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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七律第一”神话及其心理根源

2023-11-01杨志

书城 2023年11期
关键词:崔颢七律杜甫

杨志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上引杜甫七律《登高》是历来唐诗选本必选之作,宋人叶梦得、胡仔、杨万里等均有高度评价。明代前后七子探讨“唐人七律第一”的问题,这首诗成了一个焦点,被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誉为“古今七律第一”,之后四百年来几成公论。考察这一现象及其来龙去脉,足以窥见中国诗歌的最高审美理想及其心理根源,故笔者钩沉文献,综合周勋初、查清华、王嘉川等学人的研究,试作阐析。

一、“七律第一”的由来

“七律第一”的提法,始见于南宋严羽《沧浪诗话》:“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沧浪诗话》是频频赞颂杜甫的,或云“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或云“李、杜数公,如金鳷擘海,香象渡河”。可是说到“唐人七律第一”,却不提杜甫,严羽内心或许对杜诗有保留,杜律大概不合他“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诗学趣味。

至明中葉,因为前后七子推崇《沧浪诗话》,明人对“唐人七律第一”的命题发生了强烈兴趣,何景明、李攀龙、王世贞、谢榛、许学夷等均参与探讨,又补充了苏颋《奉和春日幸望春宫应制》、崔颢《雁门胡人歌》、沈佺期《古意呈补阙乔知之》、张说《侍宴隆庆池应制》、岑参《奉和中书舍人贾至早朝大明宫》、王维《积雨辋川庄作》以及杜甫四首作为候选,共计七人十一首。

其中,王世贞提出杜甫《登高》《秋兴八首》(之一、之七)及《九日蓝田崔氏庄》四首候选:“何仲默取沈云卿《独不见》,严沧浪取崔司勋《黄鹤楼》,为七言律压卷。二诗固甚胜,百尺无枝,亭亭独上,在厥体中,要不得为第一也。沈末句是齐梁乐府语,崔起法是盛唐歌行语。如织官锦间一尺绣,锦则锦矣,如全幅何?老杜集中,吾甚爱‘风急天高一章,结亦微弱;‘玉露凋伤‘老去悲秋,首尾匀称,而斤两不足;‘昆明池水,秾丽况切,惜多平调,金石之声微乖耳。然竟当于四章求之。”(《艺苑卮言》卷四)随后,弟子胡应麟在这四首杜诗中选出《登高》,并把它从“唐人七言律第一”拔高到“古今七律第一”:

“风急天高”一章,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劲难明,沉深莫测,而精光万丈,力量万钧。通章法、句法、字法,前无昔人,后无来学。微有说者,是杜诗,非唐诗耳。然此诗自当为古今七律第一,不必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元人评此诗云:“一篇之内,句句皆奇,一句之内,字字皆奇”,亦似识者。……若“风急天高”,则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而实一意贯串,一气呵成。骤读之,首尾若未尝有对者,胸腹若无意于对者;细绎之,则锱铢钧两,毫发不差,而建瓴走阪之势,如百川东注于尾闾之窟,至用句用字,又皆古今人必不敢道,决不能道者,真旷代之作也!(《诗薮·内编》卷五)

此处提到的元人评《登高》“一篇之内,句句皆奇,一句之内,字字皆奇”,原文出自杨万里《诚斋诗话》,评杜甫另一首七律《九日蓝田崔氏庄》(也在候选之列),估计是元人移用于评《登高》。胡应麟非常喜欢《登高》,《诗薮》中多次提及,而以此段雄辩滔滔,最具说服力,此后虽有不赞成者(如明人许学夷、胡震亨),但因未能提出更有力的竞争诗作,故胡应麟一锤定音(比如,清人仇兆鳌《杜诗详注》和今人陈贻焮《杜甫评传》均大段摘录其文,以示认同)。

据王嘉川《胡应麟年谱简编》(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7年),《诗薮》刊刻于万历十七年(1589),次年春刊成,故《登高》“古今七律第一”之说问世至今四百三十三年矣。

二、《登高》的技术缺陷

笔者早年信服胡应麟对《登高》的赞誉,多年后再读《登高》,感到所论不实。此诗虽然四联皆对,对仗工稳,但并不是胡应麟所赞美的“一意贯串,一气呵成”,而是气脉欠畅,有冗沓之感。沉吟之下,大致给人这样几点感觉:(1)好像是先有颔联,再写颈联,颈联气势比颔联弱;(2)“万里”“百年”是诗家常用套语,与老杜“为人性僻耽佳句”的追求相去甚远,诗是写“熟”了,随手拈来已见气力趋衰;(3)首联似为照应中间二联作眼前景,颇为用力,却算不上“清词丽句”;(4)至于尾联,不能说跟颈联完全同义反复,但“悲秋”“霜鬓”“多病”“潦倒”未免意态胶着。

不妨举述另两首杜诗来对比。一首是《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一气呵成,三联对仗,绝无重复,跟这首被誉为“老杜第一快诗”的流畅相比,《登高》的迟滞很明显。另一首是《九日五首》(其一):“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殊方日落玄猿哭,旧国霜前白雁来。弟妹萧条各何在,干戈衰谢两相催”,跟它的自然相比,《登高》却见复沓。

还要指出,《登高》和《九日五首》均作于夔州,注家都猜测《登高》原本是《九日五首》里的一首,后因太出色,才拔擢出来独立成篇。此话有道理,《登高》所述,的确跟《九日五首》重复,像“重阳独酌杯中酒”对“潦倒新停浊酒杯”,“百年多病独登台”对“抱病起登江上台”,实为一事的两种写法。

上述问题,前人早已发现。首联,胡震亨《唐音癸签》卷十即批评“起处‘鸟飞回三字亦勉强属对,无意味”。颈联,赞誉者不少,宋人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一称:

杜陵诗云:“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万里,地之远也;秋,时之惨凄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齿暮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十四字之间含八意,而对偶又精确。

按此解读,“十四字之间含有八意”的对句比比皆是,实难令人信服。清人施补华虽然推崇《登高》,但也指出“‘百年‘万里‘日月‘乾坤,少陵惯用之字”(《岘佣说诗》)。今人施蛰存《唐诗百话》则指出:“杜甫作此联,肯定是先有下句而后凑配上句的。因为下句是与散文句法相同的自然句子,上句却是构思之后琢磨出来的句子”,可证连此联也非“一气呵成”。综上可知,颈联虽然不错,但太“熟”,在杜诗里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衡州送李大夫七丈勉赴广州》)等相比,到底逊了一筹,它的出名其实沾了颔联的光。

诸家一致诟病的,是尾联的重复及乏力,连王世贞也承认“结亦微弱”。只有胡应麟强为之辩,称:“此篇结句似微弱者,第前六句既极飞扬震动,复作峭快,恐未合张弛之宜,或转入别调反更为全首之累,只如此软冷收之,而无限悲凉之意溢于言外,似未为不称也”(《诗薮·内编》卷五),但缺乏说服力。抨击最剧烈的,是施蛰存:

《登高》的尾联,好像仍然和第三联平列,叙述自己的老病情绪,而不像全诗主题思想的结束语。它不如《返照》的尾联,不作对句而意旨明白。沈德潜也有一个评语云:“结句意尽语竭,不必曲为之讳。”(《杜诗偶评》)意思是说:此诗最后两句没有结束上文,表达新的意旨。勉强凑上一联,实际是话已说完。这是一个缺点,不必硬要替作者辩护。这个评语,我以为是正确的。杜甫的五律及七律,八句全对的很多,其尾联对句,往往迷失了主题思想。(《唐诗百话》)

《登高》这样一种先写中间两联、后写开头结尾的写法,笔者戏称为“颠三倒四”,其实是律诗创作的常用策略。聂绀弩就坦承:“据写作过程说,八句诗,我往往只会作六句,有时只会作四句(起联也勉强),末两句多数是凑上去的。”(《聂绀弩全集》第九卷《致高旅之十七》)最典型的,大概是陸游。赵翼《瓯北诗话》卷六《陆放翁诗》称“放翁……往往有先得佳句,而后标以题目者。如《写怀》《书愤》《感事》《遣闷》,以及《山行》《郊行》《书室》《道室》等题,十居七八,而酬应赠答之作,不一二焉。即如《纪梦》诗,核计全集,共九十九首。人生安得有如许梦!此必有诗无题,遂托之于梦耳”。陆游“宗派本出于杜”(赵翼语),他的律体作风其实始于杜甫。杜甫困居夔州两年期间,地僻寡游,频频以登高、雨为题写诗遣闷,今存四百三十多首,多数显然是“先得佳句,而后标以题目”。

严羽是极不赞成这种作风的,认为有伤自然,故标举汉魏古诗,起而矫之:“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建安之作,全在气象,不可寻枝摘叶。灵运之诗,已是彻首尾成对句矣,是以不及建安也”(《沧浪诗话·诗评》)。除了谢灵运之外,老杜显然也是他批评的对象。

平心而论,严羽以近之律体对标汉魏古诗,揭之流弊,用意固然好,但多少高估了诗人的能力,忽视了“形式”比人强。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是因为对句在古体结构中不凸显,“一气呵成”有其便利。而律体则不同,一首诗至少一半是对句(如果是排律比例更高),这决定了只要中间两联写得好,诗歌就成功了一半。技术决定策略,这时“寻枝摘叶”就是最优解,“一气呵成”反倒不重要,否则《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被誉为“老杜第一快诗”,为什么没人认为它是“七律第一”?尽管如此,我们也不能以此为《登高》的瑕疵辩解,“勉强属对”(胡震亨语),“意尽语竭”(沈德潜语),“勉强凑上一联,实际是话已说完”(施蛰存语),这些批评,亦属在理。

综上所述,《登高》是一首瑕疵颇多的七律。胡应麟评价包括它在内的杜律“气象雄盖宇宙,法律细入毫芒”(《诗薮·内编》卷五),但就《登高》而言,的确“气象雄盖宇宙”,而“法律细入毫芒”则明显不符。

三、“天人之际”的悲剧

本文的主旨,不是颠覆《登高》的“古今七律第一”地位。此诗虽有瑕疵,但它激发了历代读者的强烈共鸣,不是后人能轻易颠覆的。笔者是想以之为例,窥探古典诗学的终极理想,回答一个问题:前人认同《登高》为“古今七律第一”的心理根源是什么?

这就要求我们将其他候选作品跟《登高》比较。

崔颢的《黄鹤楼》,因为《沧浪诗话》的影响,在“唐人七律第一”的角逐中,最初是《登高》最强的竞争者。早在明初,高棅《唐诗品汇》收“七言律诗”九卷,即取崔颢、李白等为“正宗”,崔颢居首,而另置杜甫为“大家”。其称:“盛唐作者虽不多,而声调最远,品格最高。若崔颢,律非雅纯,太白首推其《黄鹤》之作,后至《凤凰》而仿佛焉……是皆足为万世程法。”《黄鹤楼》被淘汰的主要原因,在前四句(特别是颔联)不合七律体式,明人胡震亨即指责:“今观崔诗,自是歌行短章,律体之未成者,安得以太白尝效之,遂取压卷?”(《唐音癸签》卷十)许学夷虽然宣称“崔颢七言律有《黄鹤楼》于唐人最为超越,太白尝作《鹦鹉洲》《凤凰台》以拟之,终不能及”(《诗源辩体》卷十七),但也不得不承认它不够“合律”,另选了一首崔颢的《雁门胡人歌》代替(此诗并不出色,许学夷的倡议,后世也无和者):

崔颢七言有《雁门胡人歌》,声韵较《黄鹤》尤为合律……崔诗《黄鹤》首四句诚为歌行语,而《雁门胡人》实当为唐人七言律第一。盛唐七言律多造于自然,而崔颢《黄鹤》《雁门》又皆出于天成。盖自然尚有功用可求,而天成则非人力可到也。

同理,王世贞也盛赞王维《出塞作》(“居延城外猎天骄”)“佳甚,非两‘马字犯,当足压卷”(《艺苑卮言》卷四),可见“合律”之重要。尽管如此,《古意呈补阙乔知之》《侍宴隆庆池应制》《积雨辋川庄作》等诗,形式都不弱于《登高》,却也全被淘汰,更不用说形式胜于《登高》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锦瑟》等都进不了候选。这说明:形式只是入选的重要因素,但不是决定因素,在“合律”的前提下,内容仍然是决定因素。

那么,《登高》的内容,跟其他候选作品有何不同?

《奉和中书舍人贾至早朝大明宫》《侍宴隆庆池应制》《奉和春日幸望春宫应制》这类的入选,不用说是出于诗教考虑,它们的被淘汰,说明即使是极度尊儒的明人,诗教也不足成为“七律第一”的决定因素。《黄鹤楼》之外,最有可能跟《登高》竞争的,除了杜甫自己的另外三首之外,其实是王维的《积雨辋川庄作》。周珽《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卷四十二称:

诸家取唐七言律压卷者……珽谓冠冕壮丽,无如嘉州《早朝》;淡雅幽寂,莫过右丞《积雨》。澹斋翁以二诗得廊庙、山林之神髓,欲取以压卷,直足空古准今。质之诸家,亦必以为然也。

我们来比较《黄鹤楼》《积雨辋川庄作》和《登高》这三首诗。首先,三诗都注重写景,而且都写得极出色。“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秦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皆千古名句。但我们仔细辨析,三诗的场景壮阔有别,激发的情感实有差异,套用西方美学术语,王维激发的是“优美感”;杜甫激发的是“壮美感”,直面超越个体的庞大宇宙,当得起胡应麟赞美的“精光万丈,力量万钧”八个字;崔颢的“壮美感”则介于两诗中间,强于王维而弱于杜甫。杜甫《戏为六绝句》其四称:“才力应难跨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积雨辋川庄作》恰是“或看翡翠兰苕上”而“未掣鲸鱼碧海中”的诗作,虽然优美,终难登顶。崔颢的场景不弱,但终究逊色杜甫太多。在壮美的强度上,三诗呈现出杜甫>崔颢>王维的排序。

三诗的另一差异,却为古人所未尝言,《登高》和《黄鹤楼》是悲剧性的,而《积雨辋川庄作》则是喜剧性的。我们知道,自古希腊以来,欧美诗学便认定悲剧高于喜剧。跟胡应麟同代的莎士比亚,他的喜剧(如《温莎的风流娘儿们》)再好,也没人认为可以匹敌他的四大悲剧。实际上,“悲剧高于喜剧”是东西方文艺的共同预设。“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孟子·告子下》),最震撼心弦者,永远都跟残缺、焦虑、恐惧、死亡相关。人皆渴望幸福,但幸福意味着危险已然被克服,无须太过重视。套用尼采的术语,“酒神艺术”是高于“日神艺术”的。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从未进入候选名单,因为那里有着太多轻快的喜感。同理,我们读《积雨辋川庄作》也觉得太轻,太缺乏重量。《黄鹤楼》是悲剧性的,而且很有重量,尾联的“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场景令笔者顿时想到苏联诗人梅热拉伊梯斯的《人》:“我双脚踏着地球,/手托着太阳。/我就是这样站着,/站在太阳和地球两个球体之间。”人在“落日”与“大地”之间的无处皈依,如在目前。故它的竞争力强于《积雨辋川庄作》,不只是严羽力推,更在于诗歌的悲怆色调也具有强大感染力。但它跟《登高》的“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比,悲剧感还是轻了。三诗的悲剧强度,依然呈现出杜甫>崔颢>王维的排序。

《登高》前两联有宇宙的宏伟,后两联有个体的悲怆,两相叠加,个人的悲怆遂有了宇宙尺度的重量,其他诗跟它比都显得分量太轻。杜甫另三首入选的七律,也有“宇宙”和“悲剧”的并存,但远不如《登高》“气象雄盖宇宙”(胡应麟语),“斤两不足”(王世贞语),遂也被淘汰。

在诗人如过江之鲫而诗歌如春笋层出不穷的中国,《登高》能登顶四百多年而不坠,这绝对不是一桩偶然事件,而有其深刻的心理根源。这说明,它深深契合了古人的最高诗歌理想,故不介意形式上的瑕疵。《登高》登顶“古今七律第一”,原因在兹。

这就产生一个问题:人类的悲剧,为什么一定要以宇宙为背景?笔者以为,这根源于人类根深蒂固的自恋心理—人类的喜怒哀乐必然跟宇宙万物息息相关,这是人类的“集体无意识”。司马迁讲“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史记·太史公自序》),“天人之际”放在前面,“古今之变”放在后面,正是因为前者对于人类更重要。文艺是一种内蕴自恋功能的“有意味的形式”,最高级的文艺作品蕴含着我们人类最深层的自恋心理。“在无数星星的光芒下,世间的一切也不过是蚂蚁的烦恼”,在现实是正确的,在艺术却是肤浅的。如果一名诗人对“天人之际的悲剧”不感兴趣,他就当不了任何文明的第一诗人。

天人关系从来都是人类最重要的命题。随着“理性化进程”(韦伯语),以及“轴心的突破”(雅斯贝尔斯语),原始社会的天人关系逐渐蜕变并发展成新的天人关系。一种是“天人之争”,如《俄狄浦斯王》。古希腊人去古未远,尚存强烈的宗教憧憬,“天人之争”是古希腊“命运悲剧”的核心,故埃斯库罗斯认为,一切冲突的根源在于一个既不依存于人,也不依存于神的因素—命运。这种“命运”无非是另一种“天”。一种是“天人分离”,如《登高》。至杜甫的时代,经先秦理性一千多年的洗涤,中国人已然习惯“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荀子《天论》)的“天人分离”的现状,转而关注“天人分离”背景下的个体命运。还有一种,是中国思想史上有强大势力的“天人合一”,如“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庄子·天下》引惠施语)、“万物皆备于我”(《孟子·尽心上》),为道、墨、儒三家之共识。

耐人寻味之处在于,“古今七律第一”最后选择的,是表现“天人分离”的《登高》,而不是抒写“天人合一”的《积雨辋川庄作》。这充分体现了“诗”(体验)与“思”(思想)的对立,可见只靠思想来概括中国审美理想是有偏差的。“天人合一”本質上是“天人分离”后的一种想象性弥合(诗歌上表现为“情景交融”)。司马迁评屈原诗曰,“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人”(弃儿)、“天”和“父母”的三角关系,弥漫于“天人之际的悲剧”:只不过,“天人之争”的《俄狄浦斯王》是弃儿弑父娶母而被命运残酷惩罚,“天人分离”的《登高》则是弃儿孤零零地面对“天地”。这两部作品之所以震慑人心,在悲剧和七律中各自登顶,乃是因为“诗”具有不为“思”之伪饰所迷惑而直直击穿生命本质的锋利,你也可以说是冷酷。

一言以蔽之,人类是同一物种,虽有文化差异,但本性无异,“天人之际的悲剧”始终是不同文明的文艺母题,负载着人类自恋心理的悲剧性投射。

二○二三年九月五日至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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