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方言主观评价构式“晓了显火”探析

赵圳辉

【摘要】永州方言“晓了显火”具有丰富表现力，在高频使用中凝固构式化，具有构式资格。意义上，其具有陈述构式义、评价构式义、反讽构式义的多义性。形式上，其在句中作谓语，充任分句和单句。功能上，其具有情感表达、标题化的“吸睛效应”和对话收缩功能。构式义的丰富、使用语境的多样性及独特的地域文化特色，使得其在永州地区得到广泛扩散，具有强大的生命力。

【关键词】主观评价构式；“晓了显火”；构式语法

【中图分类号】H3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0-012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0.040

Hunston等将评价构式定义为评价语义与评价型式的结合体。近年来，永州方言中出现了一种高频主观评价构式，即构式“晓了显火”，如“晓了显火，永州最顶级豪车，只是这些”等。“晓了显火”因其具有丰富的表现力，在方言栏目剧、文创产品、日常生活、媒体标题等情境中得到广泛应用，在高频使用中逐渐凝固，进而构式化。

截至2023年4月，基于CNKI、万方、读秀等数据库，对“晓了”“显火”及其组合形式为主题及全文内容等进行检索，仅文智芳（2014）[1]简要解释了“显火”一词，王曦（2020）[2]、贺萍（2007）[3]简要解释了“晓了”，但以上研究均浅尝辄止，未深入研究背后成因，目前尚无学者对构式“晓了显火”进行探讨。因此，本文希望结合现有语料和当地搜集语料，结合构式语法理论，从构式资格及构式义探究、构件特征、句法功能、语用功能等四方面对“晓了显火”构式进行论述说明。

文中语料来自张晓勤《湖南永州方言研究》[4]、现有论文可查永州方言语料、当地收集语料及百度新闻标题，出处将随文标记。

一、“晓了显火”的构式资格及构式义探究

（一）“晓了显火”构式资格

“构式”一词是由古罗马雄辩家Marcus Tullius Cicero最早提出。20世纪80年代末，当人们发现传统主流语言理论无法解释部分语言现象时，构式语法学派和构式语法理论才真正开始兴起。Fillmore、Langacker和Goldberg等人都提出了关于“构式”的定义，本文采用Goldberg（1995）的定义：当且仅当C是一个形式-意义的配对，且形式Fi的某些方面或意义Si的某些方面不能从C的构成成分或从其他已有的构式中得到严格意义上的预测，C便是一个构式。由此可知，构式的整体意义和形式并非各构成部分的意义形式的简单总和，其具有区别于组成构件简单相加的整体意义（构式义），即构式语法中强调的构式的“不可推导性”。

在白话文小说、自媒体文案甚至日常生活中，常可听到一句带有永州特色的“晓了显火”，如：

（1）恩师这幅字，晓了显火，但究竟好在哪儿，徒儿却说不出来！（骆正军《吾道南来 下》）

（2）听说那家的奶崽考上了中南大学，确实晓了显火啊！（当地收集语料 2022-07-21）

例（1）中，“晓了显火”并不是说老师写的字着火或显得红火，而是为表达对恩师字的一种高程度评价。例（2）中，“晓了显火”不是说小孩因考上中南大学而走红，而是表达对小孩努力的赞扬。鉴于此，“晓了显火”的意义无法从“晓”“了”“显”“火”及其组合形式的意义简单相加而成，该构式具有独有的整体意义，符合构式意义，拥有构式资格，因此可判定“晓了显火”是永州方言中的一个特定构式。

（二）“晓了显火”构式义探究

陈昌来、朱皋（2020）认为构式义不是其构成部分意义的简单相加，且其凸显原因的功能也不能从其组成部分中得到完全预测[5]。“晓了显火”往往构成“（X）+晓了显火+语气词”句式并以此句式表义。其中X为可选项，在实际表达中可通过语境省略X形成单句以达到快速表义的效果，且X的省略不会影响整体构式义的表达。其构式义主要体现为以下三点：

1.陈述构式义

“晓了显火”构式可表示说话者依据客观现实陈述某人或物“很厉害”的性状，如：

（3）他家儿子晓了显火哦，出克打工十多年，回来就给他老子买了大房子。（当地收集语料 2022-07-15）

例3中“晓了显火”是基于“他家儿子回家给爸买房”事实而陈述“儿子很厉害”的性质，从语境和语义上或存在主观表达倾向，但总体上“晓了显火”仍是基于现实情况而做出的相对客观的陈述。

2.评价构式义

沈家煊（2001）認为，说话人在说出表达一段话时会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在话语中留下自我印记，即语言的主观性（subjectivity）表现。这体现在构式中表现为构式的主观评价意义表达[6]。陈景元（2013）也认为程度副词在评价表达中，主要是赋予评价不同程度的量级，程度副词的主要功能是调节评价的强弱[7]。永州方言中“（X）+晓了显火+语气词”是强主观量级的评价，表明说话者强烈的情感和态度，如：

（4）这百吧斤的马拉古都搬得动，真是晓了显火了！（当地收集语料 2022-08-21）

（5）十个数买中咖九个了，那晓了显火嘞！（当地收集语料 2022-08-08）

例（4）中“晓了显火”表示说话者对“搬得动百来斤石头”的人或“能够搬动百来斤石头”的事赋予强烈的高程度褒扬评价，主观性较强。例（5）的“晓了显火”表示说话者对“十个数字买中九个”极其惊讶，是量级较高的主观褒扬评价。

3.反讽构式义

陈景元（2013）认为程度副词不光调节评价的量级，还会引起评价极性的变化[7]。当程度副词过量时，程度副词会发生语义倾向的偏离，能变正面评价为负面评价。“（X）+晓了显火+语气词”句式中，“晓了”作为永州方言高程度副词，在特定语境下，该句式将会由正向评价转变为带有反讽意味的负面评价，且这种情况并非少数，如：

（6）他现在的体重已经有两百八了，你讲是不是晓了显火？（当地收集语料）

（7）那个奶崽人不大个，脾气还不小嘞，晓了显火哦！（当地收集语料）

例（6）根据上文的语境，可以判断出说话人正面评价“体重两百八十斤”这件事的可能性极低，此时发生语义偏离，正话反说，用反讽的方式委婉表达对此事的主观驳斥。例（7）根据上文语境，可判断出说话者并非夸赞“这个小孩脾气大”，“晓了显火”因评价量级较高而转化为反讽构式义，以表达说话者的不满与嘲讽。

二、“晓了显火”的构件特征

（一）组配构件“晓了”

“晓”在《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后简称现汉）中具有天刚亮、清晨”名词义和“明白、使明白”的动词义，在《汉语方言大词典》[8]中则具“知道”的动词义和“明亮”的形容词义。“了”具有le和liǎo两个语音形式，构式“晓了”中取后者。《现汉》中“了”（liǎo）具备“完毕、表可能、明白”的动词义和“完全（不）”的副词义。

但“晓了”在永州方言中却是表示“很、非常、太”程度等的副词，与“晓”“了”无直接关联。经过对永州当地人的访谈以及永州语境下的感知，本文认为“晓了”副词用法及语义产生与其使用语境有关，或许可以从当地人对该构式的使用语境和使用习惯发现蛛丝马迹。通过对永州当地人的走访调查，所访问的当地居民均认为使用副词“晓了”需要具备说话者已知某人或事的预设下方可使用，且不用于第一人称，反之则使用“蛮”“好”等副词。究其原因，可以通过Hopper所提的“重新分析”方式来探究一二。

（8）外公外婆晓了喜欢我。（当地收集语料 2022-07-05）

（9）我屋里毛毛晓了吵。（当地收集语料 2022-07-13）

（10）这个帽子晓了大。（当地收集语料 2022-07-06）

例（8）中“喜欢”为心理动词，因此这里的“晓了”可理解为“知道”，也可理解为修饰“喜欢我”的程度副词，例（9）中“吵”可理解为形容词或名词，因此“吵”可分析为动词或程度副词，但在例（10）中“晓了”只能作为程度副词去形容“大”。系统功能主义语法理论认为，句子中的常规焦点一般认为是在句子的最后部分。因此，当这种句式长期频繁使用时，“晓了”的实义便会逐渐脱落，句子的焦点将更多地向句末转移，故有了重新分析的机会。由于“晓了”常与表程度的句义使用，逐漸语法化并沾染高程度副词义，进而出现了现有“晓了显火”的构式。

（二）组配构件“显火”

在《现汉》中，“显”有“明显”的形容词义和“表现”的动词义，“火”则具有“物体燃烧的光和焰、火气、弹药”的名词义、“红色、紧急、兴旺”的形容词义和“发怒”的动词义。《汉语方言大词典》中未查阅到永州方言“显火”的内容。

但在永州方言中“显火”却是表示“厉害”的形容词，这可通过隐喻理论进行解释。“显”，从物理空间认知领域的“明显”隐射到社会空间认知领域后表示“能力凸显”，即“厉害”之义，加之湖南人刚劲勇悍的性格特征、信奉灶神的民间习俗和喜辣的饮食文化等因素，“显”逐渐与“火”搭配使用。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永州方言中“显火”词义主要由“显”体现，且“火”长期放在句末，因此“火”存在语法化趋势，其实词含义正在不断虚化：“显火（厉害）”“差火（差劲）”“耐火（忍耐）”中“火”还有一定的实词意义，但“像死了火（像极了）”“死咖火（糟糕）”中的“火”已出现了意义的空灵。

三、句法功能

（一）作谓语

“晓了显火”构式可作谓语，例如：

（11）东安美食晓了显火！（爱奇艺 2021-03-23）

上例中，“晓了显火”构式前有主语，作谓语成分。

（二）充任分句

“晓了显火”构式在复句中可以充当分句，例如：

（12）晓了显火，凭什么把我大永州划入五线城市！（搜狐网 2017-06-02）

上例中，“晓了显火”构式在这句新闻标题的复句结构中充当了分句的功能。

（三）充当单句

“晓了显火”构式也可以独立充当单句，例如：

（13）晓了显火！2018年永州高考情况汇总！（永州知道 2018-06-26）

上例中，“晓了显火”构式省略了主语“2018年高考情况”，独立充当单句，同时以感叹句的形式放在标题的开头，能够发挥吸引读者眼球的功能。

四、语用功能

（一）情感表达功能

人是具有社会属性的动物，在交往过程中倾向表达言语时往往表达了个人情感。但在情感表达中，常受个人心理、身份地位、社会环境等因素限制。因此，说话者会使用“直抒胸臆”的方式明确表达自己的情感倾向，也会采用“正话反说”话语策略间接表达不满与反讽，“晓了显火”构式正具有上述两种情感表达的功能，例如：

（14）那个奶崽能跟外国人说话，晓了显火哦！（当地收集语料 2022-07-07）

（15）学了英语就逢人说英语，真是晓了显火了！（当地收集语料 2022-07-07）

例（14）“晓了显火”通过直接表义明确表达了说话者对“小孩能与外国人对话”的赞赏情感；例（15）“晓了显火”则是通过反讽抒发了说话者对“不分场合说英语”的强烈不满情绪。

（二）标题化的“吸睛效应”

陈景元[9]提出标题化的“吸睛效应”。“晓了显火”作为永州特色方言，具有经典的永州地域文化。“晓了显火”是永州人民表达对人和事物赞叹、佩服、惊喜、反讽最酣畅淋漓的语言。使用该构式，一来可让未见过该构式的读者产生探索未知的兴趣，二来能够使永州方言使用者产生家乡归属感，二者皆可抓人眼球，进而提高新闻和自媒体内容点击率，达到提高文章阅读量和读者流量的积极效果，如：

（16）晓了显火！永州这两兄弟上了中央电视台！（永州网 2017-7-5）

（17）晓了显火，永州这个猪上了中央电视台。（永州头条 2017-4-23）

（三）对话收缩功能

Martin和White（2005）在19世纪提出了评价理论，他们将评价体系划分为态度、介入和极差三个子系统，在其中的介入子系统中又将多声介入具体分为对话收缩和对话扩展[10]。对话收缩是指说话者将他人的多种观点引进话语，但在表达自己的观点态度时或间接或直接地否定拒绝对话人不同的观点，用一种态度限制另一种态度，以缩小对话人的话语空间，排除对话性。对话扩展是指说话人将他人的某种观点引进话语时，愿意包容、接纳甚至鼓励对话人表明多元观点，增加更多对话的可能性，准许其他观点存在，以拓展对话人的话语空间。前者排斥与否定异观点存在，而后者接纳甚至鼓励异观点存在。

“晓了显火”构式使用是评价理论的对话收缩功能。因其明确进行了主观评价，故该构式后的命题句子是主观认定无疑的。通过直接表达自己的观点以驳斥其他观点，缩小了对话者的话语空间，从而奠定了文章的话语基调。

五、结语

通过分析“晓了显火”的构式语义、组配构建、句法和语用功能，本文认为永州方言“晓了显火”构式具有陈述构式义、评价构式义、反讽构式义的多义性。由于该构式丰富的使用语境和极强的语言表现力，加之独特的地域文化特色，该构式在永州地区得到广泛扩散。从口语使用环境到书面语使用环境，甚至在新闻标题等正式语体环境中，均可见其出现的身影，这亦证明了该构式在语言运用中所具有的强大生命力。

参考文献：

[1]文智芳.湖南永州方言语气词研究[D].湖南师范大学，2014.

[2]王曦.湖南永州話研究[D].广西大学，2020.

[3]贺萍.湖南永州方言副词研究[D].湖南师范大学，2007.

[4]张晓勤.永州方言研究[M].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2.

[5]陈昌来，朱皋.评价性构式“X就X在Y”的整合及原因凸显[J].当代修辞学，2020，（6）：51-61.

[6]沈家煊.语言的“主观性”和“主观化”[J].外语教学与研究，2001，（04）：268-275+320.

[7]陈景元，高佳.现代汉语副词的评价视角分析[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35（06）：131-135.

[8]许宝华，宫田一郎主编.汉语方言大词典[M].北京：中华书局，1999：4.

[9]陈景元. “……可能……假（的）N”句式的多维考察[J].重庆三峡学院学报，2019，35（02）：110-117.96.

[10]Martin，J.R.&P.R.R.White.TheLanguageofEvaluation：AppraisalinEnglish[M].Basingstoke：PalgraveMacmillan，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