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tGPT与网络文学的未来*
2023-11-01欧阳友权
欧阳友权
一百多年前,法国作家福楼拜曾以文学家的敏感提出:“艺术越来越科学化,科学越来越艺术化,两者在山麓分手,有朝一日将在山顶重逢。”(1)[苏联]米·贝京:《艺术与科学——问题·悖论·探索》,任光宣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年版,第131页。以ChatGPT为标志的人工智能(AI)的横空出世,似乎验证了福楼拜这一持论的可行性。时至今日,随着技术与艺术不断“深度联姻”,作为数字化技术“宁馨儿”的网络文学,在AI技术的强力加持下,已经被置于挑战与机遇并存的新风口,面临“我是谁”的时代追问和“我往哪里走”的历史选择。
ChatGPT的“技术控”辨识
应该说,尽管网络文学与人工智能“技术同根”,但ChatGPT的诞生并非是为网络文学,也不是为艺术而生,它之走进网络文学,走进文艺创作,完全是数媒“技术控”本性的功能化延伸。2022年11月30日美国OpenAI公司发布ChatGPT时,目的是运用这一自然语言处理工具去完成文字类、代码开发等相关事务,以及图像生成、智能客服类工作,也可以用它进行翻译或课件制作,或协助撰写论文等。据悉,当时的ChatGPT可以掌控1750亿个数据节点,而人的神经细胞却只有860亿个,因而ChatGPT的许多单项技能已远远超过人类。这个智能机器是一种生成式AI,能靠自我学习和预训练,自己编程来升级自己的程序,形成强大的自我进化力,其学习速度是人类的1000倍。有美国人用ChatGPT参加SAT(大学入学考试)考试和美国律师考试,成绩均超过90%的考生;用它参加奥林匹克化学比赛,成绩竟超过99%的考生。这一足以比肩互联网的技术神器,究竟是造福苍生的“世纪圣婴”,还是毁灭世界的“潘多拉魔盒”?无论研发者自觉与否,它都在人们惊异的目光中开启了自己的披荆斩棘之旅。随之,基于人类反馈的强化学习、不断自我升级的ChatGPT,开始走向不同的社会生活场景,涉足各行业领域。譬如,2023年1月,余华凭借《文城》获《收获》文学榜2021年长篇小说榜榜首,当时让莫言写赞词,莫言试着找ChatGPT帮忙,他让一个博士生输入了“活着”“拔牙”“文城”等关键词,ChatGPT瞬间生出了一篇莎士比亚风格的1000多字的赞语:“苍茫乱世的江湖义气,萍水相逢的有情召唤,余华写出了看似无情,实则柔情百结,既隐忍又刚劲、既卑微又高贵的生存和生命……”(2)参见网易视频:《莫言:余华根本不是我的对手》,https://m.163.com/v/video/VI40J0UDC.html。当ChatGPT从3.5版本升级到GPT-4时,已经从理解人类简单的语言指令,发展到能听懂双关语、隐喻和“梗”,能看图写作文,看数字写科技论文,能绘制各种图像,按指令快速进行美术创作,完成包括文艺创作在内的大规模内容输出。这个新款智能工具以其高效的工作方式和产出功效,冲击着社会各行业原有的运作模式,带来无限可能的同时也带来诸多疑惑与焦虑。
于是人们开始思考,由“技术控”引发的人类生产和生活方式变化,将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人类的艺术生产、干预到同属数媒载体的网络文学创作?当人工智能高频次敲响键盘,人类是否应当重新思考:我们的文艺生产或将处于大变革的前夜?抑或,刚刚站稳脚跟的网络文学,面对ChatGPT的“技术搅局”,是借风飞翔迎来新的黄金时代,还是据此走向末路而不得不另辟蹊径?知乎上有人提问:“用ChatGPT写流行网文小说可行吗?”网友们的答案一致认为“是可行的”,同时给出了许多建议,如:ChatGPT可以提供大量的信息和建议,帮你了解当前最受欢迎的流派、角色类型、情节线索以及读者喜好等;AI写作网文需要创造自己的风格,注重个性化和独特性;要注重细节和修辞,增强故事的真实感和情感,使故事更具可读性。最后的结论是:“虽然ChatGPT可以提供帮助和灵感,但最终作品必须由作者自己完成。”(3)知乎:《用ChatGPT写流行网文小说可行吗?》,https://zhuanlan.zhihu.com/p/617636090?utm_id=0。有的网络作家对人工智能之于网文写作的影响持谨慎乐观态度,如知名作家愤怒的香蕉承认,AI对社会造成了很多重大的影响,但“当它走到取代文学这一步的时候,可能整个社会的绝大部分工种都已被颠覆,到那时候网文作家基本不用焦虑这件事情,现在还是考虑怎么写好故事本身更加靠谱”。也有网络作家对AI写作持怀疑态度,如三九音域就认为:文学故事由多种情绪构成,除了目前受众最喜欢的爽感之外,还会有亲情、友情、爱情等情感描写,AI可以学习人类的行为,但没法真正体会到情感的存在,也就不存在所谓的共情描写。他觉得ChatGPT能替代作者完成一些套路化、机械化的创作,但距离写出真正饱满的作品还很远,如果过度依赖AI写作,就可能丧失创造力,导致大规模的同质化写作。也有网络作家从创作助手的角度看待人工智能,如《北斗星辰》作者匪迦在与ChatGPT做过几次深度交流后,发现AI可以为写作提供一些辅助性支持,网文往往篇幅长,动辄百万字,作者可以自己构建大框架和世界观,让AI辅助描绘细写,这样写起来会十分省心。“我们只需要进行前后的逻辑性判断和修正,从纯粹的创作者变成半创作、半编辑的身份”。(4)愤怒的香蕉、三九音域、匪迦的话均见虞婧:《ChatGPT写网文,真的行吗?》,《文艺报》2023年4月26日。
网络作家对ChatGPT所作的文学功效判断是基于当下人工智能的技术评估,事实上技术进步的矢量性决定了人工智能不会止于某一水平,它还将从时下的弱人工智能迈向更高层级的强人工智能直至超人工智能。谷歌技术总监库兹韦尔(Ray Kurzweil)的《奇点临近》预测,人工智能技术需经历三个阶段:一是弱人工智能(Weak AI),即只能解决特定领域问题的人工智能,如AlphaGo在围棋领域超越人类最顶尖选手,但它的能力也仅止于围棋,我们今天使用的智能手机、汽车导航,智能化快递货物分拣、医学诊断与医治等,都是通过数据统计以及拟合函数指令实现某一特定目标的拟人智能或类脑智能,并不具备独立思考能力。二是强人工智能(Strong AI)又称通用人工智能,它能胜任几乎所有人类的工作,并且拥有“类人”的价值观和世界观,具备独立思考、独立推理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其智能和人等一、与人拉齐,我们今天的智能科技就处在弱人工智能到强人工智能的升级途中。三是超人工智能(Super AI),即机器的智能远超人类,它不仅拥有人的思维、人的意识,形成了特定的世界观和价值观,还会自己制定规则,在创造力、智慧和社交能力诸方面都比最强的人类大脑聪明很多,类似科幻电影中的“超人”,那时,人类设计出的“仿真人类”将与人类共存共生,甚至以“后人类”超越甚至消灭人类。库兹韦尔预测,按照摩尔定律,人工智能的发展速度是指数级的、加速度的,从弱人工智能升级到强人工智能或将在2029年达到,(5)[美]雷·库兹韦尔:《奇点临近》,李庆诚、董振华、田源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22年版,第158页。甚至有人推测,强人工智能进化到超人工智能只需要3.5小时。(6)王东岳:《ChatGPT爆火,人工智能为什么“很危险”》,2023年2月16日,https://www.sohu.com/a/641768500_99922069。库兹韦尔也预测说:“一旦实现强人工智能,它会立即成为迅速增长的超级智能,从而失去控制。……奇点预期的非凡扩展,人类的智慧数十亿计的翻番,这些将会在21世纪40年代中期发生”。(7)[美]雷·库兹韦尔:《奇点临近》,第158页。有报道,美国英伟达公司10天便训练出战斗力超强的战争机器人,而正常人要数十年才可以达到,这正印证了那句话:“科学技术的突破有可能像火山爆发一样突然。”(8)赵汀阳:《人工智能的神话与悲歌》,商务印书馆2022年版,第3页。所以有专家悲观地提出,强人工智能是由机器人自己缔造更高智能的机器人,将会把人类跟机器的智能差距拉开十几个乃至几十个台阶:“智慧台阶,鸡比蚂蚁高一个台阶,猪和狗比鸡高一个台阶,猴子比猪狗高一个台阶,人比猴子高一个台阶,它居然在几个小时把它的智能拉开比人高几十个台阶。它看你连猪狗都不如,也就是它在想什么你都不知道。这叫超人工智能。”(9)王东岳:《ChatGPT爆火,人工智能为什么“很危险”》,2023年2月16日,https://www.sohu.com/a/641768500_99922069。那时,人工智能将碾压人类智商,机器人会失去控制,对人类构成巨大威胁。
有鉴于此,我们讨论人工智能如ChatGPT,或国内研发的同类技术(10)美国OpenAI公司发布ChatGPT后,国内大厂陆续发布的同类产品主要有:百度的“文心一言”、阿里巴巴的“通义千问”、腾讯的“混元”、知乎的“知海图”、网易的“玉言/子曰”、京东的“言犀”、华为的“盘古”、科大讯飞的“星火”、360的“360智脑”以及阅文集团发布的“阅文妙笔”等。如“文心一言”“通义千问”“阅文妙笔”等,首先需要把它限定在当下的弱人工智能层级,而不是未来的强人工智能或超人工智能,只有这样,我们才有讨论的基础和平等对话的同一语境平台。
嗅探边界与文学兼容度
ChatGPT的技术属性与网络文学的技术本体之间有着天然的技术同构和工具耦合关系,因而在试图探析二者的关联时,不仅要厘清AI技术之于网文创作的“嵌入”和呼应关系,还应该嗅探工具理性的边界,以及技术强力渗透之于网络文学的兼容度问题。
首先要面对的是技术赋权与艺术赋能的非同一性。ChatGPT基于大数据和数据模型训练,以“对话”方式化解难题,提供答案,为人类的生产、生活、生存赋权,但它能否同时为艺术赋能,成为文艺创作的有效利器,是需要观察、需要反思,也需要甄别的。就文学写作看,进入21世纪以来,人工智能、界面程序、编辑软件、写作机器不断被研发、被应用,AI可以写得比人快,能做到文从字顺,逻辑清晰,写诗机器人如“小冰”“九歌”“乐府”“稻香老农作诗机”等已有许多“自动诗作”面世。但有人尝试运用ChatGPT进行写作后感叹:“它给出的句子过于完整、逻辑区分过于清楚,它会把文字修饰得无比丝滑、不出现一句病句,但同样也不会创作出鲁迅先生‘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样的文学名句。”(11)复旦大学新闻学院马凌教授在“朝花会客厅:AI时代,文艺评论的温度”研讨会上的发言,见栾吟之:《AI时代,文艺评论的温度》,《解放日报》2023年4月27日。同时,有人给出了一个检验文学风格化的创意:让许多作家在圆形房间完成作品,然后我们凭借这些作品一一辨认出了托尔斯泰、歌德、村上春树、李商隐和沈从文……这时,我们邀请他们走出房间,竟发现走出的并非大师们本人,而是一群AI机器人。“也就是说,21世纪的AI颠覆了作家通过个人风格获得辨识度和区分度的常态,AI作品在风格学和修辞学上对位一个个作家,但作品和作家之间的历史、美学等有机联系完全被切割开了。”(12)栾吟之:《AI时代,文艺评论的温度》,《解放日报》2023年4月27日。如果一个文学作品与它的创造者之间失去历史、美学的联系,也就意味着抽干了作品的历史内容和个性化美学风格的价值,纵使我们能够从中区分托尔斯泰、歌德、村上春树与李商隐、曹雪芹、鲁迅或沈从文,文学的意义又在哪里呢?技术的曙光还能真正照亮艺术么?就网络文学来说,ChatGPT的技术赋权可以帮助网络作家构建不同类型小说的故事架构和人设模式,辅助写出某些细节桥段,甚至也不难完成读者期待的“金手指”“玛丽苏”“开脑洞”或“破圈文”创意,但时下的AI技术不仅诞生不了人工智能化的网络文学大神作家如“AI唐家三少”“AI猫腻”“AI爱潜水的乌贼”……,甚至也创作不出网络文学界从未出现过的网文类型,而只能是在已有的玄幻、奇幻、仙侠、武侠、历史、穿越、科幻、言情等基础上进行故事的排列组合或想象加工,因为纵使强大如ChatGPT这样的人工智能在赋能网络文学创作时,也无法排除文学创造的两大阈限——“数据峡谷”和情感虚置,正是它们为网络文学创作划定了技术边界,并构成了“技”与“文”的兼容难题和“赋能瓶颈”。
所谓“数据峡谷”是指数据库存语料资源的有限性对ChatGPT网文创作功能的制约。ChatGPT的工作原理是对已有大数据模型进行自我训练,以形成对语料信息的模型整合与选择性匹配,其有效度取决于数据库海量储备的丰富性与多样性以及数据模型的训练水平,即“人工智能的惊人知识量来自人类的大量‘喂食’,以及人工智能自我训练和互动学习的不断迭代”,(13)赵汀阳:《GPT推进哲学问题了吗》,《探索与争鸣》2023年第3期。知识量越大,“投喂”越多,其训练的效率就会越高,正确性的概率也就越大;相反,如果供ChatGPT程序使用的数据信息不够“海量”,甚至出现“信息缺口”而训练不足,就将导致回应无果或出现“正确的废话”。比如,有人曾就俄乌战争中出现的一些新技术趋势询问ChatGPT,对方却以“不在训练范围内”为由而拒绝回答,(14)徐英瑾:《ChatGPT时代我们的“脸面”何在——多维视野下的颜面现象学》,《探索与争鸣》2023年第2期。这便是“数据峡谷”的局限性使然。可以设想,如果把用中文表达的所有网络小说均“投喂”给ChatGPT,作为ChatGPT生成文章的输入数据而形成训练模型,然后设计写作题材、主题和目标读者,并给定写作长度、篇幅、段落结构和语调等,在理论上ChatGPT就可以写出你所需要的如玄幻、修仙、历史、军事,乃至“穿越文”“赘婿文”“科幻文”等任何类型的网络小说(不过目前GPT-4写作的上限是2.5万字,只能协助写出小说段落)。但实际上ChatGPT写作还有另外两个数据资源屏障:一个是互联网上的中文数据总量偏少,ChatGPT训练资料里面90%以上都是英语,而中文只占0.1%。另据维基百科显示,截至2020年3月25日,全球排名前100万的网页中,中文网站的内容占比是1.3%,排名第一的英文是59.3%。(15)余帆:《全球互联网内容,汉语占比多少,你能想象吗?》,知乎专栏:https://zhuanlan.zhihu.com/p/424108082。另一个是版权保护屏障,从中文网络文学来看,可用于ChatGPT写作的“数据峡谷”就更为促逼——出于知识产权保护和商业利益的考量,除免费阅读App平台的作品外,几乎所有的商业网站平台用于付费阅读的网络小说都设置共享壁垒,这意味着网站资源是对外屏蔽的,非订阅无以读也无以用。各大厂平台如阅文、中文在线、掌阅、晋江、纵横等均自设作品产权保护壁垒,可用于ChatGPT训练的公共数据资源不多,它能有效产出的作品自然受限,资源的“天花板”大大强化了“数据峡谷”对网文写作的制衡作用。
情感虚置是AI赋能文学创作的另一个难以抵达的边界。目前的ChatGPT尚处于弱人工智能阶段,还没有自我意识,缺乏情绪感知、思维推理、情感判断和行为规划能力,它的一切行为只是人的主观意图的表达。三九音域论及ChatGPT的局限时就曾说:“当我们去刻画一个人物的时候,如果没法进行细腻的描写与共情,人物的存在就会显得呆板。”(16)虞婧:《ChatGPT写网文,真的行吗?》,《文艺报》2023年4月26日。很显然,ChatGPT也可以描写情绪,抒发情感,但它写出的情绪情感是基于硅基生命(机器)的数据虚置,而不是来自碳基生命(人)的生活体验,不会有基于生活切肤之痛的真情实感。人工智能依托算法和数据预测,它运作的是中性的、冷冰冰的机器程序,没有人的感性思维如爱恨情仇、同情心和同理心等人之常情(如果有也是人赋予的),无法像人那样做出情感选择,因而ChatGPT的情感情绪表达与情感丰盈的文学艺术、与价值取向的人文审美在根本上是外在的、格格不入的。AI程序只遵循语法,而人的头脑不仅是语法的,还是语义的,不仅有情感,其情感中还灌注了主观意图。人工智能可以基于数据进行不同的概率判断,却不会感受到数据背后的人情冷暖、人性善恶的价值反思,正如AlphaGo可以击败30多位国际围棋高手,却无法体验到胜利的喜悦一样。让没有情感体验的机器去表现情感,也许能把情感写得入木三分或楚楚动人,但那会不会是虚情假意的煽情或“为赋新词强说愁”,以“情感虚置”导致“感情虚位”?文学写作包括网络小说写作,最重要的是“对这个世界的感知力”,处于弱人工智能阶段的ChatGPT缺少的恰恰就是感知世界、体察生命的能力。文学创作的本质是书写创作者对于世界、对于生命的感知与体察,没有这种感知与体察,《诛仙》不可能将正与邪、情与爱融入一个玄幻仙侠的故事中,“借助‘情’的张力,完成张小凡的精神成长,并于情爱连绵中传达出人间至真至爱的滚烫理想”。(17)欧阳友权:《萧鼎与〈诛仙〉》,作家出版社2021年版,第35页。郭羽、刘波的商战创业小说《网络英雄传I:艾尔斯巨岩之约》写尽了创业艰辛的千姿百态,是因为他们本人就是商战创业者,有着丰厚的生活阅历和创业经验,“这部商战题材小说不是坐在书斋,仅凭想象,生编硬造而来的,而是作者投身创业,心有所得的泣血之作。”(18)郑晓林:《“网络英雄”锻造〈网络英雄传〉》,孙溢青主编:《创造我们这个时代的英雄〈网络英雄传I:艾尔斯巨岩之约〉评论集》,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63页。有研究者把创作者的生活阅历和情感体验叫作“实感”,认为ChatGPT与文学的真正距离是“实感”:“以人类的具身性体验为基点的实感才是文学的核心要义。……基于肉身性体验所产生的综合感受——复杂的感情和思想,才是人类与目前的ChatGPT最大的区别”。(19)危明星:《实感:ChatGPT与文学的距离》,《文艺报》2023年4月24日。南派三叔谈到网络小说创作时也说:“你是不是能看到别人受苦,就觉得自己足够难受、痛苦,那么必然就会写得比别人好一点,因为自身拥有更多的感知力。大家往往会把天赋和感知力混为一谈,事实上,我的感知力是比别人要强的,所以我能够感知别人的痛苦和喜悦,别人的生活状态和思维方式,这个对我的写作是很有帮助的。”(20)扬子江网络文学评论:《“写作是向下挖掘水泥地”——南派三叔访谈录》,《青春》2023年第5期。能否精微地感知世界、共情地体察生命,是文学创作绕不过去的“铁门槛”,或许从这里可以嗅探出ChatGPT的艺术边界和它施之于网络文学创作的兼容度。AI所不能做的,也许就是它与文学、与网络文学、与人类艺术的真正距离。
AI艺术哲学与网络文学的未来
ChatGPT的强势出场及其迭代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也引起诸多争议与担忧。乐观派认为,AI进入新的起跳基点,人类将从此进入永生和控制整个宇宙的时代;而悲观派包括比尔·盖茨、马斯克、霍金等则认为,人工智能如果失去伦理约束,将会成为人类的“掘墓者”,“数智人”将毁灭人类。有中国学者也用“悲歌”来形容AI的远景:“事实证明,对现代性、主体性和科学崇拜的伦理批判无力而软弱,无效而可怜,无论如何怀念‘祛魅’之前的‘诗意的’世界,此类话题不仅无济于事,甚至因为无济于事而失去了思想性。人的神话,或者主体性的神话,包括人工智能和基因科学的神话,隐含其中的可能是人类的悲歌。”(21)赵汀阳:《人工智能的神话与悲歌》,第3—4页。
回到网络文学的话题倒是不必这样悲观。面对ChatGPT的技术锋芒,网文界虽然不会有哈姆雷特式“生存还是毁灭”(to be or not to be)的沉重焦虑,却不能没有直面挑战的勇气和理性分辨能力。从艺术哲学上分析,网络文学要在AI时代赢得自己的未来,也许不是“拥抱AI”或“拒绝数媒”那样简单,而首先得从观念上廓清这一话题中隐含的几个艺术哲学问题。
(一)技术的艺术化与艺术的技术性
技术与艺术有着相依相生的内在关联,却又有着本质与功能的显著区别。技术可以艺术化,并且必然走向艺术化,ChatGPT能成为“艺术机器”就是明证,我们用的手机从外形到功能也都越来越像艺术品。不过需要分清的是,艺术可以带有技术性——如网络文学、网络艺术、AI艺术等新媒体文艺创作就与技术媒介、技术创造工具、技术传播手段和技术接受与消费方式有着密切关联——却不可以将艺术技术化。技术可以批量复制,而艺术却必须“独一无二”,不得雷同;技术作为工具是中性的,不含价值判断和爱憎情感,可以用技术做好事,也可以用它干坏事,而艺术则富含人文价值、生命意义和情感判断,优秀的作品可以淳化风俗,净化灵魂,一旦“化”艺术为技术,就走上了“技术至上”的歧途,艺术将沦为“技”的工具,失去应有的人文审美本性。现有技术水平的人工智能(即弱人工智能或初人工智能)已经灌注了一定的艺术基因和神奇的艺术创作功能,如微软小冰有了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ChatGPT可以模仿李白的《将进酒》、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或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写法,但它们仍属模仿而非独创,是大数据训练模型的“文学调色板”,而非创生文学精品力作的“生命产床”,本质上属于以技术性的艺术实现技术的艺术化,其终极目标决不应该是为了艺术的技术化,而是实现了技术的艺术化而已。真正让人工智能技术达到技术性与艺术性同一、技术化与艺术化同步境界,那要期待计算智能升级到感知智能和认知智能,弱人工智能发展为强人工智能并有了“AI意识”时,才有可能实现。即如库兹韦尔说的:“机器人技术,它所涉及的非生物智能的创造超过了非增强性的人类,较高的智能处理定然会超过低智能处理,它将令智能真正成为更加强大的力量。”(22)[美]雷·库兹韦尔:《奇点临近》,第156页。目前的ChatGPT只是一款技术驱动的自然语言处理工具,仅能依托强大的语料库和神经网络实现流水化作业。此时,“人类则主要扮演两种角色,一是依然需要高度发挥人类创造力、给ChatGPT设置‘工程图纸’的文学设计师,二是流水线上的质检员,其主要职能在于检查ChatGPT生产出来的产品是否合格,并适当对其进行再加工,即可投入市场”。(23)危明星:《实感:ChatGPT与文学的距离》,《文艺报》2023年4月24日。ChatGPT能帮助作者搜集整理资料,或协助写出某些故事桥段,却很难创作出让“慷慨者逆声而击节,酝藉者见密而高蹈”(24)刘勰撰,赵仲邑译注:《文心雕龙译注》,漓江出版社1982年版,第396页。那样创意精绝的文学表达和灵韵饱满的情节细节,这便是“技术性艺术”的局限。例如,ChatGPT或许可以写出《庆余年》中范闲“朝堂斗诗”这样的精彩场景,却难以写出“一场极具古希腊悲剧韵味的英雄之殇”(25)安迪斯晨风:《生如稗草:网络文学导读》,百花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第97页。——由范闲经历的“现实”与其母叶轻眉所经历的“历史”构成的对公正与正义的叩问和对自由与平等的追缅,因为这样闪耀着崇高与壮丽的苍凉悲歌需要基于价值观的创意,而ChatGPT暂时不具备这样的价值理性。
海德格尔在论及技术的本性时说,“技术是一种去蔽之术”,“在技术中,决定性的东西并不是制作或操纵,或工具的使用,而是去蔽。技术正是在去蔽的意义上而不是在制造的意义上是一种‘产生’”。(26)[德]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郜元宝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02页。技术要“去蔽”(aletheia),就需要“解蔽”其“不真”的东西,置“真理”于其中。真理即是去蔽,真理的本质就是揭示自身为自由,“自由乃是绽出的、解蔽着的让存在者存在”那种东西,于是,“去蔽”“真理”“自由”便与艺术搭上了干系——艺术的本性是自由,人的一切创造性活动、各种文化现象,包括文艺创造活动如网络文学创作,都是以解蔽“在”而让真理和自由“出场”,以实现人的“诗意栖居”。ChatGPT技术要在文艺创作领域实现“去蔽”,不是靠“技术化”就能实现的,而是要强化技术中的艺术性,让“存在者的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赋予技术化的艺术生产以艺术性的自由品格,而不是任由技术操控将艺术沦为一种程序的自我实现。“海德格尔进一步发现,技术导致生活诗意的消失,不仅是美学经验的退化,更是对存在的遮蔽,当失去印证存在的本真方式,生活就失去依据,精神无家可归。”(27)赵汀阳:《人工智能的神话与悲歌》第136页。网络文学创作,特别是借助AI的网络文学创作,其技术含量比历史上任何一种文学创作都要高,尤其需要规避艺术技术性陷阱,谨防出现“艺术的技术化”,把文学创作看作是单纯的技术行为。一旦技术遮蔽了艺术,网文创作就失去了真理和自由,同时失去价值和意义,因为“技术决定论”必将导致人的生活诗意的消失和精神的无家可归。
(二)“拟主体”的主体性问题
文学创作是最富主体性的精神生产活动,网络文学创作的自由感如自由创作、自主发表等又进一步强化了人的主体性。ChatGPT这类“数智人”的出现让“拟主体”问题浮出水面,使昔日的文学主体性不再不证自明。它将引发两个相互关联的理论问题:其一,“拟主体”能不能成为文学主体,文学的主体性究竟是人的,还是人工智能的;其二,如果人工智能作为“拟主体”拥有文学主体性,它要不要恪守人类的伦理规则和审美规范。
先看第一个问题。人工智能的“‘机’智过人”可以模拟和替代人类的某些理性创造行为,如写诗填词、完成小说故事桥段或创意剧本构架,抑或模拟人的智能,在功能上自动完成某些可计算的感知、评判和行为,专家称其为“拟人化的人工智能”。这里的“拟人化不是指具有人类外貌或语音的机器人(这没有问题),而是指人工智能内心的拟人化,即试图让人工智能拥有与人类相似的心理世界,包括欲望、情感、道德感以及价值观之类,因而具有‘人性’”。(28)赵汀阳:《人工智能的神话与悲歌》,第53页。显然,人工智能的基本特点就是“拟人化”,在本体论上它是“拟主体”,在认识论上它有“拟主体性”,将其用于人类的精神生产如网络文学创作,它也将有“文学拟主体性”。从逻辑上判断,文学的“拟主体”及其“拟主体性”是属于ChatGPT等人工智能的,而文学主体及其文学主体性仍然是属于人(作家)的。因为当前水平的ChatGPT是根据人“投喂”的信息资源和由人设计的自动认知环境来执行任务程序、完成“人机对话”的,它的文本生成、自动问答、观点摘要、识图制图等,不仅产出的结果是基于人的已有信息资源的大数据训练模型,而且任务的“指令主体”也是人而不是AI本身,AI是任务受托方而不是施托方。换言之,机器完成的是人的意志,而不是它自己的意志(如果它有意志的话)。在ChatGPT环境下,“‘提出问题’会比‘写出答案’更有意义。技术可以为所有问题形成答案,但决定答案是否有效的还是问题本身”。(29)栾吟之:《AI时代,文艺评论的温度》,《解放日报》2023年4月27日。可见“拟主体”的文学主体性,依然来自人的主体性的“转移支付”,人是机器的主宰,也是“机器文学”主体性的根源。有评论家形象描述过人的主体性如何转换为“拟主体”的语言表达:“如果在我身体里植入一个芯片,提取我个人的思维、情感乃至毕生积累,然后传递给AI,或许会更精准地体现我个人的写作风格,与我‘共同完成’一件文艺评论作品。”(30)栾吟之:《AI时代,文艺评论的温度》,《解放日报》2023年4月27日。植入芯片的技术纽带,恰好说明“拟主体”的主体性是人的主体性,而不是AI技术的主体性。ChatGPT创作的艺术作品只有“拟人”的“拟主体性”,而不是外在于人的主体性的任何其他主体性,因为人工智能是人的智能的技术化延伸。当然,如果有朝一日ChatGPT发展为超人工智能,成为自己的“立法者”,硅基生命独立出来并超越碳基生命,那就有了人之外的另一个主体,这意味着一个存在论巨变:“世界将不仅仅属于一种主体的视域,而可能属于两种以上的主体,甚至属于非人类的新主体。人工智能一旦发展为新主体,世界将进入新的存在论。”(31)赵汀阳:《人工智能的神话与悲歌》,第138页。到那时,不仅是文学,整个世界就变成另外一番光景了。
然后,我们看人工智能“拟主体”的伦理与艺术审美问题。黄鸣奋先生的《人工智能与网络文艺》一书在论及“人工智能与文学创新观念”问题时,提出了一系列有意思的设问:“如果我的大脑有芯片”“如果AlphaGo有身体”“如果女神缪斯有科技”“如果文房四宝感知我”“如果文心荡漾邀请你”“如果文学形象化身他”(32)黄鸣奋:《人工智能与网络文艺》,宁波出版社、杭州出版社2022年版,第226—237页。等。他是从社会层面的“合体智能”、产品层面的“媒体智能”和运营层面的“远程智能”来阐释和回应这些设问的。其实这些设问的背后都站着一个“人”,是把人设想为智能体(agents),而人是有意识、有思想、有情感、有价值判断力的,不仅有创造性,还具有变通性;不仅有理性判断,还具有伦理情感。“未来人工智能的运算是否能够处理无限性、整体性、不确定性或悖论性,还是个无法断言的问题。目前仍然难以想象有何种方法能够把关于无限性、整体性、不确定性和悖论性的思维还原为机械的有限步骤思维,或者说,如何把创造性和变通性还原为逻辑运算。”(33)赵汀阳:《人工智能的神话与悲歌》,第12—13页。譬如上帝不会理解什么是羡慕,单性繁殖的外星人不理解什么是爱情,而“嫦娥的月亮一定比阿姆斯特朗的月亮更有魅力”,(34)赵汀阳:《人工智能的神话与悲歌》,第137页。从这个意义上说,如果用ChatGPT创作网络文学作品,它要不要恪守人类的伦理规则和审美规范?很显然,作为人类“拟主体”的AI,其智能是“人工”的,人类的伦理规则和审美规范它都应该遵守,无论它的网文写作功能如何强大、如何快捷,创作文艺作品时都必须谨遵社会的公序良俗、人伦道义和文学的艺术审美、创作规律,正如麦克卢汉说的“媒介是人的延伸”“电子媒介是中枢神经系统的延伸”,(35)[加]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中译本第二版序第8页。库兹韦尔也曾形象地称“技术就像进化了的人类拇指”,(36)[美]雷·库兹韦尔:《奇点临近》,第22页。既然人工智能是人手创造出来的人脑器官,我们就有责任“审慎省察人工智能的伦理尺度,使人工智能不仅免于扮演人类宰制者乃至文明终结者的魔咒,更能以其超卓而与人性合一的普遍智能推进人的自由与全面发展,开出人机共生而与天地参的文明化境”。(37)段伟文:《人工智能的道德代码与伦理嵌入》,知乎专栏文章,2017年9月4日,https://zhuanlan.zhihu.com/p/40140058。无论ChatGPT是否如人类主体那样具有道德意志、伦理情怀,它的创造活动都可以被视为主体伦理意识的“拟伦理”行为,它的文学创作无疑也是主体艺术审美意识的“拟审美”表达,技术与人的相依相生因艺术生产而灼灼其华。
(三)人工智能创作的“技→艺→道”
从艺术哲学看,无论是国外的ChatGPT、Bard(谷歌)、微软必应,还是我国研发的文心一言、通义千问、阅文妙笔,它们在奔向科技文明的应用征途上,都会基于人们不同认知水平达成不同的目标,形成阶梯式功能绩效。较低层级的功能停留在“技”的应用层面,即仅仅把AI看作文学创作的工具和媒介,如利用ChatGPT查阅文献,搜集创作资料,通过人机对话发送指令,拓展想象空间,获取故事桥段,或者以机器程序为写作助手,细化故事段落,选择更精彩的文学表达,只要有足够的大数据模型训练,还可以构建作品世界观和个性化人设,形成特定文学风格等,这是当下ChatGPT的入门功夫。但这一阶段难以避免“技术祛魅之弊导致的精神贫乏”,“即技术剥夺了一切事物的精神性,除了工具或经济价值,任何事物都失去内在价值”。(38)赵汀阳:《人工智能的神话与悲歌》,第136页。第二个层级是“艺”的层面,进入AI的艺术创造功能,如艺术经验抓取力、艺术虚拟与想象力、艺术表现与创造力等,这一阶段的智能机器能够独立或辅助性地完成艺术作品。据凤凰网甘肃频道报道,有人给ChatGPT提问:据说李白的祖籍在甘肃,你能模仿李白为甘肃写一首唐诗吗?ChatGPT:当然,我可以尝试模仿李白的风格为甘肃写一首唐诗:
甘州山川秀丽在,云霞雾露映天边,
骏马奔腾碧草间,春风吹拂千里田。
敦煌佛国普照西,关中马坛壮丽史。
名不绝于天下间,古今中外皆惊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