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幻想言说历史:科尔森?怀特黑德《地下铁道》中的非洲未来主义书写
2023-10-24程彤歆刘白
程彤歆 刘白
[摘要] 当代美国非裔作家科尔森·怀特黑德的《地下铁道》运用科幻小说幻想元素书写了19世纪美国南方黑奴通过虚构的地下铁道逃至北方的故事。通过将黑奴隐喻为遭社会异化的外星人、将地下铁道视作黑人与现代科技相联结的桥梁,怀特黑德为美国非裔如何逆转白人预设的种族悲观未来提供了可行方案。小说的非洲未来主义书写呈现出怀特黑德个人鲜明的理想主义色彩,其审美价值和当代意义值得关注。
[关键词] 科尔森·怀特黑德;《地下铁道》;非洲未来主义
[中图分类号] I106[文献标识码] A[文献编号] 1002-2643(2023)01-0085-10
Representing History with Fantasy: Afrofuturistic Writing in ColsonWhiteheads The Underground Railroad[JZ)]
CHENG Tongxin LIU Bai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Hu 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1, China)
Abstract: Colson Whitehead, a contemporary African American writer, uses fantasy elements of science fiction to write the story of a southern slave escaping to the north through the fictional underground railroad in the 19th century in novel The Underground Railroad. By metaphorizing slaves as aliens alienated by society and taking the underground railroad as a bridge connecting blacks with modern technology, Whitehead offers a viable solution for African Americans to reverse the racial pessimistic future preset by whites. The Afrofuturistic writing in novel shows Whiteheads distinctive personal idealism, which has extraordinary aesthetic value and contemporary significance.
Key words: Colson Whitehead, The Underground Railroad, Afrofuturism
1.引言
當代美国非裔作家科尔森·怀特黑德(Colson Whitehead, 1969-)于出道17年后终将笔触以《地下铁道》(The Underground Railroad, 2016)之名落在非裔作家始终难以绕开的奴隶制题材,小说一经出版便连续斩获普利策奖和美国国家图书奖,成为怀特黑德至今为止最为人关注的作品之一。作为一部经评论界默认的新奴隶叙事之作,小说一方面承袭了传统奴隶叙事对历史真实性的强调,以现实主义笔法重现美国南方历史,最大限度揭露了奴隶制的血腥与残暴。另一方面,2017年英国科幻小说最高奖亚瑟·克拉克奖(The Arthur C. Clarke Award)的颁布引发评论界对该小说题材归属问题的再度思考。
评论家们对小说中的幻想(fantasy)元素各执一词。如毛斯(Derek C. Maus)就否认亚瑟·克拉克奖对《地下铁道》在科幻小说上的定位,直言该作“不是一部心理学上的现实主义幻想作品”(2021:123)。迪辛格(Matthew Dischinger)则认为该小说以一种讽刺的视角让读者看到了美国既真实又虚幻的一面,因此“就对历史的重写而言,它属于一种推测型幻想”(2017: 85)。戈雅(Yogita Goyal)认为该小说的出色之处不仅在于它讲述了一个逃奴奔向自由的故事,更在于它具有对充满自由和无限可能的未来生活状态的想象(2019: 35)。国内也不乏学者对小说的幻想元素有所提及,认为“小说的想象性特征为怀特黑德提供了广阔的空间”(史鹏路,2020:226);“糅合了大量的历史史实,运用丰富的想象力,赋予作品以完美的血肉”(庞好农, 2018:140)。诚然,多数评论家对小说之“幻”纷纷给予赞同和肯定,但似乎对“何以为幻”始终未究得其本质。那么,源于史实的现实主义虚构创作可以被称为科幻吗?其“幻”在何处?
国内学者黄漪澜和林元富在探究小说中的美国非裔旅行叙事时从“非裔大迁徙”(the Great Migration)的角度略有涉及非洲未来主义(Afrofuturism),认为非裔科幻作家伴随非洲未来主义兴起而书写的外太空非裔星际航行实为一种旅行叙事(2022:56)。实际上,非洲未来主义并非局限于传统科幻小说模式和经典科幻元素,而更多在于将叙事置于科幻框架之下重振黑人历史、反思当下境况并设想种族未来的全新可能(Yaszek, 2012:2)。基于此,本文从非洲未来主义视角探究《地下铁道》中的幻想元素,从历史、当下、未来三个维度挖掘怀特黑德作为21世纪美国非裔作家重写奴隶叙事的审美价值与当代意义。
2.以史为镜:作为“外星人”的黑奴与历史诘问
美国学者戴里(Mark Dery)1994年在《激火之战:赛博文化话语》(Flame Wars: The Discourse of Cyberculture)中首次使用“非洲未来主义”定义“在20世纪科学技术文化背景下以美国非裔为主题、解决美国非裔所关心问题的推想类小说(speculative fiction)”(1994: 136)。作为一种审美题材,非洲未来主义与传统科幻小说紧密相连,但绝非科幻小说之下的次文类,而是由非裔流散史发展而来、经现实主义与幻想机制相结合的产物。通过将非裔与机器人、外星人、外太空以及高科技等科幻元素置于同一叙事框架,非洲未来主义运用时间回转法将历史陌生化并重写历史,致力于挖掘黑人文化成果中的智慧与经验,以“重估其历史价值和现实意义,为未来可能性的探索提供了理据支持”(林大江,2018:107)。
《地下铁道》中,怀特黑德并未将传统科幻元素直接引入文本,而是运用科幻小说话语模式通过将黑奴视作外星人(alien)以隐喻种族异化(alienation)的方式来强调“在美国作为一名黑人本就是一种科幻小说经验”(Washington, 2001:101)。与历史上第一批踏上北美大陆的黑人一样,小说女主人公科拉(Cora)的外婆阿贾里(Ajarry)以相同方式从非洲腹地乘轮船几经周折被贩卖至佐治亚州的兰德尔种植园,从此开始了黑奴始终作为异化角色而存在的魔幻现实生活。正如非洲未来主义研究者安德森(Reynaldo Anderson)用外星人隐喻由种族观念带来的“隐性他者空间”(looming space of otherness),历史上发生在非洲大陆的大规模黑人绑架事件可以被看作世界上第一部现实生活中的科幻小说,黑人“是第一批被绑架的外星人,被奇怪的人劫持,然后用轮船运走”(Womack, 2013:34-35)。作为来自异世界的囚徒,科拉等黑奴首先被视作可转手贩卖的商品,继而被当作怪物施以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虐待,最终成为可用于实验和改造的机器。
不论阿贾里、科拉的母亲梅布尔(Mabel)还是科拉本人,都因“有生育能力的女人通常能卖得更高价”的性别“优势”成为白人眼中天然的合格商品(Whitehead, 2016:3)①。在一次次转卖过程中,女奴们赤身裸体站在公共平台上等待贩奴者进行“验货”,他们“检查货物的眼睛、关节和脊柱,警惕性病和其他疾病的存在”(5),甚至还会亲手揉捏少女的乳房,以确认其是否已具备生育条件,因为“能下崽儿的奴隶少女好比一个造币厂,是能生钱的钱”(6-7)。恰如莫里森(Toni Morrison)所言,那场如科幻小说般的世纪绑架案“将世界一分为二”(Nelson, 2016: 1),黑人从此成为由白人创造出来的一种非人类或亚人类的地外生命体。实际上,由于非裔流散者始终生活在传统科幻作家的想象之外,因此在主流文学题材中常年身处边缘地位的科幻小说在功能上可被视作对美国社会中黑人主体的一种寓言。倘若从非洲未来主义视角看待黑人历史,就能看到来自另一星球被异化的种族无能且无力参与对种族未来的想象,这就不难理解一些评论家指出“黑人的存在和科幻小说在本质上是一回事”(Eshun, 2003: 298)。
由于非洲未来主义坚持强调黑人主体历史经历的真实性,小说中描述的奴隶及其后代们所遭受的虐待、异化、疏离和去人性化等通常与历史别无二致,而这种经历正是尼采(Nietzsche)等哲学家所强调的“现代性的形成条件”(Gilroy, 1993: 178),更是怀特黑德替当下美国社会中受后奴隶制代际影响的黑人对历史的诘问。小说中,奴隶们遭受身体虐待已是家常便饭。科拉刚来初潮就被种植园里几个年轻男人拉到熏肉房后施以强奸,奴隶主甚至还会在奴隶的新婚之夜当着丈夫的面强奸其妻子,美名其曰“给那做丈夫的展示一番如何正确行使婚姻义务”(30)。种植园里私刑更是每天都在上演,奴隶们随时会因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遭受鞭刑,而当众焚烧一个逃跑失败的奴隶竟成了奴隶主在庄园聚会上献给名流白客的表演节目。除此之外,精神虐待更是如影随形。种植园对奴隶的规训早已深入脑海,奴隶们害怕逃亡,甚至不敢有任何反抗思想,因为“跨越州界在佐治亚是死罪”(42),而“逃离种植园的地界就是逃离基本的生存原则:绝无可能”(8)。
为了凸显叙事的真实性,怀特黑德数度将历史事件搬进小说。如南卡州政府以向黑人提供优质医疗服务为由对部分黑人女性实行强制绝育,对黑人男性则实施传染病实验。该情节实为怀特黑德对历史事件的的双重影射,即1907年美国印第安纳州出台的以优生学为名、实则为了断绝“堕落基因”的强制绝育法和1932年美国公共卫生部对黑人男子进行的塔斯基吉梅毒实验。显而易见,在白人主导的西方秩序里,黑人不仅是异类、是历史的奴隶,还沦落为白人社会生产服务的实验品,最终成为科幻小说中被改造的赛博格机器人,种族异化因而在此处尤显荒诞。怀特黑德对历史的这般真实再现完美印证了戴里对“为什么美国非裔科幻小说家如此之少”这一问题的回答,即“美国非裔是被绑架的外星人的后代,他们长期生活在一个科幻的梦魇之中”(Dery, 1994:179-180)。不是没有非裔科幻小说家,而是非裔小说家对种族歷史的书写就是科幻小说本身,但他们通常不被人所知、更不被看见,因为美国官方话语始终试图抹杀非裔文学对历史的诘问。
美国埃默里大学美国非裔研究学院于2013年举办名为“异化的身体:非裔流散者的种族、空间和性别”(“Alien Bodies: Race, Space, and Sex in the African Diaspora”)的会议将“作为种族的外星人”(alien-as-race)作为一个学术概念进行讨论,以研究黑人在美国社会里如何抵抗“外星化”(Womack, 2013: 35)。怀特黑德在《地下铁道》中对黑人的科幻隐喻或可回答这一问题。从现实角度看,科拉等奴隶具有极强的历史象征意义,其遭遇犹如明镜一般映射出美国最邪恶的那段历史里黑人所经历的迫害,凸显了小说叙事之真。而通过这面镜子,读者也可以看到黑人无穷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因为怀特黑德在高度写实的同时通过一条如宇宙飞船般虚构的地下铁道将黑人与“现代科技”紧密相连,试图以此消解现代社会对黑人愚钝的刻板印象,使黑人得以参与对种族未来的想象。
3.现实批判:作为现代科技的地下铁道与种族形象重塑
随着科学技术逐步渗透至现代社会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科幻小说也日渐从文学边缘走向主流中心,詹明信(Fredric Jameson)甚至将科幻小说称为“晚期资本主义文学”(the literature of late capitalism),因为“它如此有效地捕捉了生活在高科技世界里的人类经验”(Yaszek, 2002: 97)。然而黑人却似乎因与现代科技毫无关联而始终被排除在这种经验之外。究其原因,奴隶制旨在从生物学范畴上判定黑人于基因上的天生劣势以证明白人的种族优越性,从而切断黑人与现代科技的联系,阻断黑人接触科技的通道、降低黑人使用科技的能力,使其永远保持愚钝和无知,最终实现社会资源分配的不均衡。当代后殖民研究之父法农(Frantz Fanon)曾在《黑皮肤,白面具》(Black Skin, White Masks)中描绘黑人在美国社会中的地位:“黑人是动物,黑人是低劣的,黑人是卑鄙的,黑人是丑陋的”(1967:114)。尤其在南方奴隶主眼里,黑人已降格为与动物相提并论。小说中,兰德尔种植园里一名叫迈克尔(Michael)的黑奴竟一反常态地会背诵长文,因其前主人认为如果能教会一只鹦鹉念打油诗,那么教一个奴隶记点儿东西或许也能行得通。作为美洲大陆上的动产,一代又一代黑人必须不断证明自己具有人性,而非洲未来主义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崭新的践行机会,即强调黑人与现代科技之间的关联。
据史料记载,美国历史上真实的“地下铁道”实为一种对内战前后将黑奴从南方蓄奴州秘密运送至北方自由州及邻国的各种通道的比喻性总称,甚至帮助黑奴逃生的自由黑人和白人废奴主义者都可被冠以此称呼。而怀特黑德却在小说中将该比喻彻底实体化,其形态与现代城市的地下轨道运输交通极为相似,不仅有地下隧道、铁轨、站台和车厢,还有列车长和乘客等。站台通常安置在废奴主义者家中,以一道地板活门为入口,逃奴即可迅速通往地下以逃避猎奴者的追捕,于黑暗中默默等待列车行至此站将他们向北运送至下一个站台。关于地下铁道由谁设计修葺而成,小说并未明确交代,只知道这是一个以黑人群体为代表而构建的复杂运输系统,旨在将囿于奴隶制泥沼之中的千万黑奴带至未知但自由的广阔天地。小说中多处强调了此地下工程的复杂程度,“隧道达到了20英尺高,隧壁上深浅不一的石子排列成了规律的图案。是如此大的产业化劳动才能让这样的工程成为可能”(67)。同时,怀特黑德还将种植园劳动与铁道工程做对比,认为棉田采摘虽为“一项壮丽的工程”,但“没有人会为此辛劳而感到发自内心的自豪”(68),因为这是奴隶制从他们身上窃取的劳动、剥削的血汗。而有关地下铁道的一切则是黑人智慧的最佳证明,“那些挖掘了一百万吨岩石和泥土的人”为了拯救像科拉这样的奴隶而“奋战在大地之上”(303),铸成了这“让人为之骄傲的奇迹”(68)。
可以明确的是,《地下铁道》与历史上大多奴隶叙事或逃奴文学最大的不同在于作者为它提供了一个魔幻的先决条件,建立于该条件之上的文本“把现实的不可能性与想象世界的可能性有机地结合起来”(庞好农, 2014: 76),从而使作者本人拥有了某种叙事自由。因而地下铁道在一定程度上具备与小说时代背景不符的高级文明科技属性,它“从某个不可思议的源头闪出,迅速冲向一个难以置信的终点”(67),乘坐地下列车的人在下一站到达之前永远不知道前方究竟为何处,以及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这种超现实主义的现代科技对黑人而言就像一种金属魔法,具有能使他们迅速摆脱奴隶制、进入自由新世界的魔力。同时,地下铁道还可以被看作是对科幻小说中不明飞行物(UFO)的隐喻,科拉等黑奴始终梦想并计划着使用某种高科技将自己“传送”至没有奴隶制存在的空间,而地下铁道从隧道一端通向另一端即可改变生存环境的瞬移属性恰好满足了科拉们的需求,也呼应了非洲未来主义所倡导“通过时空穿梭让人们在文化传统和地理时区之间来回无缝移动”(Mayer, 2000:556)的荒诞故事来消解当下种族困境并改变种族未来。
怀特黑德对地下铁道的魔幻设定将黑人与现代科技紧紧捆绑在一起,为黑人展现种族智慧打开了一个恰当的窗口。更进一步看,依附于这种现代科技,黑人将有机会打破黑白种族间的“数字鸿沟”(digital divide),以证明自己有参与未来想象的资本。如小说所述,通过地下铁道逃离奴隶制的经历为科拉带来了对未来生活的无限遐想,从佐治亚到南卡州,再到北卡州和印第安纳,科拉无数次设想与爱人就地安定下来,但猎奴者的追捕逼得科拉不得不数次回到地下使用“科技”继续逃亡。这种逃亡经历一方面反映了奴隶制的残暴和无情,而另一方面也侧面印证了黑人确有使用科技的能力。黑人生而愚钝的谎言不攻自破,黑白种族间的差异就此缩小。
此外,通过将黑人打造为现代科技的驾驭者,怀特黑德为重塑刻板种族形象开辟了一个卓有成效的新思路。在通过地下铁道逃亡的过程中,科拉表现出了为摆脱奴隶制、追求自由而激发出的惊人的勇气和坚韧的求生欲。为躲避猎奴者的追捕,科拉头也不回地迈入了南卡州黑暗的地下铁道中,从此对地上世界已行至几日一无所知。在等待火车到来的日子里,科拉独身一人对抗孤独和恐惧,任凭“饥饿和恐惧堆在这边,希望从另一边逐渐消失”(143)。在没有水、食物和照明的极端境况中,虚弱不堪的科拉全凭自己坚定的意志等来了隧道里那团“像一个温暖的泡泡在站台上膨胀的橘红色的光”(145)。但生活对科拉的考验并未就此停止,她的地下逃亡甚至持续到了小说结尾。在印第安纳州的地下铁道里,科拉徒手将猎奴者击倒,孤身一人坐上手摇车驶入前方“无人踏足的、通往未知的隧道”(303),最终凭双脚一步步于黑暗中走向了隧道出口。從这一层面看,美国非裔文学中始终存有对交通运输业发展的钦佩与赞叹之声或许实有历史渊源,因为交通工具的科技属性总能让他们感受到自己与种植园和奴隶制之间渐行渐远的距离。就像黑人民权领袖道格拉斯(Frederick Douglass, 1818-1895)在自传中回忆其逃离马里兰种植园时所讲述,“在那段铁道旅行的日子里,火车总是高速行驶着”(1881:199),这足以证明现代科技对黑人而言的非凡意义。而使用交通工具的黑人也仿佛拥有某种超能力,对现代科技的驾驭让他们总能逆转于危难之中,可以说,黑人对现代科技的驾驭使得他们从外星人变成了科幻小说中的超级英雄——“逃奴表现出了真正的英雄主义”(Ward, 1855: 169)。
显然,怀特黑德将地下铁道化虚为实的书写寓意着自由的种族未来和新的世界秩序成为可能,使黑人打破种族“数字鸿沟”的同时还消解了现代美国社会对黑人始终留存的刻板印象,长久以来受种族主义裹挟而僵化的种族形象得以重塑。更重要的是,地下铁道使黑人“成为了最具创造力、最精明、最顶尖的现代主义者”(Broyld, 2019:178),小说中黑人对科技的制造和使用让一直被视为非人类的种族不断发出激昂之声。可以说,怀特黑德创造了一种与“立足当下、畅想未来”的传统科幻小说截然不同的“改写历史、逆转未来”的非洲未来主义书写新范式。
4.逆转未来:从非洲悲观主义到希望美学
在以移民熔炉著称的美国,如马赛克一般拼贴而成的多元文化实为一种以白人为中心的文化多元主义。20世纪60年代伴随黑人民权运动而兴起的黑人美学强调种族文化的独特性,呼吁构建黑人自己的话语体系和审美标准,同期的非裔作家们也开始以现实主义笔法书写种族历史与当下困境来表达美国非裔对“被看见”的现实需求。然而此类书写往往过于关注对历史自豪感和对当下黑人艺术价值的展示,忽略了对种族未来的构想。如此之“美”的美国非裔究竟有未来吗?对这一关系种族命运的关键问题众人似乎缄口不言。上世纪80年代因“社会经济衰退和社会动荡”而被视作“非洲失去的十年”(Hyden, 1996: 1),当时现身的“非洲悲观主义”(Afro-Pessimism)甚至对黑人“克服与贫困、健康、发展或管理有关的吃紧的挑战能力感到悲观”(Nothias, 2012: 54),认为黑人在后奴隶制时代的“美国、西方或整个白人世界里仍然为奴”(Wier, 2014: 420),一言蔽之,美国非裔没有未来。
作为出生在民权运动之后的“后灵魂”(post-soul)一代美国非裔作家,怀特黑德由于“脱离了与运动相关的怀旧情绪”而能够“以客观的状态延续运动思想”(Neal, 2002: 103),其文学写作明显呈现出与上世纪最为人关注的美国非裔作家迥然不同的对种族未来的正向导引。在《地下铁道》中,怀特黑德借用幻想文学形式描绘出科拉一路向北的蜕变之旅,以一种与经典现实主义作家力求隐藏其虚构作品之虚构性截然相反的公开姿态介入历史,继而逆转被白人预设的种族未来。因而有评论家指出,非洲未来主义可以被视作一种“希望美学”(the aesthetics of hope)(Nyawalo, 2016: 210),它始终坚信“(黑人)种族在未来将持续影响个人和整个人类文明”(Yaszek, 2006: 43)。
小说中,怀特黑德首先以南方世界为蓝本呈现出与非洲悲观主义如出一辙的消沉氛围。这里的白人不遗余力抹杀黑人的存在价值,奴隶主不断以暴力行为告诫黑人逃奴下场之悲惨,宣称只有种植园才是黑人世世代代的归宿,为黑人预设了毫无希望的种族未来。此外,一切有关反奴隶制的书籍在南方均属犯法,主流报纸“喜欢描绘种植园里幸福生活的幻象,以及成天唱歌跳舞、爱戴主人的奴隶们心满意足的样子”(209),南方已然成了与现实世界相割裂的荒诞乌托邦。在这里,黑人经历着一种“普遍的不幸”(102),白人或“滥杀妇女和婴儿,将他们的未来扼杀于摇篮之中”,或“带走他们的孩子——夺走他们的未来。……泯灭他们后代终有一天能过上好日子的希望”(117)。在這种悲观氛围之中,黑人的自我意识始终缺位,他们拒绝逃亡,不敢反抗,他们深知自己“是一笔财产,一种会呼吸的资本,一份由血肉创造的利润”(215),因为“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对待黑皮肤之人”(216)。
但怀特黑德绝不满足于贩卖奴隶制奇观的陈词滥调,试图以该小说向当下读者证明黑人“可以对那些将社会、政治和经济上的种族歧视予以正当化的糟糕未来说不”(Yaszek, 2006: 59)。因母亲梅布尔是兰德尔种植园内唯一一个“成功”逃跑的奴隶,当欺凌达到临界值,科拉骨子里继承的一股天生韧性使其自我意识开始觉醒,她决定从白人预设的未来中脱离出来,去追求充满希望的未来世界。德国哲学家布洛赫(Ernst Bloch)指出,希望是主体在心理层面上对未来的敞开,是一种内在的、必然的、基于本能冲动之上的趋向,包含着人的一切未来可能性(参见王峰, 2004:70)。在这种由希望构成的内在趋向作用下,希望主体不断向未来瞭望以激发主体的潜在能动性并转化为现实行动,使其在对未来的积极想象中“预先到达未来”(同上:73)。
小说中,科拉的内在希望由一个个地下站台联结而成。首先,南卡州是科拉希望的萌生之处,主要表现在对白人的反凝视。在众多逃奴心中,南卡州是黑人与白人和谐相处的圣地,是黑奴成为自由民的捷径。科拉曾一度以为自己彻底脱离奴隶制、到达自由彼岸,并积极在当地的自然奇观博物馆里从事演职工作,她的任务是在“至暗非洲之景”、“运奴船上的生活”和“种植园典型的一天”这三个展厅内分别扮演非洲腹地尚未开化的土著、被绑架运走的非洲人以及种植园里忙于采摘棉花的黑奴。然而讽刺的是,来博物馆参观的当地白人时常对展厅玻璃内正进行表演工作的科拉投以恶意凝视,他们无声地张开嘴巴、瞪大眼睛,更有甚者张牙舞爪、猛锤玻璃。一方面,白人的凝视让科拉意识到南卡州并非圣地,自己依然是兰德尔种植园垄沟里最卑微的黑奴。另一方面,展厅玻璃的隔断就像杜波依斯曾预言的美国未来最主要的问题——“种族界限”(the color line),让科拉的自我意识得到极大觉醒并试图以一种反抗姿态直面权威凝视,“每隔一个小时就选一名观众对其投以狠毒目光”(125)直至“他们无一例外败下阵去”(126)。反凝视是小说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黑人对白人发起的正面反击,一定程度上成功瓦解了白人单方面为黑人架构的悲观未来图景,击破了种族之间牢不可破的藩篱,势均力敌的对抗形成了一幅“将未来自由可视化”(Anderson & Jones, 2017)的具有希望之美的画面。
如果说南卡州激发出了科拉追求未来的本能冲动,那么北卡州和印第安纳州的识字经历则完全打开了科拉进入未来的通道。在奴隶制时代的美国,黑人识字通常被看作一种“挑战白人奴隶主权威的政治性越界行为”(张娟, 2019:102),奴隶主想方设法阻止黑人接触一切与现代文明有关的资料,兰德尔种植园内一名奴隶甚至因看了一眼有文字的东西就被训奴者挖掉了双眼。而自我意识觉醒后的科拉深知识字能够带领她走向真正的自由,在囿围于北卡州白人废奴主义者家中阁楼上的数月里,科拉努力学习文字、翻阅旧历书、通读废奴主义报纸和小册子。在印第安纳州的瓦伦丁农场里,科拉更是接受了正式教育,并在农场里被称为芝加哥以外最大的黑人书报图书馆内广泛阅读农业、历史、星象等各类百科全书。评论家盖茨(Henry Louis Gates)指出,对于黑奴而言,学会阅读是一种使其转化为自由人的决定性政治行为,而学会写作是他们“远离棉田,走向比人身解放更大自由的不可逆转的关键一步”(1989: 4)。毋庸置疑,识字极大拓宽了科拉的眼界,让她有了逆转悲观未来的决心,因为“将知识与勇气相结合,未来不再是不可抗拒的命运,人们可以控制未来,从而进入未来”(Bloch, 1986: 198)。
从怀特黑德对科拉逃亡历程的书写可见,非洲未来主义具有将悲观构景转化为希望美学的修正主义话语(revisionist discourse)效用,如此便可回答文首之问,即源于史实的现实主义虚构创作亦可被纳入科幻文学范畴。亚瑟·克拉克奖评委会主席赞誉《地下铁道》展现出“科幻小说使隐喻变为现实的能力”(Cowdrey, 2017),怀特黑德作品中由历史衍生而出的幻想并非空想,它既根植于过去又有现代视角,具有使幻想成为现实的可能性,历史从而成为当下人们想象未来的灵感来源。
5.結语
以萨特(Jean-Paul Sartre)之语观照文学,作家有责任将小说视作一种反思历史、改变现实处境的不朽力量。作为21世纪的美国非裔作家,怀特黑德重写奴隶叙事具有与杜波依斯、赖特(Richard Wright)和莫里森等先辈相异、别具一格的当代意义。在《地下铁道》中,怀特黑德以非典型科幻元素颠覆传统白人科幻小说书写范式,通过将黑奴隐喻为遭社会异化的外星人、将地下铁道视作黑人与现代科技相联结的桥梁,怀特黑德为美国非裔如何逆转白人预设的种族悲观未来提供了可行方案。小说立足非洲未来主义以幻想言说历史、批判当下,透过这种幻想,怀特黑德管窥到黑人告别过去的可能性,让历史主体与当下客体在幻想中得到圆融,最终指向一个可能的未来。作为现实与幻想相结合之物,这部小说不仅是怀特黑德对美国历史发出的振聋发聩之声,它还为黑人突破当下困境、重塑种族形象以及探索充满希望的全新种族未来指明了方向,呈现出怀特黑德个人鲜明的理想主义色彩,具有非凡的审美价值和当代意义。
注释:
① 引自Whitehead(2016)。以下出自该著引文仅标明页码,不再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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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翟乃海)
收稿日期:2022-11-10;修改稿,2023-01-12;本刊修订,2023-01-31
基金项目: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当代非裔美国文学中的城市书写研究”(项目编号:18BWW090)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程彤歆,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学。电子邮箱:chengtongxin1996@163.com。
刘白,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电子邮箱:549831776@qq.com。
引用信息:程彤歆,刘白.以幻想言说历史:科尔森·怀特黑德《地下铁道》中的非洲未来主义书写[J].山东外语教学,2023,(1):85-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