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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齐之霸业及其农商并重国策之文化影响意义
——《管子》之《四时》《轻重己》《玄宫》三篇申论发微

2023-10-24葛志毅

管子学刊 2023年4期
关键词:阴阳五行管子

葛志毅

(大连大学 中国古代文化研究中心,辽宁 大连 116622)

《管子》中阴阳五行四篇,即《四时》《五行》《玄宫》《轻重己》四篇时令书,其性质本乃被用于对农业生活生产的参照指导,故又可称“四时农本经”。其中《五行》最为特殊,因其中突出的阴阳五行黄帝崇拜,明确反映出其与稷下黄老的联系,《玄宫》《轻重己》反映出的崇玄尚黑观念,明显反映出两者与齐桓霸业的联系。《管子》阴阳五行四篇作为“四时农本经”主要反映出齐国重农国策,如结合《侈靡》等有关太公以来重工商的记载考察,可知农商并重乃齐国霸业成功的经济基础。战国最著名的阴阳五行家邹衍居稷下,其思想受到《四时》等四篇影响,其总结传布之功甚巨,应重加评价。可以说,研究此四篇阴阳五行说内容,意义甚大。下拟对《四时》《轻重己》《玄宫》三篇深入剖析,同时结合《侈靡》等考求齐重工商的国策,从而提示太公、管仲以来齐之霸业成功的根本原因之一,乃建立在农商并重的国策之上;同时,齐农商并重国策之提示,应有助于理解春秋战国齐思想文化繁荣发展之深层经济原因。私心祈望,愿以此自家鄙见求正于学界同仁,尚乞大德方家不吝赐教。

一、《管子·四时》与阴阳刑德

《管子·四时》作为阴阳五行时令,集中阐释了四时刑德之说,天时与人事相关,故四时刑德乃天人关系中极重要的问题,阴阳五行说内多涉及之。刑德本阴阳数术,《汉书·艺文志》数术略五行类有《刑德》七卷,已佚。近年多有类似资料出土,如马王堆帛书有《刑德》甲、乙、丙三篇。与刑德密切相关的概念是四时阴阳,故有四时刑德或阴阳刑德之说。《管子·乘马》:“春秋冬夏,阴阳之推移也。时之短长,阴阳之利用也。日夜之易,阴阳之化也。”(1)黎翔凤:《管子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85页。以下所引《管子》原文只注篇名。四时日月变化之根本在阴阳推移,故必须注意观测四时阴阳的变化规律。四时阴阳之逆顺决定着农业丰歉,故相关的农时历法颁布成为必需。《乘马》又曰:“道曰:均地分力,使民知时也。民乃知时日之蚤晏,日月之不足,饥寒之至于身也。是故夜寝蚤起,父子兄弟不忘其功,为而不倦,民不惮劳苦。故不均之为恶也,地利不可竭,民力不可殚。不告之以时而民不知,不道之以事而民不为。”(2)黎翔凤:《管子校注》,第91-92页。“均地分力”即分土地予农民,使农民努力进行农业生产;为指导鼓励农民生产,必须使之“知时”,即历法时令颁布成为必须,以使农民知农时节令及相关的农业技术知识,“不告之以时而民不知,不道之以事而民不为”,主要指教告农民按农时节令勠力农业之事,历法时令的基本用途是指导农时生产,以此为基础扩及于社会生活生产及政府活动的各方面。《国语·齐语》亦曰:“令夫农群萃而州处,察其四时。”(3)《国语》,上海:商务印书馆,1958年版,第79页。是乃《管子》历法时令内容较丰富的主要原因,刑德与四时阴阳的关系,随农时历法问题被推出并受到关注。《管子·牧民》曰:“凡有地牧民者,务在四时,守在仓廪。”又曰:“不务天时则财不生,不务地利则仓廪不盈。”又曰:“故知时者可立以为长……审于时而察于用而能备官者,可奉以为君也。”(4)黎翔凤:《管子校注》,第2、3、17页。按“时”亦指历法农时,由于其乃做好农业生产的技术知识指导,故涉及治道人才的选举。因《管子》书多谈政道治法,故于治国、选官、立君上都有倡导知历法农时者优先的主张,职此致历法时令在其书内容中亦较多记载,四时刑德概念亦因之受到关注,如《管子·四时》即是。这里必须指出,齐太公开国,定下工商立国之本,但其仍深知发展农业之于富国强兵之重要性,故四民划分仍以士农为首,是乃研究齐之国策时,不可忽视。齐之四民以士农为首,士乃农之秀出者,故士农一体。以士农为首反映了齐强兵重农的政策,农仍为国策之重。

二、《管子·轻重己》与八节

三、《管子·玄宫》与齐之崇玄尚黑理念

《管子》本有《幼官》篇,据学者研究,应为《玄宫》之讹,其事与月令明堂制相关,玄宫即月令明堂之北出玄堂(35)郭沫若等:《管子集校》(一),《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88-190页。。按《礼记·月令》阴阳五行说,天子冬居明堂玄堂,其时盛德在水,乘玄服黑,其帝颛顼,其神玄冥。按《玄宫》篇(36)以下径称《幼官》为《玄宫》。,一见玄帝,两见玄官(宫)之名,是乃《玄宫》命名之有力内证。考“玄宫”之名,应与齐居玄枵之地有关。《左传·昭公十年》裨灶曰:“今兹岁在玄枵之虚,姜氏、任氏实守其地。”杜注:“颛顼之虚谓玄枵。”又:“姜,齐姓;任,薛姓。齐薛二国守玄枵之地。”(37)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058页。《周官·春官·保章氏》记九州星土分野,郑注:“玄枵,齐也。”孙诒让引《乙巳占》曰:“女、虚,齐之分野,自女八度,至危十五度,于辰在子,为玄枵也。玄者黑也,北方之色。枵者耗也。十一月之时,阳气在下,阴气在上,万物幽死,未有生者,天地空虚,故曰玄枵。”(38)孙诒让:《周礼正义》,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2119页。是玄枵者,居天文北野,其下对应齐地;玄枵者,阴幽虚寂之义,由之可引出崇玄尚黑之义。《吕氏春秋·有始览》记天有九野,“北方曰玄天,其星婺女、虚、危、营室”。高注:“北方十一月建子,水之中也。水色黑,故曰玄天。”(39)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277页。又见高诱注:“虚、危一名玄枵,齐之分野。”参见何宁:《淮南子集释》,第181页。是齐地分野上应北方玄天玄枵之虚,此齐地理分野特征促发齐政教思想中崇尚玄宫及崇玄尚黑的理念。齐又称“阴王之国”,亦与尚黑有关。《轻重甲》:“阴王之国有三,而齐与在焉。”“楚有汝汉之黄金,而齐有渠展之盐,燕有辽东之煮,此阴王之国也。且楚之有黄金,中齐有蔷(菑)石也。”马非百曰:“《揆度篇》云:‘天策阳也,壤策阴也。’齐楚燕三国各据有自然特产为其他各国所无,足以造成独占之局势,以操纵天下,所谓得地独厚者,故谓之‘阴王’。”(40)马非百:《管子轻重篇新诠》,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531-533页。是“得地独厚者,故谓之阴王”。三者中又以齐最特殊,即楚有黄金当齐有菑石,菑石即黑石。黎翔凤曰:“王念孙说为‘菑石’,可从。今山东临淄产淄石,石质细润,多为黑色,可以为砚,或古人即以之为璧与?”(41)黎翔凤:《管子校注》,第1424页。是齐称“阴王”而产菑石,亦可为此崇玄尚黑一证。玄宫乃一有影响的神圣制度,又见于其他记载,如《墨子·非攻下》“高阳乃命禹于玄宫”,《随巢子》“天命禹夏于玄宫”。《墨子·非攻下》又曰:“天乃命汤于镳宫,用受夏之大命。”(42)吴毓江:《墨子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227页。镳宫,《艺文类聚》引作骊宫,骊者黑也,故骊宫即玄宫,与上文命禹玄宫可互证。《庄子·大宗师》“颛顼得之,以处玄宫”,成玄英疏:颛顼“亦曰玄帝……得道为北方之帝。玄者北方之色,故处于玄宫也”(43)刘文典:《庄子补正》,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28页。。扬雄《羽猎赋》“丽哉神圣,处于玄宫”,李善注引蔡邕《月令章句》:“玄,黑也,其堂尚玄。”(44)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31页。此皆可证玄宫乃古代传说中有名的玄黑色神宫,乃居于北方上帝颛顼之宫。《管子》书中的玄宫,与齐居地对应北方玄天的玄枵之虚有关;于是有取于阴阳家说的月令明堂制称曰玄宫,其义有取于崇玄尚黑之旨,亦反映出因阴阳家影响所致崇玄尚黑的政教思想特征。综之,齐之星土分野,属于北方玄天玄枵之虚。此亦成为国运所托之象征,按阴阳五行说,其德在崇玄尚黑。此阴阳五行说决定的崇玄尚黑理念,成为齐政教思想之突出特征,由此可以窥见阴阳五行说在齐之影响地位。

又据《轻重甲》:“王者乘势,圣人乘幼,与物皆耳。”解者读幼为幽,与“幼官”之“幼”同,亦即玄(51)黎翔凤:《管子校注》,第1413-1414页。。“圣人乘幼”乃当时流行的崇玄尚黑谶语,其在众庶中传播而成为时俗常语,于是有此“圣人乘幼,与物皆耳”之言。此“王者乘势,圣人乘幼”,表明崇玄尚黑已成政统运势必然之数,为圣人成功时运所系。据《大匡》齐桓公两度“加政”诸侯发命,第一次发命曰:“诸侯无专立妾以为妻,毋专杀大臣,无国劳,毋专予禄,士庶人毋专弃妻,毋曲堤,毋贮粟,毋禁材。”管仲认为“行此卒岁,则始可以罚矣”(52)黎翔凤:《管子校注》,第365页。,即借此“加政”发命,尝试立威于诸侯。《孟子·告子下》记为“葵丘之会”五命诸侯,文字内容与此稍有出入。经葵丘之会,齐霸主地位确立。第二次“加政”发命在征师诸侯伐吴之后,命曰:“从今以往二年,适子不闻孝,不闻爱其弟,不闻敬老国良,三者无一焉,可诛也。诸侯之臣及国事,三年不闻善,可罚也。君有过,大夫不谏,士庶人有善,而大夫不进,可罚也。士庶人闻之吏,贤孝悌可赏也。”(53)黎翔凤:《管子校注》,第365页。两次发命重在要诸侯不得专恣,不得以己意滥行赏罚;应与邻国处善,布惠国人;诸侯臣子当以孝悌持身,尽心国事,谏君过,举贤良。即重在维护人伦孝悌,和顺诸侯国之君臣关系,倡导教化秩序,反映出春秋时重视道德礼法的社会文化特征。《大匡》曰:“桓公受而行之,近侯莫不请事。兵车之会六,乘车之会三,飨国四十有二年。”(54)黎翔凤:《管子校注》,第365页。齐桓公以会盟诸侯的方式成功建立起其霸业,此九会乃《玄宫》九命诸侯的记述根据(55)他如《小匡》:“故兵车之会六,乘车之会三,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参见黎翔凤:《管子校注》,第425页。《国语·齐语》:“兵车之属六,乘车之会三。”参见《国语》,第242页。《史记·封禅书》:“兵车之会三,而乘车之会六,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参见[日]泷川资言等:《史记会注考证附校补》,第784页。又见《史记·齐太公世家》。虽互有出入,但皆谓九会。。《玄宫》九会诸侯之命乃假玄帝之名发布于玄宫,广泛涉及诸侯国的师役、民政、赋税、生产、祭祀、贡纳及礼义等制度,最重要者乃发布诸侯朝会聘问之期,使不同地区的诸侯按年限轮番行朝会聘问之礼(后文详论)。重要的是,此九命诸侯之令,置于北方图下,恰与崇玄尚黑观念相合,亦足证《玄宫》记载内容与齐桓霸业的关系。齐桓公自恃霸功,进而自比于三代受命之君,《小匡》载其自言:“昔三代之受命者,其异于此乎?”唯其居功自傲,故当周王使宰孔赐胙且曰:“以尔自卑劳,实谓尔伯舅,毋下拜。”齐桓公欲接受此优渥有加的礼宠,管仲认为如此会有损天子威严,乃严厉谏阻,使之恐惧而“遂下拜,登受赏”(56)黎翔凤:《管子校注》,第426、425页。又见《管子·封禅》《史记·封禅书》及《史记·齐太公世家》,《国语·齐语》不载此,殆《齐语》采《小匡》之文时删去此夸饰语。《过庭录》卷十四《管子识误》:“《国语》当采自《管子》,而文多异。《管子》传本脱误,惟《小匡》一篇首尾完善,似胜《国语》。”参见宋翔凤:《过庭录》,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31页。,即自安于臣位而未敢僭越违礼。因齐桓公居功自傲,仍自比三代受命之君,甚至欲行唯历代受命之君方可行之封禅泰山大礼,亦因管仲观阻而未果。《史记·齐太公世家》载齐桓公三十五年秋,“复会诸侯于葵丘,益有骄色,周使宰孔会,诸侯颇有叛者”,《集解》引《公羊传》曰:“葵丘之会,桓公震而矜之,叛者九国。”(57)[日]泷川资言等:《史记会注考证附校补》,第869页。是第一次葵丘会受管仲劝阻,未敢僭越臣礼,但其自傲之心仍在,故第二次葵丘会必露出僭端不臣之态,引致诸侯不满而有叛者。此皆乃齐霸业之盛,导致桓公膨胀到自比受命王者之倨傲侈大,故不可谓其毫无取代周室僭越之意。此从以下之事亦可略窥一二。

太公为周立九府圜法,管仲治齐承之,作轻重之权,遂成就齐富强甲天下的霸业。《管子》乃以“轻重”作为“为天下”及“成其王者”的霸王之法,高调推崇宣传。如《轻重戊》:“自理国虙戏以来,未有不以轻重而能成其王者也。”《揆度》:“燧人以来,未有不以轻重为天下也。”(58)黎翔凤:《管子校注》,第1507、1371页。此论反映出东迁伊始,王室卑弱,霸主势强,两者间出现此消彼长的势位关系,决定了天子依附霸主之势,成就齐代天子号令天下的尊崇侈大之权。此以“轻重”作为“为天下”及“成其王者”的霸王之法,予以高调称许宣传,反映出齐已不满于仅以霸主之位号令天下,乃欲比肩前代王天下的圣王之列,其倨傲侈大之心昭然,且与齐桓公自比三代受命之君义同,亦彰显出齐欲由霸而王之寓意。《小问》载桓公问管仲曰:“寡人欲霸,以二三子之功,既得霸矣。今吾有欲王,其可乎?”(59)黎翔凤:《管子校注》,第963页。可证桓公确曾有由霸而王之想。齐既启之于先,是后遂有晋霸效之之事,此即所谓“周卑晋继”。晋霸继齐霸之后,亦曾演出一幕欲由霸而王之政治剧。公元前632年,晋败楚于城濮,晋文公为显示其国力声威,乃作王宫于践土,召周襄王来此,策命其为侯伯,为诸侯霸主,然后晋文公率诸侯于此朝王。按晋文公召周王,乃违礼的以臣召君之举,不可为训,于是史书于此曲笔隐讳。《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是会也,晋侯召王,以诸侯见,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言非其地也。且明德也。’”(60)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73页。《史记》记载可与之互为发明,如《晋世家》:“孔子读史记至文公,曰:‘诸侯无召王。’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周本纪》:“晋文公召襄王,襄王会之河阳、践土,诸侯毕朝,书讳曰:‘天王狩于河阳。’”《孔子世家》:“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61)[日]泷川资言等:《史记会注考证附校补》,第982、93、1163页。此俱可证春秋时天子微弱,霸主地位上升,因之生不臣之心,且生代周而王之意,周室史官及孔子从维护周礼的角度,曲为掩盖回护。如果说史臣尚可从记载上掩饰霸主的僭越不臣行为,下面一例则晋霸所为已公然视己与天子地位无异。《左传·昭公七年》载晋君有疾,韩宣子问于来聘之子产,子产曰:“昔尧殛鲧于羽山……实为夏郊,三代祀之。晋为盟主,其或者未之祀也乎!”(62)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1290页。于是“韩子祀夏郊,晋侯有间”。郊礼乃唯天子可行之祭天大礼,此晋以盟主行郊礼,实即以周天子自视。《国语》的记载清楚直白,《晋语八》记子产曰:“侨闻之,昔者鲧违帝命,殛之于羽山……实为夏郊,三代举之。夫鬼神之所及,非其族类,则绍其同位。是故天子祀上帝,公侯祀百辟,自卿以下,不过其族,今周室少卑,晋实继之,其或者,未举夏郊邪?”于是晋祀夏郊,韦注却说:“为周祀也。”(63)《国语》,第171页。韦注之迂腐自不必言。因为晋以盟主地位行郊礼,就是自同于天子,所谓“绍其同位”,“周室少卑,晋实继之”,讲得再明白不过。

齐桓、晋文乃五霸翘楚,二人前后相继,所为颇具代表性,反映出春秋时霸主地位已趋近事实上的天子。只不过尚隔一层礼制薄纸未捅破,二人亦未公开抛弃天子这具有名无实的偶像。此事实出现于春秋时代,与前后产生流衍于齐之崇玄尚黑信仰及河洛谶纬预言互应,俱乃旧君衰微、新王将兴、天下有变的征候在谣谚舆情上的反映。当此周运将移、新王将兴之际,更有玄秘预言见诸《管子》,其《侈靡》曰:“‘运之合满安臧?’……周、郑之礼移矣。则周律之废矣 ,则中国之草木有移于不通之野者。然则人君声服变矣……妇人为政,铁之重反旅金。……则人君日退。亟则谿陵山谷之神之祭更应,国之称号亦更矣。”(64)黎翔凤:《管子校注》,第746-747页。《侈靡》所言玄奥难明,但其大概乃言天下将变,运祚必移,其余细节难言其详。但若结合齐玄宫崇玄尚黑之义及圣人乘幼之说可解一二。如所谓“妇人为政,铁之重反旅金”,按妇人属阴,与崇玄尚黑之义相类。铁,《说文》曰“黑金”(65)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293页。。又《汉书·食货志》“金刀龟贝”,颜注“金谓五色之金也”,其“黄者曰金”“黑者曰铁”(66)班固:《汉书》,第1118页。,故“铁之重反旅金”乃谓黑色之铁反重于黄色之金。如此则“妇人为政,铁之重反旅金”之义,与崇玄尚黑之义合。崇玄尚黑所以成为齐国运将兴寄托,作为齐政教思想突出特征,必与齐桓霸业隆盛所激起之周衰齐兴运数期望相关。考其由来,主要因齐地理分野上应北方玄天玄枵之虚的概念启其端绪,终在阴阳五行思想主导下演成崇玄尚黑之义。此义已成齐国运将兴之运数所系,亦成为齐政教思想之突出表征。这在《玄宫》中得到集中反映,而且齐之阴阳五行思想体系乃其依托存在之思想文化条件。察此崇玄尚黑之义,并非仅限于齐而独行无偶,而是在春秋战国迄秦汉的思想大潮中,亦出现过如邹衍、董仲舒等学者与之呼应,因而出现思想文化上的交互激荡,且融为阴阳五行的思想巨流,致使谶纬成为彼时的学术思想代表。如能从这样的视角观察研究春秋战国迄秦汉之际的学术思想演变状况,无疑其启发收获会将极大,甚望有志于此者措手焉。

以下以《礼记·月令》为据,将其与《玄宫》在内容体例上做一比较,会有助于深入理解《玄宫》之性质。可以说,《玄宫》乃以阴阳五行说为据,构造齐之四时月令书;其以阴阳五行体系讲天人合和之美,政俗兼济之效,并作为齐霸业之宏纲大略及政教兵法思想体系之天道根据,予以阐示。考《礼记·月令》同于《吕氏春秋·十二纪》,其成书乃受其前的《玄宫》影响。《玄宫》之阴阳五行体系已初现端倪,只不过《礼记·月令》更显成熟,内容分析更加细密而已,因而可以认为,《礼记·月令》乃循《玄宫》模式构建阴阳五行的完备体系。察五行时令一般应每时七十二日,五时一年共三百六十日,此见于《五行》及《淮南子·天文》。《玄宫》作为五行时令却与上两者不同,其一年分三十时节,十二日与十二月同为天之大数,象法天文十二次,故周王制礼亦以十二为准则,《左传·哀公七年》:“周之王也,制礼上物不过十二,以为天之大数也。”(67)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162页。每年三十时节,一节十二日之时令书,亦见于银雀山汉简。参见李零:《中国方术续考》,北京:东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400-415页。十二月为一天道大周期,十二日为一天小周期。故《玄宫》的阴阳五行属性决定其以四时配五行的形式,但与东、南、西、北四方相对之中方,虽有“五和时节”之言,却未占据实际日数,故中方只是为配五行而虚置。如与《礼记·月令》比较,《礼记·月令》依次言春夏秋冬之运次,是乃实际的四时时令,又于季夏、孟秋间插入中央土,亦是为配四时成五行的虚置形式,与《玄宫》相类,却与《五行》及《淮南子·天文》的五行时令形式有异,这反映出五行时令的多样性。

阴阳家以五行属性为分类标准,将与人们的生活行为、政事生产及禁忌仪式等相关事项归纳划分为若干类,并综合设计成使人遵行的五行系统,如《玄宫》中的时节、服色、味、声、色、气、数、井饮、火爨等类目划分,但《礼记·月令》的五行归类系统远较《玄宫》详细(68)杨宽曾列各类事物分类的五行系统表,参见杨宽:《战国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578-579页。。《礼记·月令》对四时行政及生活、生产活动及相关事物分类详于《玄宫》,可称为五行时令书之大成。除四时五行的行政活动月令外,《玄宫》又特设计与五行相配的兵法刑制教令。其以兵法刑制合论,显然继承了春秋前兵刑不分的传统,此应为管子学派的思想传承在时代性上留下的标记。

《玄宫》之中、东、南、西、北五方分别以倮、羽、毛、介、鳞五兽之火爨,《礼记·月令》五时唯言此五虫,无火爨之说;其五兽与五时之配亦微异于《玄宫》(69)葛志毅:《谭史斋论稿续编》,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46页。,但《礼记·月令》五兽显然承自《玄宫》。此外,五行之水火二者与人生活关系密切,故《玄宫》中方特言“饮于黄后之井,以倮兽之火爨”,其余四方分别为“青后之井,羽兽之火”“赤后之井,毛兽之火”“白后之井,介兽之火”“黑后之井,鳞兽之火”。古代改火之俗,《玄宫》所述如此(70)葛志毅:《谭史斋论稿续编》,第346页。,《礼记·月令》却不见此记载。《淮南子·时则》有见,即四时分别记:“服八风水,爨萁燧火”“服八风水,爨柘燧火”“服八风水,爨柘燧火”“服八风水,爨松燧火”(71)何宁:《淮南子集释》,第381、396、411、422页。只不过为与五行配,于季夏插入中央,水火与夏同。。《淮南子·时则》四时皆云“服八风水”,按“八风”犹言四时,故“服八风水”即四时改水,与四时改火相应。古代钻燧取火,为配合改火之义,又有钻五木改火之说,即“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杏之火,季夏取桑柘之火,秋取柞楢之火,冬取槐檀之火”。《淮南子·天文》所记每时72日之五行历,记甲子木“火烟青”,丙子火“火烟赤”,戊子土“火烟黄”,庚子金“火烟白”,壬子水“火烟黑”。此火烟五时五色,殆与五时钻木取火之五行火烟各异有关,乃比附五行说而生之观念。那么,据《玄宫》之五兽火爨说,能否于钻木之外,曾有过钻骨取火之事。从渔猎时代始,有大量食余动物枯骨,以之为钻火材料,不无此可能。亦或以此五兽枯骨与木柴等同作为烧煮材料,可能性更大。

《玄宫》按十二日一节配合时令安排生活、生产、行政诸事,其中特及君主修养与天地之气及万物生理的感应相通关系,如中、东、南、西、北各言“藏温濡,行驱养”“藏不忍,行驱养”“藏薄纯,行笃厚”“藏恭敬,行搏锐”“藏慈厚,行薄纯”。所谓行、藏应指人的内外修养,后多以行藏指人的出处行为举止,此则用指君主的四时性命修养功夫。此下俱言“坦气修通。凡物开静,形生理”(72)黎翔凤:《管子校注》,第184、189、153、182、185页。,乃谓君主之性命修养与天地万物之形气生理感应相通。因君主神圣通天,应格外加意其性命道德修养,《淮南子·天文》:“人主之情,上通于天。”(73)何宁:《淮南子集释》,第177页。君主人格之重要,决定着阴阳家所设计之行为宜忌、习惯仪式及身心修养方式等的能否贯彻,君主须当率先垂范遵行,严于节约自律,方可得法天施治,顺时发政,以此沟通天人,教化畅行,收事业顺遂,政通俗美之效。《玄宫》中亦有一值得特予提出者,即对男女嫁娶之礼的关注。男女嫁娶事关人口繁衍,乃国之大事,故历来受关注,《周官·地官·媒氏》主万民判合,即男女嫁娶之礼,曰:“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若无故而不用令者罚之。”(74)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733页。即以制度形式管控男女婚嫁,保证人口繁衍,亦体现出对人性的顺遂。《荀子·大略》:“霜降逆女,冰泮杀止。”(75)王先谦:《荀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496页。即九月霜降始迎娶,二月冰消嫁娶杀止,乃以春秋阴阳之变,引导管控婚姻礼俗。《玄宫》亦有类似内容,曰:春“十二始卯,合男女”;秋“十二始卯,合男女”(76)黎翔凤:《管子校注》,第147、154页。。按《说文解字》:卯,二月;酉,八月,“卯为春门,万物已出;酉为秋门,万物已入”(77)许慎:《说文解字》,第311页。。故秋“十二卯”,卯当为酉之误,又其“小卯”“中卯”“下卯”,“卯”皆“酉”之误。《玄宫》主春秋皆可行男女嫁娶,不必限于仲春,与《荀子》自秋迄春行嫁娶之义近,惠士奇曰:“《夏小正》‘二月绥多士女’,《太玄》‘内妇始秋分’,自秋至春,皆嫁娶之时矣。”(78)孙诒让:《周礼正义》,第1044页。按秋收之后至春耕之前乃农闲,嫁娶不误生产。《玄宫》之言,亦反映出春秋战国时代对人口增加的重视。

《玄宫》五方配五行之数,中方五,五乃五行生数,东、南、西、北分别配八、七、九、六,四者乃五行成数,同时四者又义涉四象,故四者又为易数。故此五、六、七、八、九之数兼五行与易阴阳之义,可见阴阳五行体系乃兼容五行与易阴阳两者融汇而成,《玄宫》之数反映了五行与阴阳相通的数理关系,从而揭示了阴阳五行体系内潜在的深层性质。《月令》五方配数与《玄宫》合,皆有助于理解阴阳五行体系从数理层面反映出的性质,《玄宫》与《月令》相比,更具其独特性。《玄宫》以四方配四时,其东方“八举时节”,南方“七举时节”(79)黎翔凤:《管子校注》,第189、152页。,相当于春夏二者共十五时节。西方与北方亦各为七节、八节,亦即相当于秋、冬二者共十五时节。这样,春夏与秋冬二者时节表面上相同,但春夏之间及秋冬之间,二者时节不同,这种不同反映了春夏之间与秋冬之间各自的阴阳差异。七、八分别为阴阳之数,《易纬乾凿度》:“阳动而进,阴动而退,故阳以七,阴以八为彖。易一阴一阳,合而为十五,之谓道。”(80)[日]安居香山、[日]中村璋八辑:《纬书集成》,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3页。由此可见春夏与秋冬各由七、八时节构成,实际是用于表现阴阳之异造成的时令季节之不同。是分析《玄宫》之三十时节构成,亦可见阴阳之异在季节时令上显现出的差异。这是《月令》平分四时、每时三月的时令体系所不具备的特征,这不能不说《玄宫》在时节设计上有独到之处。有学者认为:“《幼官》为玄宫,祀五帝、五室……其数为《洛书》。”(81)黎翔凤:《序论》,《管子校注》,第21页。其实《玄宫》五行之数,五居中,八、七、九、六分居东、南、西、北,当为《河图》。《易学启蒙·本图书第一》引关子明曰:“《河图》之文,七前六后,八左九右。《洛书》之文,九前一后,三左七右,四前左二前右,八后左六后右。”(82)其又辨《河图》《洛书》之异曰,关子明、邵康节皆以十为《河图》,九为《洛书》,唯刘牧臆说托言希夷,以为九为《河图》,十为《洛书》,与诸儒旧说不合。参见苏勇校注:《周易本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207-208页。据此则《玄宫》五方配数合于《河图》而非《洛书》。《玄宫》此五方配数关系,后为《月令》承袭。

《玄宫》按中、东、南、西、北五方作为论说层次,阐示齐霸业宏略之政教兵法思想体系。其中方本图最为根本,阐述齐政道治化纲纪大法。如其第一言皇、帝、王、霸、众、强、富、治、安等思想观念,作为层次分明的政治追求目标,给统政治事者提供视具体情况之异而可供采取的各种方案;第二则提出道、惠、仁、义、德、信、礼、乐、事、官、力、诚等作为获取成功的具体行事条目;第三则提出“一举而上下得终,再举则民无不从”,继以三举、四举、五举、六举、七举直至“八举而胜行威立,九举而帝事成形”(83)黎翔凤:《管子校注》,第139、140页。等收获成功的各个预期目标层次;第四则提出人主之守、卿相之守、将军之守、贤人之守、庶人之守等各个等级的行为操守准则,以为社会责任践履模式;最后则提出涉及社稷国家、尊卑贫富之间的成败兴衰、安危存亡所系的七个大法原则,即:“治乱之本三,卑尊之交四,富贫之终五,盛衰之纪六,安危之机七,强弱之应八,存亡之数九。”(84)黎翔凤:《管子校注》,第144页。这些作为总纲大法,涉及国家社会之制度体制整体,既可供统治者采择参考,亦可为指导治化之嘉谋宏猷。此作为通盘政治框架结构中的总纲大法,所述各项策谋设计皆应具实施细目,此虽未备述,应在《管子》其他篇目中有所述及,如《立政》:“国之所以治乱者三”“国之所以安危者四”“国之所以富贫者五”(85)黎翔凤:《管子校注》,第59页。,《立政》所述,可与上引《玄宫》相校。因为,《玄宫》关涉齐之霸政宏略总纲大法,乃《管子》所述政教治法核心,其内容必与其书各篇互有照应,只是要读者悉心比较,深入领略而已。其下东南西北四方各按十二日一节发时政,亦各缀当方应行的具体行政措施。其中要以北方最为特殊,记述九会诸侯之命,乃齐霸天下主盟大法,乃托为居北方玄天玄宫之玄帝宣命齐居大位,代周室统行天子事权之旨。九命诸侯的内容包括,不得随意征发师役;应养恤孤寡老疾;关于田租、市赋、关税的征发数量,关注对耕织器械的调配;修缮道路,整齐度量衡,按时禁发薮泽的开闭;谨修春夏秋冬四时常祭,如时敬奉天地山川等古来大祀;置备方物土产,由公卿四辅于玄宫祭天帝;以赏罚整饬诸侯百官属吏之不守礼法者;对遵行礼法的卿大夫百官,由三公在玄宫颁发赏赐;诸侯各以封内财物和方物土产作为朝会礼币。由此诸侯九命可见齐作为霸主,有代天子执行干预处置诸侯国内政之权。值得注意者是齐以玄帝、玄宫之名发命诸侯,俨然以受天命者自居,明白表现了代周室居天下正位的侈大之心。继诸侯九命之后,齐以霸主身份颁布诸侯“常至”之礼,即诸侯应奉行的朝会制度礼则。《玄宫》曰:“千里之外,二千里之内,诸侯三年而朝,习命。二年,三卿使四辅。一年正月朔日,令大夫来修,受命三公。二千里之外,三千里之内,诸侯五年而会至,习命。三年,名卿请事。二年,大夫通吉凶。三千里之外,六千里之内,诸侯世一至。十年,重适入,正礼义。五年,大夫请受变,置大夫以为廷安,入共受命焉。”(86)原文讹误,此据文意乙正如此。又据下文北方副图“立为六千里之侯,则大人从”,在“三千里之外”补“六千里之内”一句。因为《周官·秋官·大行人》于邦畿千里之外,以五百里距离述侯、甸、男、采、卫、要六服,郑注:“要服,蛮服也,此六服去王城三千五百里,相距方七千里。”《大行人》接曰:“九州之外,谓之蕃国,世一见。”王畿千里之外顺次分为侯、甸、男、采、卫、蛮、夷、镇、蕃九服,蛮服以上六服为九州中国,夷、镇、蕃三服乃九州之外,谓之蕃国,蕃国之君当旧君去世,新君登位,始入朝天子一次。《大行人》之文,有助于对《玄宫》之文的理解乙正。又《大戴礼·朝事》记朝聘之礼所言似参考《大行人》与《玄宫》此文裁剪编辑而成,可参正。按廷安乃诸侯国派驻于天子之国的官吏,犹汉代郡国邸吏,即地方派驻中央的驻京办事官吏,《周官·秋官·朝大夫》类此。孙诒让曰:“此官为都家之臣,奉其君长之命,居于王国者,故国治下达,都家治上达,通掌之也。”参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892页;孙诒让:《周礼正义》,第3097页。按朝聘盟会制度本为周天子统辖诸侯之制,故《左传·昭公十三年》曰:“是故明王之制,使诸侯岁聘以志业,间朝以讲礼,再朝而会以示威,再会而盟以显昭明。……自古以来,未之或失也。”(87)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1355-1356页。朝会制度后被春秋霸主继承下来,以为代天子统辖诸侯之权,《左传·昭公三年》曰:“昔文、襄之霸也,其务不烦诸侯,今诸侯三岁而聘,五岁而朝,有事而会,不协而盟。”(88)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1232页。朝聘盟会乃使诸侯定期朝聘天子,天子与诸侯及诸侯相互间定期行会盟聘问之礼,乃周礼制下天子对诸侯统治的一种基本方式。春秋霸政本西周王政的继续,所以原为周王辖治诸侯的朝会之法,为齐桓、晋文所继承。此《玄宫》所述诸侯“常至”之法,可以概见齐承周室统治诸侯政法之大略。春秋霸政兼国并土的结果,即是郡县制渐兴,诸侯朝会制度日微(89)葛志毅:《周代分封制度研究》,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77-232页。。

《玄宫》于本图之外,亦有副图,亦按中、东、南、西、北五方之序,述兵法刑制。一如本图所论以五行天时作为政教推行之大法根据,其副图所论亦以五行之法象属性比物论事。如四方之兵,房注谓“矛象春物之芒锐”“戟象夏物之森耸”“剑象金性之利”“盾象时物之闭”(90)黎翔凤:《管子校注》,第171、174、175、177页。。又四方之刑,东方之刑皆木性,南方之刑皆火性,西方之刑皆金性,北方之刑皆水性。即四方兵刑皆以五行之法象属性为比说根据。一如本图,副图五方所论亦以中方为纪纲根本。孟子曾谓“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91)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35页。,是乃春秋大国争霸的历史形势所决定,故副图继本图之后,论述了强兵取胜之道。其首言“必得(德)文威武,官习胜务”,即谓将帅必具文武德才,尤当习用兵致胜之道。其下所谓“时因胜之终,无方胜之几”等八事,乃用兵求胜的基本军事原则,亦为致胜的根本大计。如“行义胜之理”,乃谓仗义而行乃用兵求胜的根本原则,如吊民伐罪、救民水火的仁义之师必胜。又“名实胜之急”,古代讲师出必有名,无名之师必败;名实相符乃成功致胜的基本条件,有其名,无其实,事必不成战必不克。至少此二者乃孙子所谓“庙算胜”的基本内容。以下“定独威胜,定计财胜”等十二事,乃临战用兵的具体致胜之术,亦身为将帅知已知彼、料敌致胜的谋略素质条件。如“定选士胜”,即军中必用选练之士组成,《荀子·议兵》所谓魏氏之武卒、齐之技击、秦之锐士等,皆乃素经选练之士,乃军队致胜的基本武装力量保证。又“定实虚胜”(92)黎翔凤:《管子校注》,第165页。,既能正确估量敌我双方军力的虚实轻重,亦为致胜的基本条件。以上所举各事,皆涉及国策兵学的致胜之道,亦乃对身任将帅者必须掌握达到的军事素质要求,亦可见争霸战争致胜在军事建设上的谋划纲领。

以下东、南、西、北四方皆有其用兵致胜之道的各自论述,照例如本图以北方尚黑所论为重要。其提出通过军事胜利所达到的政治理想最高境界,曰:“至善之为兵也,非地是求也,罚人是君。立义而加之以胜,至威而实之以德,守之而后修,胜心焚海内。民之所利,立之;所害,除之,则民人从。立为六千里之侯,则大人从。使国君得其治,则人君从。会请命于天,地知气和,则生物从。”(93)黎翔凤:《管子校注》,第177页。即谓用兵所求最高境界乃人事政教之获益成就。战争目的不在抢掠土地,乃为惩罚暴君乱人,以实现合和天下,福祉万民,海内向治,致天地万物众生和气之人事政教的理想境界。包括民人从、大人从、人君从、生物从之人物全体之用兵致和求胜之道。

《玄宫》论兵刑的内容,可与本书《兵法》互为比较,这说明两者内容关联相通。首先,《兵法》以道为思想主导,如曰:“察道者帝,通德者王。”“三官、五教、九章,始乎无端,卒乎无穷。始乎无端者,道也。卒乎无穷者,德也。道不可量,德不可数也。”“畜之以道则民和,养之以德则民合。”“善者之为兵也,使敌若据虚,若搏景。无设无形焉,无不可以成也。无形无为焉,无不可以化也。此之谓道矣。”(94)黎翔凤:《管子校注》,第316、320、323、326页。此皆以道为行军用兵之思想指导本体,但在具体行军用兵的实践中,乃以道化为兵权谋略的出神入化之术。如上言三官、五教、九章显然乃由道德本体转化而成的用兵之术。又如《兵法》谓“故至善不战,其次一之”。所谓“一”即道,以下历数“一”所包蕴转化成的相关致胜之道,曰:“破大胜强,一之至也。乱之不以变,乘之不以诡,胜之不以诈,一之实也。近则用实,远则施号;力不可量,强不可度,气不可极,德不可测,一之原也。众若时雨,寡若飘风,一之终也。”(95)黎翔凤:《管子校注》,第325-326页。按所谓“一之至”“一之实”“一之原”“一之终”等,即道所包蕴转化成的兵术致胜之果。

最后,前言《兵法》以道家思想为主导,是乃其与《玄宫》相通的基本原因。《玄宫》最大特点乃其以阴阳五行作为论述主导框架,而阴阳五行思想已成为管子学派道家思想主体。如《五行》:“故通乎阳气,所以事天也,经纬日月,用之于民。通乎阴气,所以事地也,经纬星历,以视其离。通若道然后有行,然则神筮不灵,神龟衍不卜。黄帝泽参,治之至也。”(97)黎翔凤:《管子校注》,第860页。此阳气事天,日月用民,阴气事地,即所谓三才之道;“黄帝泽参”即用三才之道通天地宇宙人物之道,合和世界,总揽万有,达于治化之极。《四时》曰:“是故阴阳者,天地之大理也。四时者,阴阳之大经也。刑德者,四时之合也。刑德合于时则生福,诡则生祸。”(98)黎翔凤:《管子校注》,第838页。此以四时阴阳为天地大经大理,刑德为四时阴阳之合,祸福之主,亦置之于道家思想核心,是以《四时》又曰:“道生天地,德出贤人。道生德,德生正,正生事。是以圣王治天下……刑德不失,四时如一。……月有三政,王事必理。……国有四时,固执王事。”(99)黎翔凤:《管子校注》,第857页。此以道德及天地人、四时刑德作为圣王治天下,执国事的要道,其以道家思想为本体之义昭然。《玄宫》《兵法》同以道为思想主导,两者相通为必然。不唯如此,《玄宫》更总结《四时》《五行》《轻重己》之阴阳五行思想,作为论述齐政教兵刑体系之内容框架,构造阴阳五行与政治结合之完备理论,用以作为齐霸政宏略之指导;《兵法》所述,实乃《玄宫》道家为本的思想在兵学领域的具体贯彻。这种理论构造形式,体现了齐霸政宏略思想之非凡造诣。察《玄宫》在“经言”九篇之内,《兵法》在“外言”八篇内,推断应是《兵法》作者取鉴参考《玄宫》的论兵内容,加以阐释推衍而成,成篇后置之于“外言”八篇内,与“经言”《玄宫》起到本末联系互补的参证作用。《兵法》与“内言”《七法》的论兵内容亦多相通者,推断《七法》亦曾为《兵法》取鉴参考,是乃齐霸重兵之故。

前文以《礼记·月令》与《玄宫》比较,两者多相近者,但二者之最大区别,在《礼记·月令》有系统完整的五帝、五神系统,以之作为四时五行之纲。此乃《管子》四篇所无,乃《礼记·月令》与《管子》四篇之最大不同。如《礼记·月令》春其帝大皞,其神句芒,作为自然秩序之纲,引出其下之五虫、五音、五数、五味、五臭、五祀等五行事项,以为配合标志发四时五行之政,构建起一套自然运行秩序。《礼记·月令》五帝系统乃先秦五行时令体系之最大发明。我曾指出,先秦五帝系统有二,即《帝系》五帝与《礼记·月令》五帝。此二系统之区别,一为虞夏商周四代的圣王祖神祀典,一为与阴阳家有关的四时自然崇拜系统。阴阳家的阴阳四时崇拜,决定了《礼记·月令》五帝的自然神性质(100)葛志毅:《谭史斋论稿四编》,第286页。。《礼记·月令》五帝的出现,乃阴阳五行思想体系的革命性变化,因为自然界被纳入天帝统治的秩序世界,从而与人们生活的现实社会有所区别,但却是天人合一理念影响下的产物。在现实中,人们为取得生活、生产及政治活动之成功,必须配合遵行四时五行流转所形成的自然秩序,以人应天,天人相和。这无疑是中国古代先民在自然哲学体系构建上取得的非凡成就,若考察《礼记·月令》的形成,《玄宫》无疑为其嚆矢。

此外,还应指出的是,《玄宫》作为时令书之另一特点是基本未涉及物候现象。在农业生产中,为掌握生产时令,在天象外还广泛运用物候知识。物候知识可上溯至遥远的古代,但其系统化、理论化,则主要是战国秦汉时完成。《吕氏春秋·十二纪》《淮南子·时则》中物候知识虽较《夏小正》发展不大,但把这些知识同人们的生活、生产和政治活动各方面联系起来,前者较后者完备得多。《逸周书·时训》已不满足于分一年为二十四节气,而把一年分为七十二候,后代《律历志》中“物候历”,基本沿袭这种划法。物候知识起初为农业生产和政府指导农业生产所需要。《夏小正》《礼记·月令》《吕氏春秋·十二纪》《淮南子·时则》即以物候知识为基础,为国家最高统治者制订的政治活动月程表。在汉代,除此政治性月令外,还出现真正的农家月令,即崔寔《四民月令》,是乃地主庄园的管理手册,实际乃一农业生产管理学(101)任继愈主编:《中国哲学发展史(秦汉)》,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545-546页。。按《逸周书·时训》至少应为战国时作,所言七十二候值得注意,其物候知识在物候书中特显影响,其上承《夏小正》而丰富发展了物候知识,对《礼记·月令》《时则》亦有影响。综之,《夏小正》《时训》《礼记·月令》《淮南子·时则》《四民月令》多用到物候知识,但《管子》之《四时》《五行》《玄宫》《轻重己》,主要据四时五行之节令发时政,几乎未涉及物候知识,乃其最大特征。因其以五行之气为时令主导,故自然物候不被注意,是彰显出作为另类时令书之特点。

四、齐农商并重之国策

《四时》《五行》《玄宫》《轻重己》等四篇时令书,乃以四时为纲,据春夏秋冬不同时节的季候特征,有针对性地发布与其时相应的政教命令,作为对当时节候下农业生产生活的指导。此乃圣王作为上天代表对百官群僚及百姓庶民活动的教令指示,达到天人合一的政治理想效果。如《五行》所谓“人与天调,然后天地之美生”,《四时》亦曰:“是故圣王务时而寄政焉,作教而寄武焉,作祀而寄德焉。此三者,圣王所以合于天地之行也。”(105)黎翔凤:《管子校注》,第865、855页。此具体举出农时之政、教习之武及祭祀之德三者,为求建立起农政、军政及祭祀三者为主的制度体制,使人事应合天地节律,取得政教极致。总之,天地为人事取法典范,时令书的发布,就是为使人事活动符合天时节律,致天人合一的完美境地,守时乃以农为本国策之反映,时令书则通过农时颁授作出具体规拟指导。时令书按五行发时政使百姓遵行,各有其号令语式。如《四时》于五方四时分别表述为:春三月以甲乙之日发五政,夏三月以丙丁之日发五政,秋三月以庚辛之日发五政,冬三月以壬癸之日发五政,此外于四时插入中央土曰:“实辅四时,春赢育,夏养长,秋收聚,冬闭藏。”(106)黎翔凤:《管子校注》,第847页。此显系为以五方五行配四时而生出之调适整齐方式。《轻重己》于立春、立夏、秋分、立冬分别冒以“发号出令曰”,其下分别结以天子之春令、天子之夏禁、天子之秋计、天子之冬禁。《玄宫》以五行配四时,唯于春秋二时分别称曰:戒春事,戒秋事;夏冬二时分别目以:至德,尽刑。此显系以四时五行配合刑德之说。《五行》之发政号令语,于木火土金水五行五时各七十二日之政一概以“天子出令,命”领起下文。有如此概括时令书性质曰:“其本天道之宜以立人事之节者,则有时令诸书。孔子考献征文,以《小正》为尚存夏道,然则先王之政,兹其大纲欤?后世承流,递有撰述,大抵农家日用,闾阎风俗为多,与礼经所载小异,然民事即王政也,浅识者歧视之耳。”(107)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592页。此即以“先王之政”“王政”说时令书性质,则其实为古代王朝所颁政令之一,故时令书又可称时政书,且已形成颁时政的号令用语形式,如上所言诸例是。中国古代乃农业社会,出于劝农、督农目的,产生颁布时令、时政这类特殊教令诏告形式,旨在发展农业生产以求富强。总之因作为指导农业生活生产之“四时农本经”时令书的存在,充分反映出农业经济在其时社会的根本地位;此在先秦已现其源头,《四时》等四篇堪为代表。

四时之政乃落实以农为本之义,其大纲又见载于《禁藏》:“夫为国之本,得天之时而为经……当春三月,萩室熯造……发五正……夏赏五德,满爵禄……秋行五刑,诛大罪……冬收五臧,最万物……四时事备,而民功百倍矣。故春仁,夏忠,秋急,冬闭,顺天之时,约地之宜,忠人之和。故风雨时,五谷实,草木美多,六畜蕃息,国富兵强,民材而令行,内无烦扰之政,外无强敌之患也。”(108)黎翔凤:《管子校注》,第1016-1018页。按此实乃以农为本的四时政令规拟大纲,按四时之序筹划农业生产,安辑抚恤百姓,关注与民生息息相关的大小农事及官政,以求富强且内外无患的至治。此可视为约简版的四时时令书,大体可赅《四时》所述四时五行之政的要义,且将遵天时,务农本,求富强之旨讲明。其中春“发五正”,夏“赏五德”,秋“行五刑”,冬“收五藏”,已可见五行四时时令书大体属性,只是将四时为经的农本富强之义表述得更为简明(109)《管子·七臣七主》述“四述”,乃春夏秋冬四时之政,亦时令书性质,形式上五行色彩不彰,内容多讲四时之“禁”,即四时不宜行之事,颇含阴阳祸福感应之效,亦为阴阳五行时令书性质,但内容简明与《禁藏》相类。。

一般认为战国法家皆重本抑末,排摈工商,但《管子》道法之学不然,乃不排摈工商,此与太公封齐,因滨海之利确立工商富国之策相关,此为后来管仲继承。管子又立四民而以士农为首,此乃重农政策之反映。由太公、管仲之先后举措,形成齐农商并重之国策,亦为成就齐桓霸业之因。有学者认为《轻重己》专记时令,与《轻重》诸篇不类,乃后世不审而误搀入者。有学者不同意其说,认为“《轻重》诸篇屡言守时之重要,又曰‘王者以时行’”,并指出《轻重》诸篇虽以论轻重之术为主,但却涉及财物生产与四时节令的关系,故以《轻重己》入《轻重》诸篇内,自有其合理原因(110)马非百:《管子轻重篇新诠》,第724-725页。。察四时时令书主要为指导农业生活生产而作,故《轻重己》虽入《轻重》诸篇内,但其可作为“农本经”的一面保留突出了其“守时”的特征,故《轻重》诸篇虽以讨论经济理财为主,但农业生产的重要性在经济发展全局中的作用不容轻忽,此即《轻重己》包括在《轻重》诸篇内的象征意义所在,亦使齐农商并重国策得以充分显现。

四时为农事之本,故《礼记·礼运》曰:“故圣人作则……以四时为柄……故事可劝也。”(111)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424-1425页。是以农事为本,必可推导出重四时的认识。《四时》曰:“唯圣人知四时。不知四时,乃失国之基。不知五谷之故,国家乃路。故天曰信明,地曰信圣,四时曰正。”此指出四时与五谷关乎国家根本,更主要乃指出天地明圣表现在四时运行之正而无失;故圣人务四时之正,即把握了天地之正,得大道之正,圣人之性与天地四时合一。这表现了农业自然经济的思维特征。《四时》又曰:“是以圣王治天下,穷则反,终则始。德始于春,长于夏。刑始于秋,流于冬。刑德不失,四时如一。”亦谓圣王治天下之要在得刑德终始,与四时合一,亦即得天地明圣之德,践行天地明圣之道。《四时》又曰:“道生天地,德出贤人。道生德,德生正,正生事。”(112)黎翔凤:《管子校注》,第837-838、857、857页。正指历正,事指四时农事。即圣人知四时,治四时之事,乃即掌握国政农本,于是从物质治理层面上升至精神认知层面的天地道德合一之境。是乃从《四时》内容可以推导出四时的概念内涵。若从治道之本的物质层面讲,四时即以农为本国策所托。但与一般以农为本,以工商为末的认识有异,齐太公封齐立下工商富强之策,使之产生另一套与经商理财相关的“逐时”“任时”“趋时”“争时”之时的概念。这可以解释何以在经济理财的策谋《轻重》诸篇中又加入《轻重己》这样的阴阳五行时令书。《管子·侈靡》曰:“是故王者谨于日至。故知虚满之所在以为政令……”“夫阴阳进退满虚时亡,其散合可以视岁。唯圣人不为岁,能知满虚,夺余满补不足,以通政事,以赡民常。”(113)黎翔凤:《管子校注》,第738、742页。即既可利用阴阳满虚之理制为阴阳时令书,给人以农时节候指导,亦可用阴阳满虚理论于商业谋划范畴,使之与“夺余满,补不足”的财经轻重理论相通。借此亦可窥见《轻重己》入于《轻重》诸篇之内的理由,以及农商并重为齐之国策问题。

守时不仅为农业生产之经,商贾之要亦在守时。《史记·货殖列传》载:“乃治产,积居与时逐,而不责于人。故善治生者,能择人而任时。”又白圭经商“趋时若猛兽挚鸟之发”。又:“是以无财作力。少有斗智,既饶争时,此其大经也。”(114)[日]泷川资言等:《史记会注考证附校补》,第2043、2044、2048页。按此“时”有二义,其一即春秋冬夏四时之自然节候,其二乃被赋予的商业属性,指商业经营活动中特定的获利时机。如《货殖列传》中所谓“旱则资舟,水则资车”“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其中包括主观上机敏灵活的商业判断能力,《史记·货殖列传》所谓“尽推理去就,与时俯仰,获其赢利”(115)[日]泷川资言等:《史记会注考证附校补》,第2043、2051页。,于是产生“逐时”“任时”“趋时”“争时”等经商活动中投机谋利的特殊获赢时机概念,其商业属性明显。时令书如前所言又可称“四时农本经”,前引《管子·禁藏》所谓“得天之时而为经”。因其主要为指导农业生活生产而作,故《四时》等四篇阴阳五行时令书的存在,实乃齐重农思想之彰显发扬,尽管《轻重己》又入于《轻重》诸篇内,仍不足改变其如此性质。有如此概括月令类书性质者,其曰:“用以乘时布政,顺五气之宜,趋事劝功,裨四民之业,敬天出治。敦本重农之渊衷,且见于是。”(116)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第593页。此将月令类书重农思想内涵明白揭出,故《轻重己》虽入《轻重》经济理财诸篇内,但还是因其“乘时布政”“趋事劝功”的秉时成功理念可资利用于经商活动中。

太公封齐已在政治上奠定齐霸的根基。《左传·僖公四年》:“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太公,曰:五侯九伯,女实征之,以夹辅周室。赐我先君履,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据《正义》谓:“大公为王官之伯,得以王命征讨天下。”(117)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792页。《史记·齐太公世家》曰:“齐由此得征伐为大国。”(118)[日]泷川资言等:《史记会注考证附校补》,第865页。太公身为王官伯,相当于周室卿士或地方诸侯侯伯,齐桓时因尊王之功被周王室承认其中原霸主的地位。太公封齐的又一重大举措是定下工商立国富强之策,齐之富强自此始。《史记·货殖列传》载太公封齐,“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其后齐中衰,管子修之,设轻重九府,则桓公以霸……而管氏亦有三归,位在陪臣,富于列国之君”(119)《史记·齐太公世家》亦曰太公“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参见[日]泷川资言等:《史记会注考证附校补》,第2042、865页。。按《正义》谓“九府”掌财币,“三归”则多歧义。如程树德谓乃“藏货财之所”(120)程树德:《论语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212页。,郭嵩焘谓桓公以市租常例赏管仲者(121)韩兆琦:《史记笺证》,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6277页。。总之,太公重工商致齐富强,后管仲辅桓公称霸,亦善殖货聚财。此谓齐工商富国之传统有自来矣,亦为齐霸业成功一因。当时人们认为商业乃奢侈消费品的提供者,故《史记·货殖列传》引《周书》曰“商不出则三宝绝”(122)[日]泷川资言等:《史记会注考证附校补》,第2042页。,所论商业性质与《侈靡》合,即重点在为提供奢侈性消费服务的行业特征。按“三宝”当指农所出之食、工所成之事(器)、虞所出之财(123)韩兆琦:《史记笺证》,第6274-6275页。,但三宝具体应指农、工、虞三者所生产之奢侈精品。齐太公所定工商富国之策,使之在齐发展繁荣起来,此在《侈靡》所述仍可寻溯到相应的迹象反映。

春秋之前,当如《史记·货殖列传》所述,农、工、商、虞四者皆为社会黎庶所需,彼此尚无高低轩轾之分,更无重农抑商之说。经春秋战国经济得前所未有的飞跃发展,经商致富的社会潜力充分爆发出来。《史记·货殖列传》曰:“夫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124)[日]泷川资言等:《史记会注考证附校补》,第2049页。商业致富与农工间的优劣区别,明白无疑,商人的社会地位及影响空前显现,《管子·侈靡》即在此社会背景下出现。《管子·侈靡》提出追求财富乃文明开化的象征,崇尚侈靡之说由是而生,其实乃齐工商业特殊发达之刺激所致思想结果。侈靡者,倡导鼓吹奢侈消费,以促进经济发达隆盛,从而为工商业繁荣大行创造条件,是乃《侈靡》思想主旨,亦为探求当时齐国发达的工商业历史提供了记载之资。《侈靡》认为,人类早期乃安宁自足,平均质朴的原始社会;随人口增加,土地贵重,人们日益滋生穷困不足的感受,亟思改变,甚至不避犯罪危险起而追求财富;尤其工商交换的兴旺发达,极大改变着人性与社会,使财富与享乐成为上下一致追求的目的;同时财富蒙蔽人心,生活现实日益使人们认识本末倒置,贫富强弱相悬;无力逐富的孤寡老弱成为遭人鄙弃的贫苦人群。故《侈靡》曰:“地重人载,毁敝而养不足,事末作而民兴之,是以下名而上实也。圣人者,省诸本而游诸乐。大昏也,博夜也。”“问曰:‘兴时化若何?’‘莫善于侈靡。贱有实,敬无用,则人可刑也。故贱粟米而如敬珠玉,好礼乐而如贱事业,本之始也。……故天子臧珠玉,诸侯臧金石,大夫畜狗马,百姓臧布帛。不然,则强者能守之,智者能牧之,贱所贵而贵所贱。不然,鳏寡独老不与得焉……’”(125)黎翔凤:《管子校注》,第628、633-634页。奢侈消费所以被如此称誉推崇,因为其可以直接刺激促进社会经济发达,财富增殖积累,工商财富亦成为文明开化的象征,是社会从自然蒙昧进化至文明进步的主要推动力量。必须指出,这是社会丧失公平,无视本末倒置及贫富相悬等社会负面效应换来的,亦是从原始的自足平均进入私有化文明所付代价。侈靡说宣传者就如此将私有与商业财富说成为人们强烈追求对象,视为文明发达标志。

《侈靡》作者又从几个层面对侈靡的积极作用称誉肯定。如《侈靡》曰:“必辨于天地之道,然后功名可以殖。辨于地利,而民可富。通于侈靡,而士可戚。”就如功名与富厚为人追求,同样,侈靡之道亦为士人所热衷向往。《侈靡》曰:“故上侈而下靡,而君臣相上下。相亲,则君臣之财不私藏。然则贪动,枳而得食矣。”即上下皆行侈靡消费之道,则君臣富厚者之财不私藏,贫穷者可在财富流通中得到谋食机会。此谓富厚者侈靡消费,给穷人带来就业生存机会,乃对侈靡的肯定。《侈靡》曰:“国富而鄙贫,莫尽如市。市也者,劝也,劝者所以起。本善而末事起,不侈,本事不得立。”(126)黎翔凤:《管子校注》,第646、731、703页。此指出农业生产与工商交换的关系,即农业生产是工商交换发展的前提条件;侈靡消费不仅会促进工商交换发展,同时亦为农业生产积极的推动因素。是乃从农工商间的关系肯定侈靡消费的意义。可以说,《侈靡》亦注意到侈靡消费与财富生产、财富积累及其使用分配、增加百姓就业间的关系。如《侈靡》曰“长丧以毁其时,重送葬以起其财”(127)赵守正:《管子注译》(上册),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24页。,即倡导厚葬久丧之俗,因为这需要营造巨大精美的坟墓丘垄及棺椁,众多的衣食及各类随葬品,为此要发动大量贫民、工匠、女工参与劳作,通过频繁的亲情吊唁往来及制造作工配合,不仅密切人们关系,亦皆得工作谋食机会,不仅可收百姓互利结果,国家亦可借此筹措“守战之备”的资金。此乃借厚葬久丧之俗的侈靡消费,实现促进社会生产及财富积累等多重目的。《侈靡》又曰:“雕卵然后瀹之,雕橑然后爨之。丹砂之穴不塞,则商贾不处。”即绘制彩蛋用于煮食,精雕廊柱用作薪材,开放丹砂矿穴吸引商贾,是乃典型的侈靡消费及鼓励工商政策。《侈靡》接下讲:“富者靡之,贫者为之。此百姓之怠生,百振而食,非独自为也,为之畜化用。”(128)黎翔凤:《管子校注》,第652-653页。即富者侈靡消费,贫者制造劳作,彼此皆非自谋一己之利。实相当于互利合作为社会共同积累财富。综据上述,不能不说《侈靡》视角独到,立论敏锐犀利。察其立此异说高论,实乃为维护齐太公、管仲以来工商交换经济之发达,希望造此极端舆论为之推波造势。此说在以农业为主导的社会,迟早被视为怪论异说,是以有重本抑末之说起而对立批判之。《汉书·王贡两龚鲍传》:“古者工不造雕琢,商不通侈靡,非工商之独贤,政教使之然也。”(129)班固:《汉书》,第3065页。此不啻谓工商侈靡非致富正道,且视为求利邪途,其批判之意显然,与《管子》中作为鼓励奢侈消费,促进经济繁荣的积极手段,大异其趣。战国变法,尤其商鞅治秦,为抟力农战,极力推行重本抑末政策。秦因得益于此收统一之效,重本抑末更受推奖且倡行于秦汉,乃使齐太公管仲以来奖掖工商且致富称霸政策被湮没曲解,侈靡说亦被否定批判。虽因时事之异,会立说相反,但侈靡说与齐太公以来工商发达的事实联系,却不容否认,必须辨明。此对理解《轻重》诸篇的经济理财思想,亦大有裨益,因而可助益认识齐国富强称霸过程中,工商发达呈现出如何的积极影响作用。

轻重之术乃理财求富的策谋手段,记载于《轻重》诸篇,其主要托于桓、管问答方式传述,说明管子学派继承自管子辅桓公争霸求富强的经济理财权谋思想,亦反映了太公、管子以来重商国策的影响。

太公以来重工商的实践,积累起控制工商使利权归国家的丰富经验,《轻重》诸篇所述可证。其要在国家管控生产事业,使商人无法囤积商品,操控市场物价,与国家争利,从而保证国家对经济利权的垄断,实现专制集权的体制,是即以轻重之术为核心的经济思想谋略。此可举《轻重丁》之例。其内容述及“石璧谋”与“菁茅谋”,且分别有谓“故国八岁而无籍。阴里之谋也”“故周天子七年不求贺献者,菁茅之谋也”。此二者皆以“号令天下”的形式,达到聚天下之财的目的,是乃轻重之术可收揽利权,垄断财富之证。《轻重丁》曾述“汤之以高下,注之以徐疾”(130)黎翔凤:《管子校注》,第1471、1473、1504页。两种垄断利权之法,上述“石壁谋”“菁茅谋”俱属后者,即借“注之以徐疾”的号令聚天下之财,乃行轻重之术的典型事例。前者号令天下诸侯以彤弓石璧朝周而致天下财物流而入齐,后者号令天下诸侯以江淮菁茅助天子封禅而致天下之金归周如流水。《轻重丁》所述以下三事有助于加深对轻重之术的理解。其一曰:“孟春且至,沟渎阮而不遂,溪谷报上之水不安于藏,内毁室屋,坏墙垣,外伤田野,残禾稼,故君谨守泉金之谢物,且为之举。大夏,帷盖衣幕之奉不给,谨守帛布之谢物,且为之举。大秋,甲兵求缮,弓弩求弦,谨丝麻之谢物,且为之举。大冬,任甲兵,粮食不给,黄金之赏不足,谨守五谷黄金之谢物,且为之举。已守其谢,富商蓄贾不得如故。此之谓国准。”(131)黎翔凤:《管子校注》,第1484页。所谓“国准”,乃由国家出手平衡市场供需物价,使商人无法插足谋利。为此国家须对四时生产事业管控并提供保障,筹措所谓“谢物”的资金插手干预,严防商人乘虚而入,最终使利权一归国家。其二乃管子为桓公述“王数之守终始”。有曰:“正月之朝,谷始也。日至百日,黍秫之始也。九月敛实,平麦之始也。”(132)黎翔凤:《管子校注》,第1500页。此谓农业在生产诸事中至为重要,最当为国家管控。所谓三始分别指正月种谷之始,冬至后百日种黍稷之始,九月秋收种麦之始。因为是乃涉及农业生产三个重要时点,国家若能抓住此,是完控农业生产源头、保障政府收入的关键,而国家掌控财富是实施轻重之术聚敛利权的前提条件,不容轻忽。其三述守物之终始御天下之法。其曰:“善为国者,守其国之财。汤之以高下,注之以徐疾,一可以为百。未尝籍求于民,而使用若河海,终则有始。此谓守物而御天下也。”又曰:“王霸之不求于人,而求之终始,四时之高下,令之徐疾而已矣。源泉有竭,鬼神有歇。守物之终始,身不竭,此谓源究。”(133)黎翔凤:《管子校注》,第1504-1505页。按守物之终始而御天下之法,即从管控生产到发布政令,皆须以积聚财富、全面把握利权为谋划运筹核心,且如此不仅可使财用丰赡亦不必税敛于民。所谓“四时之高下”,指自然年景丰歉对农业生产的影响;所谓“令之徐疾”,指国家教令形式所能发生的导向影响(134)《七臣七主》:“彼时有春秋,岁有败凶,政有急缓。政有急缓,故物有轻重。岁有败凶,故民有义不足。时有春秋,故谷有贵贱。”即春秋岁时对农业丰歉有影响,政令缓急对物价高低有影响。可与此四时高下,政令徐疾相参。参见黎翔凤:《管子校注》,第993页。。此两者乃施用轻重之术必须参考的重要条件,并直接决定其结果。与“源泉有竭,鬼神有歇”这些仅凭藏储积财与乞鬼神护佑等有局限的方法相比,唯“守物之终始,身不竭,此之谓源究”可为解决问题的有效方法,即只有完全掌控物质财富生产和具有政令发布权威者,方可严密操控社会财富的分配走向,才能真正把握轻重之术的经济调配力量,从而保证财富利权统归国家的结果。《轻重丁》除石璧谋、菁茅谋外,还记有峥丘之谋,即政府使称贷之家折券削书,出钱赈济贫病,“故国中大给。峥丘之谋也”(135)黎翔凤:《管子校注》,第1493页。。此诸谋可称设法增加财富利权之谋,皆经济权谋,乃轻重之术特质的具体运用典型。其原应出自“太公之谋”。《汉书·艺文志》著录《太公》二百三十七篇,其中包括《谋》八十一篇。论者谓“《谋》者,即太公之《阴谋》”(136)陈国庆:《汉书艺文志注释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18页。,《战国策·秦策一》记苏秦读书“得太公《阴符之谋》”(137)何建章:《战国策注释》,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75页。,《淮南子·要略》亦述及《太公之谋》(138)何宁:《淮南子集释》,第1458页。《史记·齐太公世家》:周西伯与吕尚阴谋倾商,“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参见[日]泷川资言等:《史记会注考证附校补》,第864页。。可以说,轻重之术应源自太公操控商业,使利权归国家的经济权谋,后来苏秦习纵横之术曾有得于此,导致轻重之术作为纵横权谋呈现出另一面。《乘马数》曰:“乘马之准,与天下齐准。彼物轻则见泄,重则见射。此斗国相泄,轻重之家相夺也。”(139)黎翔凤:《管子校注》,第1233页。按“斗国”即交战互斗之国。“斗国相泄”即相互以轻重之术倾压,若某国物价贱,则他国乘贱大肆收购,导致利权外泄;若物价贵,则被他国乘机倾销而导致利权被劫夺。是交战国以轻重之术打价格战,用经济谋略相互倾压劫夺。这表明轻重之术颇类于战国策士纵横捭阖权谋手段之另一面。但究其源,轻重之术原本作为太公以来运用权谋手段操控市场商人,保障利权归国家的本质亦得显现,但这终归是齐工商业发达所致结果(140)针对《轻重》诸篇的内容特征,有学者提出“经济寓言”说,参见耿振东:《〈管子〉学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53-63页。此虽可备一说,只是《轻重》诸篇本出太公之谋,在其倾人国家所用手段上,与战国策士纵横权谋形式上更相近。。

此外,《轻重》诸篇亦多可证齐官营工商业的事实。如据《海王》所言“官山海”,即谓国家垄断山海自然资源,实行国家专卖政策。山海国有乃工商官营的保证,工商官营则保证国家的垄断地位,如此使轻重之术实施的利权前提具备,那么,轻重之术作为运用和维护专制集权政治有效手段的性质因之亦明。所以,从根本上讲,齐重工商的目的不在发展自由的工商交换经济,而是使之成为运用和维护专制集权的特殊手段,是乃《轻重》诸篇所言本质所在,亦为附庸于齐称霸策略的经济权谋手段。《史记·平准书》:“齐桓公用管仲之谋,通轻重之权,徼山海之业,以朝诸侯,用区区之齐,显成霸名。”(141)[日]泷川资言等:《史记会注考证附校补》,第835页。可见官营工商政策在齐霸业成功上作用之大。可以说,为齐霸政服务的性质,决定了齐工商业发展的特征。

《轻重》诸篇外,其他相关的内政外交活动中,亦可见到利用商业交易达到称霸目的之事例。如齐桓对诸侯政令中有曰“毋贮粟,毋禁材”(142)黎翔凤:《管子校注》,第365页。,即不应禁断粮食资材等在诸侯间的流通交易。察轻重之术的施行前提,即诸侯间的流通交易往来,此皆与齐重工商交换的政策相应。《国语·齐语》:“通齐国之鱼盐于东莱,使关市几而不征,以为诸侯利,诸侯称广焉。”即借与诸侯通商交换行惠利诸侯之举,可获诸侯拥戴。《国语·齐语》又曰:“皮币玩好,使民鬻之四方,以监其上下之所好。”(143)《国语》,第87、84页。是乃借商贸交易手段,探伺各国虚实,助益其争霸政策之推行。综之,齐出于争霸的需要,固须经济上发展工商以求富强,但出于内政外交上的种种目的,亦曾利用工商业活动作出相应配合。此虽多出于政治的需要,但对齐工商业之发达,亦起到相当的推动促进作用。这是在研究齐工商业发展时,不可忽视者,必须兼顾留意。

五、《管子·四时》等四篇之学术思想史意义及其影响

由《四时》等四篇五行时令书及其与桓、管霸业间的关系,应证明桓、管霸业给齐国留下相当的思想文化遗产,这些已成为《管子》书形成的较早来源根据。《管子》亦成为研究春秋战国齐国思想的珍贵资料。由于又可借此阴阳五行时令书等还原齐霸业建立在农商并重国策之上,使人们对齐国历史认识又增新的视角,其意义之重要由是可知。《管子》与管仲之关联久已有人提出。《淮南子·要略》:“桓公忧中国之患,苦夷狄之乱,欲以存亡继绝,崇天子之位,广文、武之业,故《管子》之书生焉。”(144)何宁:《淮南子集释》,第1460页。《史记·管晏列传》曰:“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至其书世多有之。”(145)[日]泷川资言等:《史记会注考证附校补》,第1295页。是至少汉初以来已认为《管子》书出自管仲,那么,其书应包含管仲当身所撰内容。据此推测,管仲当时及其身后,管子学派已在继续形成,并以缀辑整理管仲言行遗绪为己任,故《管子》书的结集形成当经历一个过程。今世学者多意识到,先秦子书多非自著,大抵可视为其后经学者众手缀辑成的一家之书。此诚通论。关于《管子》,章学诚有曰:“春秋之时,管子尝有书矣,然载一时之典章政教,则犹周公之有《官礼》也。记管子之言行,则习管氏之法者所缀辑。”(146)章学诚:《章学诚遗书》,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5页。是管子治齐时,必得见齐之官书档案,亦曾自定法令典章,此皆为辑《管子》者收录抄撮;其余所记管子言行,则必出于管子后学私人掇拾记录。顾实有谓:“古之显达者多养士,士即宦学事师者也。师之身后,士传其学,及子孙传习,世世附益。且《韩非子》言‘今治藏管商之法者家有之’,尤可证其传业之广矣。”(147)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15页。是最初辑《管子》者,必有其属吏员僚及其子弟后学,可概称管子后学或管子学派,一个以辑录传习管仲思想言行为主的编辑整理群体;其书之成非经一时一人一手,最终经汉代刘向删削整理编定。

此阴阳五行四篇内容,既相互联系为一整体,相互间亦存在差异。《四时》《五行》两篇与《玄宫》《轻重己》的最大区别,是作为桓、管霸业影响的崇玄尚黑观念消失,仅表现为较单纯的阴阳五行思想样态(148)葛志毅:《〈管子·五行〉代表的齐阴阳家说及其黄帝崇拜与稷下黄老之渊源考论》,《中原文化研究》2022年第4期,71-81页。。故《四时》《五行》两篇在时间上或略晚于《玄宫》《轻重己》,后两者与桓、管霸业的关系更密切。但欲追溯齐桓霸业及其农商并重国策之影响,四篇作为时令书性质的记载,俱弥足珍贵。故四篇时间上容有早晚,但作为阴阳五行思想之一体,相互在内容联系上是一以贯之的,同可作为管子学派阴阳五行思想之代表性成就;且可借之进一步提示阴阳家与道家乃至稷下黄老间的影响关联。因此,此四篇在学术思想史上的意义亦非比寻常。此四篇对探求春秋战国阴阳五行思想之渊源由来,其史料价值无与伦比;尤其此四篇集中于《管子》内,为研究提供了相对方便,亦可带来有益启发,即阴阳五行思想之起源发展与齐国究竟何种关系?战国时齐学、鲁学之异的根本,就在阴阳五行影响于鲁学甚微,但却为齐学之显著特征,此中隐微值得深入思索剔抉。我曾据《淮南子·天文》所述推论出道与天地万物的演生过程,先后经历太始—虚廓—宇宙—元气—天地—阴阳—四时—万物等几个阶段,其中天地阴阳、四时变化乃阴阳家根本思想,从属于道生天地万物的过程之中,这已明显表现出阴阳家与道家的密切思想关系。察《五行》盛推黄帝为阴阳五行说创始者,表现出齐阴阳家独特强烈的黄帝崇拜意识;邹衍作为阴阳五行说之集大成者,亦接受此黄帝崇拜而入居稷下,且努力弘扬阴阳五行黄帝崇拜,从而成为稷下黄老之本土正源,亦可由此寻溯其端倪(149)葛志毅:《〈管子·五行〉代表的齐阴阳家说及其黄帝崇拜与稷下黄老之渊源考论》,《中原文化研究》2022年第4期,71-81页。。我提出黄老学天道阴阳观时,就已指出黄老道家与阴阳家的密切思想关联(150)葛志毅、张惟明:《先秦两汉的制度与文化》,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152-175页。,黄老与阴阳家的这种影响联系,不得不主要推原于《四时》等四篇。此四篇乃阴阳五行说之集中代表,且出于作为管子后学的管子学派,应又经齐稷下流传整理,与黄老间的交流渗透亦情理必然(151)自宋明以来至近代学者多有阐明此点者。参见胡家聪:《管子新探·附录》,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424-427页。。从学派渊源上看,《管子》作为有影响的早期道家著作,亦应对后来起于齐稷下的黄老道家有所影响(152)葛志毅:《〈管子·五行〉代表的齐阴阳家说及其黄帝崇拜与稷下黄老之渊源考论》,《中原文化研究》,2022年第4期,71-81页。。阴阳五行之外,稷下黄老又被称为“道法家”(153)裘锡圭:《马王堆〈老子〉甲乙本卷前后古佚书与“道法家”——兼论〈心术上〉〈白心〉为慎到田骈学派作品》,中国哲学编辑部编:《中国哲学》(第二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0年版,第68-84页。,那么,汉初黄老之治为道法之治与此相应,此乃汉初时势所决定。从《管子》中大量谈道法的内容看,从学派流绪上推断,黄老道法应承自管子学派(154)本人正撰写《管子学派道法之学与稷下黄老道家关系考论》,待刊。。据此,《四时》等四篇作为重要联系枢纽,很可能密切了早期道家管子学派与稷下黄老道家间的思想联系。这说明,为深入对稷下黄老的研究,《管子》的补裨作用不可轻忽,很可能据其挖掘出更多与稷下黄老相关的学术思想内容,从而有助于黄老研究的精细深入。可以说,管子学派与稷下黄老绝非毫无联系交集的两个学派。若能注重两者的交互影响,在研究上必会助益对稷下黄老的深入揭示;同时亦可使人明白,稷下黄老决非突兀出现于齐而前无所承的孤立学术思想,管子学派作为早期道家的属性,应对稷下黄老道家的兴起,具有当然的启发影响关系。

还应指出,由于齐太公以来农商并重之国策,铸成其富强繁荣之国势,乃至霸功迭起。如周初太公居侯伯之位,后西周末至春秋初的“齐庄僖于是乎小伯”(155)《国语》,第189页。,继起有齐桓公之恢宏霸业,至战国终成田齐威、宣时之王业。可以说,此国势之富强前后积累,终成其思想文化之繁荣昌盛。《史记·货殖列传》载“故齐冠带衣履天下”(156)[日]泷川资言等:《史记会注考证附校补》,第2042页。,《汉书·王贡两龚鲍传》载至汉代齐犹置“三服官”(157)班固:《汉书》,第3070页。,可见齐太公以来经济文化影响之深巨。考齐所以能高门大屋尊崇之且使其不治而议论之稷下大夫诸贤,得以共襄齐之学术文化宏业,端在有此农商并重之国策持续推行,且作为根本的经济依据,得以保证其充分物质生活基础之提供,从而使春秋迄战国时齐学术文化持续发展成为可能。今日研究齐之管子学派,尤其是稷下黄老之繁盛,此乃必须关注的物质经济原因。

关于《四时》等四篇还要指出的是,主要由《玄宫》《轻重己》表现出的崇玄尚黑理念,反映出齐之国势与国运性质与阴阳五行思想有着潜在的细微联系;两者与《四时》《五行》中的阴阳五行思想已显露出最初的体系规模,而且其发展最终使阴阳五行成为齐学之显著特征。通过对《月令》与《玄宫》的比较分析,可见阴阳五行思想体系已趋完善,阴阳五行思想体系集大成学者邹衍,亦因之出现。邹衍居稷下,实代表了阴阳五行思想及其黄帝崇拜与稷下黄老之渊源关系,极值得关注(158)葛志毅:《〈管子·五行〉代表的齐阴阳家说及其黄帝崇拜与稷下黄老之渊源考论》,《中原文化研究》2022年第4期,71-81页。。总之可以说,《四时》等四篇阴阳五行时令书的存在,其所具之学术思想史意义,至今仍有待进一步研究发掘,以使之进一步彰显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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