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日常拍一部纪录片

文／滕卢涛*

我从小就喜欢看纪录片，但从未想过自己会在大二那年尝试拍一部纪录片。促成这件事的契机，是我看了《四个春天》这部电影。导演陆庆屹把镜头对准他的父母，记录了他家四年里的悲欢离合，与家人相聚的“四个春天”背后，是夏、秋、冬的别离与牵挂。从来没有一部纪录片像它那样，让离家在外的我产生如此强烈的共情。我意识到，哪怕是再平凡的人物和日常，也能体现生活的诗意，唤醒生命的记忆。

给家人拍纪录片的念头就此萌生。我没想到，它很快就成为现实。不久，我查出得了结石病，在乡下的爷爷得知此事后，让我暑假回去找他——爷爷是一位老中医，治疗过不少结石病人。

那年盛夏，故乡的院子里草木葳蕤，回家养病的我同爷爷生活在一起。我们趁着炎炎夏日把草药一遍遍翻晒，空了就坐在屋檐下的门槛上漫谈。爷爷说话的内容总是重复，我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他说在无人陪伴的日子里，这样做就像是和自己聊天。彼时，奶奶已过世十余年，爷爷独居老宅。虽说家人们很关心他的健康，逢年过节都去看望他，平日也少不了嘘寒问暖，但爷爷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生活的？他在孤独时会想些什么？他快不快乐？大家知道得并不多。微风中，穿着白色汗衫的爷爷慈祥地对我笑。我忽然有了一种冲动，想把爷爷不为人知的生活拍下来，让家人和更多人看见。

法国电影学者安德烈·巴赞认为，纪录片是最能够还原现实的一种艺术。不管是一个人物，还是一个问题，抑或是一个事件，只要我们产生了拍摄的欲望，就应该抓住时机，大胆地开始拍摄。拍摄的方法和技巧，都是从实践中逐渐琢磨出来的。而马上行动，是一切的关键。

为了真实全面地记录爷爷的生活，我把手机架在柴垛上、米缸里、灶台前……所有爷爷生活中可能去的地方，都可以是我的机位所在。开拍之后，我让爷爷忘掉镜头，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也会像平时那样，不管自己有没有出现在镜头里。除了这些固定机位，我也会拿着手机跟爷爷走走停停。朴素的生活在镜头里如卷轴般缓慢铺开，拍着拍着，我仿佛走进了费穆电影里的那座小城。又或者，我从来都生活其中，却如鱼不知水般，忘了当下的恬淡。

这种拍摄家人或自己的纪录片，通常称为“私纪录片”。它借鉴了日本文学中以暴露隐私和表现自我而著称的“私小说”概念。对于许多国人来说，“私”是隐藏起来的，很多时候我们会觉得感动和美好，但内心却有一种羞耻感在阻止我们，还骗自己说，这有什么好拍的。不要害怕在人前拿出手机或相机记录，也许一开始，我们在镜头前会感到拘谨。但时间久了，我们会忽略镜头的存在，展现真实的自己。某个意想不到的段落或许就出现在平常的午后谈话中。

一个平常的午后，久未联系的小姨夫忽然出现，爷爷和他滔滔不绝地聊了起来。我果断地拿出手机，一刻不停地记录下来。爷爷讲得多，谈到自己的草药还没注册专利，他叹了口气。“要是我现在只有60 岁就好了，那我一定能把专利申请下来。不过我娘活了95 岁，照这样算，我也还有10 年好活……”爷爷指了指正在拍摄的我，“我觉得他可以的，我们一块儿干，总是有希望的。”原来在爷爷眼里，我不仅是孙子，还是合作伙伴。我心头一热，脑海中出现了刘梦得的诗句：“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我一有时间就去陪伴爷爷，断断续续地拍摄了几年，不少片段记忆犹新。年关将近，我陪爷爷去医院拜访他的一位老友。老友插着呼吸机躺在病床上，对爷爷的问候只能眨眼表示回应。回来后，我好奇地问爷爷，还有与朋友的合影吗？爷爷说，在世的朋友照片还在，那些过世了的朋友，照片都已经烧了。“为什么呢？”我拿着镜头的手都颤抖了。爷爷支支吾吾的，说是听别人说的，那些照片留着不好。那一刻，爷爷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那想他们了，怎么办呢？”爷爷说，人走了，有什么办法呢，看到照片只会更想他们。那一刻，我从镜头里看到了一个孤独而完整的身影，爷爷不再只是长辈，他也有自己的害怕、烦恼与思念。镜头成为一种新的沟通媒介，让我有机会重新认识爷爷。

纪录片拍摄中常用到“访谈”与“人物诉说”这两种形式，用来补充和丰满故事。爷爷的听力日渐衰退，外出工作的表哥回家，爷爷好奇地询问近况，表哥说三句，他听不清一句。交流不畅，二人时常沉默，各自想着心事。他们当时在想些什么呢？这个片段拍摄结束后，我重新架起相机，分别访谈了爷爷和表哥。通过视频回放，放慢速度，放大声音，爷爷终于听清了表哥讲述的内容，了解了儿孙们的工作与现状。爷爷让我再放一遍，因听力衰退而种下的心结，在此刻悄然解开。

生活是琐碎的，纪录片是洗练的，需要我们有人物架构和故事意识。当我们不知道怎么拍好人物时，可以从国内外的优秀作品中汲取灵感。我在拍摄爷爷的时候，钻研了不少老年题材的纪录片，除了开头提到的《四个春天》，韩国片《亲爱的，不要跨过那条江》、日本片《人生果实》等，也给了我许多灵感与启发。现在回想起来，所谓漫长的拍摄，只是一段短暂的陪伴时光。我很庆幸自己选择了爷爷作为纪录片拍摄对象，这是我独一无二的人生财富。

在你的生活里，有没有平凡、细碎但令你触动的日常？如果有，可以拿起镜头记录下这无可替代、只属于你的心动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