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薪”到“木”:《诗经》爱情诗中树意象情感内蕴的生成与丰富
2023-10-31朱汉文
朱汉文
《诗经》作为中华民族文学之林中的一株秀木,是中学课内外阅读的重要内容。其爱情诗中存在丰富的树意象,从“薪”到“木”再到意象的活用与组合,呈现出一条清晰的承接发展脉络,而树意象的情感内蕴也伴随着诗歌赋予的不同含义而逐渐生成与丰富。“薪”最初只是用作照明的材料和工具,因与婚礼活动密切相关而逐渐演变为勾起女性对丈夫思念的现实触媒,从而跃入诗人的创作视野,又经过进一步的符号化构成了一系列承载着特殊意义、寓含着确定指向的“树”的意象群。
一、“薪”——树意象情感内蕴的来源
《诗经》作为历史的见证者,她承载了大量的礼乐制度和民间习俗,在婚恋诗中尤为凸显。
(一)“执烛”与“析薪”
据《仪礼·士昏礼》记载,古人迎亲是在傍晚。届时,“主人爵弁、纁裳、缁祂,从者毕玄端。乘墨车,从车二乘,执烛前马。妇车亦如之,有裧”。由此可见,“执烛前马”是整个迎亲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如果不能够“执烛”,那么迎亲就难以顺利完成。而迎亲又是男女双方正式汇合,使婚姻由口头走向现实的关键环节,所以“烛”对于婚礼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正是考虑到了“烛”在婚礼中扮演的举足轻重的角色,古人往往在选取材料时慎之又慎,《诗经》中许多婚恋诗都有十分具体且生动的反映。例如,魏源注《汉广》提出:“《三百篇》言取妻者,皆以析薪取兴。盖古者嫁娶必以燎炬为烛,故《南山》之析薪,《车舝》之析柞,《绸缪》之束薪,《豳风》之《伐柯》皆与此错薪、刈楚同兴。”魏源准确地把握了四诗题材“取妻”与起兴“析薪”的共性,但没有发展,这就给有关“薪”意象情感内蕴的生成与发展变化的探究提供了空间和契机。
(二)“析薪”与“束薪”
魏源所举四诗,起兴应属一类,都是由“析”义动词加“薪”构成。“析薪”作为婚礼的一项重要的准备工作,入诗后因极富动感大大增强了作品的审美内涵。未带动词的“薪”意象见于《汉广》“翘翘错薪”句中。这首诗讲述一男子爱慕佳人,看到路边层叠的柴草,突然产生砍之以备“执烛”的想法。朱熹注云:“以错薪起兴,而欲秣其马,则悦之至。”诚为正解。而方玉润主张该诗“与女子无关”,“所谓樵唱是也”,显然疏漏了“薪”与“烛”的关系。《绸缪》是一首祝贺新婚的诗歌,开头三章和《汉广》相近,均以“束薪”起兴,用缠缚的柴草来关联“烛”,寓指婚姻。所以,无论“析薪”“束薪”,都承载了婚礼赋予的深层含义,为“树”意象情感内蕴生成奠定了基础。
(三)“析薪”与“伐木”
在《诗经》的爱情诗中,有一首以“伐木”起兴的《汝坟》。这首诗讲一女子在“伐其条枚”“伐其条肄”时思念赴远行役的丈夫。朱熹注意到了“伐木”的特殊性,云“斩而复生曰肄。伐其枚而又伐其肄,则踰年矣。至是乃见其君子之归,而喜其不远弃我也”,却忽略了“伐木”与“思君”之间的情感线索。上文已述,“执烛”是婚礼的关键环节,“析薪”则是“执烛”的先行条件,因此,“薪”意象自然具备了婚礼的含义。再观《汝坟》女子的“伐木”,其目的虽与《汉广》男子砍之以备“执烛”不同,但动作与对象可谓“析薪”的复刻。当她孤零零地举起斧头“伐木”时,场景的相似怎能不勾起关于“析薪”、婚礼,乃至丈夫的回忆?遂一方面忧思成疾,痛苦万分,另一方面暗暗祈祷,期盼丈夫“不我遐弃”,永怀“析薪”之日的爱恋。《汝坟》作为一首思妇诗,内容与婚礼无涉,然而言及“伐木”,通过场景的暗示成功地将复杂的情感潜藏于有限的字句里,正是依托了“薪”意象与婚礼的逻辑勾连。
以《仪礼·士昏礼》中的“执烛”为出发点进行观照,不难发现,从“析薪”到“束薪”,再到“伐木”,呈现出了由同一婚礼衍生的“薪”意象的链条。而《诗经》爱情诗中树意象的情感内蕴便在该链条的影响下逐渐丰富定型。
二、对举与组合——树意象情感内蕴的深化
据《仪礼·士昏礼》记载,“析薪”以备“执烛”是男子的专属行为,所以,思妇很容易将“伐木”与丈夫联想到一起,《汝坟》即为明证。而诗人在创作《诗经》时,本着对意境美和含蓄美的追求,常基于“伐木”之“木”与男子的映射,选择把思妇对丈夫的情感或现实的爱恋关系借助“木”——树意象的营构,象征性地表现出来。
(一)树意象和其他意象对举
《简兮》是一首讲女子看舞师表演并对他产生爱慕之情的诗,共四章。前三章交代了故事的背景信息,刻画了舞师的精妙姿态,使女子燃起的朦胧情感和倾慕之意渐渐浮现。而第四章云“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以“山有榛,隰有苓”起兴,将心中渴求淋漓抒发。余冠英认为,此句的“榛”寓指男子,“苓”寓指女子,以树代男、以草代女是《诗经》之诗人惯用的隐语。无独有偶,同样的对举还出现在《山有扶苏》中,其首章云“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关于“扶苏”的理解,诸家持说不一。程俊英释“扶苏”为“大树枝叶茂盛分披的样子”,但林义光主张“扶苏”与“扶疏”不同,“扶苏,小木也。扶苏、朴樕一声之转”,“扶疏为四布之,皆形况字,非实义”。考之,“朴樕”一词另见于《野有死麕》“林有朴樕,野有死鹿”句,且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有注云:“朴樕但供作薪。”朱熹的《诗集传》亦云:“扶苏,扶胥,小木也。”都说明扶苏确为小木。此外,《山有扶苏》也有内证,其第二章首句“山有桥松”,“桥”通作“乔”,“桥松”就是“高大的松树”。根据《诗经》重章叠句的规律不难判断“扶苏”应和“桥松”一样,同属名词。综上,可以得出,《山有扶苏》起兴之内容与结构,也符合余冠英所谓以树代男、以草代女的意象对举。
以草代女较易理解,草可以使人联想起女性的低下地位和柔美形体,那么以树代男又出于何因?有观点认为,树可以使人联想起男性的主导地位和伟岸形体,然其无法疏通《山有扶蘇》中的小木“扶苏”。要之,已知婚礼建构了“薪”意象与男性的联系,而《简兮》和《山有扶苏》不同的树意象正是“薪”意象的转化。正是因为作薪之树蕴含了男性的寓意,诗人这才以树代男,并通过树与草的对举令情感的表达更为深厚含蓄,丰富了审美内涵。
(二)树意象和其他意象组合
《葛生》是一首悼念丈夫的诗歌,其首章云:“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朱熹点评:“妇人以其夫久从征役而不归,故言葛生之蒙于楚也,蔹生而蔓于野各有所依托,而予之所美者,独不在是,则谁与而独处于此乎?”可见“葛”与“楚”的组合是凝聚匠心的艺术设计。《葛生》并非将树意象和其他意象对举,而是组合。葛草在荆树上缠绕,一方面象征着夫妻关系和睦、亲密无间,另一方面也暗示了女性在现实中对男性的依附。葛草如果不依托荆树就很难繁盛生长,同理,彼时女性如果缺少男性的支持则沦至一力苦撑的境地。《葛生》以树与草组合起兴,不仅与其他诗歌以树代男、以草代女相协调,还实现了意象的调用与情意抒发的创新性匹配。
树意象和其他意象的组合还出现于《晨风》。该诗起首以“鴥彼晨风,郁彼北林”起兴。朱熹认为:“妇人以夫不在,而言鴥彼晨风,则归于郁然之北林矣;故我未见君子,而忧心钦钦也。”而林义光提出:“鴥,《說文》:鹯飞貌。按鴥之言迴穴、回遹也,迴旋之貌。诗以北林茂密喻君子所在,飞鹯迴旋而不入,喻君子未得见。”应以林说为是。女子疑心丈夫抛弃了她,所以忧虑不已。虽然心中真情未变,盼望重回爱人的身边,但深觉冰冷的现实又如此残酷。当她望见鸟儿因树高林密难以进入、回旋良久时,不由联想起自己何尝不是这样。鸟儿不被树林接纳,女子也不能再获丈夫的欢心,树与鸟的关系寓指了男子与女子的关系,而女子的痛苦即显露于意象的组合之中。
综上,从“草”到“鸟”,喻示女子的意象无疑是灵活多变的,但无论是“榛”“楚”还是“林”,喻示男子的意象始终与树有关。正是因为《诗经》围绕着树意象发明了对举与组合的不同形式,这才使其情感内蕴不断深化。
三、单独意象的符号化——树意象情感内蕴的定型
随着创作技法的不断成熟,《诗经》中一些诗歌既不以“伐木”起兴,也不套用对举与组合的定式,而是在承继对树意象理解的基础上,进一步强化了与男性的指向关系,《我行其野》和《白华》便是两个显例。
(一)恶木意象
《我行其野》是一首弃妇诗,其首章用写实手法将“樗”意象以“蔽芾”的形态呈现出来:“我行其野,蔽芾其樗。昏姻之故,言就尔居。尔不我畜,复我邦家。”朱熹认为:“樗,恶木也。民适异国依其婚姻,而不见收恤,故作此诗。言我行于野中,依恶木以自蔽。于是思婚姻之故,而就尔居。而尔不畜我也,则将复我之邦家也。”据此观之,诗人将移情别恋的男子假托为枝繁叶茂的恶木。恶木看似能遮风挡雨,但其本质仍是恶木。而遇人不淑的女子当初正是受到了如恶木一般的男子表面形象的蒙蔽,现今才惨被抛弃。“蔽芾其樗”的描绘生动地反映了男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特点。同为男子的喻体,《我行其野》中的“樗”与上述各诗中的“薪”“木”“榛”等有着明显的差别。“樗”本是一种客观存在的树类,却被直接寄寓了褒贬之意,且未经任何场景的铺垫或其他意象的衬托,完全成为了一个象征负心男子的独立符号,这正是诗人对树意象灌注更多情感内蕴的具体表现。
(二)憎木行为
除《我行其野》之外,《白华》中也出现了树意象的符号化。与前者相近,《白华》同为弃妇诗。该诗讲一位女子被丈夫抛弃,不由呼天抢地、悲痛欲绝。第四章云:“樵彼桑薪,卬烘于煁。维彼硕人,实劳我心。”朱熹注解:“桑薪宜以烹饪,而但为燎烛。以比嫡后之尊,而反见卑贱也。”王先谦认为:“诗人每以‘薪’喻婚姻,桑又女工最贵之木也,以桑而樵之为薪,乃徒供行竈烘燎之用,其贵贱颠倒甚矣。”两说虽有出入,但达成一点共识:桑木贵重,一般不会用作燎烛或烧饭,女子却反其道而行,显然其寓含深意。正是因为负心的男子枉顾女子往日的辛勤付出,无情变心,这才使女子在发出“之子不远,俾我独兮”“天步艰难,之子不犹”等呼喊尚不能泄愤之后,把一腔怒火转嫁桑木。桑木虽贵,但此时在女子眼里已成男子化身。她对桑木不断贬低、作贱,实则借此释放哀怨。树意象在《白华》中直接代表男子成为女子的活动目标,这预示着其情感内蕴由深化走向定型。
树意象从婚姻的象征到男性的代指,伴随着符号化的加深,其情感内蕴也不断丰富。探究出这一点,对于理解《诗经》之诗歌主旨、解决遗留问题、纠正派生歧义意义非凡。
作者单位:广东省清远市第三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