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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冘”“甚”的谐声类及相关古文字释读

2023-10-24张富海

管子学刊 2023年4期
关键词:声符声旁古文字

张富海

(复旦大学 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协同攻关创新平台,上海 200433)

一、关于谐声类

形声字的声旁也叫谐声偏旁,起表音作用,提示整字的读音。如果声旁和整字读音完全相同,则表音作用最强,属于一种理想的状态。由于受客观因素的制约,即往往不存在合适的可用作声旁的同音字(声旁都是用已有的字充当的),大部分的声旁和整字只是音近的关系。音近的概念比较模糊,但总归有一定的客观标准,比如ta和ti、ka和ta,都仅仅声母相同或韵母相同,无论如何不能说两者音近。声旁和整字的音近标准,通常称为谐声原则,前人已有很多讨论,笔者亦曾做过归纳总结(1)张富海:《古文字与上古音论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第256-269页。。就单辅音声母而言,调音部位和方法都相同的辅音可以互谐,如同为双唇塞音的p-和b-;就冠音加声干的复辅音声母而言,则依据声干谐声(原则同单辅音声母),如“稣”*s-可以谐“鱼”*-;就声干加流介音的复辅音声母而言,则既可以依据声干谐声(原则同单辅音声母),又可以依据流介音谐声,如“庞”*br-和“龏”*kr-可以谐“龙”*r-;就韵母而言,主要元音相同(长短的区别不计)且韵尾相同的自然可以互谐,相邻元音(如o和u、e和i)以及调音部位相同的不同韵尾(如-m和-p、-n和-t)亦可互谐,但非常态。需要特别强调一点,以上声母和韵母的谐声原则必须同时遵守,前代学者认为双声或叠韵即可互谐的观点是错误的。

根据上述谐声原则,可以归纳出互谐的音节类别,如*ta、*tha、*da、*taa、*thaa、*daa、*tra、*thra、*dra、*traa、*thraa、*draa这些音节可互谐,即为一个谐声类,我们可用*Ta来统一表示(声母部分用大写字母表示其声干的类别,韵母部分忽略元音长短、后置韵尾等细节)。比如*la和*Ta,由于声母的调音方法不同,所以不属于同一个谐声类;*te和*Ta,由于主元音不同,所以也不属于同一个谐声类。谐声类是对符合谐声原则、可以互谐的一组音节的称呼,原则上一个谐声偏旁(声符)属于一个谐声类,但一个谐声类可以包含不同的谐声偏旁。如“夫”的谐声类是*Pa,“無”的谐声类是*Ma,但谐声类*Pa还包含“父”“甫”等声符,谐声类*Ma还包含“武”“巫”等声符。

确定了某一个声符的谐声类,即确定了使用这个声符的字所能表示的词的音节类别。释读古文字时,如果声符已经确认,那么一般只能在该声符的谐声类中去寻找所表示的词。

二、“冘”的谐声类及其字形来源

《说文》五下冂部:“冘,淫淫,行皃。从人出冂。”段玉裁注本据《玉篇》《集韵》《类篇》改作:“冘冘,行皃。”《广韵》“冘”字有余针切和以周切两读,前者训“行皃”,即《说文》之义,后者释为:“冘豫,不定。”“冘豫”通作“犹豫”,以周切的“冘”与“犹”通用,读音也相同,其上古音可构拟为*lu。义为抒臼的“抌”从“冘”得声,亦音以周切,异体作“舀”“揄”。《大雅·生民》:“或舂或揄,或簸或蹂;释之叟叟,烝之浮浮。”《经典释文》:“揄,音由,又以朱反,抒臼也。”《周礼·地官·序官》:“女舂抌二人。”郑玄注:“女舂抌,女奴能舂与抌者。抌,抒臼也。《诗》曰:‘或舂或抌。’”另外《说文》从“穴”声的“貁”字,《广韵》余救切,与以周切的“冘”和“抌”只有平去之别,本亦应从“冘”声。余针切的“冘”和以周切的“冘”声母相同,韵母上也存在关系(即所谓幽侵对转),其上古音可以构拟为*lum。

但是,从更多从“冘”声的字的读音来看,“冘”的谐声类并非*Lu或*Lum,而是*Tum。下面列出“冘”的谐声系列(不见于《说文》的字注明出处):

上列这些“冘”声字的中古声母包括端、透、定、章、书、禅、知、澄母,含三个不送气清音端、章、知和禅母。虽然中古定、透、书、澄母字都有流音*L-的来源,但中古端、章、知母的主要上古来源是*t-和*tr-,禅母的主要上古来源是*d-,都没有流音的来源。由此分布特点,可知“冘”声字的上古声母应是塞音*T-系,具体的音值:端、章、书母字是*t-,知母字是*tr-,透母字是*th-,定、禅母字是*d-,澄母字是*dr-(13)关于上古*T-系、*L-系声母的中古分布规律,参见施瑞峰:《上古汉语的*T-系、*L-系声母及相关古文字问题补说》,《中国语文》2020年第1期,第56-65页。。上列“冘”声字的中古韵母包括中古三等侵韵系和一等覃韵系,覃韵系舌齿音声母字的上古韵母应拟作圆唇元音的*-uum(非圆唇元音应入中古添韵系),所以“冘”声字上古韵母应拟作*-um类。

通过对“冘”声字的中古读音的上述分析,完全可以确定“冘”的谐声类是*Tum,不是*lum,更不可能是其他类。当然,“冘”为何能表示*lum和*lu这两个读音,不容易解释,大概只能视为例外。而且,《说文》对“冘”的字形解释并不可信,余针切之音完全可能是没有可靠上古来源的后起读法。

黄德宽先生最近提出“冘”是“枕”字初文的意见(21)黄德宽:《清华简〈五纪〉篇“四冘”说》,《出土文献》2021年第4期,第17-23页。,不过杨树达《积微居甲文说·释冘》早已有此说,黄德宽先生似未曾注意到。此说缺乏可靠的文字学证据,殆不可信。

三、“甚”的谐声类

“甚”声字的中古声母除舌齿音外,还有几个牙音字,情况比较复杂。下面列出“甚”的谐声系列(不见于《说文》的字注明出处):

丁含切(MC.t-):媅湛(22)湛,湛乐。《说文》作“媅”。见许慎:《说文解字》,第262页。;他感切(MC.th-):黮;大含切(MC.d-):;徒感切(MC.d-):黮;徒减切(MC.-):湛(23)湛湛,露重貌。;职深切(MC.t-):斟;充针切(MC.th-):;氏任切(MC.d-):谌煁瘎(24)扬雄撰,郭璞注:《方言》,第38页。;常枕切(MC.d-):甚;时鸩切(MC.d-):甚;知林切(MC.-):椹(25)字见《尔雅·释宫》,通作“砧”。见佚名:《尔雅》,第38页。;张甚切(MC.-):戡;知鸩切(MC.-):揕;直深切(MC.-):湛(26)《说文》:“湛,没也。”见许慎:《说文解字》,第233页。;食荏切(MC.-):葚;桑感切(MC.s-):糂;昨淫切(MC.dz-):;余针切(MC.j-):;口含切(MC.kh-):堪戡;苦感切(MC.kh-):歁。

《说文》:“歁,食不满也。读若坎。”《广韵》苦感切即与“坎”同音。《晏子春秋·内篇问下》:“晏子,仁人也。反亡君,定危国,而不私利焉;僇崔杼之尸,灭贼乱之徒,不获名焉;使齐外无诸侯之忧,内无国家之患,不伐功焉;歁然不满,退托于族,晏子可谓仁人矣。”“歁然”修饰“不满”,形容不自满的状态。《说文》:“欿,欲得也。”《孟子·尽心上》:“孟子曰:附之以韩魏之家,如其自视欿然,则过人远矣。”赵岐注:“言人既自有家,复益以韩魏百乘之家,其富贵已美矣,而其人欿然不足,自知仁义之道不足也,此则过人甚远矣。”“欿然”亦形容不自满的状态,与“歁然”义同。“欿”字《广韵》胡感切,与“歁”音近,《玉篇》口感、口含二切,口感切与“歁”同音。有理由推测,“歁”读苦感切是同义换读为“欿”,而非其本音。

“戡”字,《说文》训“刺”,与“抌”“揕”是同源词,其读音《说文》大徐音竹甚、口含二切;《玉篇》训“小斫”,竹甚切,又苦耽切;《篆隶万象名义》训“刺”,只有竹甚切的音,无溪母读音;《广韵》张甚切,训“小斫”,又口含切,训“胜”和“克”。可知,知母读音是其本音,溪母读法实际是同义换读为“”,非其本音。《说文》:“,杀也。”《广韵》又训刺。古书中胜、克、杀义作“戡”(如《西伯戡黎》),是后起写法。清华简胜、克、杀义的“戡”均写作“”“”“”等从“今”声之字,如:《尹至》简5:“自西(戬)西邑,(戡)亓(其)又(有)(夏)。”《祭公之顾命》简12:“隹(惟)文武中大命,(戡)氒(厥)(敌)。”《四告》简5:“至戎于殷,咸(戡)氒(厥)啻(敌)。”简17:“剌(烈)且(祖)武王大(戡)氒(厥)啻(敌)。”

“堪”,《说文》训“地突”,字见于睡虎地秦简《封诊式》等。“堪”在韵书中只有口含切的读音,乃读常见的训“胜”“任”的“堪”之音,应非地突义的本音。胜、任义的“堪”是胜、克义的“戡”的引申义,本亦当写作“”“”等形,如史墙盘(《集成》10175):“(堪)事氒(厥)辟。”梁其钟(《集成》188、190):“(堪)臣皇王。”至于校勘的“勘”,其字不见于《说文》和古书,应是“戡”的异体。

总之,“甚”与“冘”的谐声类同为*Tum,这个结论应该可以确定下来。

四、相关古文字释读

明确了“冘”、“甚”的谐声类,有助于正确释读一些古文字材料,起到验证作用,或者起到证伪作用。

例1

西周金文用“沈”*drum记录幼小义的{冲},表明{冲}的上古语音本来是*drum,属于“冘”的谐声类*Tum,后来因异化作用而发生音变*drum>*dru,其韵母由侵部转入冬部,故而传世文献换用冬部的“冲”字来记录。“冲”字《说文》训“涌摇”,上古音*dru,“沈”与“冲”并非共时平面的通假。中山王鼎(《集成》2840):“寡人(幼)(冲)(32)此字读为“冲”,学者亦多读为“童”。按“寡人幼童”,句不可通。参见何琳仪:《中山王器考释拾遗》,《史学集刊》1984年第3期,第5-10页;何琳仪:《战国古文字典——战国文字声系》,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365页。,未甬(通)智。”用“重”*dro声的字为{冲},是相邻主元音的不严格通假,足以表明战国时已经发生上述音变,因为若是*dro和*drum,则两者主元音和韵尾都不同,不大可能相通。《尚书·吕刑》:“幼子、童孙”,“童孙”读“冲孙”,语音关系相同。清华简《四告》简40:“乃蟲(冲)孙虎哀告截訽(叩)。”假借“蟲”*dru为{冲},也反映了*drum>*dru音变,而且表音更准确,两者是完全同音的关系,跟传世文献用“冲”字的情况相同。

例2

例3

例4

例5

例6

清华简《祭公之顾命》简12-14:“公曰:天子,三公,我亦上下卑(譬)于文武之受命,方邦,不(丕)隹周之蒡(旁),不(丕)隹(惟)句(后)禝(稷)之受命是羕(永)(厚);隹(惟)我(后)嗣,方(旁)建宗子,不(丕)隹(惟)周之(厚)荓(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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