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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东欧地区的疑欧主义趋向与欧洲一体化的未来

2023-11-11王弘毅

国际展望 2023年6期
关键词:欧盟

【内容摘要】  2015年以来,具有疑欧主义倾向的政党在中东欧地区政党中逐渐从非主流向主流靠近,并在经济、文化和主权三个维度上挑战了欧盟的合法性地位,严重冲击了欧洲一体化进程,对欧盟的团结造成前所未有的挑战。本文选取2015年后中东欧地区执政党或执政联盟中具有疑欧主义趋向的七个政党作为案例,并以经济疑欧主义、文化疑欧主义和主权疑欧主义为中心提出理论分析框架。中东欧地区的疑欧主义模式可分为三类,即基于“文化—经济—主权”的多重混合模式、基于“文化—主权”的双重混合模式、文化疑欧主义单一模式。其中,文化疑欧主义是中东欧疑欧政党的共同特征。总体来看,中东欧地区疑欧主义政党对欧盟的政策批评充分暴露了东西欧之间在历史记忆与价值观方面的裂痕,这制约着欧盟未来在社会文化和政治领域的一体化发展。

【关键词】  中东欧地区  疑欧主义  欧盟  欧洲一体化

【作者简介】  王弘毅,北京外国语大学欧洲语言文化学院、教育部国别和区域研究培育基地中东欧研究中心讲师(北京  邮编:100089)

【中图分类号】 D815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6-1568-(2023)06-0081-20

【DOI编号】 10.13851/j.cnki.gjzw.202306005

疑欧主义问题与欧洲一体化进程相伴而生,纵观欧洲一体化进程的各个阶段,从法国戴高乐政府到英国撒切尔政府,再到波兰马泰乌什·莫拉维茨基(Mateusz Morawiecki)政府,围绕主权让渡与超国家机构权力扩大之间的矛盾周而复始地出现于欧盟内部。值得注意的是,在持续博弈和妥协中艰难创立的欧盟,从未遭遇过目前这样的挫折。英国脱欧就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一般,掀起了一股逆一体化的浪潮。紧随其后,2015年以来,波兰、匈牙利和捷克等中东欧国家先后在难民问题、司法问题、制度改革等问题上与欧盟针锋相对,挑战了欧盟的合法性地位,成为欧盟在宪政方面持续推进一体化的主要障碍。 颇具代表性的事件是2021年波兰宪法法院裁定其国内法优先于欧盟法,此举在欧盟和波兰国内引起了轩然大波,欧盟相关机构和一些成员国谴责这一裁决是对欧盟“史无前例的挑战”。

在此背景下,围绕中东欧地区疑欧主义问题的相关学术研究在欧洲学界颇受重视。相比之下,国内学界对此缺乏足够的关注。此外,既有研究对于中东欧疑欧主义问题的研究集中于波兰和匈牙利的单一案例或两者的对比研究上,缺乏对于中东欧地区疑欧主义问题的群像化分析,尤其对这一地区疑欧主义现象背后的同质性和异质性的原因探究。因此,本文旨在提出一个较为系统的理论分析框架,并以中东欧地区的部分国家为案例,检验这一理论框架;通过对不同类别的疑欧主义国家的同质性与异质性的分析,解释中东欧地区的国家之间疑欧主义趋向不一的原因,并对中东欧地区疑欧主义的发展趋向及对欧洲一体化进程的影响进行探讨。

一、疑欧主义及其类型

疑欧主义(Euroscepticism)泛指对欧盟和欧洲一体化的政策进行批评与反抗。疑欧主义者认为一体化会破坏国家主权和民族国家,认为欧盟具有精英主义特征,缺乏民主合法性和透明度;疑欧主义者也认为欧盟过于官僚化,还称欧盟是一个以牺牲工人阶级为代价而为商业精英服务的新自由主义组织。在概念上,民粹主义和疑欧主义既密切联系又有着内在区别。值得注意的是,民粹主义是关于民主运作的一般观念,而疑欧主义则更关注对具体的政治问题(欧洲一体化)的立场。在实践中,许多民粹主义政党成员往往是疑欧主义者,许多疑欧主义政党往往是民粹主义政党。通过调研并结合既有相關研究,本文将中东欧地区疑欧主义的诱发机制分为三类,即文化疑欧主义、经济疑欧主义和主权疑欧主义。

(一)文化疑欧主义模式

文化疑欧主义模式的因果机理体现在一国执政党在其国内文化政策上的趋向。通常情况下,越奉行保守文化政策的执政党,在对欧政策上就越倾向于挑战欧盟的多元文化政策。而且,该类政党通常认为欧盟的联邦主义趋向会对其民族文化和身份造成威胁,即对“本体安全”(Ontological Security)造成威胁。 “本体安全”是在借鉴社会心理学的基础上提出的一个概念,强调基于文化认同的身份安全,它的相对面则是身份的不安全感, 即对身份遭受侵蚀后的一种无所适从的焦虑甚至恐惧。

衡量是否采取了保守的文化政策的指标包括:是否支持性少数群体,是否坚持保守的宗教文化(如堕胎议题),是否支持媒体自由,以及在本质上是否将经济全球化和欧洲一体化视为对国家身份的侵蚀。当前,这一议题在东西欧之间的裂痕不断扩大,已成为中东欧地区反对德法主导下的欧盟所倡导的多元文化主义的导火索。

(二)经济疑欧主义模式

持经济疑欧主义立场的政党通常认为,欧洲的经济一体化扩大了欠发达成员国与相对发达的成员国之间的经济差距,并且将欧盟内部主流的新自由主义经济发展模式视为是导致社会不平等的主要原因。该类政党在政治思想谱系中一般属于右翼,但在经济议题上一般秉持左翼的社会主义理念,即认为“人生而平等,但由于政治权力、制度性因素等造成了社会不平等”,这种制度性因素主要指私有制和自由市场制度。

是否采取经济疑欧主义模式主要取决于执政党代表的利益群体。第一类是代表相对弱势的群体(如农民、失业者、退休人员以及其他在知识水平或就业竞争力上处于弱势地位的群体等)的政党,其更容易在经济上质疑欧盟对本国发展带来的积极效应;第二类是代表社会精英阶层(如知识分子、资本家、高收入群体等)的政党,其更倾向于奉行积极的欧洲融合政策。代表第一类群体的政党通常被称为民粹主义政党,其显著标志之一是反对精英政治。从外部层面来看,欧盟主要代表的是德法等发达国家的经济利益,从本质上而言是一种精英政治;从国内层面来看,欧盟主要服务的也是精英群体的利益。

根据这一逻辑,欧洲一体化进程将会加剧欧盟成员国之间以及成员国内部经济的不平等。一是由于欧盟在经济上是以自由贸易体制为基石,但各成员国中的个体因经济和社会地位差异导致他们在经济分配中面临不公平。二是与发达的西欧成员国相比,中东欧地区民众的整体受教育程度、技能水平都存在较大差距。而在人员、资本自由流动的欧盟大市场内,受教育程度越高和技术能力越强的群体,从欧洲一体化中获益就相对越多。因此,对那些相对弱势的群体而言,欧洲一体化进程反而导致更大程度的不公平,进而引发这一群体的反抗。

(三)主权疑欧主义模式

持主权疑欧主义立场的政党的执政理念通常根植于某种光辉的记忆或遭受他者侵害的创伤记忆。该类政党更倾向于反对欧盟的联邦化趋向。原因是一个国家的历史就像一个人的童年经历一样,拥有光辉历史记忆的国家仍然会怀有一种大国心态,即使当下的国力已经无法支撑其恢复历史的荣光。另外一种记忆是历史上遭受他者侵害的创伤记忆,这种创伤记忆会导致国家长期处在缺乏安全感的状态下,对主权独立尤为敏感,因而对于任何侵蚀主权的议题通常持反对态度。

上述两种类型的国家在欧洲都有着真实的写照。纵观欧盟国家,近几个世纪以来所形成的不平等的历史记忆已经成为东西欧国家之间难以弥合的历史鸿沟,其中德、法等曾经长期处于欧洲大陆的权力中心地位,并在不同时期在欧洲享有霸权地位。反观中东欧地区,除了个别国家曾在欧洲享有大国地位之外,大多数国家都一直处于被剥夺者的地位,一战和二战加剧了这种不平等的历史记忆,而这种历史记忆成为疑欧主义政党进行政治动员的思想武器。

衡量一个政党是否具有主权疑欧主义倾向的标准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一是是否通过历史叙事来强化民族鼎盛时期的光辉记忆或创伤记忆来强调主权独立的身份意义,二是是否将欧盟塑造成一个新殖民主义形象,三是是否将德、法倡导的联邦主义视为对主权的侵蚀。

以上三种模式虽然可以解释中东欧地区不同国家的疑欧主义行为,但不同国家的执政党表现出的特质也不尽相同,比如有的国家可能只适用于经济疑欧主义模式,有些国家适用于两种模式甚者同时满足三种模式。

二、中东欧地区的疑欧主义模式

为了能够对中东欧地区主流政党的疑欧主义趋向进行系统分析,本文选取了2015年 后中东欧地区中具有疑欧主义倾向的政党担任过或正在担任执政党的国家作为研究案例。这些国家包括:爱沙尼亚、波兰、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斯洛文尼亚和罗马尼亚七个国家。主要政党有爱沙尼亚保守人民党、匈牙利青年民主主义者联盟、波兰法律与公正党、捷克公民民主党、斯洛文尼亚民主党、斯洛伐克“我们是家庭党”和自由与团结党、罗马尼亚社会民主党。 在中东欧的疑欧主义政党中,主导其疑欧主义叙事的变量中往往是两种及以上疑欧主义模式的混合。

(一)基于“文化—经济—主权”的多重混合模式

在中东欧的疑欧主义政府中,波兰法律与公正党和匈牙利青年民主主义联盟(简称“青民盟”)的疑欧主义叙事建立在文化疑欧主义、经济疑欧主义与主权疑欧主义三者叠加的模式之上,因而成为中东欧地区与欧盟裂痕最深的两个国家。这两个政党的执政理念同时受到民粹主义、基督教民主主义和民族主义思想的影响,其直接的政策导向是经济上反抗欧盟的经济不平等,文化上反抗欧盟的多元文化,政治上反抗欧盟权力的集中。

第一,在经济疑欧主义维度上,波兰和匈牙利两国的执政党对欧盟的政策都具有显著的民粹主义色彩,其所代表的利益群体具有高度一致性。首先,在政策叙事上,法律与公正党和青民盟都认为,波兰、匈牙利与欧盟的经济关系是高度不平等的,即边缘与中心的关系。 有学者指出,西欧国家的资本在波兰和匈牙利两国的私有化进程中逐步渗透到包括银行、能源以及通信等多个关键部门。这一情况也被建构为一种“后殖民主义”想象,而欧洲一体化进程则近似一个再殖民化过程。 其次,从具体表现来看,波兰和匈牙利都对欧洲自由市场经济持怀疑态度。波兰总理莫拉维茨基直言不讳地指出过度依赖外国资本存在的问题。在法律与公正党的民粹主义政策框架中,欧盟中大量的技术官僚、社会精英以及来自国外的经济势力正在与波兰人民争夺财富和资源。因此,波兰政府必须介入,以保护波兰民族工业和波兰工人的利益。

第二,在文化疑欧主义模式中,法律与公正党和青民盟将传统的天主教价值观作为建构社会秩序的合法化工具,以此强化民族的身份认同,巩固执政根基,这与欧盟多元文化主义相背离。法律与公正党作为一个在文化上保守的政党,其致力于维护传统的社会价值观,特别是强调家庭的重要性。该党还认为,基督教价值观为公共领域的社团活动提供了一个公理基础。 例如,欧尔班将其领导下的政府模式描述为基督教的非自由民主制。 既有研究發现,在2014至2018年间,宗教信仰是除经济之外的另一个对青民盟支持度具有显著影响的因素。这表明该执政党已经成功将其选民基础从普通大众扩大到了宗教群体。数据显示,2018年信奉宗教的人群使青民盟的支持率提高了130%。

第三,在主权疑欧主义模式中,历史叙事常常成为法律与公正党和青民盟动员群众、反抗欧盟的主要工具。

在2014年法律与公正党发布的竞选纲领文件中,该党指出,民主仅在民族国家才能有效实行。对波兰人而言,“我们自己的国家身份还有另一种含义,即在沦亡的123年里,波兰丧失了国家主权,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认为波兰的国家主权是最重要的价值。” 因而,对于任何有损波兰国家主权,或是对国家生存构成的威胁,对波兰来说都是不可接受的。不过,法律与公正党并不是全盘否定和挑战欧盟存在的合理性,而是认为欧盟必须改革,这在其2019年的议会选举纲领中得以体现。在该党看来,欧盟只是一个国家联盟,而真正对波兰负责的还是波兰自己。该党还认为当前欧盟正在通过法律和行政手段不断侵蚀民族国家的主权,这一点是波兰所不能接受的。

相关研究显示,欧尔班领导的青民盟自2010年获得议会选举胜利以来,通过将历史政治化来强化其执政根基。 譬如,2021年欧尔班在接受德国《明星周刊》访谈时强调,“欧洲是由主权国家组成的,因此,我们希望加入欧盟能够加强我们的文化特征,而不是使其削弱。然而,欧盟一些国家正试图进一步加强欧洲机构,并将尽可能多的权力移交给布鲁塞尔。这种对中央集权的追求让匈牙利充满恐惧,而这种恐惧正是基于我们的历史经验。”这种历史经验又源自匈牙利历史进程中相继与奥斯曼帝国、德意志帝国等为争取主权独立而斗争的记忆。

(二)基于“文化—主权”的双重模式

斯洛文尼亚的疑欧主义政党斯洛文尼亚民主党(Slovenian Democratic Party)自2012年第二次执政以来加速右转,其执政理念不仅受到了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影响,也与基督教民主主义密不可分。斯洛文尼亚民主党领导的新政府在2020年初上任,通过与新斯洛文尼亚党、斯洛文尼亚退休者民主党和现代中间党组成联盟,确立了在新政府中的领导地位。

与波兰和匈牙利的执政党有所不同,斯洛文尼亚民主党在经济政策上支持新自由主义,并倡导降低税收,加快私有化进程,与欧盟经济一体化发展方向基本一致。在文化和主权议题上,斯洛文尼亚则与波兰和匈牙利高度一致,在欧洲难民危机中反对默克尔的难民开放政策,并支持欧尔班的抵制路线。 民粹主义理念在斯洛文尼亚民主党的价值观中清晰可见,如“使不同的、被边缘化的阶级和个人尽可能广泛地参与决策,以实现共同利益”。此外,在2022年的竞选纲领中,该党突出了爱国主义的重要性,强调“爱国主义是对祖国、文化和语言的依恋。文化在社会中具有特殊的意义。斯洛文尼亚国家的基础是斯洛文尼亚文化”。在该党主导下的联合政府执政期间,时任总理亚内兹·扬沙(Janez Janša)试图修改媒体法,甚至威胁斯洛文尼亚通讯社,宣称要冻结对其的拨款。 此外,扬沙还就波兰与欧盟的法治争端,公开声援波兰,声称欧盟预算不能“将资金与尊重法治挂钩”。

爱沙尼亚保守人民党进入执政联盟始于2019年的议会选举。该党以位列第三的支持率成功与民粹主义政党爱沙尼亚中间党(The Estonian Centre Party)和另一个保守主义政党祖国联盟党(Isamaa)组建了执政联盟。 爱沙尼亚保守人民党的文化疑欧主义鲜明地体现在意识形态倾向方面:倡导传统性别角色和家庭价值观、反对跨性别恋爱、反对女性主义、反对移民。 在主权疑欧主义方面,该党将自己的最高政治目标确立为维护“爱沙尼亚性”(Estonianness)。根据这一目标,该党认为欧盟在主权和安全领域的治理缺陷将成为其实现和保持爱沙尼亚身份特性的障碍。 爱沙尼亚保守人民党这一理念的形成与其所保留的曲折的历史记忆紧密相关。

捷克政坛中最具影响力的疑欧主义政党当属公民民主党(ODS)。 该党自1992年以来先后三次成为执政党,执政时间已达15年,在2021年的议会选举中该党联合基督教民主联盟-捷克斯洛伐克人民黨(KDU-ČSL)和“传统、责任与繁荣党”(TOP 09)、“市长与独立人士联盟”(STAN)以及“海盗党”(Pirate Party)等共同组成了中间偏右的联合政府。政府总理由公民民主党党魁彼得·菲亚拉(Petr Fiala)担任。作为疑欧主义政党,该党在意识形态上属于自由保守派,即在经济上奉行自由主义政策,但在社会和文化领域属于保守派。这一理念根植于欧洲基督教文明传统。 从具体政策实践来看,虽然公民民主党曾作为执政党批准了增强欧盟权力的《里斯本条约》,但其在主权独立和移民等多个问题上都站在了欧盟的对立面。公民民主党坚决维护捷克的主权独立,强烈反对以欧洲联盟的形式对欧洲进行联邦化,并呼吁对欧盟进行根本性改革。 与波兰、匈牙利立场一致的是,捷克也坚决反对欧盟的强制性难民配额方案,认为捷克应该在边境控制方面拥有主权。在难民问题上,捷克认为在没有进行充分审查的情况下强迫各成员国接收难民的行为是对国家安全、社会凝聚力和本土文化的破坏。

斯洛伐克的“我们是家庭党”和自由与团结党 在2020年与“普通人和独立个人组织党”以及“为了人民党”组成了联合政府。其中,“我们是家庭党”的执政理念体现了文化疑欧主义倾向。该党不但拒绝欧盟的联邦化及性少数群体权利,而且对外来移民持反对态度。“我们是家庭党”的意识形态属于社会保守主义,主要支持者多为较保守和处于较低阶层的选民,这些选民是斯洛伐克政治转型中的失意者,因此对西方的自由主义政策持怀疑态度。 与在社会文化上奉行保守政策的“我们是家庭党”有所不同的是,自由与团结党不但奉行自由的经济政策,而且对同性婚姻和大麻合法化持支持态度。然而,该党在主权叙事上持明显的疑欧立场,如反对欧盟所代表的“官僚机器”、反对《里斯本条约》、反对欧盟经济统一和增加预算。 因此,自由与团结党党魁理查德·苏利克(Richard Sulík)曾表示计划让斯洛伐克退出欧元区, 他也一直是欧盟强制性难民安置计划的强烈反对者。在苏利克看来,欧洲一体化的持续深化不应该以牺牲民族国家为代价。

(三)基于文化的疑欧主义单一模式

罗马尼亚长期以来一直是中东欧地区最亲欧的国家之一,但在2018年这种关系出现了逆转,社会民主党领导下的罗马尼亚政府对欧盟的批评和怀疑声音逐渐增强。作为疑欧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罗马尼亚社会民主党前主席利维乌·德拉格尼亚(Liviu Dragnea)于2019年欧洲议会选举前曾将欧盟与“一个为使用成员国资源而征服领土的殖民者”相提并论。 与其他几个案例有所不同的是,罗马尼亚社会民主党持疑欧主义立场的原因既不是移民问题也不是经济问题,而是因国内社会问题与欧盟政见不一,引发双方的互相谴责。 这一社会问题主要集中在社会文化层面,社会民主党试图推动法治改革,被欧盟法院指责为“民主化倒退”。在欧盟看来,此次改革将削弱罗马尼亚的司法独立性,且会助长政治腐败行为。与此针锋相对的是,来自社会民主党的罗马尼亚前总理维奥丽卡·登奇勒(Viorica Dăncilă)则回击了欧盟层面的批评,并指责西欧领导人在批评社会民主党政府腐败和平息反政府抗议活动时采用双重标准。 需要指出的是,罗马尼亚社会民主党在政治光谱上属于左翼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与大多数欧洲社会党以及中欧和东欧的中左翼社会民主党不同,罗马尼亚社会民主党持更为温和的欧洲怀疑论立场。 正如罗马尼亚政治分析家拉杜·马格丁(Radu Magdin)所强调的,社会民主党的价值观是保守的,但经济政策是自由的。该党与罗马尼亚东正教有着密切联系,反映了该国强烈的社会保守主义色彩。譬如,社会民主党在竞选期间支持了一项由家庭联盟发起的倡议,该倡议呼吁修改罗马尼亚宪法,并将婚姻定义为男女之间的伙伴关系,不接受同性恋婚姻。

三、中东欧地区疑欧主义模式的同质性与异质性

基于对2015年以来中东欧七国疑欧主义执政党的分析可以发现,七国中的主要疑欧主义政党对欧盟的政策理念及其思想根基既有同质性,也存在异质性。整体而言,文化疑欧主义是七国中的疑欧政党的共同特征,并且这种特征都与基督教传统文化密切相关。此外,七国中的疑欧政党在疑欧程度上仍然停留在软性疑欧主义层面,尚未从根本性上质疑欧盟的身份。从局部审视,除了捷克公民民主党之外,其他六国的疑欧主义政党都具有民粹主义属性。但是,七國的疑欧政党在政策理念、疑欧程度及其影响因素等方面存在着较大差异。导致这些差异的原因既包括经济和文化因素,还包括历史和宗教因素。

(一)同质性特征

在同质性方面,七国的主流疑欧政党不分左翼、右翼, 都具有较为浓厚的文化保守主义底色,这一底色也成为中东欧地区疑欧主义的最大共性。而塑造和建构这一社会底色的根源也具有很大的相似性,即传统的基督教文化。波兰法律与公正党和匈牙利青民盟吸引了很多天主教保守派人士,青民盟的领袖欧尔班倡导的“非自由民主”路线就是建立在基督教民主之上的。法律与公正党的领袖卡钦斯基曾表示要将匈牙利的民主模式复制到波兰。另外一个共性是对于“本体安全”的关注,强调民族身份相对于欧盟身份的优先性,对加速的经济全球化和欧洲一体化对民族传统文化和精神信仰所造成的侵蚀存在极度的不安全感。不论是波兰的法律与公正党、匈牙利的青民盟、爱沙尼亚保守人民党,还是捷克公民民主党、斯洛伐克的“我们是家庭党”和罗马尼亚社会民主党,都倡导传统性别角色和家庭价值观,反对性少数群体,反对女性主义,反对移民。

此外,除了捷克公民民主党之外,其他六国的疑欧主义政党都具有民粹主义属性,这一现象背后折射了以下几种趋向。其一,这些国家的国内精英与普通大众之间的矛盾正在或已经转移到了欧盟成员国与欧盟机构和政治精英之间,中东欧民粹主义执政党对欧盟的不信任与其对国内传统建制派和精英阶层的反对一样强烈。其二,民粹主义与疑欧主义捆绑在一起也反映了中东欧地区中普通民众对转型所取得的成效的不满情绪在蔓延,更确切地说是对社会财富分配不均和缺乏社会流动机会的失望。事实上,包括波兰和匈牙利在内的中东欧疑欧主义政府原则上并不反对市场经济以及经济转型,但主张重新分配转型以来获得的社会财富。

(二)异质性特征

七国中的疑欧主义政党在异质性方面同样显著。从分类上看,这些政党的疑欧主义政策聚焦的领域存在差异性,正如上文所归纳的可分为三种模式。下文尝试从历史和宗教等因素解释三种疑欧主义模式之间的差异性。

异质性的第一个表现是:在中东欧地区的疑欧主义群像中,仅有波兰和匈牙利同时符合经济、文化和主权疑欧主义三种模式。从宗教因素来看,波兰和匈牙利的社会保守化趋向最为明显,同时它们也是基督教根基最深、信教群众最广泛的欧盟国家。根据2019年9月欧洲晴雨表的调查数据,匈牙利的天主教信徒占国家总人口的比例跃升到了80%,位居欧盟第五位,而在2015年匈牙利的这一比例仅排在欧盟的第13位。2019年波兰的天主教信徒占国家总人口的比例则超过马耳他,位居欧盟第一位; 匈牙利的信教群体在2015—2019年增长了近20%。综上可见,自2015年以来,在宗教世俗化加速的背景下,波兰和匈牙利国内天主教信徒比例的相对攀升,从侧面佐证了两国右翼政府的社会保守化趋向。与此同时,这种趋向反过来也进一步巩固甚至扩大了两个执政党的群众基础。

从历史因素来看,波兰和匈牙利在历史上不论从领土面积还是政治影响力来看都曾有过欧洲大国的历史记忆,而这些历史记忆在不同程度上建构了它们的欧洲观念。从2015年波兰法律与公正党政府提出的“三海倡议”可以看出波兰“小国的大国抱负”这一民族心态。匈牙利的民族性既受到作为草原与欧陆交互地带的地理位置的影响,也受到了在长达几个世纪中作为一支具有影响力的政治力量的塑造。 至今,欧尔班政府的执政话语中依然可以看到一种“让匈牙利再次伟大”的梦想。

异质性的第二个表现是:与波兰和匈牙利的疑欧主义政党不同,罗马尼亚社会民主党是疑欧主义程度最小的中东欧国家,其疑欧主义立场仅体现在文化领域。导致这一异质性的原因主要是不同国家之间的历史记忆存在差异。虽然屡受压迫的历史是所有中东欧国家的共同记忆,这种记忆天然地使它们对大国保持一种警惕性,但是由于地缘毗邻性差异,不同国家创伤记忆的来源并不一致。例如,爱沙尼亚、波兰、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斯洛文尼亚等国的民族意识中都存在着“恐德症”记忆。这种创伤记忆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都会对它们的“德国观”产生影响。只有罗马尼亚一国较为特殊,在数百年的历史中其主要是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附庸,而不是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的附庸。此外,罗马尼亚霍亨索伦王朝开国国王卡罗尔一世(Carol I)曾是德国霍亨索伦王朝旁系王室成员。在其治理下,罗马尼亚国家实力得以明显增强。这种记忆在一定程度上建构了罗马尼亚的“德国观”,也间接塑造了罗马尼亚在主权层面对欧盟的政策倾向。

此外,在欧盟境内务工的罗马尼亚海外侨民成为罗马尼亚融欧主义的强劲支持力量。一方面,加入欧盟后罗马尼亚务工人员大量流入德国、意大利和英国;另一方面,罗马尼亚政府长期以来存在严重的腐败,政府治理效能在欧盟范围内处于较低水平,导致国内民众的参政热情不高,进而导致国内投票率始终维持在低位。正因如此,海外侨民成为罗马尼亚政党竞选时拉拢的重要对象,而这一群体基本上都是罗马尼亚加入欧盟之后的实际受益者,因而多数人对欧盟持支持态度。这些选民对欧盟的态度间接塑造了社会民主党在经济上的融欧主义态度。

四、乌克兰危机以来中东欧地区的疑欧主义新动向

乌克兰危机对欧洲地区的安全结构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冲击,这使欧盟与中东欧疑欧主义成员国之间的矛盾暂时得以搁置。然而,中东欧地区的疑欧主义声势并未就此偃旗息鼓,而是在乌克兰危机背景下持续发酵。通过对中东欧七国中主流疑欧政党的立场追踪可以发现,除捷克、斯洛文尼亚和爱沙尼亚之外,其他四国的主流疑欧政党仍作为主要执政党或执政联盟成员与欧盟的矛盾持续激化,甚至部分国家的疑欧主义立场较乌克兰危机发生之前更加激进。

出现疑欧立场转向的国家有捷克、斯洛文尼亚和爱沙尼亚,原因是这三国分别在2021年、2022年、2023年相继举行了新一轮议会选举,组建的政党联盟新政府改变了前任政府强硬的疑欧主义立场。由自由运动党与其中左翼伙伴社会民主党和左翼党组成的斯洛文尼亚新政府在乌克兰危机爆发之后紧跟欧盟政策。但这并不意味着疑欧主义在斯洛文尼亚政坛消失,而是作为该国最大的反对党通过议会质询机制对新政府构成强有力的制衡。 此外,斯洛文尼亚民主党在国内的政治根基非常深厚,且前后三次成为执政党,因此在很大程度上存在东山再起的可能性。爱沙尼亚的情况与此相似,保守人民党在2023年的选舉中落败后作为爱沙尼亚最大的反对党仍然活跃在该国政坛。与上述两国有所不同的是,捷克的疑欧主义趋向并未彻底逆转,而是立场在一定程度上出现了软化。原因是2021年大选之后的捷克新政府由公民民主党领导下的五党联盟组成,出于拉拢选民的需要和受到两个亲欧合作政党(基督教民主联盟-捷克斯洛伐克人民党和“传统、责任与繁荣党”)的影响,公民民主党的疑欧立场发生了一定程度的软化。但在文化和主权维度上,公民民主党的疑欧主义立场基本未变。例如,公民民主党主席、捷克总理彼得·菲亚拉公开反对同性婚姻,坚持传统家庭必须受到保护。

值得关注的是,波兰和匈牙利的疑欧主义立场并未因乌克兰危机的影响而软化,反而由于其在欧洲安全中不断上升的战略地位使两国在法治和移民治理议题上对欧盟的抗争力度有增无减。譬如,乌克兰危机以来,波兰扮演了欧盟内部对俄强硬的“急先锋”角色。在此背景下,波兰和欧盟之间的司法争议暂时搁置。但在2023年2月,欧盟委员会针对2021年波兰宪法法院做出的两项存在争议的裁决声称将把波兰告上欧洲法院,理由是这两项裁决挑战了欧盟法律的优先权,欧盟委员会此举导致波欧司法矛盾再度升级。波兰宪法法院法官克里斯蒂娜·帕沃维奇(Krystyna Pawłowicz)对此作出了强硬回应,指出“欧洲法院无权质疑波兰宪法法院的最终裁决”。

此外,2023年6月波兰总理莫拉维茨基在出席第二届欧洲政治共同体峰会时,对欧洲议会投票阻碍匈牙利担任2024年下半年轮值主席国的决议提出了强烈批评。原因是欧洲议会认为匈牙利存在不透明的立法过程、破坏人权和言论自由等问题。而莫拉维茨基对此公开表示反对,他指出“这是欧洲议会对匈牙利的勒索行为,明显违反了欧盟规范,这种行为扰乱了欧洲治理秩序,并有可能将欧盟引入歧途,波兰将坚决反对这种违法行为”。

匈牙利的疑欧主义立场与波兰一样强硬。直到2023年7月2日,欧尔班政府在欧盟委员会自2015年欧洲难民危机爆发以来所提出的建立大型移民中心和移民聚居区的计划上依然持强烈的反对立场。匈政府国际事务发言人科瓦奇·佐尔坦(Kovács Zoltan)表示“欧盟此举不仅违背了匈牙利人民的意愿,也从根本上违背了匈牙利的宪法制度”。在欧尔班政府看来,欧盟这一计划意味着在匈牙利南部边境某地将建立大型难民聚居区,而根据欧盟的提议,匈牙利要为这些难民提供庇护。 值得注意的是,欧尔班于2023年7月22日在罗马尼亚一所大学发表演讲时表示,希望2024年的欧洲议会选举能够加强欧盟内反抗德、法的力量。这一讲话在欧洲引起了高度关注。法国《巴黎人报》强调,匈牙利总理批评欧盟内部的人口流动政策。路透社则称,欧尔班再次抨击欧盟发起的有关性少数群体的提案,并指出匈政府旨在保护匈牙利的基督教根源,这一论调也得到了《欧洲动态》的确认。

除此之外,自2021年11月执政的由社会民主党领导的罗马尼亚政府在疑欧主义道路上越走越远。罗马尼亚政界人士中的民粹主义者总是将欧盟塑造成一个“自动提款机”:欧盟的资金让人感到满意,欧盟的规则和改革却很糟糕。他们想加入申根区,但却不想治理政府中存在的腐败问题。因此,司法争端一直是罗马尼亚和欧盟的矛盾焦点,罗马尼亚宪法法院甚至在2021年6月发布过一项规定,即否认欧盟法律高于罗马尼亚法律。

五、中东欧地区疑欧主义对欧洲一体化的影响

结合本文的案例分析及中东欧地区疑欧主义政党呈现出的异质性特征,评估中东欧地区疑欧主义对欧洲一体化的影响不可一概而论,原因是不同模式下的疑欧主义政党在不同维度上的疑欧政策表现存在差异。事实上,这与欧洲一体化进程在不同政策维度上的多速特点基本契合。历经半个多世纪发展的欧盟,当前一体化程度最高的仍然是经济领域,文化次之,而政治层面的一体化则在2009年《里斯本条约》生效后长期处于停滞不前的状态,甚至在2015年之后,随着中东欧地区疑欧主义政党的群体性崛起,导致欧盟在政治一体化方面遭受了自2004年以来前所未有的挫折。因此,下文将分别从经济、文化和主权三个维度,对欧洲一体化产生的影响进行分析。

第一,从经济维度看,波兰和匈牙利的经济疑欧主义叙事充分暴露了欧盟内部成员国在区域价值链中的不平等地位。这种不平等形成的原因既与历史鸿沟有关,也与综合国力的现实差距有关。如此形成且固化了当前欧盟区域价值链的中心—边缘模式,进而导致中心国家常常被边缘国家视作“经济殖民者或资源掠夺者”,从而引发后者对前者的反抗。而从欧盟因内部单一市场所形成的资金与贸易流动带来的便利性和利益角度来看,这种利益是双向的。此外,波兰和匈牙利长期以来都是欧盟凝聚力政策基金的净获益额较大的国家。就此而言,本文认为以波兰和匈牙利为代表的中东欧国家对于欧盟的经济怀疑主义叙事,更多是一种具有工具性特征的民粹话语。一方面是出于政治选举需要而将国内精英与普通民众之间的矛盾转移到欧盟层面的权宜之计,并不会真正退出欧洲单一市场体系;另一方面旨在获得更多欧盟凝聚力政策基金的支持额度。但不可否认的是,频繁使用经济疑欧主义叙事会强化波兰和匈牙利两国国内民众对欧盟行政机构及政治家的不信任感,从而降低其对欧盟公共事务的关注度和对欧洲一体化事业的支持力度。

第二,从文化维度看,中东欧地区的疑欧主义对欧洲一体化前景的影响是深远的,间接影响了欧盟内部的社会融合程度。因为欧洲身份是建立在共同的基督教文明基础之上,一个纯粹靠经济利益整合起来的经济共同体最终会在个体利己主义泛滥且矛盾无可调和的情况下瓦解。上文对于中东欧七个国家执政党的疑欧主义模式的分析也印证了这一论断,即文化维度上的疑欧主义政策是七个国家的共性。这一共性说明对欧洲一体化产生更大冲击的因素并不是经济,也不是主权,而是具有身份性特征的文化因素。换句话说,对于文化身份遭到侵蚀甚至是吞噬的不安全感才是中东欧国家疑欧主义的根源。自《马斯特里赫特条约》生效以来,欧盟在经济和制度方面的趋同政策取得了很大进步,但承载着历史、信仰、文明等文化符号的民族身份是无法完全趋同的。这也将成为阻碍欧盟内部社会治理的最大障碍,尤其是对于那些涉及人权、社会伦理道德的议题。

第三,从主权维度看,疑欧主义具有根深蒂固的特征。不论是大国荣光的记忆还是创伤记忆,在此基础上建构的疑欧主义叙事无法从右翼政党的意识形态中清除。因此,在当前中东欧地区左翼政党式微、右翼政党势力不断壮大的背景下,欧洲一体化的联邦主义目标恐难实现,甚至是邦联性质的“中央政府”也难以建立。政府间主义短期内依然是欧洲一体化继续运转与推进的基本原则。其主要原因在于2015年难民危机以来的主权疑欧主义的影响在中东欧地区不断增强,如维谢格拉德四国对欧盟委员会难民摊派方案的一致否决,又如围绕波兰国内法与欧盟法之间优先地位的矛盾白热化。这些疑欧主义现象是自欧盟成立以来未出现过的,对欧盟内部团结造成了冲击。同时,这些难以调和的矛盾也预示着欧盟在政治一体化层面发展的限度,即建立以主权国家为基础的政府间联盟,但难以建立真正意义上的欧洲合众国。

[责任编辑:石晨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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