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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小说的听觉叙事研究

2023-11-03刘美廷侯道松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16期
关键词:沈从文

刘美廷 侯道松

[摘  要] 沈从文作为中国湘西凤凰镇土生土长的“乡土作家”,其将故乡湘西民俗文化中的巫术歌舞、民歌民谣、敲鼓吹笛,以及湘西自然风景中的鸟鸣水声、橹声犬吠、热风声、訇雷声等大量的声音资源融入作品中,使得作品具有了独特的审美特质。本文以傅修延教授结合中西理论所提出的听觉叙事为理论基础,进一步深究听觉叙事对沈从文小说故事建构即人物塑造、小说结构、小说主题三个方面的作用。沈从文小说声音资源丰富多样,对故事建构产生独特作用。人物塑造以音塑造人物性格,以音暗示人物命运;小说结构以音连缀故事,以音结束故事;故事主题以音衬情,以音寓意。在文学领域中,学界越来越重视声音书写在小说故事构建中的作用,这意味着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过度受图像冲击、视觉相对单一、阅读“失聪”等现象将逐步改变,由此进一步推动学者在文学研究中从“视觉一元化”向“视听平衡”迈进。

[关键词] 沈从文  听觉叙事  故事建构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6-0071-06

莫言先生曾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仪式的演讲中指出,“作家是讲故事的人。”而现实是,听故事的人逐渐从用耳朵“听”故事变为用眼睛“看”故事,视觉图像时代几乎代替了听觉时代,这种视听文化失衡的现象也渐渐被中西方文学学者所重视。为解决文学领域中的“失聪”现象,国内外学者相继提出并完善了“听觉叙事”这一概念及其相关理论。20世纪50年代,英国学者J.C.卡罗瑟斯作为中西方最早对这一现象进行思考的学者,将生活在冷漠的视觉世界的西方人和生活在动情的听觉世界的非洲人做比较,由此激发了后来学者对这一领域的关注。20世纪70年代,加拿大学者R.M.沙弗尔积极倡导“世界音景项目”[1],其作为提出“音景”概念的第一人,为听觉空间的研究提供了基本的理论依据和科学的学术规范。2005年,梅尔巴·卡迪-恩基正式提出“听觉叙事”这一概念,并在其论文中得出感知同一个世界,耳朵相对于眼睛更敏感、更包容的结论[2]。而国内,自2013年以来,傅修延教授陆续发表了有关听觉叙事研究的论文,成为国内“听觉叙事”研究领域的先驱,其在弥补国内相关研究空缺的基础上,又创造性地提出一系列基于“音景”声学概念的观点,如音景分主调音、信号音和标志音三个层次,且文学作品中的“无声音景”也是不可或缺的声音景观。国内学者在傅修延教授的研究指引下,也发表文章互相讨论,在讨论中更涌现出不少新的理论观点,如在重视文学作品中的多种叙事音景时,还要重视听的类型和层次。而如今,国内学者积极将中西方叙事作品与已构建起的听觉叙事理论相结合,以求能够多领域、多角度丰富文学作品研究,调动“看”故事的人阅读作品时有更多“听”的感知,并使其发挥超时间、超空间的想象力,从而实现超感知的阅读体验和审美体验。

在中西方文学史上,有人将沈从文先生的艺术趣味与五柳先生、王维等诗人的诗艺等量齐观,将沈从文先生的文学风格与西方的华兹华斯相提并论,可见,沈从文先生的创作无论从中国还是世界来考察研究,都是一个举足轻重的文学向度。而目前学界对沈从文作品的研究大多借助于文本中的图像和画面,而忽视了沈从文文学作品中大量的“声音资源”。其实,我们深度挖掘沈从文小说中的声音资源,从《边城》中的雷声、水声、芦管声,《黑夜》的马蹄声、鸡鸣声,到《月下小景》的锣鼓声、歌声、默语……这些丰富多样的自然、社会、无声音景在沈从文小说的故事建构中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它们或集中出现而相辅相成,或单独出现而一力承当,既塑造人物性格、暗示人物命运发展,又推动故事情节、结束故事发展,并折射作者在故事中所要呈现的主题情感。本文将着眼于沈从文小说中的丰富音景,深入探究沈从文小说中声音资源的听觉特色在小说故事建构中的具体体现,即挖掘声音书写在人物塑造、小说结构、故事主题三方面展现出的深刻意义,以求更多元化、更多层次地展现沈从文小说的艺术价值,为沈从文文学研究提供更新的思路,并为沈从文文学研究进行多角度“发声”。

傅修延教授在《听觉叙事初探》中提出,音景主要分为三个层次,即定调音、信号音、标志音,其中定调音“支撑起或勾勒出整个音响背景的基本轮廓”[3],信号音则属于声音前景,其声音由于独特而被倾听,而标志音则是发挥着标志作用的声标。三种层次的声音景观相辅相成,共同维护着文学故事内部建构的协调性和整体性。在文学文本中,人物、情节结构、主题是小说中呈三角关系的三大要素,作家可利用其中的任一要素去创造另外两个要素的故事表现,如作家对人物的塑造可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亦可在人物形象塑造的过程中凸显故事的主题意蕴。从听觉叙事的角度出发,个性鲜明的信号音和标志音常常被作家用来塑造人物形象、暗示人物命運,而声音在塑造人物时,其亦推动着故事情节发展,情节亦建构着思想主题;而定调音如声音幕布一般,既在故事结构中起着拉开序幕和结束故事的作用,开启故事时给人先声夺人之感,结束故事时令人回味无穷,又在主题情感上烘托故事的整体情感氛围,或发挥着主题象征的作用。因此,沈从文小说中声音景观种类丰富,层次多样,作者以音塑造人物性格,以音暗示人物命运;以音连缀故事,以音结束故事;以音衬情,以音寓意。总之,沈从文小说故事中的各类音景相互作用,共同搭建起小说故事的基本建构。

一、听觉叙事对人物的塑造

声音与人有着相互作用的关系,人是声音的发出者、倾听者,同时声音也塑造着人物,而人物推动着故事情节发展,情节建构着思想主题,因而声音对人物作用的同时亦在作用着情节与主题这两大要素。在文学作品中,发出的声音与倾听声音之人的反应皆共同凸显并衬托人物的性格特征,此外,在特定情境之下的信号音、标志音甚至无声音景在文学故事的大背景下也悄然暗示着人物的命运发展,亦推动故事情节。

1.以音塑造人物性格

在沈从文小说中,作者也常常采用多层次、多角度的声音塑造人物。在以音塑造人物性格方面,沈从文的小说故事多次依靠人物发出声音的特征来凸显人物的性格特征。在《夜渔》中,姨婆为吃撑的茂儿推食时,“轻轻地”哼着推食之歌;在《萧萧》中萧萧哄着熟睡的小丈夫,“轻轻地轻轻地”唱着自编的山歌;在《边城》中翠翠以为二老邀家去等爷爷是欺辱自己,骂人也是“轻轻地”说。在这些“轻轻地”微弱的声音中可见姨婆的温柔和气、萧萧的温柔体贴、翠翠的温柔纯真。在“轻轻地”声音中,我们不乏感慨:沈从文笔下的世界是寂静的、美好的,甚至这个世界里的人也是善良且温柔如水的。而无声音景是重要的音景组成部分,其中一种“无声”,即“人通过保持静默来获得一段时间的相对无声”[4],在小说中也常常被用来刻画人物性格形象,而进一步凸显人物心理状态。小说《三三》中,母亲经常陷入沉默无声的状态,如母亲与三三讨论喜不喜欢照顾城里少爷的周小姐时,母亲因不明白三三说话的用意何在,不敢再多说,在沉默中只能留意着三三的话,再让她自己下结论;又如母亲与妇人争论周小姐是不是城里人的太太时,猛然地想起什么事儿,最后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一句,留下无尽的沉默。前者的沉默是由于母亲似乎还不确定三三对城里少爷的心意,因此更是不清楚三三为什么要与自己讨论周小姐的事情,三三为什么要因为自己流汗不好看而说一些反话,她只得保持短暂的沉默,在静默中仔细观察女儿的语言内容、面部神态,悄悄推测女儿的内心感情,足见母亲的细心、敏感以及对女儿的默默关心和爱。而后者的沉默是由于母亲发现现实周围人的言语与自己的美好愿望——希望自己的女儿能与城里少爷喜结连理,一起到城里去生活——相违背,因此,母亲在一次次争论中逐渐对自己的期望开始怀疑、动摇,只得叹口气而陷入沉默,这无声的沉默有着母亲因美好愿望与现实相背离的妥协,有着母亲极力争辩后无力反驳的无奈,单纯、朴实、善良的母亲形象在无声的沉默中跃然纸上。

2.以音暗示人物命运

发出的声音与倾听声音之人的反应在共同塑造人物性格形象的同时,也悄然暗示着人物命运的发展,使故事情节脉络清晰且有迹可循。而这种倾听声音之人的反应在听觉叙事理论概念中被归纳为“聆察”,这是傅修延先生相对于视觉领域中的“观察”而提出来的重要概念。人是情绪动物,被不同情绪包裹的人面对不同的听觉情景则会表现出不同的聆察效果,这一系列的聆察效果则一步步暗示着人物的命运发展。沈从文小说中大多数人物的命运发展都有迹可循,他们情绪变化多样,而多变的情绪使小说中的人物在不同境遇中所产生的听觉反应不同,聆察效果有异,因此我们可通过摸索人物不同的听觉反应来解读人物命运的发展。《边城》中多篇章节反复出现打鼓敲锣之声,在第四章节中,打鼓敲锣是为了庆祝端午佳节,此时与二老刚擦出爱情火花的翠翠听见的锣鼓之声是热闹的、有节奏的,这欢快的鼓声暗示着翠翠的爱情故事将要从此开启;在第六章节中,鼓声“蓬蓬”地响着,不再像之前那么动听,且还夹杂着“呜呜喇喇”的唢呐声,两声混合使人烦躁不安,这是翠翠为两年前端午的事而怀念、烦恼时所听见的鼓声,嘈杂喧闹的鼓声暗示着翠翠爱情道路的艰难不易;在第十章节中,有乐感节奏的鼓声陡然一转,变得十分“繁密”,甚至促使倾听的人想起极窄的船只在水中笔直的前进,这里的鼓声是人物命运发生重大转变的提示音,此后的翠翠将逐渐失去美好的爱情。又如,在短篇小说《月下小景》中,两个互相倾心爱慕的年轻人为逃避对恋爱与婚姻极其严苛的古老山寨,相约于山中午后互唱山歌表情,互说情话表意。而在傍晚时分,他们在理智与感性的交界之间徘徊、动摇,此时山谷却传来令人身心发抖的牛鸣,这沉重的牛鸣声是古老种族对两个年轻人的警告,是两个年轻人为爱情即将走向死亡的预示。可见,沈从文小说中的自然之音、社会之音共同暗示着人物的命运发展,而其中的叙事声音本体与人物的性格特征、人物命运的唱和进一步拓宽了研究深层人物形象的道路。

二、听觉叙事对故事结构的建造

传统小说重视起因、经过、结果式的线性发展结构,而现代小说往往突破这样传统的叙事方式,以碎片化的方式叙事,而在大多现代小说作品中,声音景观便担起了加强小说故事建构凝聚力的重任,让故事中的人物命运发展、情节构造、主题线索有更清晰的脉络。在文本碎片化的表象下,声音景观使故事结构相互连缀、婉转结束,带着我们打破因果链条,自由穿越叙事时空,感受故事的整体性。

1.以音连缀故事

沈从文被称誉为“文体作家”,其作品叙事视角独特、叙事结构多元,在作品中倾力展示的人生意义与生命世界,正是由于其精心设计的叙事方式而得以显现,在其小说中,以音缀事便是其精心设计的叙事方式之一,声音景观在其作品中成为一个个回忆、现实、想象的连接点,串联起不同的分散时空。在《边城》第十节中,翠翠在吊脚楼的看台上听见妇人们大声地讨论自己与二老的媒事,心里害羞而又煩乱,此时河中的鼓声愈发激越,岸边、楼上的呐喊声相互交错,甚至有人喊着二老的名字,且楼下的鞭炮声与惊讶尖叫之声交杂,显得十分喧闹繁杂,种种喧杂之声结束了读者对看台上妇人们交谈场景的关注,转向了翠翠与完成比赛的二老偶然见面的场景,以及翠翠烦恼而矛盾的自我对话。龙舟比赛周围的声音景观,先将沉浸在妇人话语中的翠翠拉入现实,使之在心烦意乱中匆匆回家,又慢慢地再进入快乐而烦恼的自我对话中,这样一组繁杂的声音景观巧妙地实现了现实与意识流之间的相互转场。在《边城》的第十三节中,晚饭后,翠翠靠在祖父身旁听了关于可怜母亲的过往,她的心里好像压上了很重很重却又无法挪开的东西,而此时,丛中的虫声“繁密如落雨”[5]般,突然钻出一只草莺长声高鸣,在自然乐音中,氛围逐渐变得宁静祥和起来,祖父开始讲起翠翠母亲与父亲对歌的美好故事。月下夜景的自然声音景观,看似是一片繁闹热景,实则衬托出温馨宁静之感,将翠翠听了母亲故事后所产生的压抑之感过渡至“母亲和父亲唱歌”的温馨回忆之中。

2.以音结束故事

声音景观还介入到故事时间的停顿乃至结束中,其刻意地打断小说故事时间发展的连续性,使叙事故事静止,给读者留下大片“留白”,让小说中人物的情感更悠长,情节的发展更绵延,主题的意义更深刻。沈从文的小说常常以不同形式、不同种类的声音景观为结尾,将人们的感官集中于听觉,在尾声中品尝故事韵味,这种以音结束故事的方式实现了小说结尾余音绕梁之感。在《边城》第八节的末尾,翠翠在河中唱着巫师还愿迎神的曲子,欢乐的歌声中带着一丝凄凉,最终以鼓声从远处响起,端午的龙船下河而落了尾。翠翠那柔和又忧伤的歌是对爱情的期许和迷茫,她怀念在两年前的端午所遇见的人,却无法笃定那心上的人儿是否喜欢自己,而远处的鼓声响起,又预示着新的一年端午开始了,翠翠与二老的爱情又会有怎样新的进展呢?故事在此停顿后,读者便可寻着鼓声向下一节的故事发展一探究竟。短篇小说《黑夜》则以革命年轻人脱险归队时与革命同志对接的对话,以及他上岸时用手脚拍水的声音收尾,年轻人在上岸前同伙伴遭遇了无数危险,挺过数个敌人的哨卡,最终在同伴的庇护下幸而脱险。而小说的故事发展,在革命青年上岸的拍水声中戛然而止,这位革命青年未来会如何选择自己的道路?他的革命道路还会遇到哪些阻碍?对话声、拍水声组成的声音景观为小说叙事画上了句号,引导读者在脑海里打出无数个问号。因此,通过探讨沈从文小说听觉叙事下的多种故事结构,可发现沈从文小说的诗意建构,其利用声音突破了故事时间发展的屏障,以最纯真自然的笔法极力展现出生活的本真。

三、听觉叙事对故事主题的构建

据黑格尔所论,听觉相较于视觉而言,其很难借助声波来进行客体化处理,所以我们所听到的不是一个物体的形状样貌,而是“观念的心情活动”[6],且“声音可以通过耳朵直接渗透到心灵的深处”[6],所以声音比图像更触动人心。因此,在小说故事中,承载着人物命运发展和情节脉络的声音常常被作家用于故事情感氛围的烘托和主题象征的表现,这类既塑造着人物又建构着故事情节的声音在小说中分散于故事的从头至尾,如果将其一个一个提炼并串联起来,便可发现这类声音如幕布一般奠定了整篇故事的感情基调,或忧伤,或凄凉,这类声音抑或承载着某种象征意义,象征着故事的主题意义,即对人生、社会、生命的思考。

1.以音衬情

在沈从文的小说故事中,有对人物塑造、故事情节建构起作用的有声或无声景观,它们在故事篇章中虽稀疏而分散,却总体表达着整篇故事的情感总基调,即以音衬情。在小说《三三》中,无论是母亲还是三三,都常常陷入无声的沉默之中,形成一幅幅无声的音景。如,三三梦见城里少爷与管事先生向自己买鸡蛋的场面,并试图将梦告诉母亲,可是母亲却说三三脸红,三三便一句话也没说,想问些什么也没有再问,这一沉默暗含着三三陷入暗恋的害羞。又如,三三与母亲讨论喜不喜欢照顾城里少爷的周小姐,以及出了汗的脸好不好看的问题,在争论后母女二人都陷入沉默,这一次沉默是母亲对女儿内心想法的疑惑,是三三爱慕上城里少爷后产生的强烈自尊心。再如,三三因不满周小姐与城里少爷的关系,不再与母亲同去为城里少爷送鸡蛋,可待母亲归来时总愿意听母亲讲去时的故事,可故事未完母女二人便又陷入无声的沉默中,这一沉默是母亲想起管事替城里少爷问的媒事,三三想起在溪边第一次与城里少爷见面,在沉默中可知两人对未来都充满着憧憬和迷茫。后来,母女两人为城里少爷送鸡蛋时,才知城里少爷已经去世,两人一句话也不说便走了,归家后,两人无声地、慌忙地在家中找东西、数鸡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一次沉默是母亲希望女儿嫁到城里去的愿望破灭,是三三的纯真爱情的灭亡,两人在失望中痛苦着、无助着。可见,在《三三》这一短篇小说中,沈从文先生借助贯穿于整个故事的无声音景,搭建起了“纯真而忧伤”的声音幕布,而多次以“定格”“留白”形式出现的无声音景又包含着小说人物的深层情感,从三三的害羞到要强的自尊心,从母亲对女儿心意的疑惑到对女儿人生大事的期许,再到最终两人美好愿望破灭的痛苦、无助,一系列的情感脉络串联起来便是该篇小说“纯真而忧伤”的情感基调。

2.以音寓意

随着人物命运和情节发展的变化,读者很容易听出小说声音中的情感总基调,发现被精心安置于叙事文本各部分的信号音和标志音,它们常常在情感大基调之下还被赋予人生、社会、生命等主题象征意义,因此即使这类声音景观随着故事内容做出微妙的变化,具有象征意义的它们贯穿于文本始终,串联故事中心脉络,最终凸显出故事本身的深刻主题,即以音衬意。在沈从文小说中,往往有贯穿始终的象征性声音,如鼓声、歌声、鸡鸣,这类声音景观随着故事发展发生微妙的变化,在变化的同时也暗示着小说的深层主题内涵。比如《边城》中贯穿全文的声音和湘西人的精神必需品——民歌:在第一节中,翠翠和爷爷在岸边吹着迎亲送女的曲子,爷爷行船时用沙哑的声音唱着歌,打破了河水的宁静。小说开头一支送女曲、一首打破宁静的歌便暗示着祖孙二人生活的改变,也暗示着翠翠爱情的到来。在第五节中,爷爷摇橹时唱着催橹歌,那歌声虽沙哑,但字字不含糊。在此处,爷爷唱歌是为了安抚因被打趣而生气的翠翠,而催橹歌好像在逗着孙女开心,让孙女快快知晓她自己的心意。在第七节中,翠翠开始逐渐迷恋上关于爱情的茶峒歌,并基本可以领略到其中的缠绵之意。可见翠翠慢慢陷入爱情的幻想中,这是情窦初开的美好。在第八节中,翠翠独自一人站在渡口边的船上,轻轻地唱着民歌民谣,欢快的歌声中带着一丝丝烦闷。翠翠所唱之词是其所想,是对自身苦恼的抒发,是对自己处境的宽慰。在第十四节中,翠翠听着二老的歌声在睡梦中翱翔,灵魂似乎也飘了起来。这里的歌声好似二老对翠翠的爱恋,饱含爱情力量的歌声让翠翠的梦无限甜蜜,也暗含着爱情让翠翠无限憧憬和向往。在第十九节里,翠翠想听爷爷唱歌,但爷爷因大老淹死的传言而沉默,当船划到溪中央时才开始放声大唱,而翠翠因爷爷不为自己唱歌,只得自己为自己唱歌。随着故事发展,为翠翠唱歌的人逐渐沉默,逐渐变少,也预示着独自为自己唱歌的翠翠逐渐失去爱自己的人,失去爱情,也暗示着翠翠将会独自一人孤独等待的结局。整篇小说,唱歌是翠翠和爷爷平日里消遣时光的方式,是祖孙二人以及团总家兄弟表情达意的工具,因此,贯穿整个故事的歌声承载着他们的喜怒哀乐和朴实生活,讲述着翠翠的纯真爱情如何从欢乐走向忧伤,文中一系列的歌声呈现了《边城》内在的“美”与“爱”的主题。可见,在沈从文的小说故事建构中,对故事主题有着重要意义的声音景觀并不是突然降临于文本中某一片段,而是被独具匠心地安置于整篇小说,并贯穿于整篇叙事文本之中。

因此,听觉叙事对沈从文小说的故事建构主要有三大作用,即听觉叙事对人物的塑造,对故事结构的建造和对故事主题的构建,与此同时,人物、结构、主题三大要素也体现出相互作用的三角关系。如,沈从文利用声音将人物性格中最柔软的一面,和人物命运中最深层的一面展示出来;沈从文小说充满诗意,故事结构如诗歌语言一般具有“跳跃性”,忽而转折、忽而截止,因此在沈从文小说中,声音亦扮演了连缀故事、结束故事的角色;沈从文小说中对声音最高级的整体掌控,则是搭建起“纯真而忧伤”的声音幕布,在奠定情感基调的基础上,再编织起一连串的象征音来凸显故事的内涵寓意,以此实现以音衬情、以音寓意。

四、结语

沈从文先生利用分布于小说各个环节的声音景观,来建构起小说故事的三大方面,即人物塑造、小说结构和故事主题:以音塑造人物性格,以音暗示人物命运;以音连缀故事,以音结束故事;以音衬情,以音寓意。就如沈从文自称,他的作品想造的是希腊小庙,只需要精致、结实,而生动且具有内在塑造力的声音景观不仅使沈从文小说外在精致,而且使故事内在更加饱满结实。由此,大量声音资源被沈从文运用于小说的叙事文本之间,声音为小说的叙事建构留下了重要笔墨。因此,从听觉叙事的理论视角分析沈从文小说,既能够调动读者阅读作品时的听觉感知,使其发挥丰富的想象力,从而实现超感知阅读体验和审美体验,又能更好地理解声音在小说故事建构中的作用和叙事艺术上的非凡意义。而无论是作家“讲故事”,还是读者“听故事”,都是依靠于听觉感知,在如今“视觉称霸”的读图社会中,文坛重视作品中的声音书写,并非直接否认了视觉反应在叙事文本中的作用,而是在作者“讲故事”和读者“听故事”过程中引导人们调动起听觉感知力和想象力,回望于“讲故事”和“听故事”的初心。

参考文献

[1] Schafer M R,ed.The Vancouver Soundscape,Vancouver:A.R.C. Publications,1978.

[2] 基恩.现代主义音景与智性的聆听:听觉感知的叙事研究[M]//费伦,拉比诺维茨.当代叙事理论指南.申丹,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3] 傅修延.聽觉叙事初探[J].江西社会科学,2013,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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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沈从文.沈从文小说精选集[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

[6] 黑格尔.美学 (第3卷)[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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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傅修延.论聆察[J].文艺理论研究,2016,36(1).

[11] 沈从文.沈从文文集[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

[12] 汪曾祺.汪曾祺全集[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13] 沈从文.湘西往事[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刘美廷,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

侯道松,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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