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中的文学地理景观
2023-11-04吴岚
【摘要】《平凡的世界》是一部地域文化表达的乡土写实作品。路遥将自己多年的人生体验和对这片黄土地的认知投射到双水村这一具有陕北特色的文学空间建构之中,用陕北特色的自然地理景观和人文地理景观完成了对双水村的文学空间建构。从文学景观的构建视角来看,陕北的黄土地滋养了路遥的写作,也使路遥对这片土地始终徘徊于眷恋与出走的复杂感情之中。
【关键词】路遥;《平凡的世界》;文学地理景观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17-0026-04
《平凡的世界》是路遥以生命铸就的长篇巨著,它以百万字的体量,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全景式地展现了1975—1985年这十年间中国的西北地区,特别是农村地区的历史性变化图景,具有重要的文学与文化价值,同时也具有地理学与文学的双重内涵,是中国西北地区的乡土社会在特定时期的缩影。目前,对于《平凡的世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人物形象研究、作品语言研究、现实主义创作手法研究、文本经典化研究四个方面,而随着文学地理学的兴起,文学景观的建构思路为文学空间的研究提供了跨学科的视野与启示。而双水村作为乡土文学和文学地理景观的复杂载体,是文学景观与文学空间交叉比较研究的切入点。
一、《平凡的世界》里的
自然地理景观
作者路遥是土生土长的陕北人,他出生在陕北清涧县,黄土高原的地理环境和风土人情对路遥的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人生》这篇小说中他立足于黄土高原文化,重点展现了陕北特有的地域文化内涵。在其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和《在困难的日子里》里,一开始便告诉读者故事发生的地点在西北黄土高原,可见黄土高原是路遥创作的一个重要原型,路遥将自己的人生体验和对这片黄土地的认知投射到《平凡的世界》创作之中,双水村成为他在小说中所建构的文学地理空间。
文学地理景观,主要是指呈现在文学文本中的自然地理景观和人文地理景观。自然景观包括山川、草木、鱼虫、河海等自然景物和现象[1]。对《平凡的世界》里的有关自然景物所涉及的词句进行梳理,双水村的自然地理景观主要为地形地貌、植被、水文和山川等。通过对地理环境、地理自然景观(如植被景观)和地理现象(如气候)等自然地理要素来构建了双水村的自然地理空间。
在小说的第四十六章里,路遥用科学的视角向我们描绘了黄土高原地貌形成的原因,以及黄土高原地形地貌的特点:“因为黄土具有垂直节理发育、间隙性大和湿陷性等特点,所以遇水很容易流失、滑塌和崩解。在漫长的二三百万年间,这片广袤的黄土地已经被水流蚀割得沟壑纵横,支离破碎,四分五裂,像老年人的一张粗糙的皱脸——每年流入黄河的泥沙就达十六亿吨!”[2]结合黄土高原现实原型的沟壑纵横、支离破碎,地势起伏大,远看起来不平整,山地与断谷、盆地相间分布的特征,可以看出路遥是有意地塑造双水村这一典型的黄土高原中的乡村景观,正是对黄土高原地形地貌的有意刻画,让我们更加能体会双水村里人民的真实生存环境,也能更加明白故事人物的心境。
环境植被、气候、水文等自然地理因素是双水村构建黄土高原意象的重要组成部分,黄土高原属于我国干旱半干旱地区,是我国生态系统最脆弱的地区之一,有降水量少、蒸发量大、植被稀疏、土地贫瘠等特点。双水村里的主要植被为枣树和柳树,它们都是适应性强且耐干旱的作物。正是因为黄土高原对树木的种植考验很大,所以才会有双水村一年一度隆重举办的“打枣节”,也会有红枣像鲜红的玛瑙一类的形容,围绕红枣发生的很多事情都有了其合理的解释,因为像枣树一类的果树在黄土高原的稀少才造成了双水村的村民对枣树与枣子的痴恋。
在气候方面路遥采用了气候与节气相结合的描写手法。“一九七五年的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快到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2]5“再过几天,就是夏至以后的第三个‘庚日,初伏就要开始了。紧接着就是大暑——这是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已经到黄经120°的太阳,像一个倒扣着的火盆子无情地烤晒着大地。”通过对文中节气描写的梳理,能够总结出黄土高原的气候特征:冬冷夏热,年温差大,降水集中,四季分明,年降雨量较少。因而易发生干旱、冰雹、局地暴雨等重大气象灾害及由此引发的山洪及泥石流等自然灾害。这正与第二十六章在双水村遭遇严重的旱情导致村里的庄稼都快干死时,田福堂动员村民去罐子村偷水,最后却将金俊斌意外冲走的事件相符合,在金俊斌被冲走的当天晚上双水村便下了很久的暴雨,这也正与黄土高原地区易发生干旱且局地暴雨等重大气象灾害的特征相符合。在水文方面,路遥着重描述了哭咽河和东拉河两条水系“小河叫东拉河,就是在这分水岭下发源的”“哭咽河,哭咽河,男人的眼泪流成的河……”[2]59这些地形地貌、植被景观、气候因素以及水文,互相作用,共同地勾画出了黄土高原地区的自然地理空间。
二、《平凡的世界》里的
人文地理景观
人文地理景观,也可被称为文化地理景观,主要是指文学作品中所描写的聚落、建筑、街道、服饰等物质文化形态和人类的生产、生活、风俗、宗教等文化活动形式[1]78。对《平凡的世界》的人文景觀进行梳理可以看见,路遥主要是通过聚落、建筑、民俗仪式来营造具有陕北特色的人文景观。
双水村主要由田家圪崂和金家湾两大村落构成,以金家、孙家和田家为代表的三个家族在这里繁衍生息[2]33。村落共同体的类型通常有地缘村落和血缘村落两种。村落内生活的民众相互依赖、交往频繁、习俗丰富,所以成为在物质和精神方面都自感满足的生存和生活空间[5]。双水村是路遥小说叙事的承载体,村里人们的生活向我们展示了陕北黄土高原里人们生活的真实的日常生活图景,比如村里有大事时,不论是白事或是红事,同一个村落的街坊邻居、邻村的亲朋好友都会来帮忙,文中以孙少安与贺秀莲结婚的场面最为宏大,“在快要临近春节的一天,孙少安和贺秀莲就在自己家里举行了一个简朴的婚礼。婚礼尽管简朴,但也少不了应有的纷乱。亲戚们在前一天下午就先后都来赶事情了。少安的几个姨姨、姨夫、舅舅、妗子,再加上各自带的娃娃,都涌在他家的一孔土窑洞里,脚地上挤得都不能通行了”[2]189。村民们劳作时唱着高亢的陕北民歌;在节日里闹秧歌、转九曲、打枣;遇到旱灾时举行虔诚的祈雨仪式等,这些共通的生活方式便是陕北地区的村民们共有的文学记忆,也是陕北特有的人文景观。
窑洞是双水村重要的居民建筑,也是黄土高原地区的典型建筑,在《平凡的世界》里,学校是窑洞、县革委会也是窑洞,即使孙少平去到了黄原县打工也是为人家箍窑洞,孙少安结婚,孙玉厚最想做的事就是为少安和秀莲箍两捆新窑。窑洞的建筑特点与黄土高原的气候十分相宜,黄土高原冬冷夏热,而正是因为黄土高原土层厚实的原因,所以窑洞具有很好的保温效果,能够达到冬暖夏凉的优点。路遥描写窑洞,除了突出了窑洞的居住价值外,窑洞还是村里贫富的一种象征,从整体上看金家湾的窑洞要比田家圪崂的窑洞气派很多,从土窑洞口接的石头以及门窗上雕刻的花纹上我们都可以看出金家湾曾经有过的显赫。而田家圪崂这边除了田福堂的窑洞气派一些之外,其他的窑洞主要也还是塌墙烂院。双水村的窑洞是有等级之分的,石窑会比土窑气派,而砖窑会比石窑气派,从孙少安结婚时孙玉厚想给大儿子箍一孔土窑,却因为家里贫穷只能去大队上借一孔窑住,到后来孙少安开办砖场后用青砖给自己箍了三孔窑,“立秋前后,孙少安新窑全部箍成了。在双水村最南关的那个土坪上,出现了一院颇有气派的地方:一线三孔大窑洞,一色的青砖彻口,并且还在窑檐上面戴了‘砖帽”[2]406。我们可以通过孙少安一家人居住环境的改变看出在时代的潮流下,人民生活状态的改变,以及阶级的动摇,还有双水村以往格局的改变。
秧歌在文中出现的频次也非常多,在双水村闹秧歌主要是在春节的时候,“后来新修了小学,这地方除过春节闹秧歌演几天戏外,平时也就没什么用场了”[2]33。秧歌可以说是双水村最火热的娱乐活动,而双水村的秧歌也是全公社最有名的,秧歌与劳动有着密切的关系,是劳动人民智慧的产物,双水村秧歌活动的展开主要集中于正月十五这一天,这时进入了冬天,在土地上劳作了三个季节的人们因为冬季的到来短暂地迎来了休息的时光,而黄土高原的冬天是黑白的,厚厚的白雪与枯黑的树枝给人们带来的是沉重的心情,所以这个时候就格外需要一场热闹火红的活动来暖和人的身体,温暖人的心灵。秧歌队在双水村里还承担了信息传递的功用,秧歌队在行进时会为一些家户“转院”,为这些家户讨一个好彩头,因而很多家户都会提前备好吃食招待秧歌队,又因为秧歌队会在各家各户转,所以秧歌队有进入家户的机会从而带来信息的传递,如果哪家有位青年才俊,那么这家人便会借机夸耀自己的“门户好”借此讨到一位好媳妇。
祖坟在双水村也是一个重要的文学景观,而祖坟后面代表的则是中国的丧葬习俗,在《平凡的世界》中最隆重的葬礼莫不过于金老太太的葬礼。路遥对金老太太葬礼的描述是从金俊武与金强逢人就磕头的仪式开始的,金俊武按照农村最高的习俗安葬了他的母亲,他款待了全村的人来吃喝。其中吃喝也有仪式,从入葬的前一天开始金家和所邀请的宾客便需要从早到晚一直不停连吃两顿,然后还请了一班的鼓手,晚上一到,吹鼓手便在前面引路,孝子们便需要沿路放灯盏。等到出殡时便有“游食上祭”“商话”“抖亏欠”等仪式。如此的丧葬仪式便是陕北地区文化景观的一面,陕北人有着强烈的灵魂不灭、死者永生的信念,因而厚葬成为人们的追求。“他们认为生前过的苦日子、遭的各种罪,在死后风光体面地离开,去到亡者世界就可以过上幸福的生活。”[4]
三、眷恋与出走
——路遥对黄土高原的复杂感情
黄土高原的生活经验对路遥的创作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賈平凹在《带灯》里用“血地”一词比喻故乡,“带灯也在她的房间里读元天亮的书,书上说:你生那里其实你的一半就死在那里,所以故乡也叫血地”[3]。黄土高原是路遥文学创作的重要文学空间,路遥小说中空间的建构基本上都是从黄土高原展开的,向我们展示了充满生活气息和地域特色的陕北农村生活,但路遥在刻画这些景观时的情感也是矛盾的。在表现陕北特色的民歌、陕北特色的民居、陕北特色的民俗生活时,路遥是充满爱意的。路遥在《平凡的世界》里运用了大量的笔墨来写信天游,信天游在路遥的小说里总能恰如其分的出现,而路遥也借用信天游来表达了对于故乡的眷恋以及对于人民的赞美,比如在王满银劳改过后,兰花没有责怪他拖累了家庭,而是心疼地说回家给他煮鸡蛋吃,王满银这时便高兴地唱了两段信天游:“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格莹莹彩,生下一个兰花花,实实的爱死个人!五谷里(那个)田苗子,唯有高粱高,一十三省的女儿哟,数上(那个)兰花花好……”[2]86路遥通过信天游的方式来赞美兰花的善良与体贴。而路遥在对黄土高原的自然环境的描写时是充满绝望的,路遥在《平凡的世界》里常常用“荒凉”和“贫瘠”两个词来形容,因为黄土高原地表破碎的原因,黄土高原能够种植粮食的面积并不多,且因为土壤沙化粮食的产量也不高,因而在故事的开始孙少平总是饥饿的,食物的短缺让孙少平往往只能用黑面馍充饥,即使在县城能够吃上白米白面的也是少数机关院里的子弟。黄土高原的气候也是极端的。夏天的酷热与冬天的寒冷常常会给双水村带来严重的灾害,路遥在文中用了大量的章节来描写双水村遭遇的一次严重的旱灾,旱灾在损害了庄稼的同时也带走了金俊斌的生命,金俊斌生命的消逝使文章的悲伤情感达到了极点,也表达了路遥对于故乡自然环境的审视。
正是因为黄土高原地区自然环境的恶劣以及浓郁的地方风俗,造成了路遥对于黄土高原地区复杂矛盾的感情,书中的两个主要人物孙少平与孙少安就代表了路遥对于故乡的两种态度,孙少平在见识过充满机遇的大城市后坚定地选择了从家乡出走,而孙少安却将根扎在了黄土高原上,两个人物的不同选择正好也反应路遥想要出走故乡而又对故乡充满浓浓眷恋的复杂感情。而在路遥之前的作品里我们也能够看出来路遥对黄土高原复杂与矛盾的情感,其中对于黄土高原的依恋与出走的矛盾情感是其小说中的主要基调。
四、结语
从路遥以前的作品来看,《人生》便是围绕着高加林挣扎、出走、回归黄土高原的人生历程来展示农村青年的奋斗,以及对命运的思考。而《黄页在秋风中飘落》中刘丽英也因为享受黄土高原外城市的舒适与安逸,逃离黄土高原的贫瘠与荒芜而选择抛弃丈夫和孩子,并与卢若华出走。所以通过对《平凡的世界》中文学景观的梳理能够更加直观地让我们看见路遥是怎样通过文学景观去塑造双水村这一文学地理空间的,并能够更加直接地看出路遥想要出走却又对黄土高原充满浓浓眷恋的复杂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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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吴岚(1999-),女,陕西汉中人,陕西理工大学,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文学地理学、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