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在缘缘堂的那些事
2023-11-01钟桂松
钟桂松
“缘缘堂”是丰子恺的一个家喻户晓的堂名,诞生于一九二六年(一说1927年)的上海。丰子恺当时在上海立达学园教书,所以他在一九二六年九月五日从西门乐盛里迁到江湾永义里八号,与裘梦痕、匡互生、刘薰宇等立达学园的教师做邻居。
那年深秋,弘一法师从江西回杭州,路过上海,就到江湾永义里丰子恺家暂住。对于弘一法师的到来,丰子恺十分高兴,提出请弘一法师给自己的居室取名。弘一法师让丰子恺在小纸片上写上自己喜欢的能够搭配的字,然后把每一张小纸片揉成纸团,让丰子恺抓阄。丰子恺抓了两次,都是一个“缘”字,此时弘一法师对丰子恺说,就叫“缘缘堂”。弘一法师还为“缘缘堂”写了横额,从此,“缘缘堂”诞生在上海江湾永义里丰子恺家里。
一九二八年农历四月十九日,弘一法师给丰子恺写信,表示以后“缘缘堂”建成以后,自己将“依附而居”,对自己亲自命名的缘缘堂,充满期望。
有一次,丰子恺回到石门湾看望母亲,见到石门湾老屋日益破旧,曾经和母亲一起商量建造新屋,丰子恺母亲还到隔壁正在修理门窗的邻居家借来六尺杆,母子两人悄悄地在惇德堂后面的空地上,丈量计算。但是,丰子恺母亲没有等到新屋的建成,就在石门湾去世。事母甚孝的丰子恺悲痛不已,开始蓄须明志,怀念母亲的养育之恩。守孝期满,丰子恺全家迁到嘉兴杨柳湾金明寺弄四号,而“缘缘堂”的横额,也就挂在金明寺弄四号的住所里。当时丰子恺工作在上海,在上海和嘉兴之间来往奔波,非常辛苦。
一九三二年,丰子恺的版税和稿费收入渐丰,孩子也渐渐长大,上学读书,必须有固定的住所,而故乡石门湾的老房子,又无法应付每年过时过节的需要,为了生活工作,他自己又在上海、嘉兴、石门湾几个地方东奔西走,所以需要一个安定的地方。丰子恺想起母亲生前的遗愿,决计在石门湾建造一所新屋,赋予缘缘堂于形体,告慰母亲。
这个新房子就建在平屋的地基上,与老屋隔一条梅纱弄,这条弄原来叫“煤沙弄”,丰子恺嫌这个名字不雅,便依石门湾土话,改为谐音“梅纱弄”。石门湾缘缘堂的主体建筑设计成三开间两层楼,丰子恺自己设计草图,采用中国式的结构,形式用近世风,取其单纯明快。缘缘堂建筑追求正直、轩敞、明爽,具有朴素深沉之美。丰子恺是图画老师,对此自然是行家。
缘缘堂在石门湾开工建造后,在石门镇上引起轰动,不少人专门到工地上来参观,看看漫画家丰子恺是怎样造房子的。因为那个年代石门镇上造房子的人家很少,大家多年都没有看到过造房子,所以他们就常常到缘缘堂的建设工地看热闹。
丰子恺在上海还有不少事情,需要他去料理,所以不能每天到工地上巡视,反而丰子恺的姑妈丰黹红整天拿着拐杖,一双小脚在缘缘堂建设工地上走来走去,代为擘画。有一天,丰子恺从上海回到石门湾,立即去缘缘堂建设工地看看,凭着丰子恺教图画的眼光,一看就知道新房子没有按照他原来的设计建造,建造的人为了利用地皮面积,把房子造成北宽南狭了,斜歪了,没有达到他开始时就提出的“全体正直”的要求,此时,房子的木架已经立起,墙头已经砌得很高。怎么办?丰子恺没有半点犹豫,立即让工人拆掉已经起来的墙和木架,重新建造。丰子恺造缘缘堂,嫌其不正而拆了重建的做法,在石门湾引起轰动。
丰子愷造好缘缘堂以后,为了纪念母亲,将楼上中间一间取名“春晖楼”,这是丰子恺在建造之前就计划让母亲住的最好最亮堂的房间,现在母亲已经不在,仍用“春晖堂”的名字,以志永念。
一九三三年春天,缘缘堂落成,丰子恺按照自己的审美理想,结合缘缘堂的中式风格,做了精心布置,几年前弘一法师手书的“缘缘堂”题额太小,他请马一浮先生写了“缘缘堂”三个大字,后面和题一首偈,丰子恺请人镌刻在银杏树木板上,制成一匾,悬挂在楼下中间客堂。匾额下面,挂着吴昌硕的老梅中堂。中堂两边,是弘一法师专门为缘缘堂写的大对联,“欲为诸法本,心如工画师”。边上是丰子恺自己写的一副对联“暂止飞乌才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缘缘堂楼下正厅的东西两壁是弘一法师写的《大智度论·十喻赞》。整个厅堂,“堂堂庄严,落落大方”。
丰子恺对缘缘堂的内外装饰、布置,亲自绘制各种家具的样式,门窗橱柜,处处体现丰子恺中国风的审美风格,据说缘缘堂里有一百二十五只抽屉,实用合理,不花哨。堂前是个大天井,里面种着芭蕉、樱桃和蔷薇。天井里还有一个“调色盘”,洋溢着浓浓的艺术味。门外种着桃花。后面的院子里,有葡萄架、秋千架,还种了冬青和桂花树。
丰子恺在石门湾缘缘堂住了五年。这五年中,丰子恺在缘缘堂里面接待过外地来的师友。一九三四年,石门湾缘缘堂里来了两位“不速之客”,原来是中国驻瑞士公使戴葆鎏、顾娱春夫妇,他们专门从上海慕名而来,可惜丰子恺当时去莫干山看望三姐丰满,没有见到。后来戴氏夫妇还专门给逃难途中的丰子恺寄过书,让丰子恺十分感动。一九三六年十二月,浙江第一师范学校的图画老师姜丹书来到石门湾缘缘堂,师生相叙甚欢。姜丹书专门写了两首诗,其一:“缘缘堂里不烹腥,买得盘飧一放觥。半世情怀摅小醉,丰干敛舌已三更。”其二:“两岸青桑映碧流,故人送我上归舟。同船野叟欣然问,为底携篮忘钓钩?”次年春天,姜丹书再访缘缘堂。
一九三七年,战争阴云开始飘来,形势非常险恶,陶亢德给丰子恺写信,打算将夫人等先送到浙西石门湾。丰子恺在缘缘堂给陶亢德写信,表示欢迎,告诉他到缘缘堂的路线,说如果陶亢德眷属到缘缘堂,他“当辟室扫榻相迎”。在石门湾缘缘堂的五年里,不知道丰子恺给全国各地的朋友写了多少信,现在仍能看到他在缘缘堂给钱普容、张院西、钟器、陶亢德等写的十多封信,字里行间,流露出丰子恺在石门湾缘缘堂的心情。至于丰子恺在缘缘堂创作了多少漫画,现在已经无法考证,但是丰子恺在石门湾缘缘堂里的漫画创作,肯定是他漫画创作的丰收期。
在缘缘堂的五年间,丰子恺还在上海、杭州奔波,但是当他乘船回到石门湾缘缘堂,一声“爸爸回来了!”一群儿女奔出来迎接,缘缘堂的里里外外,充满天真的欢声笑语。丰子恺曾经在一篇文章中欣慰地说:“主人回来了,芭蕉鞠躬,樱桃点头,葡萄棚上特地飘下几张叶子来表示欢迎。两个小儿女跑来牵我的衣,老仆忙着打扫房间。老妻忙着烧素菜,故乡的臭豆腐干,故乡的冬菜,故乡的红米饭。窗外有故乡的天空,门外有打着石门湾土白的行人,这些行人差不多个个是认识的。”
石门湾缘缘堂里的惬意四季,让丰子恺无比留恋。他说:
春天,两株重瓣桃戴了满头的花,在你的门前站岗。门内朱栏映着粉墙,蔷薇衬着绿叶。院中的秋千亭亭地站着,檐下的铁马叮咚地唱着。堂前有呢喃的燕语,窗中传出弄剪刀的声音。这一片和平幸福的光景,使我永远不忘。
夏天,红了的樱桃与绿了的芭蕉在堂前作成强烈的对比,向人暗示“无常”的至理。葡萄棚上的新叶把室中的人物映成青色,添上了一层画意,垂帘外时见参差的人影,秋千架上常有和乐的笑语。门前刚才挑过一担“新市水蜜桃”,又挑来一担“桐乡醉李”。堂前喊一声“开西瓜了!”霎时间楼上楼下走出来许多兄弟姊妹。傍晚来一个客人,芭蕉荫下立刻摆起小酌的座位。这一种欢喜畅快的生活,使我永远不忘。
秋天,芭蕉的长大的叶子高出墙外,又在堂前盖造一个重叠的绿幕。葡萄棚下的梯子上不断地有孩子们爬上爬下。窗前的几上不断地供着一盘本产的葡萄。夜间的水门汀好像一片湖光。四壁的秋虫齐声合奏,在枕上听来浑似管弦乐合奏。这一种安闲舒适的情况,使我永远不忘。
冬天,南向的高楼中一天到晚晒着太阳。温暖的炭炉里不断地煎着茶汤。我们全家一桌人坐在太阳里吃冬舂米,吃到后来都要出汗解衣裳。廊下堆着许多晒干的芋头,屋角里摆着两三坛新米酒,菜橱里还有自制的臭豆腐干和霉千张。星期六的晚上,孩子们陪我写作到深夜,常在火炉里煨些年糕,洋灶上煮些鸡蛋来充冬夜的饥肠。这一种温暖安逸的趣味,使我永远不忘。
丰子恺在缘缘堂生活的五年,四季不同风情,给他留下美好的印象,四个“永远不忘”,足以看出丰子恺对缘缘堂的感情。丰子恺说:“我认为这样光明正大的环境,适合我的胸怀,可以涵养孩子们的好真、乐善、爱美的天性。我只费了六千金的建筑费,但倘秦始皇要拿阿房宫来同我交换,石季伦愿把金谷园来和我对调,我决不同意。”
丰子恺最后一次和石门湾缘缘堂亲近,是在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五日晚上。此前十天,日本人的飞机已经在石门湾扔了炸弹,镇上死了一百多人。丰子恺带着一家老小,避难到石门湾农村南深浜妹妹雪雪家里。一住就是十天,战争依然没有消停下来的样子,他们只好考虑下一步的生活。十五日晚上,丰子恺和女兒丰陈宝以及亲戚章桂等人,从暂时躲避的南深浜回到石门湾缘缘堂,从缘缘堂里拿一些日用衣物,还从书房里拿几本要用的书,又趁着月色连夜拜别缘缘堂,回到南深浜。二十三日,沿运河塘路进犯石门湾的日本侵略军,疯狂烧杀掠抢,一天时间,烧毁民房一百八十余间,丰子恺的缘缘堂和丰家的振华女校,均遭焚毁。
后来,丰子恺在逃难途中,得知石门湾缘缘堂被毁,先后写了《还我缘缘堂》《告缘缘堂在天之灵》《辞缘缘堂》三篇文章,控诉日寇的暴行,怀念在石门湾缘缘堂的温馨时光,成为“缘缘堂随笔”里的名篇。
抗战胜利后,一九四六年十一月丰子恺回到阔别十年之久的石门湾,他在《胜利还乡记》中说:“从寺弄转进下西弄,也尽是茅屋或废墟,但凭方向与距离,走到了我家染坊店旁边的木场桥。在原来是石桥。我生长在桥边,每块石板的形状和色彩我都熟悉。但如今已变成平平的木桥,上有木栏,好像公路上的小桥。桥堍一片荒草地,染坊店与缘缘堂不知去向了。”当时和丰子恺一起去的儿子丰华瞻想在缘缘堂旧址上找一点遗物,带到北平留念,在草丛里找了半天,只找到一片焦木头,大概是烧焦的门窗的遗骸。但是,丰子恺看过缘缘堂废墟旧址后,在石门湾竟然意外得到一个消息,当年逃难离开缘缘堂时,有一箱书寄存在乡下亲戚家,现在还放在亲戚家的羊棚顶上,里面有“竹久梦二全集”,这是丰子恺留学日本时购买的,得到这个消息,丰子恺“甚为欣喜”。
四季温馨的缘缘堂,和丰子恺晨夕相处了五年,现在一片废墟,杂草过膝。据说当天丰子恺得到“竹久梦二全集”之后,在族人丰坤益家里“痛饮数十盅,酣然入睡,梦也不做一个”!丰子恺当年在《告缘缘堂在天之灵》中对石门湾缘缘堂说:“我们为欲歼灭暴敌,以维持世界人类的和平幸福,我们不惜焦土。你做了焦土抗战的先锋,这真是何等光荣的事。最后的胜利快到了!你不久一定会复活!我们不久一定团聚,更光荣的团聚!”
一九八五年,丰子恺逝世十周年时,石门湾缘缘堂“复活”了,相信丰子恺先生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的。今年是石门湾缘缘堂诞生九十周年,写这篇短文以为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