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沅君与凌叔华小说少女形象分析
2023-11-03为例郑亦宁
为例 郑亦宁
[摘 要] 冯沅君和凌叔华的创作格外关注女性命运,人性与两性话题在她们笔下被阐述。冯沅君与凌叔华首次出版的小说集分别是《卷葹》和《花之寺》,本文旨在以这两部作品为例,选取其中年龄段相仿的两组人物群像——旧式闺秀大小姐与新式求学女学生,分析两位作家创作初期在女性形象塑造上的差异,并探寻其背后的立场与成因。
[关键词] 馮沅君 凌叔华 闺秀 女学生 爱情书写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6-0083-06
五四时期,文坛涌现了大批女作家。其中,凌叔华掀起一股“新闺秀写作”之风,冯沅君则较早以文学创作高举反封建旗帜,被称为“新女性作家之先锋”。凌叔华擅长描写女人之间的争斗,揭示女人的内心隐秘,贡献了一个个多样化的、血肉丰满的女性人物。而冯沅君创作生涯不长,仅发表了薄薄的三本文集《卷葹》《春痕》《劫灰》,却足以在现代文坛上站稳脚跟。二者笔下的女性形象,既有相似处,又因处境的不同而有着各自起伏的人生。本文旨在以《卷葹》《花之寺》这两部作品为例,选取其中年龄段相仿的两组人物群像——旧式闺秀大小姐与新式求学女学生,分析两位作家创作初期在女性形象塑造上的差异,并探寻其背后的立场与成因。
《卷葹》在1927年出版,初版时有4篇小说,分别为《隔绝》《隔绝之后》《旅行》《慈母》,1928年再版时增收《误点》和《写于母亲走后》。由于作家视角的专一,这6篇小说在情节、题材上都有许多相似之处,情感冲突是贯穿始终的母题。女学生们外出求学,受了新式思想、自由恋爱之风的熏陶,她们大胆追求恋爱自主权,但旧家庭中的母亲们只盼望女儿归家,走那些为旧道德所认可的“正道”。在这样的拉扯之下,女学生们便处于恋人之爱与母亲之爱的激烈冲突中。冯沅君以充分贴近人物的笔触,描写了她们的挣扎与不甘,鲁迅评价冯沅君的创作:“实在是五四运动前后,将毅然和传统战斗,而又怕敢毅然和传统战斗,遂不得不复活其‘缠绵悱恻之情的青年们的真实的写照。”[1]
《花之寺》于1928年出版,其中收录了凌叔华的17部短篇小说,主要的内容,一是反映待字闺中的小姐们的庸常生活,细腻地展现她们的内心世界,对在传统旧俗熏陶下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少女们,既有同情又有微讽;二是以冷静的笔触揭露上层太太们的种种庸常生活,以针一般的光芒审视她们的可悲与麻木;三是展现新式女性们在走到自由恋爱的终点——婚姻后的矛盾心理,表现新女性在母职惩罚中的痛苦和无奈。鲁迅先生直言:“她恰和冯沅君的大胆,敢言不同,大抵很谨慎的,适可而止的描写了旧家庭中的婉顺的女性。即使间有出轨之作,那是为了偶受着文酒之风的吹拂,终于也回复了她的故道了。”[1]
在挖掘这两部作品的整体女性立场之外,笔者将目光投注于当时少女的两种困境,闺中小姐仍处于牢笼之中或陷于半新半旧的尴尬境地;新式学生以稚嫩的双翼飞翔到更广阔的天地,然而却只是风筝,仍有一根线紧紧拉扯着她们。冯沅君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我们看到她笔下少女的抗争;凌叔华发出的是低回婉转的哀叹,我们看到她笔下闺中小姐们的茫然。
一、抗争的女学生们
《隔绝》与《隔绝之后》是系列故事,《隔绝》的创作素材是冯沅君表姐吴天的爱情悲剧。在地主家庭中成长的吴天,难以逃脱包办婚姻,被父母安排与土财主之子订婚。吴天追求自己的学业时,遇到了惺惺相惜的恋人。然而家中长辈大为反对,视为奇耻大辱,将其禁锢在家中,吴天欲以绝食坚决反抗。《隔绝》中的纗华,某种程度上便是以吴天为原型。作品以第一人称的书信体形式,通过纗华对男主人公士轸情真意切的心声,呼唤共同冲破封建婚姻牢笼,表现出青年人的抗争。
《旅行》描写一次“完成爱的使命”的旅行——两个大学生在外地的十天同住生活。他们在两人的“小世界”中感受到了被爱充满的氛围。“我们只知道相偎依时的微笑,喁喁的细语,甜蜜热烈的接吻。”[2]即使是短暂的分别,情侣二人也要尽受寂寞之苦和相思之煎熬:“我们竟爱得成这样了。”[2]
而《慈母》和《写于母亲走后》给读者呈现的一位少女愧疚而又痛苦的心路,母亲养育少女长大成人,殷切与温柔都给了爱女,无奈冲出家庭的雏鸟有了自己的追求,在情与理中陷入两难。
这些小说中的女学生都具有类似的特点,那就是大胆热烈的心灵。这和冯沅君的文艺观紧密相关,她青睐创造社那种浪漫书写的态度,也认为“文学作品必需作者的个性”,而最能体现作者个性的便是那些第一人称视角的创作体裁,比如冯沅君青睐的书信体,“至于书信,我以为应较其他体裁的作品更多含点作者个性的色彩”[2]。
1.对爱情的态度:刚烈勇敢、爱得彻底
冯沅君以大胆细腻的恋爱心理描写著称。“现代性爱”区别于“古代的爱”的第二个标志,恩格斯认为是“强烈和持久”,尤为突出体现的是对待恋爱的坚决态度,“仅仅为了能彼此结合,双方甘冒很大的危险,直至拿生命孤注一掷”。冯沅君笔下女学生们追求爱情的姿态,恰恰与此极为相似。《隔绝》中,纗华与士轸是同盟者的身份,希冀二人合力抗争、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而《隔绝之后》则是一曲殉情的悲歌,纗华愤而自杀,士轸亦追随爱人而去。青年们以啼血的声音,发出“身命可以牺牲,意志自由不可以牺牲,不得自由我毋宁死的悲歌”[2]。
2.对异性的态度:想象中的共同体
冯沅君笔下的女主人公,常常并非独立存在,在塑造其形象的过程中,与之对照的男性似乎无法言说自己的声音,与女主人公并置存在。这种共同体的建构,存在着想象的成分。这是一种叙述上的结合,第一人称视角常常从“我”变为“我们”,如《旅行》中的这一段:“我很想拉他的手,但是我不敢……因为我害怕那些搭客们的注意。可是我们又自己觉得很骄傲,我们不客气的以全车中最尊贵的人自命……我们的目的却是要完成爱的使命。”[2]
不仅如此,作者还以叙述人的身份对“我们”的行为施予合理性,再对其他乘客进行批判,美化“我们”这一对与理想契合的情人,以俯视的角度、轻蔑的语气与乘客形成对立关系。文本中的叙述视点没有分出“自我”与“他”,没有性别主体、性别眼光,而是中性的、超性别的,小说的主人公是复数“我们”。“两人共用一套感应神经来感受,是一种观念化和意识形态化了的爱情,并不在现实中存在。”[3]而从另外一个层面而言,这种所谓的“同盟”,潜藏着将女性去性别化的嫌疑,摆脱了主体性别身份的叙述立场,反倒难以摆脱对男性的依附,但这在当时的情境下也是具有历史合理性的。中国女性,千百年都在父权制的笼罩之下,不具备产生独立的性别意识的土壤,成为女性解放的一大阻力。所以最初的女性解放运动,在中国的语境下,很难是由女性所主导的具有自发性质的以性别意识的觉醒为前提的运动。现实中的女性势单力薄,在自我解放道路上举步维艰,不能仅仅依靠女性群体内部的力量,还需要与男性结成爱情同盟获得力量支持,以爱情作为旗帜,通过这种合力,以及社会的整体解放,来促成妇女的解放。
3.内心世界:情感冲突
冯沅君笔下的少女,内心世界充满矛盾,常常处于传统礼俗观念与现代性爱观、母亲之爱与情人之爱的双重情感冲突之中。
在第一对矛盾中,女学生们既追求精神层面上灵魂共鸣的圣洁爱情,但与此同时,也承受着种种“性爱禁忌”、道德礼法的打压。灵肉受苦的困境,追溯其文化心理层面的源头,还是传统性爱道德观与处女情结。冯沅君显然难以找到一个平衡,只能滑向另一个极端,笔下少女爱情的书写徘徊于旧式婚姻的“无爱之性”到自由恋爱的“无性之爱”的尴尬之中。
第二对矛盾,则呈现戏剧般撕扯的张力,母爱与男女性爱产生尖锐冲突。女学生们要与自己的恋人承受来自全社会的道德压迫,所以更应该表明与之相随的决心。但女学生还受到来自旧礼俗的代言人“母亲”的施压,并不得不在母爱和情爱之间进行艰难的取舍。女学生们常常在家庭、校园等场景中面对母亲哀切的声音或恋人悲凄的告白,内心却翻涌着对另一方的愧疚。一方面,女儿的生命由母亲给予,女儿的成长离不开母亲的陪伴,但随着自我意识的成长,自我意志与母亲意志的冲突也显露出来。这不仅是五四时期的女儿困境,百年以来,女性与母亲之间的精神冲突并不罕见。另一方面,女学生从恋人那里获得爱情的甜蜜与自由的振奋,但她又意识到追随恋人不为礼法所容,是对慈母的情感伤害。更甚者,女学生们不仅对母亲有愧,还对另一位“无言”的主体有愧意,那便是自己恋人的包办婚姻中的“原配”。冯沅君在《旅行》中有一段人物独白:“我素来是十二万分反对男子们为了同别一个女子发生恋爱,就把他的妻子弃之如遗,教她去‘上山采蘼芜的。我以为这是世间再不人道没有的行为。”[2]
这些女学生们,虽接受了先进的思想,受了自由风气的熏陶,然而却因现实的种种原因备受禁锢,这正如被喊醒的铁屋子中的人群,欲自由而不得,这种痛苦在矛盾中愈显深重。
4.性格矛盾:大胆反叛传统却又孤影低回
由于现实的种种因素,女学生们一边疾呼自由,一边却表现出种种犹疑。启蒙的复杂性让我们看到在她们身上尚未剥落的旧影。冯沅君笔下的女学生在和恋人相约时,仍然难以跨过世俗的指摘这道坎,“因为避免讨厌的人们的眼和口,他们起了个绝早,到城西公园晤面”[2]。又比如《旅行》中,电车上女学生只能借助隐晦的光影传达心绪。
“这种反叛与眷恋之间的左右摇摆、拔心不死,其实也正反映了‘五四一代刚刚浮出历史地表的女性知识分子在过渡时期的艰难处境。”[4]当时的新式女性,始终裹挟于一种巨大的焦虑感和迷茫感中。这也让我们看到了冯沅君作品中反传统的另一面,孕育于传统之根中难逃旧观念的重负。
二、金丝雀的困境
谈到凌叔华的作品时,好友苏雪林给出了如下评价:“世界在她是狭窄的,家庭在她却是最宽广的。”在凌叔华的笔下,那些处于家庭之中的少女们,都被注入了灵魂,有自己的幻梦,有自己的苦衷,牵动着读者的心。《花之寺》这本小集子,有不少篇幅落笔在庭院深深的少女身上。
《绣枕》曾被鲁迅先生选入《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也是能夠充分显示凌叔华创作笔力的一篇。深闺中的大小姐不避暑热,一针一线地绣着寄托自己心意的绣枕。这一绣枕,代表了小姐从白总长那得到一门好亲事的希冀,却被客人酒醉后的呕吐物弄污,一切的期盼都化为了泡影。小姐对绣枕的珍视与绣枕的命运形成鲜明对比,平静冷淡的叙事中蕴含更深的讽刺。
《吃茶》中,待字闺中的芳影感叹韶华易逝,自己“如此年华如此貌,为谁修饰为谁容”,常常顾影自怜。但芳影已不是深闺少女,新的时代风气渐渐使芳影一只脚踏出了闺房,像当时许多女学生一样,外出看电影、吃茶、听音乐,感受新式生活,她因此结识了体贴温柔、事事周到的理想对象——淑贞的哥哥王斌。只是故事同样发生逆转,原来王斌已有婚约,而其对芳影种种看似“逾界含情”的行为,不过是“外国规矩”罢了,这些都在芳影的前后感受中被无限放大。
《茶会以后》中阿英、阿珠两姐妹,在新风气盛行之时同样陷入窘境。她们俩有幸参加一次新式茶会。阿英不慎坐错位置,被旁人取笑,在同一男子谈话时,又难以捉摸其话中要义,应答失据。但同时她们又是自傲的,表现出对女子“同男朋友那样起劲的谈笑”的不屑。从二人的种种行迹可见她们在新旧交替的时代缝隙中挣扎,她们是另一种版本的“芳影”,既不愿困守旧地,又难以融入新环境,只能在空虚和冷落中憧憬自己的缥缈未来。
凌叔华对这些小姐们进行客观而又微讽的叙述,与同时期其他女作家的自叙式抒情不同,她直接借鉴学习了西方现代小说的叙事技巧,被誉为“中国的曼殊菲尔”。凌叔华以巧妙的意象隐喻小姐们细小隐蔽、曲折变化的心理活动,还以讽刺性的颠覆情节展示了小姐们的悲苦命运。这些挣扎在新旧漩涡中的小姐们身影交融重叠,交汇出可供细究的共同特点。
1.对待爱情(婚姻)的态度:焦灼等待、憧憬依赖
爱情,在冯沅君笔下是传统与现代惨烈搏斗的“新女性”之爱,而在凌叔华笔下,却是徘徊于新旧之间的闺秀们焦灼无奈的被动等待。
《绣枕》中的小姐满腔心事皆寄托在绣品上,那是她对于未来的期待与想象,希望借此求得一段美满的姻缘。“她做那鸟冠子曾拆了又绣,足足三次,一次是汗污了嫩黄的线,绣完才发现;一次是配错了石绿的线,晚上认错了色;末一次记不清了。……荷叶足足配了十二色绿线。”[5]那谨慎细致、十二分投入的态度,却仍属虚妄,旧式女子拼尽一生的最大努力,也如原地兜圈。
传统女子所受种种束缚,使得她们根本没有机会靠一己之力获得物质上的充盈与精神上的幸福,栖息于婚姻这棵风雨飘摇的大树,成为她们追求幸福的唯一出路。这是虚妄且无望的,婚姻的失败往往带来灭顶之灾。《等》是凌叔华纪念“三一八惨案”所创作的短篇,但站在两性的角度,仍可见其女性视角的内涵。女主人公阿秋是生活较为安稳幸福的小家女子,相比起前面的闺秀,她已经拥有一段甜蜜的爱情,她(甚至全家)都将希望寄托于一桩不错的婚姻上。但作品中始终未出场的“他”,却因参加游行意外离世。这带给阿秋灭顶一般的伤害,精神与物质的双重依靠彻底垮掉,她通过婚姻找到幸福的希望落了空。等“他”时,阿秋认真梳洗了一番,对于情郎到来的期盼与兴奋溢于言表,母亲则亲力亲为地帮女儿做准备。然而到了约定之时,“他”却仍然未至,阿秋为此焦灼难耐。作者将结尾与高潮并置,“他”的死讯传来,刹那间,母女两人的期待轰然倒塌,未来成了一场空,阿秋的幸福追求被残忍地剥夺了。
这些少女们,在有限的天地里,焦灼无助地等待着爱情的到来,等待着心中完满的婚姻,在现实的迷雾中陷入想象的幻梦。被动状态是腐朽礼教规训的后果,温顺乖巧似乎才是婚姻市场上的有力筹码,那些反叛的行为,被视为大胆荒谬。在社会变迁中,女性进退失据,恪守旧习俗受到的是羞辱,追求新风尚却显得滑稽,终究难以形成一致的步调。
2.对待异性的态度:猜测琢磨、难以融合
《吃茶》中,作者把芳影的心思和盘托出,“他很用神的和我谈话……他跟我倒茶,拿戏单,捡掉在地上的手帕,临出戏院时,又帮我穿大氅……出戏院时,他搀扶我上车后,还摘下帽子,紧紧地望了我一会儿呢”“他特别用心的翻译那句‘爱能胜一切,爱是不死的”“我应当早些起来收拾”“但是我睡的太少,脸色又要发黄,眼睛也发红,人家看了多难看”[6],这些在西方礼仪中再平常不过的行为,却被芳影细细琢磨并来回揣度。这位接受了新式风气吹拂的小姐,自身仍带有旧式的观念,在这半新半旧的矛盾中,闹出了笑话。但这并不全归咎于这些小姐身上。她们所接触的所谓新式观念、新式礼仪,是浮于浅层的,她们出入新式场所,自始至终都带着一种“他者”观望的角度。她们久处深闺,与女学生们不同,没有与男子共同出入学堂、朝夕相伴的接触机会,隔纱看人如同雾里看花。
3.内心世界:尴尬苦涩
五四时期沸沸扬扬的娜拉精神在《绣枕》中并不可见,读者看不到娜拉毅然决然地反抗父权与出走家庭的果敢。深闺小姐在新旧文化二元对立的语境中是失语的,在作者冷静的叙事推进中,这种“无声胜有声”的意境使得小姐们的苦涩、悲哀越发浓郁。大小姐与丫鬟这两个角色的处境是错位的,最初,大小姐觉得女仆的女儿脏,对方甚至没有看一眼绣枕的机会。然而小说故意设置讽刺性的结局,大小姐珍视的绣枕却最终落到被小姐嫌弃的女仆女儿手中,“大小姐没有听见小妞儿问的是什么,只能摇了摇头算答覆了”[6]。这样一种无可奈何的沉默,凸显的是大小姐真心遭践踏、无法主宰命运的悲哀。
又如,芳影在得知自己所恋之人并非对自己有意时,陷入极大的悲伤中,“眼泪不禁点点滴滴的流下来”。小说最后的那句“她痴痴地说:‘外国……规矩……”[6]引人深思,借芳影之口道出的新环境下的“外国规矩”,消解了她此前的美丽幻想。新旧变化的二元对立,中间却掺杂了自恋一类的情感因素,显得滑稽。所以在迷茫焦虑之外,她对外界是无声的,只能在自我念叨中品尝不为人知的苦涩。
《茶会以后》中的阿英、阿珠两姐妹,对于所谓现代文明与礼仪的态度也是暧昧且畏惧的,“感到一种空虚冷瑟的味儿,同时并起了种种不成形的顾虑和惧怕”[6]。
三、作家背景
凌叔华与冯沅君,都出身于具有良好教养的家庭。凌叔华是高门巨族的闺秀,冯沅君也是生于书香家庭,两人都在那个时代有一定的物质条件。但又因二人种种经历、思想的不同,所以她们创作出具有不同特点的女性形象。然而,两位作家在小说中或显或隐的战斗精神都与“五四”时代精神异曲同工,无非是探索的路径迥异,冯沅君的呼号热情激烈,但仍有孤影低回的尴尬,凌叔华虽然冷静温和,但微讽的锋芒也尽显力度。深入分析二人創作,得从作者的创作环境、品格气质,以及她们独特的生命经验、社会认知和艺术追求出发。
1.教育背景与创作圈子的差异
冯沅君曾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求学,女高师是当时追求自由、发扬五四精神的重要阵地之一。冯沅君在女高师时曾编写《孔雀东南飞》话剧剧本,还和同学一起参演。五月四日游行时,冯沅君还带头砸开学校铁门锁链,与同学们冲出校园。正是这些令人心潮澎湃的经历,促成了冯沅君主观化的创作风格。
而凌叔华是在燕京女子大学求学的,燕大是美国人办的教会学校,教义约束学生,学校倡导向善自律,不主张她们对社会采取行动。所以相较冯沅君,凌叔华的大学生涯则平静得多。由于接受了中西方融合的教育,凌叔华无论是对中国的传统,还是对西方的现代,都抱着一种宽容的理解与温和的质疑。正是这种价值的中立,决定了她的客观化叙事风格。
冯沅君与凌叔华自求学后所接触的交际圈有一定差异,凌叔华走进文坛,与周作人的帮助密不可分。凌叔华的处女作《女儿身世太凄凉》便是经周作人推荐交由《晨报副刊》发表的。她袒露自己创作的动机:“中国女作家也太少了,所以中国女子思想及生活从来没有叫世界知道的,对于人类贡献来说,未免太不负责任了。”[6]这话和女性话语权乃至人类贡献关联,满怀气魄。周作人提倡“人的文学”“平民文学”,提出“美文”概念,真正将散文独立为与小说、诗歌并置的文体,他的散文也以“冲淡平和”著称。凌叔华的文风曾被徐志摩称赞为“最恬静最耐寻味的幽雅,一种七弦琴的余韵,一种素兰在黄昏人静时微透的清芳”[7]。随后,凌叔华结识了现代评论派圈子的众多青年,与留学欧美的徐志摩、胡适交好,更是与陈西滢结为连理。她的创作思想也汲取了这些人的旨趣、精华,受自由主义影响,并夹杂对社会文化等各方面的思考。她的成名作《酒后》便发表于《现代评论》,描述时代急速变化之下被遗忘的群体,显示出一种冷静温和却又有力的抗争。
创造社主张“自我表现”,在当时的青年心头吹来一股抒发真性情之风。冯沅君的早期创作饱含浓烈情感,这与她跟《创造周报》的结缘是分不开的。她以自身经历为主要蓝本,呼号出女性受礼俗压迫、求自由反抗的强音。冯沅君是北京大学国学门的第一个女研究生,鲁迅先生当时是国学门委员会的委员。冯沅君初涉文坛便连续发表四篇小说,吸引了一向关心文艺创作、扶持新进青年的鲁迅先生的关注。《语丝》在北京创刊时,冯沅君也成为它的长期撰稿人之一。在鲁迅先生之后开辟的文艺园地《莽原》上,冯沅君即便正值毕业,也仍用“大琦”的笔名再次发表三个短篇。冯沅君与鲁迅先生的交往主要是通过这些刊物,而鲁迅先生“不克厥敌,战则不止”的斗士精神则影响了冯沅君的创作。沈从文亦坦言:“淦女士具有展览自己的勇敢,她告给人是自己在如何解决自己的故事,她同时是一个女人,为了对于‘爱这名词有所说明,在1923年前,女作家中还没有这种作品。在男子作品中,能肆无所忌的写到一切,也还没有。因此,淦女士的作品,以崭新的趣味,兴奋了一时代的年轻人。”[8]
2.家庭结构与婚恋经历
两位作家都曾有过被包办婚姻的经历,但也正是这份经历的差异,可以更好地解释二者对封建礼俗的不同态度。凌叔华幼时曾与赵家有过婚约,但后来婚事因故解除[7]。凌叔华此后顺利求学升学,并没有被束缚于旧礼中。甚至凌叔华在后来的自传《古韵》中,还美化婚约对象的父母,回忆自己在孩童成长时如何与对方父母温馨相处。凌叔华的婚恋经历,受旧式婚姻的压迫并不深,有自己选择的空间与自由。但她自小在高门巨族成长,家中姨娘围绕父亲争宠的闹剧令她印象颇深,所以她在揭示旧家庭女性悲剧命运时观察细致、笔力颇深。
冯沅君自小也被安排了婚事,这桩婚事就像笼罩在她头顶的阴影。当同学李超因抗拒包办婚姻而死于非命时,冯沅君震怒的同时又无奈地垂泪。在自己的第一段恋爱中,冯沅君也因是否要抗争包办婚姻、争取自己的权利而与恋人爆发激烈的争吵。冯沅君回到老家,看到表姐因顺从旧式婚姻,在婚后形销骨立,表情木然,这让她深深地为自己的未来担忧。正因如此,冯沅君对旧礼俗的压迫可谓恨之入骨,她大胆向旧礼教开炮,以战士的姿态追求恋爱的权利。
另外,还应注意到两位作家与父亲的关系截然不同。凌叔华与父亲关系密切,自小因为绘画才能受到父亲的关注与培养,这使得凌叔华不会直接揭露对封建旧制度的憎恨,而是以一种“白日梦”的方式诉说理想,转换不满[9]。而冯沅君自小便失去父亲,慈母便代为行使父权对女儿进行规训,慈爱与残酷便同时糅合进母亲的角色中。所以,冯沅君笔下的女学生常常与母亲处于激烈的矛盾冲突之中,因为母亲角色包含了父权意志、母爱温柔的双重质素,这使得人物的内心矛盾更为剧烈。
两位作家以不同的人生经历,催发出了不同的创作激情,而旨归都是一致的:为在五四洪流中的女性发声,为长久以来在历史上失语的女性代言。不论是冯沅君的激烈呼号、大胆批判,还是凌叔华的客观叙事、冷静分析,都在现代文学史上占据了重要的一页,为我们分析那个时代的女性命运提供了更多的思考依据与文本经验。
参考文献
[1] 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M].赵家璧,编.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
[2] 冯沅君.冯沅君创作译文集[M].袁世硕,严蓉仙,编.山东:山东人民出版社,1983.
[3] 刘思谦.徘徊于家门内外——冯沅君小说解读[J].中州学刊,1991(4).
[4] 杨华丽.反传统与传统:冯沅君的“爱情”之痛——以冯沅君1920年代的小说创作为中心[J].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26(8).
[5] 凌叔华.花之寺[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
[6] 凌叔华.中国女儿——凌叔华佚作·年谱[M].陈學勇,编.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
[7] 陈学勇.高门巨族的兰花[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8]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9] 查炎平.《古韵》声声话女人——简析凌叔华笔下女性悲剧的存在与生成[J].工会论坛,2007(2).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郑亦宁,南开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