慨和华丽都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如果我们变得如此节俭,我们很少使用或不使用外国商品,那么我们如何出口自己的商品呢?”(Finkelstein 80)由此可知,适度的奢侈品消费能促使向英格兰出口奢侈品的国家反过来购买英格兰的商品,从而刺激英格兰国内商品的出口并实现贸易平衡。
奢侈品也是地位和身份的精确指示,英格兰社会需要一定数量的奢侈品来维护等级秩序。在早期现代英格兰,奢侈品是区分社会阶层差异的标志,同时也是维护社会等级制度的必需。由于奢侈品价格昂贵,只有少数贵族或富人能够承担其费用,这导致了奢侈品的稀缺性和独特性。这种稀缺性和独特性赋予了奢侈品一种独特的价值,使得其成为社会地位和特权的象征。正如马林斯所说,“(奢侈)服装价格高的目的是为了防止平民模仿他们的上级的“外表”(Finkelstein 41)。奢侈品的昂贵性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区分阶级,从而维护自上而下的社会等级秩序。就像伊丽莎白时代的禁止奢侈公告虽然限制了奢侈品消费,但同时也允许特定的人群穿着昂贵奢侈的服饰,比如特定的丝绸面料和马刺、匕首、珠宝等装饰(Howard 421)。在早期现代英格兰,清教徒菲利普·斯塔布斯(Phillip Stubes)是对奢侈品消费最尖锐的批评者之一(Berger 22)。然而,就连斯塔布斯也认为奢侈品有存在的必要性。尽管斯塔布斯极力反对奢侈品的无序消费,但他并没有呼吁禁止进口丝绸等商品,因为丝绸等奢侈品是展现贵族身份的必需品。奢侈品的有序消费有助于巩固政治权威和维护国家秩序,能够“展现上帝——万物的创造者——的权力、财富、尊严、财富和荣耀”(35)。
因此,外来奢侈品对英格兰的威胁是相对的,取决于奢侈品消费是否符合“适度”的范围。托马斯·孟肯定了在特定模式下消费奢侈品的合法性。孟認为,在符合其实际用途的情况下,进口外来奢侈品有一定必要性。例如,当“有益健康的药物和舒适的香料”被赋予了实际和医疗用途,那么这些外来奢侈品的消费是是合理的;相反,当英格兰社会滥用昂贵的外国织物时,外来奢侈品就成为了虚荣与放纵的代名词(Scott 149)。外来奢侈品的负面含义主要集中在其过度消费上。然而,一味节制并不是解决奢侈品过度消费的最佳手段,因为奢侈品贸易对国家和经济福祉至关重要。奢侈品贸易的发展可以为国家带来巨大的经济利益,对国家贸易平衡以及财政收入有着积极的贡献。因此,孟提出了适度消费的概念,当奢侈品消费符合适度的标准时,奢侈品就脱离了其负面意义。根据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的适度观念,财富的正确使用是将财富“在适当的时间给予适当的人、适当的数额”,而 “挥霍”和“吝啬”都脱离了适度的范围(Deng 251)。正如孟所言,“我们不应该避免进口外国商品,而应该心甘情愿地控制我们自己的感情,适度地消费这些商品”(Scott 149)。
二、剧中的社会等级制度与商品化女性
剧中,无论贵族还是平民都热衷于购买奢侈品,这种无序的奢侈品消费模糊了不同阶级之间的界限,对社会等级秩序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混乱。在《咆哮女》中,贵族杰克·达佩尔痴迷于购买外国进口的时髦“ 亮片羽毛(spangled feather)”(Middleton & Dekker 737),乡绅拉克斯顿经常光顾烟草店,甚至连平民摩尔也热衷于购买国外纺织品“ 丝绸褶饰(shag ruff)”(737)。在早期现代英格兰,这种不分等级的奢侈品消费是对以社会等级秩序的颠覆。在早期现代英格兰,确认个人地位的主要手段是通过奢侈消费从而获得社会认可。如果一个人想被视为是有价值的,那么根据当时的观念, 他必须消耗大量金银购买“ 一幢乡间别墅,雇一大批仆人,买金银餐具和昂贵的衣服” (Berger 27)。然而,奢侈品消费在各个阶层的流行使得社会阶层之间的区分越来越困难。清教徒斯塔布斯抱怨说:“ 你不可能知道谁是高贵的,谁是虔诚的,谁是绅士, 谁不是,因为所有的人都不加区分地穿丝绸、天鹅绒、缎子、塔夫绸等诸如此类的衣服,尽管他们出身卑贱”(Berger 28)。16 世纪60 年代,英格兰政府公开反对“ 几乎所有阶层都滥用服饰,但主要是低下的阶层”。亨利·特雷尔(Henry Traill)发现,在这一时期,甚至连园丁都戴着饰有羽毛的帽子,穿着威尼斯的紧身马裤。那些穿着绸缎紧身上衣和丝绒腰带的裁缝,只能从他们外套上的缝衣针和线来暴露他们的卑微地位(Berger 23)。在奢侈品的无序消费过程中,奢华的服饰不再能准确地反映社会地位,反而模糊了不同阶级之间的界限,对社会等级秩序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混乱。因此, 英格兰政府颁布《禁奢法》(Sumptuary Laws)来规定每个阶层的着装。据估计,1463 年至1600 年间,议会通过了七项法规,枢密院发布了十项公告,规定了每个社会阶层允许穿的服装(Berger 28)。英格兰上层阶级试图遏制无序的奢侈消费,从而消除阶级混乱并维护等级森严的社会秩序。
在早期现代英格兰,这种森严的社会等级秩序根源于“ 存在之链” 的支配,将和谐而不平等的等级地位差异视为一种自然秩序。中世纪以来的宇宙论中,天地万物都受“ 存在之链” 的支配:树比草高,鸟比树高,狮子比鸟高,人比狮子高,天使比人高, 以此类推(Finkelstein 2)。这是上帝所规定的自然等级秩序,没有地位的区分就没有秩序,而秩序的缺乏将给国家带来混乱。 因此,下级服从上级的等级道德观念在17 世纪广为流行:“ 每个人都要服从上级。因为,如果人们不听从任何命令,而是像在柏拉图的国度里那样,不臣服于任何人,人人平等,那就会在这片土地上引起混乱。所以那以他的恩典爱我们的主,把一些人安排在我们以下,一些人安排在我们以上。在我们之上,我们在那里受到警戒,并向他们表示应有的服从。在我们之下,我们可以借此向他们表达我们的爱,向上帝表达我们的感激……我们可以向那些地位如此之低的人表达我们的感情……你就排列于这区分高贵与低贱、伟大与卑微的同样体面的秩序中”(Knights 144)。早期现代英格兰社会的生产力相对有限,这时常导致粮食短缺和饥荒问题,而圈地运动导致的社会阶级分化进一步加剧了社会的不稳定性。为了遏制社会下层阶级的混乱和骚动,英格兰需要一个强大的统治工具来维持社会稳定。伊丽莎白时代的道德家和政治家一致认为,这种有序的社会等级制度不仅是“让穷人安分守己”(Knights 145)的方法,更是国家避免混乱、维持良好秩序的基础。
剧中人物的炫耀式奢侈消费还引发了财政危机,女性则被迫成为解决经济问题的婚姻商品。亚历山大爵士为了引诱摩尔偷窃,特地将家中收藏的“德国手表”(756)“黄金链条”(756)“镶钻的衣领”(757)等奢侈品摆放出来。亚历山大爵士收藏的大量奢侈物品表现了贵族对奢侈品的热衷,更反映了贵族阶层对奢侈品消费的无节制开支。这种炫耀式的消费往往导致了贵族的财政危机。据劳伦斯·斯通(Lawrence Stone)的说法,炫耀性消费是贵族家庭衰败的一个原因。由于财富本身不足以维持荣誉和地位,炫耀式消费就成为维持或获得地位的必要条件。在封建制度和文艺复兴传统的压力下,贵族家庭经常被迫负债,在服装、住房、宫廷侍从以及提供款待和赞助方面花费大量资金(Berger 28)。为了解决由于过度奢侈而引发的财政问题,部分英格兰民众通过婚姻交换获取财政收入。1600年,威廉·沃恩(William Vaughn)评论道;“我认识一些人,他们会把自己所有的钱都花在奢华的服装上。当我问他们以后如何生活时,他们会回答:一桩美满的婚姻总有一天会弥补一切”(Berger 23)。正如陷入财政困境的大部分贵族一样,亚历山大爵士将儿子的婚事视为一条解决财政危机的捷径。亚历山大爵士的儿子塞巴斯蒂安欲和玛丽结婚,但亚历山大爵士却以女方所出的五千马克嫁妆太少为由极力反对两人婚事,甚至贬低玛丽为“乞丐的继承人”(729)。通过此举,亚历山大希望从这场婚姻交易中获取更多经济利益,从而解决由于过度奢侈引起的经济问题。女性的婚姻俨然成为了一场金钱利益的商业交换,而剧中的玛丽则成为了交易双方双方讨价还价的商品。
剧中,商品化的女性一方面为家庭经济做出贡献,另一方面因其不稳定性和流动性而受到社会的道德谴责。玛丽·贝斯·罗斯(Mary Beth Rose)指出,伦敦的大多数商店都摆放着吸引人的商品,而当时的女性却无法将自己与这些东西区分开来(369)。正如《咆哮女》第三场的开篇所展示的那样,三家精心设计的奢侈品商店开门招徕客人,“这三家商店不分先后开业:第一家是烟草店,第二家是羽毛店,第三家是服装店。第一家商店的女主人是是嘉里珀特夫人,第二家是提尔特亚德夫人,第三家是欧本沃克和他的妻子”(734)。店主的妻子都衣着美丽,吸引着往来的男顾客,就像站在妓院门口招揽生意的妓女一样。随后,三个男人拉克斯顿、格肖克和格林威特进入了商店。进门的男顾客不仅购买其售卖的奢侈品,还与店主妻子调情。店主的妻子在伦敦街道上售卖店铺的商品,但同时她们自己也是男顾客的性商品。就像牧师罗伯特·威尔金森(Robert Wilkinson)在布道中所揭示的那样,这一时期的商品化女性就像“一艘赚钱的商船”(14)。类似于商船可以通过生产和销售商品来为国家带来经济贡献,女性通过参与商品市场来为家庭经济做出贡献以增加家庭收入和财富。但在另一层面上,“一艘船可能属于许多商人”(8),商品化女性代表了一种不稳定性和流动性。女性商品可能受多个男性的经济支配和控制,她们的经济代理性和公共流动性引发了社会焦虑,被视为违背传统价值观和对男性主导地位的挑战。因此,尽管商品化女性为家庭经济做出了贡献,但她们也面临着来自社会的怀疑、焦虑和道德谴责。
在伊丽莎白和詹姆士一世时期,英格兰民众谴责奢侈品消费使得女性的混乱取代了男性的秩序,女性作为独立个体的权力和地位受到削弱。在性别诗学研究中,安·罗莎琳德·琼斯(Ann Rosalind Jones)指出,在文艺复兴时期,理想的妻子或女儿应该“ 消失在她父亲和丈夫的名义和权威之下”(Miller 15)。这一时期女性的自主性受到严重压制。然而,随着奢侈消费风气的盛行,女性开始穿着色彩艳丽、夸张、昂贵、布满装饰品的服装(Berger 22)。女性的奢侈品消费让她们展示出自主和追求个人喜好的一面,这对传统的性别角色和社会秩序构成了一种威胁。当女性通过奢侈品消费展示自己的社会地位和财富时,男性在社会秩序中的主导地位受到挑战。女性开始在经济社会领域中获得一定的自主权和独立性,这种转变对于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秩序来说是一种威胁。因此,在伊丽莎白和詹姆士一世时期,玛丽·贝斯·罗斯(Mary Beth Rose)发现,女性受到了大量道德谴责。女性被指控:“ 肤浅、不顺从、热衷于奢侈品, 并试图通过穿着诱人的服饰来引诱其他男性而非她们的丈夫”(369)。这种道德谴责实际上将女性视为商品,认为奢侈品消费将女性商品化。女性通过穿着奢侈服饰而成为一种可消费的商品,削弱了女性作为独立个体的权力和地位。这从另一层面上也反映了商品化社会对女性自主性的焦虑,限制了女性作为独立个体的权力和地位,并将她们降低为仅为满足消费需求而存在的对象。
剧中,女主角摩尔为了抵制女性的商品化而穿着男性服装表达反抗,异装行为对早期现代英格兰的社会等级秩序具有强烈颠覆性。剧中,所以角色都知道摩尔是女人, 但摩尔总是以身穿男装的形象露面。《旧约》明确禁止两性之间交换衣服。在《申命记》中:“ 女人不应该穿上男人的衣服:因为这样做在上帝面前是可憎的”(22.5)。在詹姆士一世统治时期,若是女性有和男性一样穿着和行为,那么她们会受到强烈指责(Clark 157)。因此,剧中的亚历山大爵士称呼摩尔为“ 有两个性别的怪物”(742)。当时的英格兰社会无法容忍异装行为。斯塔布斯警告道:“ 我们的服装是作为区分性别和性的独特标志而赋予我们的,因此穿着另一性别服装的人是……模糊自己同类的真伪。斯塔布斯将这些女人称为“Hermaphroditi”(Stubbes 73),即一半女人,一半男人的怪物。摩尔的异装行为模糊了性别差异,更破坏了社会性别秩序。到1620 年,女性穿男装的现象引起了英王詹姆士一世的愤怒抗议。在1620 年1 月15 日,张伯伦(J. Chamberlain)在给卡尔顿爵士(Sir D. Carleton)的信中写道:“ 昨天,伦敦的主教把镇上所有的神职人员都召集起来,告诉他们他已从国王那里得到命令,要他们强烈反对我们的妇女的无礼行为。她们戴着宽边帽,头发剪短或剃光,有的穿细高跟鞋,有的戴尖脚高跟鞋,如果在讲坛上的告诫不能改变她们,那么他将采取另一种办法。这个世界非常混乱”(Rose 371)。
然而,摩尔的异装行为不仅未能成功反抗女性的商品化,反而将摩尔自己变成了女性商品。拉克斯顿见到身穿男装的摩尔后,误将摩尔当成一名妓女:“ 我愿意花很多钱和那个丫头一起厮混”(737)。在早期现代英国,女性的异装往往与不正当性行为联想在一起。当时的社会评论家威廉·哈里森经常抨击着装上的不雅和礼仪的衰落,他在对着装不当的女性进行谩骂时写道:“我在伦敦遇到过一些这样的恶棍,他们伪装得如此之好,以至于我的技能已经无法分辨他们是男人还是女人”(Harrison 147)。哈里森所言的“恶棍”(“trulls”)在《牛津英語词典》中被定义为“低级妓女”。在此层面上,哈里森将装扮成男人的女人与性交易联系起来,因为在这个时期,女性的异装癖与不正当性行为之间存在密切关联。1565至1605年间,伦敦拘留所和市议员法庭的记录显示,在这这一时期,许多穿着男性服装的女性皆因被指控性交易被捕。例如,在1575年7月3日,市议员法庭的记录报告说,一个叫多萝西·克莱顿的老处女,“违背了所有的诚实和女人的身份,经常穿着男人的衣服在城里到处走。她和各种各样的人进行性交易,过着失控的生活”(Howard 420)。异装的女性在早期现代英格兰被视为可供性交易的商品,因而摩尔身着异装反抗女性商品化的行为注定失败,进一步凸显了早期现代英国社会的商品化焦虑意识。
三、剧中的流浪者商品化过程与早期现代商品化焦虑
英国社会商品化的根源在于经济社会转型所带来的贫困危机,而上层社会的奢侈品消费加剧了社会底层的贫困。剧中,在摩尔与拉克斯顿决斗之前,摩尔抨击了拉克斯顿的消费主义恶行。摩尔激烈的言辞道出了女性商品化的根源:
我蔑视像你这样的所有男人,
他们最恶毒的仇恨和最好的奉承,
所有他们用来迷惑愚人可怜的灵魂的黄金巫术,
贫穷的做针线的妇女和生意不佳的妻子,
这些鱼必须咬钩子才能避免自己被吃掉,
这些饥饿的东西很快就会被一只挂在金钩上的虫子吃掉,
这些是好色之徒的食物,他的猎物。(746)
摩尔激烈的言辞暗示了当时的女性商品化更多是饥饿、贫穷的后果,而并不是出于女性的贪婪或淫欲。米勒认为,摩尔对拉克斯顿的抨击词中提到的“黄金”“贫穷”“生意不佳”“饥饿”等词汇无一不指向了当时的经济问题(13)。因此,剧中摩尔作为发言人对英国经济社会关系的转变提出了质疑,而在这些社会变化中,最深刻的是伴随新兴资本主义发展而来的贫困和剥削危机(Kendrick 99)。上层阶级的奢侈品消费放大了社会底层的贫困。正如血液的流通能够滋养人体各个部分一样,金银货币的流通也是滋养政治身体的关键。然而,奢侈品消费有可能在身体的静脉中造成阻塞,阻碍必需物质流向较差的部位(穷人)(Scott 180)。当富人过度追求物质奢侈时,可能导致财富在社会中不均衡地积累,进而剥夺了穷人的物质需求。尽管威廉·哈里森认可贵族的奢侈生活和奢侈品消费,但是他也意识到这种奢侈消费可能会导致社会“贫富差距越来越大”。贵族阶层的“大量的挂毯、华丽的挂毯、银质器皿”等奢侈品的高昂价格会加剧普通民众的贫困(Scott 180)。奢侈品的高价消费剥夺了普通人的财富,进一步加剧了英格兰社会贫困现象。
早期现代英国社会的经济转型推动了社会的商品化进程,但大量穷人并没有和平地转化为劳动力商品,反而变为了剧中所描写的“ 路上的游荡者”,成为了英格兰社会中“ 一种不稳定的液体”。剧中,流浪者群体数量众多且自称为“ 路上的游荡者”(769)。在英格兰从农业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过程中,无地农民失去了土地和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被迫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来谋生,成为了“ 依赖工资的劳动人口”(Kendrick 99)。然而,从自由劳动者转变为雇佣劳动者意味着社会地位的严重下降。在17 世纪, 雇佣劳工甚至被认为是一种奴隶制,平均主义者①(Levelers)还剥夺了雇佣工人的选举权(156)。因此,许多无地穷人宁愿流浪也不愿将自己转化为劳动力商品(Silvia 156)。在16、17 世纪,英国的流浪人口的规模出现了一次爆炸式增长。理查德·哈尔彭(Richard Halpern)发现,“ 流浪者数量的增加似乎比实际情况还要多,因为他们倾向于到城镇、市场和公共场合乞讨”(73)。都铎和斯图亚特时代的无业游民数量激增,使得传统的救济机构不堪重负(40-41)。大量的流浪穷人使得对他们进行救济和掌管的传统制度崩溃。此外,流浪的穷人被视作社会不稳定的因素。由于流浪者四处游荡且缺乏稳定性,流浪群体给民众带来了实际的或想象中的危险。正如理查德·哈尔彭所描述,“ 流浪者是一种不稳定的液体,不规则地流经社会主体,在其中处处可见, 代表着现有的秩序和社会机制有可能会以无政府状态全面崩溃”(74)。因此,社会对待流浪穷人的态度发生了重大变化,哈尔彭将此称之为“ 穷人的去神圣化”(73)。在16 世纪初,人们相信无所事事的流浪者是危险的,而到16 世纪后期,谴责流浪的穷人甚至变得受人尊敬(Forman 1553)。
英格兰重商主义者从英格兰经济身体健康的角度出发,认为缺乏劳动的流浪者的与过度消费的富人是英格兰贸易失衡的根源。17 世纪初,重商主义代表人物爱德华·米赛尔登指出,“ 贸易失衡的全部原因可以归结为两个词:贫穷和挥霍。穷人因缺乏劳动而在街道上挨饿;浪荡子却善于挥霍”(Finkelstein 61)。“ 缺乏劳动” 的流浪穷人是“ 王国内部的毒蛇,啃噬着王国的内脏”(Finkelstein 61),流浪者因拒绝纳入商品化进程而失去生产能力,成为了依赖于慈善救济的国家内部经济负担。缺乏劳动的流浪穷人变为英格兰王国“ 内脏” 中的“ 毒蛇”,严重损害英格兰经济身体健康。“ 善于挥霍” 的富人贵族则是“ 腐烂的溃疡,消耗了国库财富,购买的外国商品比我们自己卖出的还多”,整个王国“ 挥霍无度而缺乏节制”(Finkelstein 61)。上层贵族因外国奢侈品消费导致国家财富流失,造成了进口大于出口的贸易失衡局面。奢侈品消费造成了政治身体的“ 溃疡”,英格兰实现贸易顺差和经济繁荣的能力受到威胁。米赛尔登面对英格兰既“ 缺乏劳动” 又“ 缺乏节制” 的经济问题,呼吁国家采取措施将流浪者转化为劳动力,同时减少挥霍和奢侈品消费,以减少对外国商品的依赖,从而实现贸易平衡和国家财富的增长。
然而,重商主义者在劳动价值论的萌芽下将流浪者群体视为潜在的劳动力商品, 认为转化为劳动力的流浪者群体有利于增加国家财富。16 世纪末、17 世纪初,部分重商主义者已初步掌握劳动价值论,将制造业中的劳动产品而不是其他“自然财富”视为财富积累的主要来源。英格兰重商主义代表托马斯·孟指出:“天然产品给我们带来的利润不如制造业(产品)所带来的利润多……与开采、试验、运输、购买、出售、铸造军火和火枪所带来的就业和优势相比,……矿山中的铁并沒有太大的价值”(转引自Silvia 137)。国家通过发展制造业能从中获得更大的经济利益,因此大部分重商主义者认为国家的劳动力数量“越多越好”(Silvia 137)。流浪者被英格兰政府视为一种潜在的劳动力资源或劳动力商品,可以填补劳动力市场的缺口从而为社会带来经济利益。威廉·佩蒂爵士(Sir William Petty)在他最重要的理论著作《税收与贡献论》(1662)中建议用强制劳动代替所有惩罚,理由是“这将增加劳动力和公共财富”。佩蒂进一步阐明,“破产的盗贼”等流浪者群体不应判处死刑而应贬为奴隶。奴隶能够通过“被迫做尽可能多的劳动”增加国家财政收入,同时以“吃尽可能便宜的食物”来节约国家财政支出(Eli 297)。在这种情况下,转化为劳动力商品的流浪群体能创造双倍的价值。因此,将流浪者转化为劳动力商品比直接消灭劳动力资源更为可取,而利用流浪者作为劳动力资源被成为了增加国家财富的重要途径。
因此,剧中英格兰上层社会为解决流浪者“缺乏劳动”的问题,试图将流浪者转化为劳动力并重新融入商品化流通环节。《咆哮女》第十场将流浪者转化成了一种潜在的商品。诺兰勋爵等贵族为流浪汉特拉普多与特尔卡特所讲述的“小贩法语”(769)支付报酬,这实际上是将流浪者们的劳动产品进行商品化,从此流浪者讲述行话的行为成为了劳动生产的环节,而他们所讲述的语言成为了商品。由于特拉普多和提尔卡特的懒惰和无法生产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流浪者们被商品化的语言弥补了他们生产力的缺失(Forman 1556)。实际上,从1547年开始,英格兰议会就开始通过法令开始对流浪者采取严厉的措施强迫流浪者参与劳动。这些法案的实施对流浪者造成了极大的痛苦和压力,约翰·克利斯朵夫·阿恪纽(Jean-Christophe Agnew)甚至认为,这一时期的英格兰流浪者正在经历“生命中最难熬的日子”(64)。不仅如此,国家还通过强化刑罚,对流浪者实行“血腥法(Bloody Laws)”,意图把工人和强加给他们的工作捆绑在一起,就像农奴曾经被捆绑在土地上一样。西尔维娅指出这项法律的实施增加了大量的流民处决人数。仅在英格兰,亨利八世在位的38年间就绞死了72000人。在16世纪70年代,每年有300到400名“流氓”走上“绞刑架”(Silvia 136)。这一系列强制措施表明,英格兰社会已意識到劳动力的重要价值。没有充分利用和组织劳动力可能导致社会动荡和经济不稳定。英格兰政府的强制性手段旨在将流浪者纳入资本主义体制中的劳动力市场,以解决英格兰社会面临的劳动力短缺和社会秩序混乱的问题,反映了当时社会对劳动力的重要性以及对社会等级秩序的关切。
剧中贵族对烟草奢侈品消费的拒绝也表明,英格兰政府试图限制“缺乏节制”的奢侈品消费,希望通过出台关税政策实现贸易顺差从而增加国家财政实力。在《咆哮女》中,地位最高的贵族诺兰勋爵拒绝了参与烟草消费(767),这或许暗示英格兰政府限制奢侈品消费的态度。17世纪,奢侈消费批评家菲利普·斯塔布斯指出,未能遏制全社会的奢侈品消费在一定程度上是《禁奢法》执行不力的结果(Scott 145)。《禁奢法》的执行不力致使奢侈品消费过度,进而导致国家贸易失衡与财富外流。英格兰政府在此种情况下需寻求其他途径来平衡贸易。关税政策作为一种贸易工具,成为了《禁奢法》的一种有效替代手段,通过对进口奢侈品提高关税来抑制奢侈品消费、调节贸易平衡与增加国家财政收入。17 世纪早期,詹姆士一世政府大幅提高了进口关税,对葡萄酒、白兰地、烟草等外来奢侈品在5% 的基础上征收额外关税(Clay 254)。关税的提高使得奢侈品的价格上涨,这对消费者形成一种经济上的负担,从而减少英格兰社会奢侈品的消费需求。由于奢侈品的需求减少,国家减少了对进口奢侈品的依赖,鼓励了本国产业的发展和出口,从而促进了贸易顺差的实现。进口关税作为一种税收手段,关税的提高还增加了国家财政收入。在整个16 世纪和17 世纪,对进出口货物征收的关税是英格兰王室的主要收入来源,王室对海外贸易的关注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关税收益(Clay 253)。关税收入对于王室来说至关重要,税收可以用于维持国家的财政实力、支持国内经济发展以及实施外交政策。关税的提高意味着国家可以获得额外的资金来源以应对全球挑战,从而进一步增强国家的财政能力。这使得王室能够加强对海外贸易的关注,并采取措施保护和促进国内产业,进一步推动经济的发展和财政实力的增强。因此,关税政策对于16、17 世纪英格兰的财政运作具有重要意义。
剧中英格兰上层社会对流浪汉的态度是矛盾的,流浪的穷人既是规范等级制度的威胁,同时也是贵族进行奢侈消费的潜在经济来源。在《咆哮女》第十幕中,摩尔识破了流浪汉们的诡计,破解了流氓社区的“ 胡言乱语”,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揭露了“ 骗子、小偷、咒骂者”(772)等人所从事的阴谋的本质。达佩尔等贵族无法听懂流浪汉的语言, 因此他们表示对这些新奇的语言很感兴趣,希望摩尔翻译流浪汉社区的行话。诺兰勋爵等贵族甚至愿意为流浪汉特拉普多与特尔卡特所讲述的“ 小贩法语”(769)支付报酬。在这一时期,贵族热衷于奢侈品消费,而贵族的奢侈品消费依赖于社会底层人士的劳动。从这个层面上来说,贵族的奢侈品消费代表了一种不平等,这种不平等依赖于孟德斯鸠所说的“ 通过他人的劳动为自己提供舒适享受”(Scott 180)。富人的奢侈品消费建立在贫民为他们劳动的基础上。富人的奢侈品消费一方面加剧了穷人的贫困,另一方面其奢侈享受又依赖于穷人的劳动。贵族对流浪汉语言的学习兴趣既体现了上层社会对潜在劳动力的经济需求,又体现了社会等级秩序的既得利益者对流浪群体潜在混乱的警惕,表达了对于流浪者的不稳定性与必要性的焦虑。
从戏剧本身来看,当时英国社会的戏剧之争也表现了早期现代的商品化焦虑。商品拜物教影响了16、17 世纪的英国社会,并引起了一场反对戏剧的争辩。大卫·霍克斯(David Hawkes)指出,当时英国戏剧之争的焦点是戏剧的“ 使用” 与“ 滥用” 的区别。根据亚里士多德的目的论,事物既可以被“ 使用”,也可以被“ 滥用”。任何事物在朝向其自然目的发展时,都是被恰当地“ 使用” 的。当一个事物被引向一个不适合它的目的时,它就偏离了自然状态,亚里士多德将这种对事物的非自然使用与商品交换联系起来,这就是反戏剧主义者所指责的商业戏剧是对戏剧艺术的“ 滥用”(85)。霍克斯认为,“ 滥用” 戏剧就是把戏剧变成一种商品,在市场上进行交易;商业剧场认为是“ 滥用” 戏剧的最好例证;商业剧场的存在以消费经济为前提,因为他们必须迎合市场的大众口味——为了盈利(80)。当时的戏剧公司经常受到这样的指责:他们贬低、“滥用”缪斯女神的天赋,将审美艺术置于经济利益之下(80)。剧作家托马斯·德克也指控道:“剧院变成了剧作家的皇家交易所,他们的缪斯女神现在已变成了商人,他们在这里集会,用文字这种商品获利”(Hawkes 80)。矛盾的是,虽然德克厌恶商业剧场的做法,但德克仍然屈服于商业社会的法则。例如,德克与米德尔顿合作的《咆哮女》就是一部典型的商业戏剧,它以咆哮女作为商业噱头吸引消费。不难看出,英国早期现代商品化进程势不可挡,身不由己的剧作家借《咆哮女》这一剧本表达对英国商品化社会的担忧。
注釋【Notes】
①17世纪40年代,平等派运动在英国议会的激进支持者中兴起。平等派要求将真正的主权移交给下议院(不包括国王和贵族),主张男性普选权、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议会民主和宗教宽容。1649年,随着平等派领导者约翰·李尔本等人被关进监狱,伦敦的平等派军队被镇压,平等派作为一股有组织的政治力量就此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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