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隐在时光彼端的天空之城

林以昼

根要扎在土壤里，和风一起生存，和竹子一起过冬，和鸟儿一起歌颂春天。不管你拥有多么惊人的武器，也不管你能操纵多少可怜的机器人，只要离开土地，就没办法生存。

一只棕黄色的机械巨手从天而降，穿过浓厚的云层，缓缓伸向人间。

这只巨手传递而来的并非无穷的破坏力，而是手指上斑驳碧绿的草地和妍丽的野花。这缠绕指间的春日气息，不只是献给身怀飞行石的麻花辫少女希达的，也是献给每一位站在时间长河彼岸，远眺逝去光阴的我们的。

是的，这就是电影《天空之城》修复版重映的宣传海报之一。

不愧是動画大师宫崎骏，光看到海报，就足以让我们的心头一片柔软。尽管这部电影已经面世37年，但当它再次登陆影院时，依旧让无数为生活奔波劳累的“80后”和“90后”重回无忧无虑却向往冒险的少年时光。它也让蝉声飞扬的盛夏六月多了几许明亮瑰丽的色彩，犹如气泡水在沉闷冰凉的瓶壁上生出一个个细小的气泡，然后上升到水面，再“时自”的一声，连带着所有的愁绪与烦恼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为了重温这份美好的回忆，当我看到这张海报的那一刻，便决定去电影院，在大荧幕上再看一遍这个故事。六月初的一个下午，由于是工作日，偌大的影院中只有我和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少年。

昏暗中，素不相识的我们隔着两排座位，并无任何交谈。随着荧幕亮起，熟悉的音乐声响起，我也被带入故事之中……少女希达面对海盗家族的突袭，为摆脱军队的控制，不慎从飞船上掉落下来。昏迷的希达依靠飞行石的力量缓缓落到了男孩巴鲁的面前，巴鲁救了她。自此，两个素不相识的少年开启了—场精彩刺激的热血冒险。

比起早年的版本，此次经过修复的影院版，色彩更加明艳清晰，画面更加流畅，诸多细节也能够更好地展现。电影依然是唯美清新的风格，悠扬悦耳的背景音乐。剧情自始至终围绕着飞行石和传说中的天空之城拉普达展开，没有过多起伏，甚至可以说是平铺直叙，但宫崎骏和久石让两人偏偏就让电影有了一种神奇的吸引力，让人看了一遍还想再看。我想，除了故事本身，人们还在电影中看到了爱，看到了勇敢，以及更多可贵的、能够打动心灵的东西。

爱与勇气是宫崎骏动画作品中常见的主题，在他另外的作品中也都有所体现，如《千与千寻》《哈尔的移动城堡》《风之谷》等。而在《天空之城》中，除了这些元素，不容忽视的还有那份对和平的热爱。

从一开始，穆斯卡上校一心追求的就是权力与财富，他只想靠掠夺来填满心中深不见底的欲望。他企图通过占领拉普达，以领先的军事力量来控制整个世界。可善良勇敢的希达和巴鲁却在最后时刻，宁愿选择一起念出毁灭咒语，也不让他的阴谋得逞。最终，穆斯卡上校被飞行石发出的强光闪瞎了双眼，与破碎的砖石一同坠入了海中。

瞧，一心追求力量的反派被力量所反噬，而热爱和平的主角们最终取得了胜利。

其实，最初我并没有觉得希达有多勇敢，甚至感觉她有些懦弱，直到她被穆斯卡上校抓进城堡，后来又被巴鲁拯救到海瓷船上，我才慢慢感受到她骨子里的那份顽强与坚韧。尤其是在影片接近尾声时，在拉普达的控制中枢，希达独自面对露出狰狞面目的穆斯卡上校时，并没有因力量悬殊而胆怯。她愤慨且动情地谴责对方：“根要扎在土壤里，和风一起生存，和竹子一起过冬，和乌儿一起歌颂春天。不管你拥有多么惊人的武器，也不管你能操纵多少可怜的机器人，只要离开土地，就没办法生存。”她不畏惧激怒反派，而是跟随内心的选择，彻底站在邪恶的对立面。希达这种敢于牺牲自我的魄力，让我看到了她柔弱身躯下蕴含的勇敢以及对世界的大爱。

除了希达，影片中的其他女性也都极具魅力。巴鲁的师娘在看到巴鲁和希达遇到危险时，并没有躲在门后，而是与师父一起拎着平底锅上前对抗恶徒。海盗呆拉婆婆更是让人印象深刻，虽然她前期是个反派角色，后期却成了主角团的助力。她扎着两个粉色的辫子，率真、聪明、果敢、不拘小节，她敢于带领儿子和手下们与强大的反派军队抢夺东西。她亦正亦邪，能够为了飞行石和宝藏追捕希达．也可以因为心中未泯的善良，帮助巴鲁与希达进入天空之城。

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是我在《天空之城》中看到的另一个主题。当巴鲁和希达突破飓风与云层，落在空中岛屿拉普达上时，我被上面的生灵和谐共处的画面震撼到了：小乌找不到自己被遮盖的窝，就找机器人来帮忙，这情景发生得如此自然，希达和巴鲁都感到十分惊讶。后来，他们深入拉普达顶端的丛林，看到动物们在林间穿梭，百乌在空中飞翔，连长满青草与小花的机器人的肩头，都有几只狐松鼠在安心嬉戏……眼前的一切更让人深信——拉普达是一座世外桃源，是悬于高空中的乌托邦。

当园丁机器人俯身将花递给希达时，我的心突然被触动，似乎有泪水要从眼中涌出。在隐藏于云海深处的这几百年中，它一直默默守护着这片空中岛屿。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孤寂，机器人并没有变得狂躁。那一束小花，仿佛就是拉普达安宁与平和的象征。

影片中还有一个细节，不知道有多少人注意到了——画像上呆拉婆婆年轻时的模样竟然和希达长得极为相似。连朵拉婆婆自己都说：“这女孩不错，和年轻时的我一模一样。”她的儿子们听后感到十分疑惑：“希达也会变成妈妈这样吗？”

会的，怎么不会呢？

对着天空之城拉普达念出毁灭咒语后，希达和巴鲁两人借助大树的根须得以存活下来。最终，他们与海盗们在拥抱之后道了别。一头利落短发的希达与巴鲁，驾驶着一架如蜻蜓一般的玫红色滑翔机，向着远方飞去，消失在白云之中……接下来他们的生活可能会回归平淡。许多年后，希达可能生了孩子做了妈妈，她可能也会变得嗓门粗犷、豪气凶狠。在时间的催化下，希达完全有可能变成另一位朵拉婆婆……甚至在未来的某一天，希达也会开着苍蝇飞行器与其他人在空中进行惊险的围追堵载。但无论如何，她那颗善良的心是永远不会变的，就像现在嘴硬心软的呆拉婆婆一样。

两个小时的影片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直到画面定格，久石让那熟悉的曲调响起，我和另一位年轻的观众依旧没有离开，默默地听完了整首片尾曲。

明明结局是圆满的，坏人得到了恶报，好人获得了幸福，连海盗们也没有空手而归，可是我的心情依然有些低落。歌词里唱道：“远处的地平线闪耀着光辉，那是因为有你在身后。点滴岁月令人如此怀念，是因为有你相伴……发亮的双眸，闪烁的灯火，世界不停转动，伴随着你，伴随着我们，直到重逢之日……”

我们一定会重逢。

时光让我们成长，变得坚韧强大，却也让我们在成长中渐渐失去了许多东西。宫崎骏爷爷已经82岁了，数度喊着要退休封山的他，还能让我们再看到几部作品呢？这也难怪近年来他的作品屡次被重映——2018年的《龙猫》、2019年的《千与千寻》、2020年的《悬崖上的金鱼姬》……时间将一切都磋磨成粉末，扬撒在风中，长大后的我们如此热衷于怀旧，不过是喜欢逆着风向，用目光和记忆不断追逐那些渐行渐远的吉光片羽，即便知道这是徒劳的。

走出电影院时，天色尚未黑透，人们行色匆匆，一切都和往常的日子一样。我走在人群中，脑海中依旧回放着电影中的画面——天空之城拉普达上面的人工建筑被毁灭后，彻底净化的生命之树带着那些自由的鸟兽和剩余的机器人，借助巨型飞行石飞向了更高、更遥远的天际。

我想，那飞远的不只是天空之城，亦是我们再也回不去的年少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