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非洲文学学与世界文学批评”笔谈
2023-10-24罗良功黄晖
罗良功 黄晖
罗良功(主持人语)
近年来,随着非洲国際地位的提升和非洲文学影响力的扩大,非洲文学研究逐渐成为世界文学研究的一门显学。2021年10月,坦桑尼亚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荣膺诺贝尔文学奖,紧接着,布克奖、龚古尔奖、卡蒙斯奖和纽斯塔特奖等多种著名国际文学奖项皆被非洲或非洲裔作家斩获,当年因此也被称为“非洲文学年”。非洲文学年是非洲文学日益繁盛的集中体现,预示了世界文学的新动向,亦反映了世界文化交流的新变化。
目前,非洲文学研究成果不断涌现,更多相关研究课题(如非洲英语文学、非洲法语文学、非洲文学史)和研究机构得到政府和学界大力支持,非洲文学学作为一个新的学科呼之欲出。朱振武教授在《中国社会科学》中英文版上发表的三篇长文(2019年第7期的《流散文学的时代表征及其世界意义——以非洲英语文学为例》、2022年第8期的《非洲文学与文明多样性》、2022第3期《中国社会科学》英文版的“The Africanness of African Literatures and New Patterns in Human Civilization”)及其在《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10月22日第4版的“揭示世界文学多样性,构建中国非洲文学学”)和《文史哲》(2022年第6期的《中非文学的交流误区与发展愿景》)上发表的系列文章提出的“三大流散理论” “非洲性理论” “非洲文学的三个世界”说和“辗转体认说”,初步构建了中国非洲文学学。
中国非洲文学学系列理论的提出引发了学界的热切关注。众多专家学者就“非洲文学的研究方法与理论建构”展开了多轮笔谈,并立足中国立场和中国视角,就非洲文学研究的方法路径、话语体系和理论创新展开深入交流。本次笔谈专栏聚焦“中国非洲文学学与世界文学批评”,主要借助非洲文学“三大流散理论”和“非洲性理论”来重新审视世界文学,观测当前世界文学批评的新趋势,并由此参与到世界文学新格局的对话构建中。
黄晖(主持人语)
近年来的非洲文学研究出现了新动态、新形态,形成了多样化、多元性的特点。这一特点是在新的历史时期,经由新的认知经验并紧密结合国家发展的时代需求而形成,非洲文学研究界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学术自觉与创造激情。这一时期全面拓宽了非洲文学研究,并将这一学科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朱振武教授领衔发表的三篇宏文就是其中最成功、最具说服力的范例。
《流散文学的时代表征及其世界意义》一文深入辨析并重新阐释了流散文学的边界和核心等问题,以“流散”为整体回溯了非洲英语文学的流脉和沿革,言说了非洲英语文学的蓬勃发展态势,也以极富前瞻性的视野在某种程度上预见了2021年“非洲文学年”到来的必然性。《非洲文学与文明多样性》以及《非洲文学的非洲性与文明新形态》二文,进一步以“非洲性”为论述基点,进行非洲文学研究的整体理论建构,也逐步完善了“中国非洲文学学”。正如“文学性”是对文学何以为文学的探讨,“非洲性”意在阐明非洲文学的本质与内核,对非洲文学产生和发展的底层逻辑和基础纹理进行深度剖析与重述。
郭英剑(中国人民大学首都发展与战略研究院)
朱振武教授的大作全面充分展示了对研究方法和理论建构两大关键词的重视,为学界研究做出了表率。既能大处着眼,又能小处着手。这里的“大”,是把容量颇大的非洲英语文学以及更大的非洲文学和流散文学作为研究对象,展现出恢弘的研究格局;而“小”可以小到一位作家、一部作品、一个人物、一个意象。正是基于这种学术视野和精准的研究方法,振武教授团队才在理论建构方面成果频出。无论是2019年以非洲英语文学为基础提出的“异邦流散、本土流散和殖民流散的表征”(朱振武、袁俊卿,2019:136),还是2022年以更具整体性的非洲文学为基础提出的“去殖民性、流散性和混杂性的文化表征”和“秉持自我、消弭隔阂、牢记历史但又眼望前方的‘非洲性”(朱振武、李丹,2022:163),都极具理论深究和创新意识。特别是“构建中国非洲文学学”的倡议(朱振武,2021),深具理论构建意识。可以看出,从2019年至今,振武教授在理论建构之路上留下了“由小到大、由浅入深、步步为营、矢志不移”的清晰印记。
我近年来研究的重点是美国亚裔文学和美国族裔文学,2021年度所获得的国家社科重大招标课题是“美国族裔文学中的文化共同体思想研究”,这看似与朱振武教授的“非洲英语文学史”研究无甚关联,其实并非如此。文学是相通的。早在上个世纪90年代,我开始关注美国华裔文学,也发现国内外美国华裔文学研究存在的问题,与朱振武教授文中所提及的“存在生搬硬套理论的现象,不少研究缺乏问题意识,对小说文本、对具体问题的分析论证不够扎实和细致”(朱振武、袁俊卿,2019:157)有相似之处。如何进一步深入美国华裔文学研究,是我进入该领域从事研究的最初动力。后来,我又把视野拓展到涵盖面更广的美国亚裔文学,这就不可能不关注美国的族裔文学,这是朱教授所言的“文学共同体”。
朱振武教授在论述“非洲性”时,指出它“是非洲及非裔人民对源自非洲大陆历史文化的深层认同和对那片故土的深层依恋,是其秉持自我、消弭隔阂、牢记历史但又眼望前方的文化特质”,而“非洲文学的非洲性正是基于这种文化共同体认同的书写表征” (朱振武、李丹,2022:164)。而在谈论非洲文学的精神内核时,即“非洲性中融传统和现代、地方和世界、过去和未来为一体的文化混杂性”时(同上: 174),使用“君子和而不同”来描述对应的内在对话机制。在使用“和而不同”描述“文化共同体”时,我和朱振武教授实现了不谋而合。在申报2021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时,我们团队就是用的“和而不同”这个核心关键词来阐释文化共同体。以“文化自觉”为源起、以“交流互鉴”为路径、以“和而不同”为旨归的文化共同体思想,具有鲜明的中国特色,也体现出“全人类共同价值”的世界意义。不仅可以用来解决中国的社会发展问题,而且可以为解决诸多“世界之问”提供参考,特别是在解决国际文化交流融合问题方面具有重大借鉴价值。
在美国少数族裔文学研究领域关注“和而不同”的文化共同体思想至少具有如下價值:有助于构建中国特色的话语体系,在外国文学研究层面为如何增强文化自信提供参考;有助于了解美国的多元族裔文化,增强对美国社会文化的认识;有助于强化对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认识。总的来说,文化共同体思想不仅适用于朱振武教授领衔的“非洲英语文学史”研究,也适用于美国亚裔文学研究和美国族裔文学研究。
生安锋(清华大学外文系)
确实,朱振武教授的非洲文学学系列理论的核心之一就是要构建世界文学研究中的文化共同体。进入21世纪,学术界对文化共同体的关注意识更是显著增强,在各个领域的探讨也日益深入。我们对文化共同体思想的社会学和政治学层面的探索远远多于文学领域。在提出以文化共同体的视角研究外国文学这一动议之后,笔者也一直关切其在学界的受关注度并期待学界的呼应。就在今年,笔者欣喜地看到,朱振武教授在论述非洲英语文学和非洲性时对此作出了有力回应。
朱教授近年来一直从事流散文学与非洲英语文学研究,在这一领域颇有建树,其所提出的非洲英语文学中的异邦流散、本土流散和殖民流散的流散文学理念对非洲英语文学研究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在其最近发表的雄文《非洲文学与文明多样性》中,朱教授宏观地阐释了非洲英语文学中的非洲性及其与世界文学和世界文化之间的互鉴融通、共生共栖关系,论述了异质文化之间的接触、冲突和交融对于全球多样性文明和世界意识建构的重要性。作者指出,非洲各国共同的殖民史经历促成了“非洲性这一具有共同体意识的跨国界、跨区域、跨部族和跨民族的文化概念”(朱振武、李丹,2022:169),而非洲文学的非洲性就是基于一种“文化共同体认同的书写表征”,体现出一种流动性、“去殖民性、流散性和混杂性的对话意识”(同上:164)。我们作为外国文学研究者,应该“从非洲文化和世界文化的诗性正和博弈过程中汲取历史经验、开拓国际视野并丰富世界文学文化多样性”,从而才能“构建文化共同体,实现真正的文明互鉴”(同上:183)。朱教授的这一论述振奋人心,让我们看到文化共同体这一研究思路在外国文学研究中可能发挥的重要作用,而他也以对十几位非洲作家的细致考察印证了以文化共同体思想切入世界文学的可行性和可操作性,预期了外国文学研究者能够在这一领域大有可为(参见王卓,2022:403)。
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从文化共同体的角度研究美国族裔文学或者美国文学,还是研究非洲文学或者其他领域的外国文学,我们很大程度上依赖英语进行研究,而以各民族本土语言书写的文本(vernacular literatures)或者研究文献则很难被纳入我们的视野。这就提示我们,一方面要尽量学习研究对象的本土语言,尽量阅读以本土语言撰写的文学文本和研究文献,另一方面也要在研究中秉持谦卑和开放的态度,认识到自己研究手段的局限性和不足,并不断修正自己的研究成果和结论,及时根据情况调整研究思路和方法,以求尽可能准确公正地解读外国文学文本,扎扎实实地做好外国文学研究工作。
尚必武(上海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
事实上,朱振武教授系列理论所体现的“和而不同”的文化共同体理念展现的正是当前中西学界所共有的世界文学研究动向。进入21世纪以来,非洲文学在世界文坛引起越来越多的关注。2021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坦桑尼亚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由此使获此殊荣的非洲作家增至7位。与非洲文学从边缘向中心迈进相呼应的是非洲文学研究在批评界的兴起。在新世纪进入第三个十年之际,欧洲顶尖人文出版社劳特利奇出版了《劳特利奇非洲文学手册》(Routledge Handbook of African Literature, 2019)和《劳特利奇非洲文学中的少数族裔话语手册》(Routledge Handbook of Minority Discourses in African Literature, 2020)。与这些重磅成果相对应,布莱克威尔出版社在2021年推出了《非洲文学指南》(A Companion to African Literatures),主编是美籍尼日利亚裔学者、美国布朗大学的英语与非洲研究教授奥兰昆勒·乔治(Olakunle George)。乔治等人在该书所讨论的关于非洲文学的核心问题有民族性、跨国主义、流散、媒介与数字文化、性别、种族等。值得注意的是,该书标题所采用的并非是以往African literature,即单一的非洲文学,而是African literatures,即复数的非洲文学,意在强调非洲文学是非洲各国文学所共同构成的多元杂合体。这一立场既强调了非洲文学的多样性,也暗示了非洲文学内在的异质性。
与西方世界关于非洲文学研究相映成趣的是中国学界近年来对非洲文学的可贵探索,并以不同于西方视角的方式阐释了非洲文学的源流、主题与特征,在此基础上建构了非洲文学研究的中国话语。非洲文学内在的异质性并不妨碍其作为一个共同体的存在。就非洲文学研究而言,我们难以绕过的是其背后所折射出的殖民历史,而这也是其共同特征及其致力于同西方潜在对话的动因。在朱振武看来,“非洲现代文学的生成、发展和演变深受西方殖民历史影响,而非洲作家也一直力图在去殖民历史写作中重塑非洲形象。正是这种共同的殖民历史经历,使非洲性这一具有共同体意识的跨国界、跨区域、跨部族和跨民族的文化概念成为可能”(朱振武、李丹,2022:169) 。当然,在21世纪的今天,我们研究非洲文学并非强调意识形态的对抗,而是阐明文明对话的重要性,以共存发展的多极文化来取代唯我独尊的单极文化,而这也是当前我国所倡导的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一主张在文学批评领域的具体实践和生动体现。
李保杰(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
朱振武教授的中国非洲文学学系列理论所展现的“和而不同”的文化共同体理念,为新大陆文学研究特别是拉美裔文学研究开拓了新的学术视野。据统计,当今拉丁美洲的非裔人口为1.3亿,非裔文化在巴西、海地、哥伦比亚、墨西哥、古巴表现得尤为突出。非洲文化同美洲土著印第安文化及欧洲殖民者文化一起,构成了拉美裔文学的身份基础。因而,非洲文化的文学化在这些国家的民族文学以及具有这些民族渊源的他国族裔文学中特色鲜明。可以说,朱振武教授提出的非洲文学研究三大流散理论中的两点,“异邦流散”和“殖民流散”,都在新大陆文学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为新大陆文学研究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支撑。
这种理论范式不仅成为讨论新大陆文学之文化血脉的基础,其中的“本土流散”理论也对重新认识19世纪末以来的新大陆内部文学分支之间的交互具有重要启发,其中拉美裔文学研究便是一例。拉丁美洲文化渊源的流散文学在拉丁美洲以外的世界各地生发,形成了带有各自人文地理特征的拉美裔文学。无论其地域如何,这在历史视域下表现为殖民征服框架下欧洲对“新大陆”的强势入侵,以及随后印欧文化的首次杂糅;20世纪80、90年代之前,拉美人口迁移以美国为主。截止到2020年,美国的拉美裔人占总人口的18.9%,使得拉美裔不仅成为最大的少数族裔群体,而且其文学也是最具影响力的一个族裔分支。20世纪末期以来,拉美裔人口的流散逐渐向欧洲本土、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地迁移。拉美裔群体的流散经历以及他们在各自移入国的经历成为文学书写的焦点,玛莎·巴蒂斯、卡门·罗德里格斯、阿尔伯托·米盖尔、阿里汉德罗·萨拉维亚、迭戈·克雷默尔等拉美裔加拿大作家,佐伊·凡尔德斯等旅欧作家,均在各自的领域形成了相当的影响力,其中的非裔文化也同各国别的他族文化展开了多层面的协商。
在眾多的拉美裔国别文学分支中,最具代表性的当属拉美裔美国文学,其整体力量仅次于历史悠久的非裔文学,涌现出一大批成就卓著、影响甚广的作家。虽然这些作家在创作中对非洲文化要素的彰显各不相同,但是非洲文化已经融入拉美裔文化的血脉,如杰梅卡·金凯德在《我母亲的自传》中对于肤色政治和殖民政治之勾连的批判,埃弗里奥·格里洛在回忆录《古巴黑人,美国黑人》中对于非裔文化根基的认可,以及克里斯蒂娜·加西亚在《梦系古巴》中对于具有非洲渊源的美洲赛泰里阿教(Santería)元素的运用。而更早一些的作家,如巴巴多斯裔葆拉·马歇尔,更是因为其鲜明的回归加勒比黑人传统的立场,被划归到了美国非裔作家群体中加以研究。可见,拉美文化流散研究和拉美裔世界文学研究中必需的一个路径就是追根溯源,追溯非洲文化流散在其中的多元表现,如美洲奴隶制视域下非洲文化和新大陆文化的杂糅。因而,重新审视非洲性在新大陆文学谱系中的作用意义重大。长期以来,拉美裔美国文学研究对非洲文化要素重视不足,是一个不小的缺憾。
可以预见,在三大流散理论和非洲性理论的视野下,未来拉美裔美国研究的视野需要在当今三重文化要素(即美国主流文化、西班牙等欧洲殖民文化和美洲土著文化)和二次杂糅(印欧文化杂糅、拉美文化和美国主流文化的杂糅)的理念之上,扩展至非洲文化视野,形成“四重文化要素”和“三次杂糅”的批评路径,这不仅体现出中国学者的话语自觉和理论自觉,更是彰显中国声音的契机。
张帆(上海外国语大学德语系)
朱振武教授的中国非洲文学学系列理论也为非洲德语流散文学研究提供了全新的学术视角。非洲德语流散文学在国内学界实属崭新课题,朱教授创新性地提出“三大流散理论”和“非洲性理论”等为开启这一新领域提供了权威的理据。
一是非洲作家在德国的异邦流散。滥觞于20世纪70、80年代的德国一代非洲流散作家擅于自传体叙事,探询非洲原住居民异邦流散的典型症候。南非作家德烈亚斯·鲁本·科萨、喀麦隆作家让-费利克斯·贝林加等致力于“异邦流散者之前的身份统统失效,不得不进行身份重建”问题(朱振武、袁俊卿,2019:141),试图以德语构建新的身份——作为非洲-德国的“文化调解人”。新世纪前后登上德语文坛的第二代非洲流散作家,试图与个人经历达成和解。他们的写作带有双重文化或多重文化取向的特点,表现为多语言和语言代码的杂糅。尼日利亚作家保罗·奥耶马·奥诺沃用伊博语、英语、德语、法语创作的作品,犹如语言文本的游戏操练,具有“徘徊于欧洲语言与本土语之间的流散特征” (朱振武、李丹,2022:171),以此展示非洲语言文化作为世界多元文化的一极。
二是德籍非裔的“本土”流散。生于德国的非洲后裔未经历父辈“地理位置徙移之后,才面临的异质文化冲突与融合”(朱振武、袁俊卿,2019:143),但因先天袭承了父辈的黑色皮肤,成为他们流散性的根源。换言之,大多德籍非裔并非主动迈向流散之路,而是殖民文化的“集体性阐释模式”将肤色视为区隔的天然要因,杰基·托梅的家庭小说着力塑造在新旧记忆中抽离,在双重边缘化中重建自我的年轻一代。而另一类德籍非裔主动将自己视为“流散者”,以此强调其群体性和文化起源性,梅·阿伊姆、卡塔琳娜·奥贡托耶以笔为刃,催生了德国黑人文学行动派,革命性地推动了欧洲有色人种运动的发展。
三是德语作家在非洲的殖民流散。德国在非洲的殖民统治长达约三十年,德属西南非洲的赫雷罗战争是德语非洲殖民文学的重要题材,古斯塔夫·弗伦森在臭名昭著的小说《彼得·摩尔的西南之旅》中将黑人描述为动物性存在,用社会达尔文主义论点为屠杀土著赫雷罗人的罪恶辩护。一战战败后,德国殖民者被驱逐,伯恩哈德·沃伊格等德语非洲流散作家借“殖民修正主义”,赋予殖民主义以正当性,将德国人的殖民美化成文明的奠基。二战后,殖民思想并未在德语非洲文学中遁形,汉斯-奥托·迈斯纳等游记作家继续鼓吹殖民统治的荣光。直到20世纪70年代,殖民批评作品才蔚然成风,乌韦·蒂姆等历史小说《莫伦加》赋予土著者抵抗的权利,被改编成电影,引发了知识界关于德国殖民历史的辩论。自80年代起,后殖民时代多元文化的碰撞、融合逐渐成为西南非洲德语文学的写作主题,纳米比亚德国后裔吉赛尔·维尔内·霍夫曼的小说《长子》(1991)被誉为“第一部非洲的德语书”,展现殖民与后殖民浪潮下土著布须曼人的心灵史。
陆怡玮(上海外国语大学东方语学院)
朱振武教授的中国非洲文学学系列理论也为阿拉伯流散文学研究提供了别样视角。自19世纪末以来,大量阿拉伯作家离开故土客居他国,从早期的旅美派三杰纪伯伦、艾敏·雷哈尼、努埃曼到其后蜚声世界的著名作家萨利赫、诗人阿多尼斯及至阿西亚·杰巴尔、穆斯苔阿妮米、胡达·巴拉卡特等女作家群体,以欧洲、美洲、澳洲等地为中心,形成了特殊的“流散写作”现象,具有重要的文学价值。近年来尽管阿拉伯流散文学的相关研究正呈现出逐渐发展之态势,但其不足亦同样明显。概而言之,受限于传统的国别文学视角,此类研究大多集中于个体作家作品,针对这一特殊群体所进行的全面剖析较为缺乏。而将阿拉伯流散写作放在英美文学的框架内进行分析,难以避免他者化、异质化之眼光。
朱振武教授提倡在非洲文学研究中确立中国学者的主体意识,以一人之力将非洲文学的研究提升到国内领先水平,形成富有独创性的理论建构,对阿拉伯文学研究也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朱教授提醒我们,北非文学不仅是阿拉伯文学,亦是非洲文学的一部分,当前研究某种程度上忽视了阿拉伯文学的“非洲性”,应将其还置于非洲文学研究的框架中,凸显其前殖民地文学和弱势文学的反抗性。此外,在处理纷繁复杂的文学现象时,要突破单一的国别视域,进一步厘清“主流文学与非主流文学、单一文学与多元文学、第一世界文学与第三世界文学”彼此之间的关联和支撑,从更广阔的视角探究阿拉伯流散文学的价值与定位。
更为重要的是,阿拉伯流散文学研究要抵抗西方中心主义,还原被强势文化遮蔽和压制的文学样态。因此,朱教授的论述为阿拉伯流散文学研究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支持和研究方向的引导,具有无可替代的价值。对阿拉伯作家流散写作的全面研究将拓展阿拉伯现代文学的研究疆域,更为清晰地勾勒出阿拉伯文学的发展谱系,并获得对阿拉伯文学中现代性回应问题更为全面的认知,有助于更为深入理解阿拉伯文学在世界文学中的地位。
刘略昌(上海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
朱振武教授的中国非洲文学学系列理论同样适用于新西兰文学。非洲英语文学与澳大利亚文学、新西兰文学、太平洋岛屿英语文学同属世界“非主流”英语文学的范畴,但在体量巨大、质量上乘的文学特质和非洲国际地位日渐提升的政治属性的合力下,非洲英语文学在“非主流”英语文学中显得又有些独树一帜。就此而言,朱教授及其团队就非洲文学推出的非洲性、三大流散等系列论述具有一定范式意义。换言之,三篇宏文背后的构想运思可以为新西兰文学、太平洋岛屿英语文学等“非主流”英语文学研究提供不少启示。
朱振武教授在文中提出了复数的非洲文学的概念,对此我深以为然。以我较为熟悉的新西兰文学为例,又何尝不存在海外学者建构的新西兰文学、中国学者认知的新西兰文学和作为客观存在的新西兰文学这几个彼此交叉但又并不完全重叠的概念。实际上,无论谈论非洲英语文学抑或新西兰文学,我们(尤其是来自不同文化语境或文明背景的学者)使用的同一概念往往具有不同的所指。新西兰虽奉行双元文化主义的官方政策,但20世纪70年代以来,社会多元化进程日益加速也是不争的事实。不过有点吊诡的是,无论翻阅哪一部新西兰文学史,我们似乎很少能够得出新西兰是个多元文化国家且少数族群文学在快速崛起这一事实。因此,在从事“非主流”英语文学研究时,在适当借鉴海外相关学术成果时,我们需要慎思明辨,需要在大量阅读客观文学存在物后作出合理的选择。
綦亮(苏州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
加拿大非裔文学也属于“非主流”英语文学,也同样适用于朱振武教授的中国非洲文学学系列理论。我想聚焦朱教授的《流散文学的时代表征及其世界意义——以非洲英语文学为例》,结合我对加拿大非裔文学的研究,谈一些看法。这篇文章的主要学术贡献在于原创性提出了“异邦流散”“本土流散”和“殖民流散”三个重要概念,对于廓清流散概念的“名”与“实”,探究流散文学发生与嬗变的心理和文化机制,具有重要学理意义。谈及“流散”,就不得不提英国非裔学者保罗·吉尔罗伊的《黑色大西洋》。该著强调“跨国和文化间性视角”,论述黑人文化在欧洲、美国和加勒比间的流转和衍变,彰显黑人文化的“流散”特质。吉尔罗伊的研究广受赞誉,也饱受质疑。他尽管致力于构建“黑色大西洋”的宏大体系,仍表现出对某些重要黑人文化跨国交流区域的盲视,比如加拿大。加拿大的黑人历史可以追溯至17世纪,时至17世纪中期,新斯科舍黑人已有相当的规模;美国独立战争期间,亲英派白人携带大量黑奴从美国迁至加拿大,还有一大批黑人为了自由支持英国,也逃往加拿大,加拿大黑人数量空前增长。20世纪60年代,伴随加拿大移民政策的改变,大批黑人从加勒比和非洲涌向加拿大,加拿大再次迎来黑人移民高潮。朱教授的研究告诉我们,非洲流散是一个全球现象和世界性议题,对流散现象的研究要有全局视野和整体关怀。
吉尔罗伊另外一个受人诟病之处,是他对非洲大陆的漠视;非洲在“黑色大西洋”的版图中只是背景,没有得到实质性的关注。虽然其研究的关键语境是后泛非时代的黑人文化和身份认同,但绕开非洲去论述非洲流散,显然缺乏足够的说服力。实际上,非裔加拿大文学在一定程度上回应了这种偏颇。劳伦斯·希尔的代表作《黑人之书》塑造了黑奴阿米娜塔·迪亚洛的经典形象,讲述她因奴隶贸易流离失所,最后落脚英国,凭借毅力和智慧生存下来,成为英国废奴运动的主要证人,以丰满的细节再现了非洲的奴隶制历史,将非洲置于非洲流散的核心。朱教授对非洲文学的深入研究直面并回答了“非洲流散文学研究的起点在哪里”这一根本问题,有方法论和范式层面的重要启示。他在文中振聋发聩地指出,“西方研究常常把非洲英语文学看做是主流英语文学,特别是英国文学的分支或补充,主要话语体系基本上还是西方主流话语,特别是殖民和后殖民批評话语”(朱振武、袁俊卿,2019:158) 。的确,只有以平等和包容的态度对待非洲文学,才能跳出非洲流散批评的欧洲和英美中心主义,构建中国自己的非洲流散文学研究话语体系。
高静(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
朱振武教授的系列文章,将非洲文学这一领域无论是文献整理、教材编撰,还是整体研究、区域研究,都引向多元化、纵深化,尤其是其对本土流散、异邦流散、殖民流散、异邦本土流散等概念的创造和阐释,为当下不同领域的文学研究打开了全新的视角,具有中国学者的独立思考。
在加拿大文学中,有这样一个特殊的苏格兰后裔作家群体,他们是加拿大民族特性的代言人。借助朱振武教授中国非洲文学学系列理论,可以对其获得诸多启示。 身为苏格兰后裔,他们的作品充满怀旧的情调。尽管他们的创作以加拿大为背景,但却持续显示出对苏格兰文学模式的依恋和对苏格兰主题的青睐,其作品从遥远的角度创造了一个移植到加拿大的“苏格兰”。这样的作家有早期的拉尔夫·康纳、休·麦克伦南,以及2013年的诺奖得主艾丽丝·门罗。
苏格兰的话题、人物和地方在1990年进入门罗的作品,在《我年轻时的朋友》《抓住我,别让我走》两篇短篇小说中表现尤为突出,这两个故事标志着女性对苏格兰根源的回归。门罗认为这是加拿大文学的一个特点,“我们从来没有像美国人那样真正否定我们所谓的老家,也没有像澳大利亚人那样后来居上”。门罗的祖上就已经来到加拿大,她自己是真正的加拿大人,但身为苏格兰后裔,她始终眷恋着苏格兰的文化传统,这些文化无意识左右着她,使她的许多作品充满着浓浓的苏格兰风情,尽管门罗算不上流散作家,但是其作品却具有鲜明的流散表征。因此可以说,《流散文学的时代表征及其世界意义》一文中对“殖民流散”概念的阐释为这类创作现象的深入展开提供了方法论上的诸多启示。
叶晓瑶(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结合朱振武教授中国非洲文学学系列理论,可以更好地观测研究日语流散文学。2008年以《浸着时光的早晨》获得芥川龙之介奖的华人作家杨逸,及近年(2021)以《彼岸花盛开之岛》获得芥川奖的中国台湾作家李琴峰,让我们注意到了用日语写作的华人群体。如果把华人长时间的海外移居称作“华人流散”,他们用日语创作的作品则是日语流散文学的一类。华人作家大多具备较长的祖国(母语)生活经历。那么,我们在观照日语文学的流散表征时,其边界不是作家的生长经历是否限定于日本国内,而是作家是否以日语作为创作语言,是否表现出了在双重意识夹缝中的疑惑。
在日本大规模向外扩张、殖民的过程中,有许多无法自主决定命运的流散者跨入文坛,他们横跨日本本土与殖民地,在判断文明的高低中不断自我怀疑又自我肯定。众所周知,1932年日本在中国东北炮制“伪满洲国”,数次发动大规模移民浪潮。学者川村凑将在“伪满洲国”创作发表的日语作品分为“日本人的满洲文学”与“满人作家的满洲文学”,他认为与前者主要歌颂“满洲国的建国神话”不同,后者倾向于描写虚无而荒诞的“伪满洲国”中的生活。此中“日本人的满洲文学”即与非洲本土的“殖民流散”有共通之处:“殖民者一般站在文明等级的‘最高端俯视非洲原住民及非洲文明。在他们的笔下,非洲是需要而且亟待被殖民统治的” (朱振武、袁俊卿,2019:148)。
流散一方面给日本作家带去了新的视角,另一方面,这种流散中呈现出的对殖民地的开拓热情及猎奇心理无疑对本土居民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侵害。与日本作家在“伪满洲国”等“殖民地”创作日语作品互成镜相的,是因日本的帝国扩张东渡日本的朝鲜人以“在日”身份创作日语作品。战时的“在日朝鲜人文学”呈现出与上述华人日语文学中相似的心理纠葛,还存在因故土沦丧而导致的亲日或反日的立场难题;而战后的在日朝鲜人则普遍关注民主运动及自我认同的问题,立场在两国的夹缝中徘徊。
上述以华人日语文学、“满洲文学”与占领期后日语文学为例,结合非洲英语文学中的流散表征,归纳了日语文学中呈现出的流散样态。其中“在日朝鲜人文学”与“满洲文学”一样,早已获得日语文学学界的集中关注,但在与其他语种流散文学的比较视阈下探究其“异邦流散”表征的研究尚未兴起。着眼于流散表征之际,“在日朝鲜人文学”与20世纪80年代以后显山露水的华人日语文学也有了共通之处。此外,将日本被占领期的部分日语文学归类于“流散”行列的鲜有先例。不过对照非洲文学中的“本土流散”,日本作家在迎接新时代时产生的茫然是难以无视的。如果说近代以来与西方文明的正面冲突带来了日语文学的困惑与好奇,战后文学中表现出的矛盾则更偏向于迎合与无助。为迎合西方审美趣味,一味突出日本传统特色,同时又对西方文明的侵蚀表现出无计可施。总体而言,日语流散文学有进一步研究的价值与空间。
黄晖(主持人语)
感谢诸位专家学者就“中国非洲文学学与世界文学批评”所展开的精彩笔谈!郭英剑教授、生安锋教授和尚必武教授分别从世界文学的“和而不同”、文化共同体和世界文学研究动向这三个方面高屋建瓴地探讨了当前的世界文学的发展趋势;李保杰教授、张帆教授、陆怡玮副教授、刘略昌教授、綦亮副教授、高静博士和叶晓瑶博士则分别从拉美裔美国文学、华裔美国文学、非洲德语流散文学、阿拉伯流散文学、新西兰文学、加拿大非裔文学、苏格兰裔加拿大文学和日语流散文学细致描绘了当前正在生成中的新世界文学版图。非洲文学的繁荣和中国非洲文学学的兴起正是当前新世界文学格局生成的生动反映,也启发了中国文学在与世界对话的过程中应积极构建自己民族文学的世界性表达,以富有创新精神的世界文学批评话语丰富世界文学的多样性构成,参与并促进新时代世界文学版图的生成与共建。
参考文献
[1]Zhu, Z. & Li, D. The Africanness of African Literatures and New Patterns in Human Civilization[J]. Social Sciences in China, 2022, 43(3): 113-127.
[2]王卓. 黑色維纳斯的诗艺人生与世界观照:丽塔·达夫研究[M].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2.
[3]朱振武.揭示世界文学多样性构建中国非洲文学学[N].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10-22(第 4 版).
[4]朱振武,李丹.非洲文学与文明多样性[J].中国社会科学,2022,(8):163-184.
[5]朱振武,袁俊卿.流散文学的时代表征及其世界意义——以非洲英语文学为例[J].中国社会科学,2019,(7):135-158.
(责任编辑:翟乃海)
与谈人:郭英剑(中国人民大学首都发展与战略研究院)、生安锋(清华大学外文系)、尚必武(上海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李保杰(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张帆(上海外国语大学德语系)、陆怡玮(上海外国语大学东方语学院)、刘略昌(上海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綦亮(苏州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高静(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叶晓瑶(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