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向开放 正义的翻译伦理建构
2023-11-15张翠玲莫伊拉·安吉莱利
张翠玲 莫伊拉·安吉莱利
内容摘要:伦理问题是翻译研究中的持久议题,在最近十余年间获得长足发展。近年随着人工智能的突飞猛进和国际局势的变幻莫测,伦理问题更显迫切。然而围绕翻译伦理,仍然有诸多概念亟需厘清。莫伊拉·安吉莱利(Moira Inghilleri)现为美国马萨诸塞大学阿默斯特分校比较文学教授,翻译研究中心主任。其研究领域涉及社会翻译学、翻译伦理、移民和翻译、符号学与翻译,尤其在翻译伦理和移民口译研究方面著述丰厚。笔者于2022年访学期间旁听安吉莱利教授的翻译课程,就“翻译伦理”这一话题多次同她展开探讨。在本次访谈中,安吉莱利教授就伦理的基本涵义、理论流派以及翻译伦理的主要研究内容、路径、以及理论建构等问题进行了详述,并对翻译伦理教学提出了建设性的意见。访谈以英文进行,由笔者翻译整理成文。
关键词:翻译伦理;翻译伦理教学;开放;正义
作者简介:张翠玲,博士,北京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翻译理论、翻译教学与文学译介。莫伊拉·安吉莱利,美国马萨诸塞大学阿默斯特分校教授,研究领域为社会翻译学、翻译伦理与符号学。
一、引言
伦理问题一直是翻译实践与研究中的核心议题。顾名思义,翻译伦理是将主要关注人的社会行为的伦理学引入到翻译研究,是伦理问题在翻译领域的投射(任文 47)。翻译伦理主要致力于探讨伦理学意义上翻译行为的“ 对与错”“ 是与非”。虽然早期的翻译学者并未明确表述伦理概念,但伦理问题自始至终都贯穿于翻译实践与活动之中。正如莫娜· 贝克(Mona Baker)指出,在每一项翻译任务中,译员都面临着伦理选择(Baker 105)。換言之,无论是笔译还是口译,伦理问题都是译员及其他翻译活动各相关方无可回避的现实。过去十年间,翻译学界对伦理问题的关注和兴趣不断增长,伦理问题亦成为日渐增长的学术热点(见Inghilleri 2012;Drugan and Tipton 2017; Greenall, Alvstad, et al. 2019 等)。然而,“ 在翻译理论与实践中,到底何为伦理学研究,我们并未取得明确共识”(Inghilleri & Maier 100),翻译伦理研究依然存在概念不清晰、主题不明确等问题(吴术驰 5)。另一方面,近年国际局势的多变与动荡使得译员面临的工作环境日趋错综复杂,更多面向的伦理问题浮出水面,也因而对译员提出了更高的伦理要求。稍有处理不当,轻者是交际失败,严重者可能会攸关译员性命。上述种种情况更进一步表明,如何在翻译中做出合乎伦理道德的“ 正确” 选择,关乎着交际成败、公平正义、社会人伦、乃至国家利益与名誉。也正因如此,应积极发挥译员在交际场中的调停作用的呼声不绝于耳。安吉莱利教授即是倡导者之一,她呼吁停止对译员作为“ 传声筒” 的期待,并主张给予译员高度裁决权,以让其在面临伦理困境时能够自行审时度势,做出合乎道德的选择(Inghilleri,Interpreting Justice 50)。在本次访谈中,安吉莱利教授对翻译伦理的研究内容、研究路径以及伦理构建进行了详述,并对翻译伦理的课堂教学提出了建议。
二、访谈内容
张翠玲( 以下简称张):安吉莱利教授,下午好。感谢您接受此次采访。首先,您能否简要介绍一下自己的教育背景、学术研究经历等。前一段时间,我跟加拿大学者安妮· 布里赛特(Annie Brisset)交流,她说您是一位社会学家。所以,您能否谈谈您是如何开始翻译研究的,又是如何开始口译伦理研究的?
莫伊拉·安吉莱利教授( 以下简称安吉莱利):当然可以。没错,我本科读的是社会学专业,硕士转到应用语言学,博士所读专业也非翻译学。研究翻译于我而言,更多的是一种机缘巧合。在伦敦大学金史密斯学院任教期间,我承担了一门社会文化系开设的翻译理论课程,直到那时,我才真正开始进入翻译研究领域。在此之前,我虽然一直对语言、翻译持有浓厚兴趣,并且拥有将近十年的翻译实践经验—— 主要是为律师事务所工作,翻译移民相关的文件—— 但并未真正涉足学术研究。正是这门翻译理论课程,让我接触到了卡特福德、奈达、韦努蒂、以及图里等一批翻译学者。彼时是21世纪早期,我的工作让我接触到大量移民,那门赶鸭子上架的翻译理论课程让我对翻译学也有了初步涉猎。我于是开始思考移民与翻译的关系,最初是较为宏观层面的探索,借用图里的规范理论,依靠自己的社学会专业背景,做了一些社会学的翻译伦理研究。后来我的兴趣转向更加微观的考察,通过对律师、移民法官、避难申请者进行访谈,做了相关的实证研究。回望过去,偶然之中似乎又有着某种必然。我对语言的兴趣和移民相关的翻译经历,加上最后的翻译理论课程,共同促成我的翻译研究学术之路。于我而言,三者似乎缺一不可。
张:的确如此。从您的经历看来,您的最新力作《移民与翻译》将翻译在移民过程中的作用、对移民群体的多文化塑造做了详细考察。这不仅是您多年翻译实践的积累,而且是理论上的升华。我们回到翻译伦理,您在翻译伦理,尤其在冲突区译员伦理构建上建树颇丰,您能否谈一下翻译伦理是什么,研究路径及其目的有哪些?
安吉莱利:谈到翻译伦理,最好从伦理概念开始。“伦理(ethics)”一词源自古希腊语,原义指一个人的“性格”“气质”和“秉性”。现今我们所称的伦理一般具有多种涵义,它可以指一套道德规范和准则,旨在告知人们如何(正确)行为。另一方面,伦理也可以指任何关乎道德准则和价值观的理论体系,即伦理学是道德哲学的一门子学科,致力于研究什么是道德上正确或错误的行为。简言之,伦理问题关注的是人类的社会行为在道德上的对与错、是与非、好与坏。然而,我们知道人类社会是极其复杂的系统,伦理道德不是科学事实。道德价值具有主观性,道德规范作为全社会意义上的共同行为要求,其本质具有模糊性。正是这种模糊性使得我们在很多时候,很难对某些行为的好与坏、正确与否做出明确评判,继而影响到人们对行为的选择。
翻译既然是一种社会行为,从本质而言,应该有对错之分,好坏之别。以此来诠释,翻译伦理关注的就是翻译行为的对与错、好与坏、是与非。一般而言,翻译研究借用最多的伦理学理论是规范伦理学,因其直接与译员行为相关,其他还有应用伦理学、元伦理学(metaethics)等。我今天只谈前者。规范伦理学旨在为人类的日常社会行为提供规范和准则,即为人们提供“某件事情应该怎么做才对”的行为指南(Cavalier)。规范伦理学有三个分支:目的论(consequentialism)、义务论(deontology)和德性论(virtue ethics)。顾名思义,目的论主张以某种行为产生的后果来判断该行为的正确与否。结果是好的,该行为就是對的,反之,就是错误的行为。义务论则强调在判断行为是否合乎道德时,不能凭借其产生的后果,而是需要将义务纳入考量,即某行为是否履行了某种义务。而德性论聚焦人类本身秉有的优良品德,对行为的评断依据这些品德而非某些具体行为抑或行为的后果。将这三种理论引入翻译研究中,首先我们可以从翻译行为产生的后果来对翻译行为做出是非评判,就如何翻译、要不要翻译等问题做出抉择。也可以译员的义务为出发点(现在也有研究考察翻译活动所有参与者的义务),制定译员的义务和职责,以此来规范翻译行为,帮助译员做出翻译选择。还可探讨译员应具有什么美德。一个“好”人的标准是什么?我们可以列出很多品多,诸如勇敢、善良、勤劳等,那么一名“好”译员应该具有什么品德?译员以此来要求自己并做出翻译选择。
张:明白了。就译员来说,目的论要求译员根据可能产生的交际后果来做出行为选择,而义务论和德性则是对人的要求。那么从义务来讲,译员的义务主要有哪些?
安吉莱利:一般而言,翻译行业协会会制定译员职业道德规范,会列出译员的义务、责任,也会列出相应的权利。一般都包括公正、中立、保守秘密、翻译时不能随意增减等。比如美国翻译协会(American Translators Association)制定的职业译员的伦理义务,第一条就是要“ 忠实、准确、公正地翻译”。然而,在现实中,尤其是在口译交际双方权力相差悬殊时,比如医生和病人之间,法官和庇护申请人之间,处于权力强势的一方更加希望自己被原封不动地准确传达。我认为这是公正、中立的含义所在。在这个意义上,保持中立实际上是一种对局势的掌控,译员需要确保弱势的一方被完全理解。
张:是的,权力关系也是翻译研究中的恒久议题。照您刚才所说,翻译事件中权力完全平等的情况似乎并不存在。那么,在这样的场合中,面对权力强势的一方,译员能做到真正的公正、中立吗?
安吉莱利:这正是需要翻译伦理介入的地方,因为权力不平衡、权力强势比比皆是。我们很容易忽视的一个现实是,面对交际各方的权力差异,口译员也往往会倾向于跟“ 强者” 站在一起。即他们会更信任强势一方的信息准确性与权威性,因而会首先选择确保让拥有权力的一方不被误解,而忽视甚至阻挡另一方的声音。这种情况在其他领域也同样存在,比如合约的签订,往往是权力强势的一方利用其掌握的权力,凭借控制信息等手段达成自己的目标,而弱势一方往往非常被动,不是权利得不到保障,就是知情权被剥夺。所以我们需要中立、公正的伦理准则,而这往往也是翻译伦理的最复杂棘手之处。当译员选择中立,确保双方(尤其是弱者)的声音都被传达时,另一个问题是,其如何保证自己不成为其共谋者。比如,当译员获悉或明知一方存在欺诈、隐瞒等行为时,如何介入则上升为道德问题,并很可能与其职业伦理要求相悖。在这一点上,我认为伦理与道德的不同之处在于,伦理更多的是实践操作层面是否符合伦理准则,道德行为则更多从人性出发,关注某种行为是否造成对他人的伤害。在口译事件中,伦理和道德并不常常同时在场,很多时候,伦理问题关涉的只是一方的某项权利是否得到保障,而道德问题则关注某项权利被剥夺时,在道德上是否造成伤害。换言之,如果译员明知一方有隐瞒、欺诈等行为,他需要去权衡如果不如实“ 揭发”, 会对另一方造成什么样的伤害。如果不作为,就是某种形式上的同谋和帮凶。
张:您在《翻译正义:伦理、权力和语言》中探讨了多种伦理理论以及它们与翻译伦理的关系,并强调就翻译(口译)伦理来讲,目的论的方法或许比严格意义上的道义论更加合乎道德(义)。您能解释一下这句话吗,为什么这么说?这句话可不可以理解成:在进行翻译抉择时,我们更应该遵循目的论,以翻译产生的后果为准绳?
安吉莱利:我的意思是,从伦理角度讲,单纯地讨论译员的义务并不能说明或证明行为是否道德。比如义务论强调“ 公正”,而做到了完全公正,也可能是非常不道德的行为。反之亦然,译员在翻译中没有秉持“ 公正” 的原则,比如偏袒了某一方,而在道德上却可被视作“ 正确的” 选择。另一方面,译员未践行公正的原则(如有意偏袒了某一方),并不能代表这一方的声音能被完全正确地理解,即违背了正义原则。因此,在翻译、尤其是口译交际中,更应该将后果纳入选择的考量。译员需要考虑他的翻译行为会产生什么后果,这种后果并不一定能及时显露,很多时候是多方面、多层次的。例如对交际双方(或某一方)间接后果,严重与否等,以及从长远来看,这些后果又会怎样影响到整个行业。这些应是我们讨论翻译伦理的出发点,而非仅规定译员的某种义务。
张:这就是说,翻译行为并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对与错?翻译伦理并不能告诉译员该如何选择?
安吉莱利:基本是这样。
张:这是由于翻译行为本身的特征造成的吗?我们知道,本质而言,很多行为具有正确与错误之分。那么,有没有一些翻译行为,无论从哪个视角看,都是绝对错误的?
安吉莱利:某种程度上,翻译伦理亦是翻译研究中的灰色地带,并不总是存在泾渭分明的对错之分。伦理规范不是法律条文,我们不能因为译员的某种“不当”的翻译策略或选择,而将其定罪。尤其在口译当中,由于译员不是直接当事人,所以他们没有通行权(right of passage)。他们在很多时候会面临伦理困境,诸如何种情况下保持中立是对的,何时是错误的,常常难以抉择。不过,这些都是正常的现象。换言之,伦理困境并非翻译行业所独有,社会的方方面面、任何职业都存在伦理问题,因为社会系统、人性的复杂性,人类永远在做各种抉择。翻译中的伦理问题往往不只是简单的语言层面上如何翻译的问题。比如,面对一方的隐瞒,译员要不要去报告真相并违背保密义务?如此种种,打斗难以判断。但是,总会有些行为无论从何种面向看,都是“不道德”的,正如医生行医不能草菅人命,这是行业底线。同样,译员也不能有任何种类的歧视、伤害、侮辱当事人的行为等。
张:那德性论呢?译员应具有哪些品德?这似乎和义务有所重叠。
安吉莱利:我们经常说某人是一个“好”人,经常做“好”事,这是德性论的基础。每一个时代对“好”人的标准可能会有所不同,但人类社会基本的标准不会变。应用到翻译研究中,问题则是:一篇“好”的译文、一名“好”译者应该是什么样?历史上,译文“忠实”,译者“忠诚”都曾经被看做标准,前者强调文本本身,后者关注译者的行为。一名“好”译者,在实践中应该努力追求“好”的翻译,这本是应有之义,也是所有翻译伦理话语的起始点。就译者所应秉持的德性而言,切斯特曼依照古希腊的医师誓词(The Hippocratic Oath) 撰写的《圣哲罗姆誓词》(A Hieronymic Oath)(Chesterman 154),就是基于德性论的运用。某种意义上,义务和德性的确存在概念上的重合,比如“忠诚”既可以看做义务,也可以视为一种美德,依视点不同而各有侧重。除此之外,我们还需注意,由于翻译职业的特殊性,这些伦理规范在很多时候可能会彼此抵牾,从而带来伦理上的进退维谷。因此,重点不是概念是否重合,对于译员来讲,最重要的是在做出翻译选择时,要清楚自己的选择所为何为,以及因此而产生的后果,并为后果负责。在我看来,不同的伦理理论只是视角和路径有所不同,但并非各自独立、非此即彼的关系。比如,尽管译员的翻译选择产生了某种“坏”的后果(或至少结果对某一方不利),译员依然可以宣称自己做到了“公正”。译员也可以坚称:“我是目的论主义者,只追求‘好结果,但这同时也是我的义务和责任”。最理想的情况当然是三者兼顾——译员履行了义务,做到了一个“好”人,又促成了皆大欢喜的结局。重要的是,当不能兼顾时,要学会如何选择。看似纷繁的术语与规范准则背后,体现的是人类对于“ 该不该做”“ 如何做” 等道德问题的深刻思考,是人类对自身行为和道德认知的结晶。
张:您在《翻译正义:伦理、权力和语言》中写道:职业伦理规范要求译员必须遵守公正原则(Inghilleri,Interpreting Justice 45),这事实上等于让译员自行解决翻译中的冲突。为什么这么说?什么样的伦理规范不会这样?换言之,什么样的伦理规范会帮助译员解决冲突?
安吉莱利:那本书就是对此问题的深入探讨。我个人认为,这样的伦理规范是不存在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专辟一章深入广泛地讨论了康德、哈贝马斯的话语伦理学、社群伦理、功利主义伦理、角色道德、以及政治道德等诸多哲学流派,目的正是在于深入挖掘和揭示翻译伦理的多面性与复杂性,不只是简单的是非对错问题。或许,最“ 正确”、最道德的行为应该是停止对译员作为“ 传声筒” 的期待,而是将他们纳入到交际中,好译者一定是积极参与交际过程,而非只是单纯、忠实地翻译双方的话语。单纯强调译员应该“ 公正”,事实上是未能充分認识到翻译场中充满辩证特征的种种对话, 既包含语言行为,又充满非语言因素,同时也忽略了译员作为对话参与者的主体身份以及在社会与政治关系中的重要性,而这些才是译员必须要面对的关键问题。因此, 我们所需要的翻译伦理,应该是开放式和指引式的,能够帮助译员在各种不同的语境下, 在所有参与者之间,创造有效沟通与对话条件的模式。
张:您向来主张正义的翻译伦理。这里的正义是什么意思?是指译员要站在弱势的一方,为他们主持正义吗?
安吉莱利:不是这样的。以正义为核心的伦理本质上是要确保所涉各方的权利都得到充分保障,以此来处理道德选择。翻译的正义伦理是要确保对话各方的声音都被准确传达,并进而促成各方之间的相互理解。
张:在当下人工智能和国际形势日趋复杂的时代,您认为我们需要构建什么样的翻译伦理?
安吉莱利:翻译过程,尤其是口译过程,往往充满歧义、矛盾、误解以及种种形式的暴力与背叛,这种语境特征决定了我们必须通过关照交际目标的实现来决定翻译行为,而非脱离具体的交际环境,来达到某种标准。翻译同时也是一个社会竞技场。译员在翻译过程中,其职业责任意识会受到多方因素的挑战,触动其共情、正义感、甚至敌意等情感的产生,这些因素正是构成伦理学的社会学基础。在口译冲突发生时, 没有人能够准确预估风险是什么,会带来什么后果。因此,在这个社会建构的翻译伦理竞技场中,允许译员犯错必须成为我们理解译员及其工作的应有之义,也是翻译伦理建构的根基。尤其是在战争或冲突地区,应该允许译员充分发挥其主体性(agency), 从而使他们有能力基于自己的价值观做出自我认同的伦理选择。这就需要学界同仁共同努力,建构开放、包容的翻译伦理教育内容与方式方法。
张:从伦理角度讲,译员的任务真的是拒绝翻译吗?您曾经在文章中指出,译员的伦理任务是能够做出“ 不翻译” 的决定(Inghilleri,Translation Studies 212-223)。莫娜·贝克也持有类似观点,认为译员在每一项翻译任务中都面临基本的道义选择(Baker 105),并引用Séguinot 的话,主张译员在必要时可以拒绝翻译,因为“ 接受一项(不道义的)翻译任务,就意味着某种共谋”(Séguinot 105)。我的问题是,拒绝之后呢?你不做,总会有译员去做,对不道德的翻译任务说“不”似乎并不是解决方案,是吗?
安吉莱利:的确如此,我完全同意你的观点,回绝翻译任务并不是解决方案。我想莫娜·贝克也非此意,她意在表述,当遇到有违道德底线和做人标准的翻译项目或文本时,在有能力选择时(有很多译员因为受雇于人无法选择),请选择拒绝,不做不道德的事情,尽管这种拒绝或许与职业伦理规范的某些准则相悖。也正是在此意义上,我们的伦理如果能够最大程度尊重译员的选择,使他们能够依据具体的话语情境,发出自己的关切,并审时度势,做出合乎自己价值观的决定,才是最道德的事情。
张:最后一个问题,我想留给翻译伦理教学。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国际局势的日趋复杂,带来更多伦理问题,也更凸显伦理教育的紧迫性和重要性。我们该如何向学生传授翻译伦理,就翻译伦理教学您有什么建议吗?
安吉萊利:首先,课堂讨论至关重要。如果我们不讨论、不讲授各种伦理困境选项,学生就无从选择,或是盲目选择,也不明白如此选择的意义和根基何在。翻译伦理不是规定性研究,其目的不是告诉学生应该怎么做,而是系统地讲授各种伦理问题,开启各理论之间的对话,以便当伦理问题出现时,他们能够衡量某种选择的利弊得失,从而做出抉择。
我们还需要明确,无论如何规定,在实际操作中,如何选择最终还是需要译员自行做出决定,他求助不了任何人。作为三角沟通中的关键一方,译员对翻译结果具有连带(或有)责任(contingency),而非单纯“传声筒”。换言之,译员为翻译后果应负的责任并不因翻译任务的完成或结束而终止,可以“溯及既往”。历史上,译本因为亵渎或其他原因,导致出版社召回的例子就是“溯及力”。正因为如此,不管是笔译还是口译,都需要“出言谨慎”。因此,建立学生的“责任感”至关重要,这个责任包括对自我、对参与的各方、对社会、以及对世界的责任。课堂教学最好能借助具体案例、角色扮演等有趣的活动,向学生展示各种伦理选项及其理论要义,以便为他们提供对各种伦理问题进行思考的机会。总而言之,翻译伦理的课堂教学应该是一个开放的空间,课程设计的重点在于促使学生参与、体会与思考,而非进行单纯的讲授。
张:非常感谢您的分享。本学期在您的《翻译、跨文化传播与媒体》课堂旁听,您渊博的学识、包容的态度以及形式多样的教学活动,已经让我受益良多。这次访谈更是解答了我对于翻译伦理的诸多困惑。
安吉莱利:也感谢您来到我的课堂,这使其成为一个真正多文化、多语言相遇与对话的空间。您积极参与课堂讨论,分享关于中国文学与文化的译介以及中国文字的涵义,这对于我的课堂和学生,甚至对于任何翻译课堂,都是弥足珍贵的构成。
三、结语
安吉莱利教授治学以实证研究为特色,她依托自己多年翻译实践和学术背景,辅以兴趣,亲自收集、观察翻译语料,对其进行融合凝练,自成一家,其理论建构也因此不流于空洞和抽象,具有很强的说服力和吸引力。她的专著《移民与翻译》即通过大量实证数据,从不同视角考察不同形式的翻译对移民社会以及多文化语境的塑造。她对一线译员—— 尤其是来自冲突地区、战争以及司法审判等口译交际场所的译员—— 的直接接触与对谈是其翻译伦理研究与建构的出发点与归宿处。安吉莱利反复强调的是,只有建构能够给予译员高度主体性的开放、包容的翻译伦理观,鼓励译员作为重要一方参与交际过程,充分发挥其积极的调停作用,才能让其在面对伦理选择困境时,能够审时慎思,多方权衡,做出合乎伦理道德的“ 正确” 抉择并促成交际的成功。换言之,翻译伦理不是规定性的,而应该彰显其对话性特征,培植学生放眼人类的是非观、价值观与世界观,使其能够辨识特定翻译情境中的道德问题,并通过分析做出合乎道德且行之有效的翻译应对。这就需要翻译教育工作者将“ 伦理的视野扩展到未来的地平线”(陈向阳 44),重点建构学生译员的伦理哲学素养,不只关注当前的文本与客户,更具备心怀人类美好未来的目标与高远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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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胡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