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位媒介与赛博城市中的定位化移动:一种交互界面的视角
2023-11-03许同文
【摘要】定位媒介是具有定位功能的数字移动媒介。作为一种普适化媒体,以智能手机为代表的定位媒介促生了丰富的移动实践。当手机具备定位功能、当移动被定位化之后,城市的移动性以及移动中的人、技术、空间关系呈现出何种新的变化?文章从交互界面的视角出发,认为赛博城市中移动的定位化生成于人与定位媒介、数字空间与物理空间的交互之中。在定位化移动中,人与定位媒介交互成为赛博人。经由这种赛博人,数字空间与物理空间融合形成一种定位化复合空间。因此,定位化移动是赛博人在定位化复合空间的移动,也是一种复合移动性,这也成为赛博城市新的移动景观。定位化移动实践中,物理与数字等二元对立的交互体现了定位媒介之于移动传播研究的价值。
【关键词】定位媒介 定位化移动 交互界面 复合空间 赛博人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3)10-051-08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3.10.007
一、引言:作为定位媒介的智能手机与定位化移动
定位媒介是具有定位功能的数字移动媒介,其能够通过位置传感器设备感知用户移动过程中的实时位置,据此提供相关的地理信息。[1](2)[2]这种位置感知“使得设备能够根据位置定制化分析关系数据,并选择与特定位置最为相关的信息进行传输”,进而“在城市空间中支持并实现了各种新的社会实践和商业逻辑”。[3](3)
虽然定位技术多样,但最为常见的还是GPS。定位媒介近年来的普及与内置GPS传感器的智能手机的出现密切相关。虽然地理信息系统早在20世纪60年代就已出现,但直到2000年美国克林顿政府才批准GPS数据大规模民用。自此之后,基于地理信息技术的媒介设备、服务和应用不断涌现。2007年第一代iPhone面世,拉开了定位媒介大众化的序幕。正如麦夸尔所说:“苹果手机的发布使得大量的地理位置的商业服务代替了早先艺术家们围绕位置媒介的种种实验艺术而成为主流。”[3](3)Ling早在2004年就预言,“移动电话中的定位传输服务很有可能会给我们组织日常生活的方式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4]而今看来,确实如此。作为定位媒介的智能手机可以说是当下中国数字场景的一种普适化媒体了。[5]智能手机中的位置应用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种是以位置功能为核心的应用平台,离开位置功能这一应用将无法正常运行,如地图类APP(高德地图、百度地图等)、跑步类APP(咕咚、悦跑圈等)、外卖类APP(美团、饿了么等)、旅行类APP(去哪儿、携程等);另一种则是将位置功能整合进原有的应用系统之中,作为对原有应用系统的发展和补充,如微博(发博定位、附近的人等)、微信(位置共享、发送实时位置、朋友圈定位、附近的人)等。“无定位,不场景”,以GPS为代表的手机定位系统被斯考伯等人称为移动时代正在改变用户生活体验的一种原力。[6]近些年来,定位媒介的相关研究已大量出现在文化地理学和媒体研究领域,同时也成为传播地理学的一个相关话题。[7]
复杂的移动性是现代社会的重要促因,[8]每一个空间及空间中的社会关系与社会结构都因不同的移动性而变化。[9]在移动性研究的学者眼中,是移动性定义了社会,而非静止。[10](15)在此背景下,Urry等西方学者倡导社会研究要进行一场移动性的转向,进而凸显移动性在促成社会发展中的重要作用。[11](12)这些学者的预设是,移动性关乎人类社会的时空节奏,因此具有形塑社会关系、社会结构的巨大潜能,其也能够作为解释社会发展变化的动因。[10](18-19)与此同时,移动性的动因也成为学者们讨论的重点。火车、飞机等移动技术本身所具有的时空偏向成为改变社会移动性的重要动力机制。因此,Urry将这些支撑了移动性的技术称为“移动系统”。[11](13)新媒体技术也位列其中。
定位媒介是一种基于地理位置的数字媒介。借助定位媒介,人们能够获得立足之地的环境信息。随着物理空间中嵌入定位媒介的身体的移动,数字界面也移步异景,其中包含了一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人地关系。移动在此过程中被定位化,成为一种定位化移动。本文试图从定位化这一定位媒介的媒介特性出发,探讨定位化移动的内涵、成因,及其对于数字化移动的意义。
二、定位媒介何以为新:定位化
1. 媒介特性:媒介缘何是一种文化环境
什么构成了媒介中的“新”,这种“新”又为现有的分析框架增添了哪些问题,这是需要追问的。[12]正如克莱默尔所言,我们不能仅仅关注媒体的信息传递,还要关注这背后的力,正是这种作用力影响了人们的思维、感知、记忆和交往。[13]面对定位媒介,有必要追问其在日常生活中引入的力是什么,这种力如何影响了日常生活。
对于这一问题的回答,还是要从媒介特性出发,廓清定位媒介的何种特性让它与众不同。这承袭的是梅罗维茨所谓媒介理论的路子,这一理论追随麦克卢汉“媒介即讯息”的论断,主要关注某一种具体的媒介或某一类媒体与其他媒介或媒体相比,具备的与众不同之处。正是这种与众不同使每一种媒介都塑造了一种独特的环境。[14]人类与文化得以存在其中。Farman认为媒介研究要分析媒介自身的特殊性,因为其中包含着一种可供性的力。[15]延森认为这种媒介研究的路径强调了媒介形式的价值,因而为进行具体的媒介文化分析提供了一种思路。[16]也就是说,这种媒介研究的路子,除了肯定传播媒介是社会发展的动因之外,更着重强调了传播媒介如何推动社会发展的问题。[17]遵循这一路径,在研究定位媒介时,首先追问的问题是:定位媒介的媒介特性是什么?这种特性如何使定位媒介不同于非定位媒介?在此基础上,本文着手讨论定位媒介对城市空间移动性的影响。
2. 定位化:定位媒介的媒介特性
在定位媒介中,物理空间之于网络传播的意义被凸显,成为一种基礎性要素。信息基于空间被生产,空间基于网络信息被组织。物理空间与数字信息在定位媒介中被置于同等地位。对于定位媒介来说,用户在网络中获知何种信息与用户在哪儿密切相关。[18](7)定位媒介能为人们提供诸如“你身处何方”“附近有何物”之类的信息。[19]De Souza e Silva和Frith认为这改变了传统网络的逻辑,充分反驳了移动技术与物理空间二分的论断。[20]在传统的移动社交网络中,节点、节点间的关联与用户所处的空间位置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关联,但位置感知技术让作为节点的用户更多地关注节点所对应的物理空间。
人的信息传输与接受总是发生在物理空间,但信息与物理空间之间却并不必然相关。比如,路标、商店招牌这些信息明显是具有空间属性的,但书本、CD等却并不因空间的移换而变换接受的内容,在这里,信息与接受信息时所处的物理位置并无太大关联。对于移动数字设备也是如此,大多数时候,物理位置对于接收到的内容并无决定性作用。但定位媒介是个例外,定位媒介用户接收的信息,是根据其所处的物理位置来组织的。[1](21-22)比如在使用导航地图或外卖类的APP时,用户所在的位置不同,接收到的信息也就不同。
因此,在定位媒介中位置和信息始终紧密关联,信息被位置化,位置同时也被信息化。首先,信息是位置化的信息,每一类信息都具有位置的属性,只有当定位媒介用户置身于此位置时,信息才能呈现在定位媒介界面中。信息网络中作为节点的个体以及网络中的信息均被位置传感器设备锚定于物理空间。[21]其次,物理空间因为这种位置化的信息而被增强,位置化的信息成为位置的组成要素。因此,定位化成为促成信息与位置的此种关系的重要动因。从这个意义上说,“位置即讯息”,[22]这种讯息指向此种定位化潜在的促成人与空间、人与人关系变革的可能性。
3. 作为媒介化的定位化
媒介作为一个中介化过程对文化和社会产生了重大影响,这一理论框架被称为媒介化。在Krotz看来,媒介化是一个与全球化、个体化、商业化相并列的元过程。[23]从媒介化的视角来看,媒介是传播的调节器,改变了人类传播的境况,进而带来了社会文化的变迁。媒介化是现代社会发展的重要动力机制,[24]在这一过程中,媒介嵌入既有的社会文化制度中,同时媒介本身也作为一种社会制度改变了社会文化的面貌。媒介化既关乎媒介运行的语境,也关乎媒介本身的特质。其在不同的制度语境中发挥作用,自身也是一种半自制的制度,介入微观层面的个体之间的互动与宏观层面制度之间的互动。[25]新媒体技术成为当下社会与文化媒介化进程中的重要促因。作为新媒体技术的定位媒介,是这一进程中的特殊个案。将定位媒介放置在媒介化的语境中,意在强调定位媒介作为一种半自制的制度,在微观的个体行为层面以及宏观的社会制度层面的影响。
移动始终与移动技术紧密关联,按照媒介地理学家Adams和Jansson的观点,随着数字移动技术的普适化,媒介化移动已成为现代社会的重要特征。[26]媒介在这里作为行动者成为移动实践的有机组成部分。从媒介理论出发,不同媒介中介的移动实践亦不相同。这种定位化,可以说是定位媒介在媒介化过程中的具体表现,也是定位化移动过程中的媒介逻辑。
在定位化移动中,数字网络与物理空间这两种传统地理结论中的二元对立交织在了一起,这也凸显了定位媒介之于当下移动传播研究的重要意义。按照De Souza e Silva的说法,移动传播研究需要打破移动数字媒体去地域化的迷思,将地理空间重新拉回移动传播的讨论视野。[27]而促成这一转变的一个重要因素和契机便是定位媒介的兴起与普及。
三、定位化移动何以可能:交互化
对于定位媒介而言,位置是信息的先决条件和组织逻辑,有什么样的位置就对应什么样的信息。这些信息成为空间的有机组成部分,增强了空间。这种增强是通过共同在场的技术、空间、身体三者相互嵌入与编织实现的。在非定位化的手机使用场景中,也存在着身体、空间、技术三种元素的相互作用和影响,但这种影响并不是一种绝对相关的关系,与定位化场景中空间、技术、身体间的关系截然不同。那么,需要继续追问的一个问题是,对于定位媒介来说,在其应用过程中,物理空间、媒介、身体之间的关系是什么?定位化是如何在此关系中得以可能的?本文认为,这种定位化移动是基于诸重界面的诸重交互而得以实现的:定位媒介与人的复合生成了一种赛博人,这种赛博人在感知层面将物理空间与数字空间勾连起来,生成了一种复合空间。个体在数字与物理的杂合中感知移动环境,作出移动决策。
1. 界面即交互
界面含义广泛,既可以是名词也可以是动词,应用范围横跨经济学、计算机、军事、交通、医学、天文学、传播学等领域。在不同的学科中,界面的意涵不尽相同:在工程技术领域,界面主要是指各种零部件或者设备之间起到连接作用的一种接口;在应用化学领域,界面指接触的不相混溶的交界之处;在管理科学中,界面被定义为人、资源、物之间相互联结、作用的状态;在计算机科学中,界面指计算机的输入和输出系统。[28-29]随着数字技术对于传播的促进,界面也受到了新媒体研究者的关注。按照波斯特的说法,界面介于人机之间,能够改变两个系统之间的关联,是二元世界协商的边界区域,也是新的人机关系枢纽。[30]盖恩和比尔认为,界面是“‘两个系统、设备或程序之间的共享边界,以及有可能协商/超越上述边界的联系形式”,其“最为重要的特质就在于,他们能在不同的客体和系统边界之间游走”。[31]
在上述论述中,界面始终是二元系统连接与协商的所在,是转换与生成的重要区域。也就是说,界面即交互,界面使既有的二元边界得以跨越,接合了异质的系统。在新媒体研究领域,人们当下讨论比较多的这种边界和系统包括人/机、虚拟空间/物理空间等。具体到本文中,从现有的研究来看,在讨论人、新媒体、空间之间关系时,根据交互双方类别的不同,可大致分为三种类型(见下页表1)。
2. 赛博城市中的三重交互
根据对“机”的不同定义,人/机交互也可以分为四个层面。第一,人与计算机之间的交互。在计算机技术层面,计算机通过相关数字技术向人呈现内容,人向计算机输入内容。第二,人通过计算机界面与文化交互。以马诺维奇为代表,马诺维奇认为人机交互界面包括了实体的输入设备(如显示器、键盘和鼠标等),以及各种数据处理方式(如复制、重命名、删除文件等)。这种交互界面在马诺维奇看来是一种能够为人们提供独特的世界模式、逻辑体系、意识形态的符码,“以特定的方式组织计算机数据,为用户提供了不同的世界模式”。其认为随着互联网使用的普及,文化形式(如文本、照片、电影、音乐等)的傳播都被数据化了,因此“我们不再与计算机‘交互,而是在与以数字形式编码的文化‘交互”。[32]第三,人与虚拟空间的交互。界面成为数字空间具身感知的界面,以Farman为代表。总的来说,Farman较为强调空间的具身生产,这种具身意味着一种以数字界面为中介的感知铭刻。以数字界面为中介,人、技术、空间形成了一种紧密互动的关系。[33](41)第四,有机体与机器的交互。在海勒斯和哈拉维等后人类学者看来,人机的交互生成了一种赛博格。这种赛博格突破了作为有机体的人和作为无机物的机器之间的二元界限,二者关联为一个整体。 [34]
与波斯特和马诺维奇不同,De Souza e Silva、Frith、麦奎尔、Kitchin、Dodge等人则较为关注物理空间与数字空间的融合,认为这种融合催生了新的空间形态。De Souza e Silva和Frith认为在位置媒体中,位置成为网络信息的组织逻辑,这促成了物理空间与网络空间的融合,产生了一种复合空间、[27]“网络化地方”。[18](2)麦奎尔认为,随着空间的日益網络化,物理的城市和数字化的媒体接合而成了一种“媒体—建筑复合体”“媒体城市”。[35]Kitchin和Dodge认为,软件和物理空间的互嵌生成了一种“代码/空间”。[36]在这种数字空间与物理空间的交互中,存在着两种界面类型,一种是“机”,即与计算机相关的硬件或软件,一种是人机交互而成的复合体。在移动数字时代,随着随时随地移动传播过程中人机一体化的加剧,在讨论数字空间和物理空间交互的时候,已不能将人、机分开来谈。因此,在这个层面上,人机一体化的赛博人成为赛博城市的一种元界面。
社会界面是一种采用界面中介化的隐喻,关注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促生机制。如瓦尔认为城市公共空间有界面功能,当下数字媒体界面也对城市公共空间的界面功能产生了影响。瓦尔认为“城市生活的动态总是由各种各样的交换过程的积累组成。在很大程度上,日常生活总是在围绕着协调个人和集体身份,协调当前与过去,协调不同城市公众的关注和利益。从这个角度来看,城市公共范畴一直都是一个界面功能”。[37]按照瓦尔的这一观点,盖尔所论述的城市空间与公共生活中的空间也可以被看作一种界面。[38-39]因此,当城市空间变为复合空间时,复合空间本身也就成了人与人交往的界面。
3. 定位化移动中的三重交互和三重界面
当然,上述三种界面的维度在某种程度上是相互关联的。人机的交互作为一个初始环节,将人的感知与机器相连。借助自身的知觉器官,人通过数字界面感知数字空间。当人行走在物理空间时,这种数字空间与物理空间通过身体的具身感知,个体的经验层面相互交织在一起,造就了赛博城市这种数字与物理的复合体。赛博城市作为一种界面,在人与人交往的层面上,也促成了新的社会关系形态,影响了城市内部的私人交往和公共生活。
具体来说,在定位化的过程中,存在着三重交互和三重界面。正是这三重交互与三重界面,定位化移动才成为可能。首先是人/机(作为定位媒介的手机)的交互,此过程中手机界面为交互界面。因为定位媒介的定位属性,人的身体在移动过程中的每一个驻足都被数字媒介所感知。定位媒介根据身体的位置提供相应的信息,在用户与定位媒介之间形成一种反馈回路。其次是物理空间/数字空间的交互。在定位化过程中,定位媒介提供的信息是与物理空间相关的,二者彼此定义、互文,在人的知觉层面形成了一种复合空间。此过程中人与手机交互而成的赛博格为交互界面。最后,赛博城市作为界面,城市中嵌入移动设备的人在移动中进行公共交往。正是这样的多重交互,使人、技术、空间以定位化的方式关联起来,使定位化移动得以可能。以导航地图为例,在基于导航地图的媒介实践中,用户与手机交互,用户检索地理信息,手机根据用户的地理位置呈现信息,用户的肉身成为导航地图中的光标,导航地图成为用户的具身技术。手机中的地理信息与用户肉身所处物理空间中的地理信息交互,在用户的知觉层面定义了立足之地,形成了一种复合空间。在这种复合空间中,人与物、人与人之间建立了持续的关联。前者如用户与共享单车、外卖、建筑物、商场等的关系,后者如微信中的位置共享、发送实时位置、朋友圈定位等基于地理位置的熟人社交应用,以及附近的人、陌陌等基于地理位置的陌生人社交应用等。
四、复合移动性:定位化复合空间中移动的赛博人
在定位化移动中,物理空间与虚拟空间经由人与定位媒介复合而成的赛博人,以定位化的方式相互交织,生成了一种复合空间。与此同时,栖身于复合空间的赛博人,在这种空间的定位化交互中开展具体的移动及社会交往行为。赛博人可被视为复合空间的一种元界面,复合空间可被视为赛博人的移动场景,物理与数字的这种彼此交互催生了赛博城市的移动实践。赛博人作为一种元界面,也重构了其生存的空间,携带移动设备的个体既处于物理空间中,又处于网络空间中。因此,在定位化移动中,基于多重界面的多重交互,生成了定位化复合空间中移动的赛博人的媒介景观,同时也成为赛博城市的一种新的移动景观。
1. 作为赛博人的人—定位媒介复合体
人是一种技术性的存在,唐·伊德将这种人与世界的生存的技术关系称为具身关系。[40]其中技术化的知觉成为人身体知觉的重要组成部分,人、技术、世界之间的关系也就成了一种“身体—技术—世界”的关系。在此过程中,技术成为人的具身形式,与“我”融为一体,从而形成了一种“我—技术—世界”的具身关系。在这种关系中,“人可以通过技术直接经验世界,而且由于技术的贴身和‘透明,人的知觉和世界形成了一种同构”。[41]数字技术作为当下网络用户重要的具身技术,人的肉体感知也因此被重塑。同时,这种感知铭刻的身体也改写了人的具身经验,[33](35)生成了一种新的人在世存有的类型,以及认知世界、创造世界的方式。[42]刘海龙等认为,从具身观念出发能够反思当下的新媒体实践及理论,尤其是对于虚拟与现实之间关系的认知。 [43]从这一身体观念出发,作为定位媒介的智能手机也关乎具身。不同的具身实践所产生的空间经验亦不相同,对于定位媒介来说亦是如此。在定位化移动中,人与定位媒介知觉同构,形成了“身体—定位媒介—世界”的关系。
作为定位媒介的智能手机,在知觉层面重塑了身体的感知边界。作为一种空间具身技术,用户借助定位媒介感知周围的环境,获取空间、人、物的相关信息。定位媒介的具身化性质,“耦合了身体、物质与符号,连接了具身与中介、物质与象征”。[44]在这种具身中,作为定位媒介的智能手机与身体成为一种复合体,其主体是一种数字技术和肉身接合而成的赛博人。[45]如基于导航地图的定位化移动中,作为定位媒介的手机便成为人的知觉器官,用户借助导航地图感知空间环境,并与导航地图在交互中形成了一种反馈回路,导航地图成为一种人体的观看技术。此刻,人与导航地图形成知觉同构。这种人/定位媒介交互而成的赛博人,在定位化移动中具有双重意义:一方面,定位媒介作为一种感知界面,在人的空间具身层面发挥作用;另一方面,身体是定位媒介移动的依托,因为人身体的物理空间属性,定位媒介在移动的过程中也被赋予相对应的空间属性,这为物理空间与基于定位媒介的数字空间的交互提供了定位化的条件。在“人—定位媒介—世界”的知觉同构关系中,不仅人变成了一种赛博人,而且经由这种赛博人中介的空间也变成一种复合空间。
2. 定位化复合空间:以人—定位媒介为界面的空间融合
人们常用赛博空间指称网络空间,这种空间在传统观念中,也是与实体空间相对立的。[46]De Souza e Silva认为赛博空间的概念存在一定的缺陷:物理空间和数字空间的分离强调网络节点而非空间结构,社交空间是以线上为主的乌托邦想象。在其看来,手机的出现打破了人们对于赛博空间的传统认识。作为一种移动界面,手机重构了人、物理空间与赛博空间的关系。De Souza e Silva提出了复合空间的概念,目的是在移动传播时代,重新界定物理空间与赛博空间之间的关系。在De Souza e Silva看来,“复合空间是之前被称为赛博空间的虚拟社区(聊天、多用户域和大型多人在线角色扮演游戏),由于使用移动技术作为界面而迁移到物理空间时出现的”。其从连接空间、移动空间和社会空间三个维度定义了其复合空间的概念:首先,移动技术作为界面,模糊了物理空间和数字空间之间的传统边界;其次,移动界面将网络带入了移动中的物理空间;最后,复合空间重构了城市社会空间。[27]
但这里存在两个有待进一步探讨的问题:空间的此种复合何以可能?复合空间是否是一个复数的空间?针对第一个问题,从交互界面的视角出发,在此空间融合的过程中,人与移动技术的交互成为前提条件,也就是说复合空间中物理空间与赛博空间的交互以人与移动技术的交互为前提。正是在人与技术的交互过程中,物理空间中的信息才得以与赛博空间中的信息互文,从而定义了移动用户肉身所处的场景。具体到定位化移动的过程,作为赛博人的人—定位媒介复合体在复合空间的形成过程中,充当了界面的角色。正是由于携带定位媒介的人的移动与驻足,具有位置属性的信息才能实时与物理空间的信息关联。在“人—定位媒介(赛博空间)—物理空间”的反馈回路中,复合空间才得以在个体的知觉层面生成。
与此同时,复合空间应是一个复数的概念,不同界面的不同交互,所产生的复合亦不尽相同。如微信视频通话与手机导航所产生的复合空间是大不相同的,其关键在于网络信息与物理空间的关系不同。因此,定位媒介是复合空间的一个独特案例,这种独特性源自定位媒介的媒体特性,即其定位化的特性。在这一层面上,基于定位媒介的复合空间可以被称为定位化复合空间。其中,信息与位置、数字与物理以定位化的方式相关联,这使定位媒介区别于其他形式的复合技术。
3. 定位化复合空间中的复合移动性
在智能手机尚未普及的时代,Adey和Bevan以在线音乐网站和利物浦机场的电子公告、3D模型为个案,提出了赛博移动性的概念,其认为这种赛博移动性是一种模糊了物理移动和数字移动边界的移动。[47]而今,赛博城市的媒介环境已较赛博移动性这一概念发生了巨大变化。便携式数字移动设备让人在移动中进行随时随地的传播与沟通。结合上述定位化移动中“人—定位媒介(赛博空间)—物理空间”的诸重交互与复合,当下的赛博移动性应为一种复合移动性。其中身体与数字技术、物理空间与虚拟空间的边界被打破,成为一个复杂的、生成性的系统。从交互界面的视角来看,当下的赛博移动性表现为一种赛博人在赛博城市中的移动性,其中移动数字界面成为赛博人的交互界面,赛博人成为赛博城市的交互界面。基于此,城市的移动系统也成为物理与数字复合化、交互化的系统。
在一些研究中,研究者一般都会问访谈对象“你会不会关掉手机的定位功能”,结果是绝大多数访谈对象都会有意识地关掉手机的位置功能。这其中的原因是多样化的,如想减少耗电、害怕自己的位置隐私被泄露等。当然,也有一些用户平常不会关掉手机的定位功能。在这一开一关之际,手机便变得“与众不同”了。在打开定位之后,手机便具有了位置传感功能,成为一种定位媒介。在日常生活中,人们迷路时会打开移动地图,需要打车的时候会打开滴滴,需要搜索附近的美食或点外卖时会打开美团、大众点评,还会通过位置共享来与朋友碰面,会在觉得有意义的地方打卡、在朋友圈分享,会用KEEP、咕咚等软件来记录跑步轨迹……这正是当下社会基于定位媒介的移动性景观。
在穆尔看来,数字技术作为一种本体论的机器,给人类世界和人类本身带来了诸多变化,赛博空间也成为人类空间历史的新阶段。穆尔将这种赛博空间对日常生活的殖民化称为穿越时空的奥德赛的最后阶段的序幕。在穆尔眼中,赛博空间并不是一种脱离于现实世界的存在,相反,其認为“赛博空间既超越又交织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世界”,与其他的人类空间相互缠绕,生成一种混杂空间的局面。诸多空间样式在交织的过程中互相强化、削弱和转化。空间同时具备时间的维度,从地理空间到宇宙空间、量子空间、社会空间、神圣空间、赛博空间……新的空间不断被发现,并与既有的空间交织在一起,“这些空间一旦被发现,它们就反过来建构我们的行动”。穆尔关注人类空间的探索史,其用“赛博空间的奥德赛”来表达“绵延数百万年的‘奥德赛”在网络信息社会的新境况。正如穆尔所说,赛博空间与其他空间形式相互交织。[48]这种交织是多元化的,定位媒介与物理空间的融合所生成的复合空间便是这种交织的一种表现,也是一种“奥德赛”。在定位化复合空间中,“奥德修斯”成为一种定位化移动的赛博格,这也成为当下城市的重要移动景观。
结语
总之,在定位化移动中,物理空间与虚拟空间经由人—定位媒介复合而成的赛博人以定位化的方式相互交织,生成一种定位化复合空间。与此同时,栖身于定位化复合空间中的赛博人,在这种空间的定位化交互中进行具体的移动行为。因此,赛博人可被视为定位化复合空间的一种元界面,定位化复合空间可以被视为赛博人的移动场景。物理与数字的这种彼此交互催生了赛博城市的移动实践和移动景观。定位媒介重置了城市的时间性与空间性,成为激发当下地理空间中一系列移动实践的关键要素。定位媒介不仅为移动互联网用户带来了别样的媒介体验,而且对于当下的移动传播研究及移动性研究也具有重要价值。通过定位媒介,或许能够重新思考当下移动数字场景中身体、移动技术、赛博空间、物理空间之间的关联,重新审视自我、自我与空间、自我与地方、自我与他人的关系,重新理解直接与中介、物质与象征、虚拟与实在等传统的二元对立关系。
参考文献:
[1] Frith J. Smartphones as locative media[M].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5.
[2] Oppegaard B, Grigar D. The interrelationships of mobile storytelling: merging the physical and the digital at a national historic site[M]//Farman J. The mobile story: narrative practices with locative technologies. London: Routledge, 2013: 17-33.
[3] 斯科特·麦夸尔. 地理媒介:网络化城市与公共空间的未来[M].潘霁,译. 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
[4] Ling R.The mobile connection: the cell phone's impact on society[M]. San Francisco: Elsevier/Morgan Kaufmann, 2004: 22.
[5] Sample M. Locaiton is not compelling (until it is haunted)[M]//Farman J. The mobile story: narrative practices with locative technologies. London: Routledge, 2013: 68-78.
[6] 罗伯特·斯考伯,谢尔·伊斯雷尔. 即将到来的场景时代:大数据、移动设备、社交媒体、传感器、定位系统如何改变商业和生活[M]. 赵乾坤,周宝曜,译. 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31.
[7] Cornelio G S, Elisenda A. Practices of place-making through locative media artworks[J]. Communications, 2011, 36(3): 313-333.
[8] 彼得·艾迪. 移动[M]. 徐苔玲,王志弘,译. 台北:群学出版有限公司,2013:6.
[9] Thrift N. Space[J]. Theory, Culture and Society, 2006, 23(2-3): 139-146.
[10] 艾伦·莱瑟姆,德里克·麦考马克,金·麦克纳马拉,等. 城市地理学核心概念[M]. 邵文实,译. 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13.
[11] Urry J. Mobilities[M]. Cambridge: Polity, 2007.
[12] 马丁·李斯特,乔恩·多维,塞斯·吉丁斯,等. 新媒体批判导论(第二版)[M]. 吴炜华,付晓光,译. 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2.
[13] 西皮尔·克莱默尔. 传媒、计算机、实在性——真实性表象和新传媒[M]. 孙和平,译.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5.
[14] Meyrowitz J. Morphing Mcluhan: medium theory for a new millennium[J]. Proceeding of the Media Ecology Association, 2001(2): 8-22.
[15] Farman J. Site-specificity, pervasive computing, and the reading interface[M]//Farman J. The mobile story: narrative practices with locative technologies. New York: Routledge, 2014: 3-16.
[16] 克劳斯·布鲁恩·延森.媒介融合:网络传播、大眾传播和人际传播的三重维度[M]. 刘君,译. 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68.
[17] 潘忠党,刘于思. 以何为“新”?“新媒体”话语中的权力陷阱与研究者的理论自省——潘忠党教授访谈录[J]. 新闻与传播评论,2017(1):2-19.
[18] Gordon E, De Souza e Silva A. Net locality: why location matters in a networked world[M]. Malden: Wiley-Blackwell, 2011.
[19] 徐苒,刘明洋. 论人与位置媒体的空间关系[J]. 现代传播,2018(2):140-146.
[20] De Souza e Silva A, Frith J. Locative mobile social networks: mapping communication and location in urban spaces[J]. Mobilities, 2010, 5(4): 485-505.
[21] Christy C, Tanya N. Bringing the internet down to earth: emerging spaces of locative media[M]//Papandrea F, Armstrong M. Record of the communications policy and research forum 2009. Sydney: Network Insight Pty Ltd, 2009: 122-130.
[22] 许同文.“位置即讯息”:位置媒体与城市空间的融合[J]. 新闻记者,2018(6):12-18.
[23] Krotz F. Mediatization: A concept with which to grasp media and societal change[M]//Lundby K, et al. Mediatization: concept, changes, consequences. New York: Peter Lang Publishing, 2009: 21-40.
[24] Thompson·J. B. Ideology and morden culture[M]. New York: Gardner Press, 1990:46.
[25] 施蒂格·夏瓦. 文化与社会的媒介化[M]. 刘君,李鑫,漆俊邑,译. 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20-32.
[26] Adams·P.C, Jansson A. Communication geography: a bridge between disciplines[J]. Communication Theory, 2012, 22(3): 299-318.
[27] De Souza e Silva A. From cyber to hybrid: mobile technologies as interfaces of hybrid spaces[J]. Space and Culture, 2006, 9(3): 261-278.
[28] 迈克尔·海姆. 从界面到网络空间——虚拟实在的形而上学[M]. 金吾伦,刘钢,译. 上海:上海科技出版社,2000:76-79.
[29] 朱亚希. 从移动界面出发理解传播:论新媒介时代移动界面传播的三重属性[J]. 新闻界,2020(9):26-34.
[30] 马克·波斯特. 第二媒介时代[M]. 范静哗,译. 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5:18.
[31] 尼古拉斯·盖恩,戴维·比尔. 新媒介:关键概念[M]. 刘君,周竞男,译. 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51,63.
[32] 列夫·马诺维奇. 新媒体的语言[M]. 车琳,译. 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20:70,64,65,71.
[33] Farman J. Mobile interface theory: embodied space and locative media[M]. New York: Routledge, 2011.
[34] 欧阳灿灿. 当代欧美身体研究批评[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165.
[35] 斯科特·麦奎尔. 媒体城市:媒体、建筑与都市空间[M]. 邵文实,译. 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13:1.
[36] Kitchin R, Dodge M. Code/space: software and everyday life[M]. Cambridge: The MIT Press, 2011: 16.
[37] 马汀·德·瓦尔. 作为界面的城市——数字媒介如何改变城市[M].毛磊,彭喆,译. 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8:XVI,XVII.
[38] 扬·盖尔. 交往与空间[M]. 何人可,译. 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2:35.
[39] 扬·盖尔,比吉特·斯娃若. 公共生活研究方法[M]. 赵春丽,蒙小英,译. 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6:3.
[40] 唐·伊德. 技术与生活世界:从伊甸园到尘世[M]. 韩连庆,译.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77-78,91,95.
[41] 黄旦. “千手观音”:数字革命与中国场景[J]. 探索与争鸣,2016(11):20-27.
[42] Richardson I. Pocket technoscapes: The bodily incorporation of mobile media[J]. Continuum: Journal of Media & Culture Study, 2007, 21(2): 205-216.
[43] 刘海龙,束开荣. 具身性与传播研究的身体观念——知觉现象学与认知科学的视角[J]. 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2):80-89.
[44] 谢静. 私社区:移动新媒体时代的自我、他人与地方[J]. 南京社会科学,2019(1):109-116.
[45] 孙玮. 赛博人:后人类时代的媒介融合[J]. 新闻记者,2018(6):4-11.
[46] 约翰·阿米蒂奇,乔安妮·罗伯茨. 与赛博空间共存:21世纪技术与社会研究[M]. 曹顺娣,译. 南京: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2016:13-15.
[47] Adey P, Bevan P. Between the Physical and the Virtual: Connected Mobility?[M]//Sheller M, Urry J. Mobile Technologies of the City. Lodon: Routeldge, 2006: 44-60.
[48] 约斯·德·穆尔. 赛博空间的奥德赛:走向虚拟本体论与人类学[M]. 麦永雄,译. 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2-4,7,10-11.
Locative Media and Locative Mobility in Cyber Cities: An Interactive Interface Perspective
XU Tong-wen(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Guangdong Ocean University, Zhanjiang 524088, China)
Abstract: Locative media are digital mobile media with location-based functions. As a ubiquitous media, locative media have given rise to a rich variety of mobile practices. This paper focuses on how the mobility of city 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eople, technology and space in mobility will take shape when cell phones become locative and when mobility is localiz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nteractive interface, this paper argues that the locative mobility in cyber cities is generated in the hybrid between people and locative media, digital space, and physical space. In locative mobility, people interact with the locative media to become cybermen. Through this cyberman, digital space merges with physical space to become a hybrid space. Therefore, locative mobility is the movement of cybermen in the localized hybrid space.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physical and digital dichotomies in this localized mobile practice reflects the value of locative media for mobile communication research.
Key words: locative media; locative mobility; interactive interface; hybrid space; cyberman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数字城市背景下的新型文化社区研究:新公众、新内容、新场域”(22JJD86002)
作者信息:许同文(1988— ),男,河南镇平人,博士,广东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媒介理论、定位媒介与城市传播、新媒体与青年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