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由一相见

□文／柳复

一

午间接待客户后，裘珺去附近检测采样点做了一次核酸，回到办公室时将近三点。刚泡好茶，行政总监王小冬就敲门而进，呈送合卺项目首轮推介会的嘉宾邀请名单，说因多地出现新冠疫情反复，精减了人选，董事长张之峰特意叮嘱，请她圈定重点，亲自邀请，务求到会。裘珺听王小冬说着，心里突然冒出来宗正新，他不会被排除在这个名单外吧？王小冬双手越过桌上两块偌大的电脑屏幕把名单呈过来，裘珺接过看了看，二十人的嘉宾名单中，宗正新赫然在列，她悬起的心瞬间放下了。上午确定合卺项目策划终案时，张之峰说最近北京出现零星新冠疫情，搞大规模商务会议，到防疫办备案不易被通过，而且公司人手不足，不能把每位嘉宾都照顾周全，徒增接待成本。把推介会化整为零，多举办几次，推介成功几率可能更高，尤其要重视首次推介会，请大家务必重视，使出浑身解数，确保重点嘉宾到会。裘珺圈定宗正新等自己特别熟悉的五位嘉宾，把名单还给王小冬。王小冬溜一眼裘珺圈定的嘉宾，说马上就会把五份专呈邀请函发到她微信里。

“合卺”是鼎元策划公司即将推出的新项目，最初由裘珺提议，针对Z世代人群设计，在一个城市选取两三千平方米的建筑，设计装饰成婚礼场所，把传统婚姻礼仪嫁接进来，加入流行网红元素，采用数字化技术手段，融合当地婚礼特殊习俗，同时不间断推出别有意致的文创产品。张之峰为这个项目煞费苦心，重金挖来两位创意大咖，又招聘几位青年才俊，已经投入上千万元。新冠疫情延续快三年，经济大势何时恢复到疫前状态还不可知，公司作出这项决策颇费踌躇。鼎元公司是专司创意策划的民营企业，成立十多年来，主打文化含量高的旅游、会展类项目创意策划，在全国有十几个成功案例，业界反响很好，一些地方新上马文化旅游项目，向公司咨询的络绎不绝。前几年国家推出中小学生研学活动的硬性要求，公司为几个地方策划的研学基地案例影响颇大。公司拥有丰富的项目经验，但每个项目投入的大都是人力资本，靠创意和智慧，人力成本高，公司累积资本金并不多。疫情发生后各地文化旅游和研学新项目锐减，公司这两年多日子不好过，投入一千多万元研发“合卺”项目，有赌一把的意味，成功推行，公司就能活下来，推广不开，公司就可能不得不裁员。张之峰看好合卺项目，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气，意欲在艰难时期放手一搏。裘珺是提议人，被指定为合卺项目总策划，率领团队投入全部精力，拜访专家，查找资料，实地考察，已经忙活半年多。她很投入也很辛苦，她清楚张之峰对她和这个项目的期望和赌注，为公司能生存下去，她义无反顾。

裘珺原是北京一所大学旅游专业讲师，名校毕业，颜值高，口才好，讲授旅游创意课程，深受欢迎，选课的学生挤满教室，她经常在报刊上发表旅游时评，微博粉丝过万，有一大批铁粉拥趸。五年前，各地大上文化旅游项目，鼎元公司策划业务处于上升阶段，创意人员短缺，张之峰到处挖人，潜进裘珺课堂考察她形象和口才，请她做了两个文旅项目专家组成员，很认可裘珺的创意才情，多项创意与鼎元公司理念契合，盛情邀请她加盟，薪酬十分诱人。裘珺老公王怀川在另一所大学任教，也是一名讲师，典型的理工男，授课之外终日在实验室里与瓶瓶罐罐打交道，两人工作稳定，收入却不高，房贷、车贷每月到日子必供，儿子正上幼儿园，开销也不少，逢年过节还要拿出一些钱孝敬都在农村的双方父母，日子正处于上山爬坡阶段，有些吃力。在高薪的诱惑下，裘珺与王怀川商量了两个晚上，决心自己加入鼎元公司，缓解拮据状态，王怀川继续留在高校潜心搞研究，等待做出成果和专利，换回大把票子实现家庭财务自由。夫妻俩做出这个决定后，王怀川满怀歉意地说，他一个大男人要靠老婆离开体制去闯荡来养家糊口，实在有些窝囊。王怀川还不无担心半认真半开玩笑说，把她这样优雅又漂亮的老婆放到生意场上去角逐，有点放心不下，请她保护好自己，别让觊觎她的色男暗地里把他的头发给整绿了。裘珺笑着回应说，咱两口子是在打人生接力赛，上半场我出力，下半场就看你的了，到时候我退隐江湖，专职相夫教子，可不许你嫌弃我人老珠黄，搞什么中场换将、糟糠下堂。

王小冬办事利落，离开裘珺办公室不到一刻钟，五份专呈邀请函就发到裘珺手机微信里。裘珺将嘉宾名字写在便笺上，逐一琢磨如何说动他们来参加推介会。她首先想着宗正新最有可能，四年前东鲁县的“李杜燕集古诗研学基地”项目，虽说策划人是裘珺，但最终内容基本上都是宗正新修改过和新提议加上的，她带领两个助手进行完善和落地，当然完善和落地也让宗正新十分满意。“李杜燕集”项目顺利开业，深得东鲁县中小学师生欢迎，每天都有学校组织学生到基地来研学，被省教育厅评为全省重点研学基地。项目完成后，裘珺和宗正新仍保持着频繁联系，经常在微信里互致问候，看到好文章互相转发欣赏。宗正新到北京出差，时间允许就到公司来，或者约吃顿饭。每次见面，宗正新对一些策划项目的见解都让裘珺感到受益匪浅，裘珺很真诚地表达希望能经常与宗正新聚会交流的意愿，对她提升策划水平大有裨益。他们最近一次在北京相会是半年前，分别时裘珺说期待下次相见，宗正新很感慨地说疫情不间断零星发生，出差增加很多繁琐环节，需要有足够理由才能成行，何由一相见呢？裘珺听他说这些话，俩人目光相交，久久不散，感到他真诚而认真，不是泛泛客套，她心里萌动着别样情愫，她猜想他也应该与自己一样吧？更加期待与他尽快再次相会。她记住了他说的“何由一相见”，她时常想着创造相见的理由和机会。

想着这几年的交往，裘珺将合卺项目PPT文稿和邀请函用微信发给了宗正新。很快就收到回复：“收到。内容丰盛，一时消化不尽，晚上详细拜读。”裘珺看了，想他可能正在开会，去年宗正新调到邻近的平野县做副县长，终日忙于开会、接待，发给他一篇文章，往往晚上才回复阅后看法。宗正新对传统文化很有根底，又坚持不懈学习研究，对合卺策划方案一定会有独到见解，裘珺很想尽快听听他的意见，期盼他能来北京参加推介会，领略他解读传统文化时神采飞扬的样子。想着这些，裘珺有点痴痴然，对这个男人潜藏着的莫名好感清晰起来，想见到他的愿望此时尤为迫切。裘珺脑子里冒出宗正新上次临别时说的“何由一相见”，心想这推介会不就是相见的好理由吗？纤指灵动，情不自禁地将这句话发了过去。

“灭烛解罗衣”。简直是秒回，裘珺还未将手机放下，宗正新的回复就来了。裘珺看着这五个字的回复，先是感到惊讶、惊异，紧接着有些兴奋，似乎顺应了自己早已有之的期待。她还没有来得及细品，宗正新那边就突然撤了回去，不过数秒时间，可这几个不由她不多想的字已经刻在裘珺心里。这五个字在微信里撤回了，却在她心里放大开来。裘珺呆望着手机里“宗正新撤回了一条信息”一行字，脑子里不断重复着“灭烛解罗衣”。她随手把“何由一相见，灭烛解罗衣”写在了便笺上，感觉应该是古诗联句，她没有读过。裘珺在另一台电脑中搜索，正是李白《寄远》中的内容。她急不可待地读了两遍，在一个人的办公室里脸也不禁有些热了。过了几分钟，宗正新重新发来了一条：“阔谈求合卺”。裘珺盯着这条微信，心里清楚宗正新的意思是期望来参加推介会，讨论合卺项目，但她只对“求合卺”三个字有感觉，对另两字几乎视而不见。她坐在宽大的椅子上，又猜想着千里之外的宗正新此时想的是什么？他这么快回复又撤回，又发来一句契合项目的话，字里行间似乎表达着别样的心思，他对她是不是也像她一样早有好感？裘珺不能确定，但她内心深处期望如此是确凿的。她理不出头绪来，满脑子纠缠的是“解罗衣”与“求合卺”，心跳有些快，胸也有些紧，双乳仿佛在跳动，明显感到下身浸润着。

二

宗正新一条发出又撤回的微信，让裘珺有些心猿意马。她本想趁下午时间把合卺项目策划方案再梳理两遍，为几天后的推介会做充足准备。她是公司策划总监，又是这个项目的策划人，方案将由她在众人面前推介。电脑屏幕上的方案经过多轮修改，她已经十分熟悉，盯着大都是自己写就的文字和设计的图稿，心思就是集中不起来，映入眼帘的内容在脑子中没有一点张力。创意策划需要发散性思维，而她此时的思维就像被宗正新的微信困扰，丝毫发不出去、散不开来。更让她苦恼的是，眼前明明是合卺项目的文案，脑子却不听使唤，想到的尽是李杜燕集项目内容，宗正新那张方正脸还不时跳出来，滔滔不绝地讲述李白和杜甫在东鲁的故事。

裘珺索性关闭合卺文档，也关闭了另一个屏幕上搜索出来的《寄远》，站起来整了整裙裾，揉了揉仍有胀感的胸脯，走到茶台旁喝了两口凉透的茶。她在狭小的办公室里踱着脚步，抬眼望向窗外。周边是林立的高楼，看不到远处，高楼间隙里的马路上，车辆快速驶过，仿佛“白驹过隙”典故的现代呈现。楼下街道边的两行悬铃木，在秋日落晖下持续着删繁就简，曾经青绿的树叶变得一片灰褐，不断飘落下去，树枝伸展开来，仿佛在锻炼筋骨，等待与冬日冷风搏斗。街头小公园里几株高大的银杏，顶着满冠浓密金黄，试图挽留渐行渐远的深秋。

今天是星期五，接近傍晚的北京，堵车的迹象明显比平时来得早。裘珺不想早回家，一来堵车严重，没有一个半小时回不到家，二来王怀川今晚带孩子上校外美术班，要九点左右才能回到家，早回去也是她一个人。即使他爷俩回来，也各忙各的，孩子做作业，王怀川缩在书房小屋里弄论文。和王怀川分房睡觉已经很长时间，裘珺已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分房睡的，他俩不过夫妻生活也有几个月了。王怀川好像没了兴趣，今年仅有的几次，他蔫蔫地，好不容易举起来，又草草了事，很快沉沉睡去，不再相拥而眠，双手不再游走她质密的皮肤，前些年的激情和柔意不知跑哪去了。裘珺苦恼，但她极力找理由理解王怀川，三年前评上副教授后，又要全力以赴冲击教授职称，教学课时多，科研压力大，申报科研项目，撰写论文，囚在实验室做没完没了的实验，参加学校层出不穷的会议，把他消磨得一副人到中年的困潦模样。他曾经乌黑的头发也冒出多处白丛，裘珺想帮他拔掉，实在拔不完，就懒得再拔。王怀川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注意打理自己，对生活疲惫了，甚至甘于拖沓。宗正新虽然生活在小县城，但看起来不乏朝气，与王怀川相比，年龄相仿的宗正新更让人感到精神饱满而清爽。

怎么又想到了宗正新？而且比较起两个人的长短？裘珺意识到思绪跑得太偏，及时刹住。裘珺是知性女人，心里很清楚不能把自己丈夫与别的男人相比，尤其不能与自己欣赏的男人相比，一旦比较起来，丈夫肯定要处下风。经过十几年共同生活的浸淫，女人感受更多的是丈夫令人不堪的一面，而对自己欣赏的男人看到的则是优点，缺点她是看不到的，甚至故意忽略，才识俱佳的裘珺，深谙此理。理性归理性，下午宗正新撤回的那句诗和自己身体的生理反应，又让此时的裘珺对他难以自拔，脑子里不断冒出他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在李杜燕集项目上的精彩见解和独到学识不时在她眼前回放。

看来这个傍晚自己摆脱不开宗正新。裘珺这样自嘲般想着，嘴上快要自言自语这句话了。她重新坐回办公桌后面的椅子里，打开李杜燕集项目的文案，索性让心里的宗正新在自己面前疯开了。这个文案已经被移到文件夹保存起来了，但近期策划合卺项目，她要从中寻求借鉴，激发灵感，又放到电脑桌面上，方便查找。

李白和杜甫，一位诗仙，一位诗圣，与东鲁有着不解之缘，李白寄家东鲁二十年，杜甫两次游历东鲁快意八九载。裘珺讲授旅游创意学课程，专门研究过唐诗宋词与地方旅游业发展的课题，研读李白、杜甫传记时她发现了这两位大诗人唯一交集就是在东鲁。李白的“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杜甫的“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都是两位大诗人在东鲁同游同行时写就的诗句，是东鲁县中小学生学习古代传统文化的重要切入口，也是东鲁一带学校开展研学教育活动的极佳教材。东鲁县城附近一个叫石门的地方，有“唐杜甫李白燕集处”的遗迹，“燕集”就是“宴会”，古人可能为了更文雅，故意将“燕”“宴”通假。石门风景独特，将李白、杜甫与东鲁的诗歌故事在这里展现，应该是一个很好的研学项目。结合当时热度正炽的研学教育，刚入职鼎元公司的裘珺提出和策划了这个项目，得到张之峰和同事们一致认可和赞赏。张之峰带领裘珺等人在省旅游研究院的引荐下杀到东鲁县，县委书记王超文非常重视，接待周到，率领县长和宣传部、教育局、文化旅游局等部门的一众人马听裘珺作项目推介。王超文对唐诗宋词颇感兴趣，听了裘珺慷慨激昂又娓娓道来的推介，深受感染，当场拍板上马这个项目，指定宗正新负责对接鼎元公司，一边完善方案，一边征地拆迁，同步向教育厅争引政策支持和资金扶持，争引效果出人意料而又十分顺畅。宗正新彼时任职东鲁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文化旅游局长，是项目建设主管单位的一把手领导。裘珺到东鲁县数次对接碰撞方案，宗正新都热情接待，宗正新带人到北京来公司考察，张之峰率领裘珺和团队策划人员热情备至，毕竟宗正新是甲方代表，鼎元公司要从他主管的项目挣钱，谁会慢待自己的财神呢？在频繁来往中裘珺和宗正新熟悉起来，宗正新提出的想法和见解让裘珺甚是佩服和欣赏，他对李白和杜甫在东鲁行迹的研究细致透彻，对他们留下的诗文掌握得条理清晰，很多诗句信手拈来，如数家珍。这些内容裘珺本打算请一位专家来做，有了宗正新，根本不必再请专家，省却了一笔费用，节省了大量时间。宗正新告诉裘珺，他早就有把李杜石门燕集故事在东鲁展现出来的设想，曾向前任县委书记建议过，当时宗正新刚任文旅局长，工作热情高涨，无奈他毫无兴趣，说宗正新意欲复古，语含讥讽，搞得宗正新灰头土脸，无心再提及此事。裘珺策划的方案更可行，又主动送上门来，王超文书记有文化情结，欣然接受，拍板上马，又让他负责，他实现了一个夙愿，非常感谢鼎元公司和裘珺。宗正新对项目热情有加，很多IP是他提议的，裘珺几个人精心把他的提议落到实处。宗正新提议，项目不仅要把李白和杜甫在东鲁写的几十首诗植入到项目中，还要把李白思念在东鲁亲人的诗纳入进来。他说李白把家寄住东鲁，自己游历江南，想念自己的两个孩子，曾写下“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小儿名伯禽，与姐亦肩齐。双行桃树下，抚背谁复怜。念此失次第，肝肠日忧煎。裂素写远意，因之汶阳川。”宗正新说，李白的两个孩子出生在湖北安陆，儿子出生后两年，妻子就去世了，李白带两个孩子迁往东鲁并续弦，但后妈对两个孩子苛刻，姐弟俩就像今天的留守儿童，长年不见外出远行的父亲，后妈不时虐待，甚是让人可怜。裘珺由此知道李白的儿子名伯禽，女儿叫平阳，这是她认识宗正新前不知道的。宗正新还说道，李白写了一首想念儿女的诗：“我家寄住沙丘旁，三年不归空断肠。君行不识伯禽子，应驾小车骑白羊。”沙丘就离东鲁县城不远，宗正新了解东鲁地区的生活，骑白羊、驾小车，是当地儿童的玩法，白羊现在农村还在饲养，是一种奶羊，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很多农村家庭婴幼母乳不够，就饲养一头奶羊补充母乳。在项目中设计儿童骑白羊、驾小车的场景，把奶羊也在基地里饲养，让来研学的低龄学生亲自体验驾小车、骑白羊，喝一杯羊奶，会倍感母乳珍贵。这些内容不仅增加研学的趣味性，也借此对当下中小学生进行艰苦生活体验教育。基地开放后，白羊小车成为最受小学生喜爱的项目，周末和节假日，很多孩子在家长带领下专门来体验，给基地增加了大笔收入。宗正新从民间找来上个世纪还在使用的织布机，雇用农村大妈现场织布，同时把鲁缟、鲁锦的历史展现出来，配上李白描写东鲁的诗句：“五月梅始黄，蚕凋桑柘青。鲁人重织作，机杼鸣帘栊。”来研学的孩子们丰富了东鲁地区历史文化知识，结合生动场景把诗词记得更牢，理解更深。宗正新在基地组织了几场东鲁县中小学生古诗大赛，有关东鲁的古代诗词是必赛内容，深得学生们的喜爱，东鲁县一时掀起背诵、研读古代诗词的热潮。很多媒体给予报道，省电视台的诗词节目在这里选景，使基地更加火爆，鼎元公司跟着增加了知名度。

宗正新在李杜燕集古诗研学基地项目的贡献，直让裘珺感叹项目策划对了地方、碰到了给力的人，鼎元公司支付宗正新一笔专家费也不为过。这话是项目完成后她对张之峰说的。项目策划费到账后，裘珺得到一笔丰厚的奖金，比她在学校教书时一年的收入还多。她真心拿出一部分酬谢宗正新，但宗正新明确拒绝，他说他是甲方主管，又是公务员，如果他拿了这笔钱，就违背了职业道德，是利用职务便利受贿犯罪，请裘珺不要让他知法犯法，陷他不义，即使是裘珺自己的合法收入分给他，他自己心理上也难以接受。况且，裘珺策划这个项目，把他的想法变成了现实，他应该感谢裘珺遂了他的夙愿，收她的钱就让愉快的合作变了质、变了色、变了味。宗正新还说，他不是不缺钱，也知道裘珺是真诚要给他，但他坚持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原则，不是自己合法合规应得收入，他不敢要、不能要，也不想要，请裘珺理解他、成全他。宗正新说这些话的时候，满脸真诚，让裘珺更加佩服他的人品和节操。

李杜燕集古诗研学基地项目的成功，让宗正新在东鲁县名望鹊起，得到能干事、会干事、干成事的评价，再加上王超文一向对他赏识有加，去年县级政府集中换届，宗正新毫无争议地被推荐为副县长，上级对他特别看重。王超文本想把他留在东鲁县给自己做一名得力助手，但宗正新是东鲁人，从小生活、成长在东鲁，他的岳父白明又担任过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上级经过通盘考虑，把他交流到邻近的平野县任副县长。宗正新到平野县就任后，专门给裘珺和张之峰发了感谢信息，感谢他们在李杜燕集研学项目上全力投入，助力了他的升迁。裘珺知道宗正新是真诚感谢，并非客套话，她认为宗正新有学识、有能力，又守得住清廉，职务上升迁是必然的，研学项目只是给他增了彩而已，并不是决定因素。宗正新的感恩之语，愈发让她钦佩和敬慕，心底对他的好感倍增。

三

裘珺滑动着鼠标翻看李杜燕集项目文案，她没有阅读多少，全是在脑子里回想与宗正新交往中记忆深刻的细节，不知不觉时间已经六点过半。窗外已是万家灯火，鳞次栉比的高楼闪烁着各种颜色的霓虹灯光，马路上汽车红色尾灯排成长龙，龟行移动。毛玻璃墙隔壁的工位大厅里剩下不多几位员工，各自在电脑前忙碌着，他们可能与自己一样，宁肯晚些回到住处，也不想拥进周末晚高峰，堵车也堵心。

裘珺此时已经从下午因宗正新而纠缠的情绪中沉静下来，她打开合卺项目策划文案，想再推敲推敲几个关键地方。手机响了，打开屏幕，是宗正新的微信。她想，这个家伙来得真是时候，我这边心里刚刚放下他，他那边就来信息，冥冥之中他是不是故意为之，不让我放下他？她快速点开微信，看到宗正新写了长长的一段话：

合卺项目策划极有创意，把国人重要传统礼仪用现代手段呈现，古今相融，父母婿妇心理需求兼顾，可谓老树新枝。且符合拉动内需、促进消费政策指向，直接响应国内经济大循环意旨。因地制宜多处复制，市场前景光明可期，冲出贵司宽广新路。祝贺！！！

裘珺还没读完，宗正新又发来一条：新项目政府投资几无可能，唯有市场化一途，回报可能稍逊一筹，加之疫情彻底结束时日不定，挑战性倍增。新的考验面前勇向前冲吧。祝好运连连！

裘珺看了，觉得宗正新一针见血，把优点指出，又准确看到困难所在。她想，优秀的男人处处优秀，看问题总能一语中的、切中肯綮。她急不可待地回复了一条：如何破解挑战？再帮一把？

宗正新不理会裘珺的问题，又来一条：下午回复过快，极欠考虑，祈求未读。虽系原诗接龙，但恐误解，所以撤回，乞请海涵！

不等裘珺回复，宗正新又来一条：后发一句，仍有误解之忧，但实无他词可用，项目名“合卺”，无可避之。切勿多想！

裘珺反复看着宗正新的几条微信，心里想这解释得是天衣无缝呢还是此地无银啊？我这边一下午心情激动、生理反应，他那边却是无意为之，敢情是妾有心郎无意。她有些多情却被无情恼了，心情一下子落寞起来。

他究竟是什么心思？他发来的这些话是真实意思的表达吗？裘珺不死心，给自己找理由。她想问问他解罗衣、求合卺究竟是什么意思，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以她对他的了解，发解罗衣、求合卺这些语句，绝非完全无意之为，他骨子里还是一介文人，对词语意义的敏感应该不会如此之差吧？女人有自己的回话方式，裘珺这样想着，手指在手机屏幕上跳动，写下的话语却是：

你以为我会怎样误解？我会想什么？是多余的吗？

她心里羞恼着，指尖重重地敲打着手机触屏，发给了他。发出的一瞬，手机“嗖”的一声，仿佛把一腔落寞和嗔怪甩了过去，甩到宗正新不解风情的怀里。

直到七点半，裘珺收拾东西离开办公室，宗正新也没有再回微信。

四

平野和东鲁所在市的市区近日出现疫情，有两处小区被划定中风险地区，外地来的领导和客商几乎没有了，平野县的领导们也不便外出。晚上宗正新没有接待活动，从食堂吃了晚饭，早早回到县政府家属区单身宿舍，详细看了两遍合卺项目策划方案，他想到五星级标准的平野大酒店已经封顶，投资商王松岩因为疫情不得不调整酒店业态方案，为疫情常态化背景下扩大客户群的事一筹莫展，烦恼不已，如果合卺项目植入进去，可以解决至少部分解决开发商正发愁的问题。明天上午县政府会议，研究平野大酒店业态方案调整事宜是其中一项议题，他思忖着在会上提出建议，将合卺项目纳入进来，对开发商不啻一件好事。这样琢磨着，他想裘珺和张之峰真是好运气，刚策划出一个方案，就出现了在平野县落地的机会，当然这个机会只是可能，能否实际落地还需要王松岩和张之峰、裘珺团队具体洽谈。想及裘珺，他马上想到下午脑门一热，发给她的“灭烛解罗衣”“阔谈求合卺”太唐突了，给她去了几条微信，试图解释解释，以免让她误认为自己是一个色男，借用诗句行挑逗之实。裘珺一连三问的回复，让他无言以对，一个晚上没敢再回她微信。

像他这样交流来的县级领导，在平野县住的都是周转房，大多是三室两厅，生活用具一应俱全，副县长级别虽然不高，但在县里也是为数不多的领导，生活供应还是令人艳羡。宗正新想着自己升迁过程中，裘珺和李杜燕集项目助了大力，虽然王超文赏识他，但没有李杜燕集项目，王超文举荐他也缺乏足够有力的政绩支持。宗正新在东鲁农村长大，从小爱读书，上大学读的是文学专业，对古代诗词饶有兴趣，专门研究过李白杜甫，知道这两位大诗人写了很多东鲁题材的诗。毕业后回到东鲁，在县史志办工作，把东鲁县地方志研读了个底朝天。他循着县志线索，扩展研究，跑到母校和省图书馆搜索了大量有关东鲁县的文献，丰富了县地方志内容。他文笔好，史志办正需要，除了撰写工作文稿外，他把研究心得写成论文，将东鲁历史典故用生动文字写就随笔文章，在省市报刊发表，不少网站和手机公众号转发，很多东鲁人喜欢看，在县里成了公认的文人代表，很多人对他高看一眼。因为这些，他才有机会调到县委宣传部，一步步升到副部长位置，前几年机构改革调整，又兼任了文化旅游局长。县委书记王超文初来东鲁任职时，召开文化旅游工作座谈会，宗正新汇报得精彩，深得王超文赏识。王超文前面的两任县委书记在东鲁任职将近十年，一个作为平庸，一个为了升迁一心搞政绩工程，延宕了东鲁的发展。王超文要召开全县干部大会，要对东鲁以前的工作进行评价，很难找到合适的表述话语，既不能直说，直说会让前任不满意，又不能粉饰，粉饰县里干部们有意见。秘书班子写了几稿，王超文都觉不妥，把宗正新找来，看似闲聊地把这个问题抛出来。宗正新知道王超文为难之处，稍作思考，对王超文说：他昨晚翻看唐诗，发现韦应物有一首题为《梁州故人》的诗，很有意思，王书记不妨借鉴一下。说着就背诵出来：“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何因不归去，淮有上秋山。”对“浮云流水”两句，宗正新特意加重了语气。王超文一听就明白了宗正新的用意，说秘书班子两页纸都表达不出来的内容，“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一句话就够了，而且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对两位前任和县里干部都是很好的交代。这句诗的交往，让王超文更加赏识宗正新，认定宗正新有文采、底蕴厚，见解独到，分析问题谋划工作眼界宽、站得高。王超文在重要会议上的讲话稿，大都让宗正新帮助润色提升，宗正新哪敢怠慢，尽其所学使讲话出彩。经王超文讲出后，上上下下都佩服，觉得这位县委书记讲话清新，不是官样文章。王超文得到这种认可，与宗正新有莫大关系。省旅游研究院引荐张之峰、裘珺一行到东鲁县推介李杜燕集研学基地项目，王超文交给宗正新来主管，一方面这正是文化旅游局的业务，另一方面相信他的能力，期待他能创造一项出彩政绩，为王超文未来升迁积累口碑。宗正新没有辜负王超文期望，与鼎元公司紧密合作，当年征地当年开业，全县上下好评如潮，上级领导来东鲁，研学基地是必到视察点，被评为全市年度优质项目，市委书记大会小会多次表扬，王超文挣足了面子。去年县级领导班子换届，王超文大力举荐，宗正新被提拔交流到平野县。平野县因杜甫在平野县写过“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而得名，自然条件比山区的东鲁县好很多，人口逾百万，省市关注度高。宗正新在平野县分管文化旅游、市场监管等，业务熟悉，干起来得心应手，工作很是顺畅，虽然忙得不可开交，但压力并不大。宗正新妻子白丽莎和孩子都还在东鲁县，与岳父白明一起住，两个孩子平时老两口照看，宗正新每周自己驾车回去一两次。宗正新希望自己一步步得到提拔，但他当官没有野心，平日不喜欢参加那些吆五喝六的酒场，只要没有公务接待，晚上他就早早回宿舍，看看喜欢的书，偶尔写点小文章，但不再拿出来发表，自得其乐，工作之余日子过得颇舒心。

宗正新对裘珺有好感，虽然一直压抑着，不想承认，但内心深处的感情，是抑制不住的，它自己不时就冒出来。宗正新回想，这种好感在研学基地合作交流过程中产生，后来在微信联系和多次交往中延续、发酵。他曾想掐断这种延续，去北京的时候他不想再联系裘珺，但自己有两次还是忍不住联系了她。每次联系，电话通了又希望她不在北京，或者在北京也没有时间见他，可现实是一旦联系，她就在北京，都有足够时间见他。见一次，好感就增加一分，见后他又后悔不该联系，越发想抑制对她的好感。可是好感这东西，越抑制它越强烈冒出来，让他欲罢不能。宗正新青年时代没有经历过这种感觉，他很多时候在问自己这种感觉是不是所谓的爱？他大学时对同级不同班的一位女生有过爱恋，鼓足勇气表达出来，那女生另有所欢，对他没有感觉，让他期待中的恋爱成了单相思，痛苦了很长时间，宗正新学生时代的爱情就这样无疾而终。毕业后回到东鲁县里，像他这样的大学生那个时代在山区小县城还属凤毛麟角，受人关注，介绍对象的人络绎不绝。当时白明还在东鲁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职位上，在县干部堆里浸淫三十多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拐弯抹角探听、创造场合观察宗正新，看好了他，想招他为婿，让人介绍他与女儿白丽莎交往。白丽莎从市里的一所高职院校毕业，一个有着县城家庭优越感但缺少才气的女孩，但并不讨人厌，毕业后就在白明操持下进入县城一家银行上班，工作体面、稳定，自己也安分守己。宗正新与白丽莎不温不火地交往两年，在双方父母催促下结了婚。白明待宗正新很好，一个女婿半个儿，又是自己选的，视同己出，在他从史志办调到宣传部直至升任副部长过程中，白明暗里明处全程助力，宗正新明白其中弯弯绕的情节是白明弄直溜的，对岳父很感恩。裘珺的出现，越来越强的好感，交往中她的积极主动，让宗正新知道她对自己也有好感，只是没有明说。他是不是在补一场恋爱？虽然这场恋爱不能公开。宗正新不时在心里问自己。他知道，即使是一场恋爱，也不适合他的年龄，不适合他的身份，不适合他的现在，不适合他的未来。他希望裘珺像古时的罗敷那样说出“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的话，即使是暗示也可以让他幻灭对她的好感，把对她的情愫埋在心底，随时间流逝而湮没。

裘珺没有说他期待的罗敷说过的话，还在他刻意解释后反问他：“你以为我会怎样误解？我会想什么？是多余的吗？”宗正新盯着裘珺的微信，盯着三个问号，宿舍里别无他人，他仍然像小时候说谎被戳穿了一样无地自容。如果在这三个问号之后再强行辩解下去，自己就会觉得自己太假，所以他无言以对，无可回复。裘珺应该明白他对她有好感，女人的感觉更灵敏。他和她好感积累三年有余，彼此互有感应，都在心底期待着点破那一刻。宗正新想，今天下午自己秒回一句“灭烛解罗衣”，就是点破的那轻轻一触，虽是李白原诗接龙，但自己不仅唐突，而且过于孟浪，用“解罗衣”这样的词语点破好感，太缺乏美感，与裘珺发来的“何由一相见”相比，自己粗鲁得简直成了《红楼梦》里的薛蟠。更让宗正新懊恼的是，撤回之后，又回复了“阔谈求合卺”，他本想回复“阔谈论合卺”，没有想到在手机上拼写“论”时鬼使神差成了“求”，使他的再次回复成了越抹越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样想着，宗正新禁不住笑话自己起来，几乎笑出了声音。在自己的笑里，宗正新索性承认，自己其实早就期盼与裘珺有肌肤之亲，身体顿时像一张满弦的弓，搭上了一支粗壮硬实的利箭，恨不得立即射向裘珺，将她击穿，紧紧相连。

五

裘珺回到家时八点半左右，王怀川和儿子还没回来。她吃了些水果，权当晚饭，为了不增加赘肉保持身材，晚上没有宴请活动，就不吃晚饭，这好像已成为她熟悉的白领们标配，她也乐于这样随波逐流。忙了一天，此刻放松下来，裘珺洗了个澡，换上睡衣，把换下的内衣扔进洗衣机时，还隐隐感觉濡湿过，心里又划过宗正新的影子，她赶忙打住，不再放纵自己想下午的事。她走进书房，书桌上乱七八糟，几张纸上画着图表，写着一些天书似的符号，她看不懂，也没有动，害怕动了会打乱王怀川思路。王怀川这两个月正在结题一个研究项目，同时要完成一篇与课题相关的论文，每天忙到后半夜，早晨起来懒得收拾房间。她把卷成一团的被子拎起来抖了几抖，铺好了，又把王怀川的咖啡杯拿去洗干净，放到厨房柜子上。自己男人越来越拖沓，都是烦人的科研项目和论文给逼的，裘珺在心里替王怀川开脱着。儿子房间倒还整洁，是早上逼他收拾的，好习惯要从小养成，她在这方面不纵容孩子。只要两人都在家，裘珺早上送儿子上学，王怀川下午接，成了惯例。

裘珺打开电视，还没有锁定喜欢的节目，外门响动，王怀川爷俩回来了。裘珺一边帮儿子从背上卸下书包，一边问今晚作业多不多。儿子说在学校已经写完，要求玩一会手机。现在倡导小学生减负，学校布置的作业明显减少，晚上回家儿子有一段空闲时间，就让他自由活动，看电视、玩手机都被允许，只要十点前睡觉，她基本满足孩子要求。裘珺对孩子宽容，她觉得把孩子逼得苦哈哈地学这学那，实在没有必要，让孩子快乐地成长，比上辅导班更重要。王怀川把自己的东西放到书房，洗把脸，坐到沙发上与裘珺一起看电视。俩人有一搭无一搭聊他学校的事，王怀川说这几天又开多少会，学校对防疫要求更加严格，三天做一次核酸检测，大家几乎停止出差，必须召开的学术会议大都改在线上进行。王怀川感慨地说，这样也挺好，能有更多时间蹲在实验室里，项目实验进展快很多，需要的数据差不多齐备了。裘珺一边顺着王怀川的话，说公司差旅管理措施也差不多，合卺项目推介会主动缩小规模，疫情在动态清零政策下各地采取的措施成效越来越好，疫情终会散去，我们自觉遵守防疫规定就好，一边望着王怀川一头蓬发，该去理理了，白发在灯光下特别显眼，好像又多了几丛。裘珺有些心疼他，顺口说着的疫情话题不由自主地拐到劝他悠着点，不能搞得太累，晚一两年评教授不是什么大问题。说到评教授，王怀川有点敏感过度，说不抓紧能行吗？系里比他晚两年入职的张小年已经评上教授，同期入职的祁青，一个女人，论文和项目现在与他不差上下，再比他先评上教授，他的脸就没地方搁了，同事会对他另眼相看，连课题组的研究生也会轻视他。王怀川像打开了话匣子，嘟噜起来停不住。裘珺后悔扯到职称话题，不想接他的话，由他絮絮叨叨。裘珺眼在电视画面上，内容却进不了脑子，视若无睹，心想王怀川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以前意气风发、自信满满的状态跑爪哇国去了。自从她入职鼎元公司，每年拿回家两三笔策划收入，每笔都比王怀川一年的收入还多，过年给孝顺双方父母的钱也从三两千变成了上万，父母知道这增码来源于裘珺的新工作，王怀川的心态就起了变化，觉得自己在家里矮了一头，想尽快弄出三两项科研成果，搞出自己的专利技术，发几篇重磅文章，评上教授，收入与裘珺不相上下，在家里和父母面前腰杆才可以挺起来。王怀川搞科研项目就像裘珺做策划，缺乏灵感的时候难以突破，突破不了就纠结，越纠结越裹足不前。越是这样他就越着急，耗费精力熬夜也写不好论文，似乎陷入怪圈。因为要熬夜弄论文，王怀川在书房小床上睡觉已经一年多，他好像忘了应该与裘珺同床而眠的事，几次她想拉他同睡，他总是不情不愿，睡到一起也没有生龙活虎的状态，连抱抱她都懒得，让她感到夫妻生活十分寡淡。想着这些，裘珺闭口不言，王怀川絮叨一阵，也觉无趣，就回书房去继续弄论文。

裘珺看看墙上的时钟，接近十点了，她从儿子手里收回手机，伺候他洗漱睡觉。儿子也听话，养成了按时睡觉的习惯。裘珺回到卧室，半躺着翻了几页最近在看的一本书，一点也看不进去，又起来到儿子房间听了听，确认他已睡着，把门带严。她换上睡衣，懒得系上束带，冲了一杯咖啡端着来到书房前，轻轻推开门，王怀川趴在书桌前写着东西。裘珺把咖啡放在书桌上，替他揉着肩膀，王怀川回头看看裘珺，半裸的双乳晃动着，他好像视而不见，心思全在论文里，说谢谢老婆，你也早睡吧，我今晚还得接着弄这篇论文。裘珺贴着他的耳朵说，今天是周末，明天不用上班，你就别弄了，到卧室睡吧，我是你老婆，想让你抱。王怀川对裘珺的风情好像一点也没有感觉，说我今天刚有点新思路，必须写出来，怕明天又忘了，还是分别睡吧。王怀川说着，转回头去又埋进几页纸里，手在电脑键盘上敲打着。裘珺不死心，继续揉王怀川肩膀，胸脯抵着他后脑勺，故意摩挲，试图唤起他的欲望。王怀川心思全在论文里，对裘珺的摩挲无动于衷。裘珺又揉了一阵，看王怀川实在没有心思，幽幽地说，你也不要搞得太晚了，我去睡了。

裘珺悻悻然回到卧室，斜靠在床头，扯过被子盖住下半身，双臂枕在脑后，几缕长发散在瘦削的肩上，床灯的柔光拂着她白晳的脸。她夹了几夹被子下面的双腿，又分开来，扭动双臀。她突然抓过一个枕头紧紧抱在胸前，左右些许晃动，闭上双眸瞑想着……她突然推开枕头，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翻看微信，找到与宗正新的对话，看着“阔谈求合卺”，有些黯然地想象着上一条被撤回的“灭烛解罗衣”。裘珺双眼几闭几合，看了又看手机屏幕上的内容，闭眼的几个瞬间，宗正新和王怀川的脸在她面前交替着。她打开手机百度，输入“何由一相见”，搜到李白的《寄远》：“妾在舂陵东，君居汉江岛。一日望花道，往来成白光。一为云雨别，此地秋草生。秋草秋蛾飞，相思愁落晖。何由一相见，灭烛解罗衣。”她默诵几遍，一缕泪水缓缓流出眼角。她不知道这不期而至的泪水是为宗正新的信息而生，还是因王怀川今晚的不应而流。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裘珺扔开手机，扭灭床灯，扯上被子，盖住脸，心烦意乱地独自睡去。

六

昨晚裘珺微信里的三个问号，让宗正新思绪良多，夜不能寐，上午打起精神参加县政府办公会。县政府工作头绪多，周一到周五省、市到县里检查督导工作的大小领导一拨接着一拨，视频会议几乎天天有，还有接二连三的招商引资活动，县长张明功和六位副县长分头忙乎，办公会不得不放在周末召开，这样仍避免不了有副县长因临时任务不得不请假，六位副县长同时出现在办公会上的时候不多。研究平野大酒店业态方案调整议题时，王松岩摆了一大堆困难，要求减少投资额，其中一个理由是疫情影响，酒店客源会锐减，再按原来方案投资，回收成本遥遥无期。宗正新抛出了合卺项目策划方案，说平野县人口百万之多，又处于儒家文化发祥地的核心区域，人们家庭观念强，对结婚仪式特别看重，合卺项目继承传统，创意新颖，再植入平野传统风俗，一定会满足平野人对结婚仪式的期望，同时又迎合Z世代青年人追求的新潮，必然大概率给酒店带来足量客群。王松岩听了眼前一亮，要求提供策划方案让他们论证，恳请宗正新尽快带他们去北京对接。张明功也很赞同，当场吩咐宗正新率领王松岩和县商务局长赴京洽谈，宗正新接受了任务。

县政府办公会议题多，直到十二点多才结束。会后宗正新给裘珺发去信息，说了平野大酒店的情况，说了王松岩的积极态度，又发去参加推介会的名单，裘珺回了一连串感谢和赞赏符号，直呼宗县长大人太给力。你来我往地互发了两屏信息，他俩都很高兴，又很冷静，像老朋友交流一样，昨晚三个问号的事都未触及，似乎没有发生过。

下午，白明打来电话，问他今天是否回来，两个孩子都想他了。上幼儿园的儿子抢过电话，说总是姥爷接送他，别的小朋友天天都有爸爸接送，小朋友没见过他的爸爸，就嘲笑他没有爸爸，要姥爷给他换一个新爸爸，天天接送他。宗正新听了，又好笑又心酸，才想起来因为疫情已经两个星期没回家了。他和白丽莎结婚后生了女儿，已经初中在读，国家二孩生育政策颁布后，双方父母商量好似的都不断催促他俩再生一个，白明那段时间经常给他们念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生了儿子由白明老两口带，不让他和白丽莎操心，他们拗不过，又生了这个可爱的儿子。儿子的稚言让宗正新恨不得马上回去，他向平野县委书记李绍伟和县长张明功分别请了假，傍晚自己驾车回东鲁的家。

平野和东鲁两个县城相距四十公里，不到一个钟头宗正新就回到了家，女儿在房间写作业，白明陪外孙在客厅玩耍，搞得到处都是玩具。宗正新和女儿聊了会儿学习上的事，陪儿子玩一阵子游戏，岳母就整好一桌子菜。白明拿出一瓶酒，说今晚喝两盅，宗正新说好久没陪您喝了，喝两盅就喝两盅。一家人坐下吃饭，独缺白丽莎。岳母说不等她了，她最近打麻将上瘾，下午就让小时候的姐妹喊走了，先让她疯一阵子，疯得差不多了再收拾她。白明也说，她这一阵子很上瘾，谁说也听不进去，等她疯过头，物极必反时阻止才有效果。宗正新想他俩还把白丽莎当孩子对待，心里不满意，也不好再说什么，想着有白明老两口去管，她疯不到哪里去。岳母伺候女儿和儿子吃饭，宗正新和白明喝酒，一边聊着东鲁和平野近期的事，一边逗儿子。白明虽然退休几年，但毕竟当了多年县领导，东鲁又是一个小县城，官场上的事他关注得紧，风吹草动都了如指掌。他说了几个副县长处理工作上的事，固执己见，听不进意见，干部群众不认可，惹得王超文几次光火，说宗正新如果在东鲁，肯定不会那样干。宗正新心里明白，白明这是拿事教育他，要多听下面局长和乡镇书记镇长们的意见，在工作上不能弄得鸡飞狗跳，更不能让县委书记不满意。白明多次给他讲，一个县里大大小小的官员升迁都掌握在县委书记手里，不要觉得自己是副县长，与县委书记就差半个级别，县委书记对副县长的前程同样至关重要，关键时候几句话就能决定副县长前途命运，要特别注重维护好与县委书记的关系。宗正新连连说是，端起杯子敬白明酒。以前白明都是直接指点，宗正新当了副县长后，白明也改变了方式，毕竟姑爷不是儿子，而且已经是副县长，不能再直来直去。宗正新知道白明这是为自己好，希望自己更有出息，也给他脸上争光。宗正新给白明说了一些他在平野工作上的事，也想听听白明的意见，旁观者清，况且白明经验还是老到些，听他指教指教对自己有益。宗正新说他过几天要带人到北京鼎元公司对接合卺项目，介绍了合卺项目策划内容。白明听着，端起酒杯，眼珠子转了几转，说这是个好项目，符合县城市场需求，等在平野开业了，可以再复制到东鲁来，一定会很火爆。说着与宗正新碰了碰杯，喝了。放下酒杯，无意似的问这个项目还是策划研学李杜燕集研学基地的那个人搞得吧？那人很有学问，再次合作合卺项目，又能给你在平野创造一项政绩。宗正新听着白明这番话，知道他指的是裘珺，他刚才转动眼珠子，是因为裘珺。宗正新不禁脸热了，好在有酒掩饰着，白明应该看不出来。宗正新稍顿了一下，说是鼎元公司董事长张之峰联系的，应该还是那个裘姓策划人具体负责。白明没再说这个话题，把脸转向客厅那边，说你是儿女双全的人，这小子多可爱，只要工作脱得开，你得多回来看看他，他姐姐上初中了，学习上的事我和老伴也弄不懂，白丽莎就那点墨水，辅导不了孩子，你也不能只顾着工作，对孩子学习的事要上上心呢。女儿这会儿已吃完饭，回自己房间学习去了，岳母带儿子在客厅看动画片。宗正新嘴上说那是那是，帮孩子学习是我的责任，我会尽力的，心里想自己这位岳父大人真是成精的老狐狸，家里家外什么人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法眼。白明又与宗正新碰了一杯，说县里一个局长，刚参加工作时曾在他手下做事，好不容易混到局长岗位，因为婚外情最近被免职了，很可惜，这事在东鲁最近搞得沸沸扬扬。什么时间你们碰到一起，你劝导劝导他，不能就此沉沦。宗正新对这事也有耳闻，只是被免职的事还没有听说。他敬了白明一杯，说见到他一定把你关心他的话捎到。宗正新知道，白明讲别人的事是在警示他别与裘珺整出同样的事来。

谈到合卺项目，说了别人的事，翁婿两人心里都有了事。宗正新和白明又喝两杯，两人没有了话题。白明说，就喝到这儿吧，再喝就多了，你平时工作忙，早点休息。说着就喊老伴，让她打电话给白丽莎该散场回家了。宗正新知道，白明没心思再喝。就说您去看电视吧，我来收拾，他把餐桌上的碗碟放回厨房，该洗的洗，该涮的涮，十分利索。弄完，他也给白丽莎打电话，说是不是手气好得很，到现在还不回家？白丽莎在电话那头说，就这一把了，马上回、马上回。电话里其他女人的笑声传来：刚才莎姐老妈催，现在老公叫，今天就到这里吧，莎姐今晚小别胜新婚，有好节目等着上演呢，咱们不能耽误她好事，不打啦不打啦。

白丽莎回来时十一点，他们都睡了，宗正新洗漱完毕，在客厅里看电视。白丽莎解释说，今晚是早约好的局，自己不去，她们三缺一，不好让她们扫兴。宗正新心里不爽，嘴上却说，没过十二点，时候还早着呢。白丽莎去洗漱了，俩人到卧室去睡。躺在床上，白丽莎说了一阵子打麻将的事，谁输不起，谁手气好，也不问宗正新在平野县的工作生活，宗正新也懒得说，说了她也不感兴趣。白丽莎主动钻进宗正新的被子，俩人虽没有多少卿卿我我的交流，但免不了活动一番，宗正新没有激情，例行公事一般，然后各自沉沉睡去。

天刚亮，宗正新被窗外的鸟鸣声喊醒，睁开眼睛，窗帘缝隙透过的光，让卧室里清晰起来。他往上移了移身体，靠在床头上，看着旁边还在熟睡的白丽莎发胖的脸，想起昨晚白明的话，想着裘珺的睿智聪颖。女人与女人，差别为什么会这么大呢？白丽莎从小家境优渥，求学不下苦功，学习成绩不好，有白明上下撺掇，好歹也算上了大学，工作是父亲安排的，不必自己操心，只要顺着白明设定好的轨道往前滑就行。她的名字带有出生时代的崇洋色彩，但她没有去过国外，对出国旅游也没有兴趣。她对金钱没有太多追求，多一些少一些无所谓，反正够她花的，缺钱了父母会再给，不必为买房买车操心，父母为她操持好了，她只管住只管开就好。丈夫是父母替自己物色的人，自己不讨厌就可以，除了刚结婚那两年对宗正新有些黏乎，之后仿佛合伙过日子，除了柴米油盐琐事，没有思想交流。对公婆还算孝顺，不在一起生活，没有过多交集，亲近感少，但也不像陌生人那样疏远，只是比普通亲戚来住得频繁一些罢了。对孩子照顾得还算周到，不要求孩子学这学那，成绩差不多就好。除了近期对打麻将有点上瘾，好像她也没有特别在意的爱好，就是她这个年龄段女人都刻意讲究的化妆品，白丽莎也甚少关心，什么名牌不名牌，只要涂在脸上自己舒服就行。热播的电视剧她也追，看完了就看完了，对剧中人物没什么褒贬，不长时间就会忘掉。宗正新喜欢看的书，她收拾得整整齐齐，但自己几乎一页也不翻。谈恋爱时给她讲书里内容，她听的时候好像津津有味，但过后再不会提及，更不会记住。生活、工作、社会中的事情，都没有她十分在意的，也没有她十分厌恶的。她也有喜怒哀愁，但她的喜怒哀愁情绪，高也高不上去，低也低不下来，在她心里心外都激不起多大的浪花，持续不了多长时间，自生自灭。她的生活乃至目前为止她的生命，就像在走流程，没有激情澎湃的篇章，也没有消沉冷淡的章节。白丽莎就是生活长河中的一滴水，任由学校、工作单位、社会聚就的浪涛，父母、丈夫、孩子和几个朋友形成的波纹，裹挟着推动着流淌，不计较流过的地方，不思虑未来的流向。这个女人，这个躺在自己身边的女人，这个名为自己妻子的女人，几乎没有与自己同思共鸣过，也没有让自己十分喜欢或讨厌过。看着她人近中年光泽渐失的脸庞，听着她均匀有致的呼吸，宗正新心里不仅向自己发出一问：所谓生活平平淡淡才是真，他与白丽莎就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标本或范解？

七

一个星期后，合卺项目推介会在北京一家五星级酒店举办，宗正新一行三人准时来到会场。他们前一晚入住酒店，没有麻烦鼎元公司接站。王松岩在北京有自己的机构和人员，他坚持不用鼎元公司安排，以免让这个潜在的合作方小瞧自己。会场入口处，张之峰和裘珺热情迎接嘉宾。裘珺穿着一套职业裙装，颜色红中透紫，数缕金丝竖行，饰有亮黄色水晶的胸针佩戴在左侧的衣领，既庄重又活泼。裙裾裁剪得体，尽显凸凹有致的身材，俊俏的脸上化了淡妆，不着痕迹，倍显神采奕奕，刚过肩的乌黑垂发，精心打理过，十分赏心悦目。宗正新与她两手相握时，她的手心主动贴了上来，明显感到她有特别的期待，那是他俩心照不宣的秘密，外人察觉不到。老朋友相见免不了一番寒暄，但没有过多的客套，宗正新向他俩介绍了开发商王松岩和商务局长，张之峰随即安排王小冬率领公司行政部两美女员工负责一对一接待好他们三位，给予特别礼遇，因为他从商以来形成的灵敏嗅觉告诉他，宗正新带开发商一道来参会，合卺项目在平野县落地可能性大增。

推介会正式开始，张之峰做简洁而热烈的欢迎致辞，来的嘉宾都曾与鼎元公司有过合作，致辞让每位老客户都觉得是说给自己听的，很有温情和感染力。接着裘珺隆重上台，介绍合卺项目的缘起、主旨、全案内容、突出亮点，针对客户可能存在的难点、痛点，抛出鼎元公司解决方案。裘珺用略带磁性的声音，娓娓道来，关键地方又字字铿锵，节奏拿捏适度，听众有足够理解接受时间，又紧跟她的表述，唯恐落下半步。她手握激光笔，及时将大屏幕上的PPT翻页，重点图案一一放大展示，适时在台上移动脚步，又不把台下嘉宾注意力从屏幕上分开。四十分钟的推介，一气呵成，没有不必要的停顿，没有一句繁语冗言。一直被裘珺吸引着思路的宗正新想，这场推介是她挟多年大学讲台授课功底，又多遍试讲精炼而成。最后她说期待大家指教完善的时候，深鞠一躬。未及她弯下腰，掌声就热烈而持久地响起来。张之峰也真诚地鼓掌，对她的策划和推介都异常满意。

策划方案的PPT早就发给了与会嘉宾，大家看好这个项目才赴北京参加推介会，再经裘珺现场精彩推介，理解更为透彻，对这个策划可能给自己带来可观效益的期望和信心更高。嘉宾们抢着发言，每人发言时都大加赞赏，提出见解，列举需要融入的本地风俗，希望鼎元公司针对自己需求尽快拿出个性化方案。鼎元公司对每位嘉宾都安排了专职人员，把大家的见解和要求分别详细记录，分工负责深化设计不同方案。投资规模、运营模式、后续服务等问题，下午会分成不同小组详细对接。

宗正新没有抢着发言，在这类场合他是不会抢先发言的，他要看看大家的反响，会不会出现更新颖的认识和观点，这样他能借鉴更多东西。即使自己失去当众发言机会，也没有损失，他知道不必要在一群可能没有再次见面机会的人前表现自己。别人发言的时候，他回想着裘珺在台上的风采。裘珺确是一位知识丰富、有内涵、有创意的知性女人，而且美丽、端庄，站在台上推介时侃侃而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在台下交流中娓娓道来又有小家碧玉的丰致。他想这一堂人，不知有多少对她产生好感甚至垂涎，想到这点，他不禁对刚才发言时极力夸赞她的嘉宾产生妒忌乃至恨意，随即他又自我安慰地想，在这一群男人当中可能裘珺唯独欣赏自己，脑子里冒出三个问号的嗔怪微信，他又产生莫名快意，为能独占花魁而沾沾自喜。宗正新看着已经坐在台下仔细聆听嘉宾发言的裘珺，看她时而倾听、时而沉思、时而附言、时而速记，她的一笑一颦，她的时静时动，都让他喜欢不已，他渴望她属于自己。宗正新沉浸在裘珺的风采中，他想如果裘珺是自己的夫人，两人一起读书交流，一定是古语中凤鸣鸾舞、琴瑟和谐的样子。他心里不禁再次把裘珺与白丽莎比较起来，同是作为人妻，裘珺可以称作夫人，白丽莎只能呼为老婆。一个女人嫁为人妇，被冠以夫人或老婆，不仅由丈夫的作为决定，也与她的品位有莫大关系，这可能就是人们潜意识里区别夫人和老婆的评判标准吧。宗正新脑子里把裘珺与白丽莎比较着，白明又突然冲进来，白明那晚端起酒杯时转动的眼神和他讲的别人的新鲜故事，使宗正新心里刚刚垒起对裘珺的情感之塔马上轰然倒掉了，把他的思绪砸回到现实中来。

争抢发言的人都说完了，主持推介会的张之峰开始点名发言。宗正新知道，张之峰必然在合适的时候点自己，他赶紧梳理思路，要讲精彩，与裘珺的推介匹配。张之峰点了两个人后，果然请宗正新做重点发言，介绍宗正新时，张之峰特意说，宗县长是我们的老朋友，曾有非常愉快的合作，宗县长传统文化底蕴深厚，见解独具一格，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善于守正创新，合卺项目方案，就是一个守正创新的载体，期盼宗县长发表真知灼见！

张之峰拿宗正新名字作依托的介绍，让大家对宗正新充满期待。宗正新接过话筒说，张董事长过奖！正如张董事长所言和裘珺女士推介，合卺仪式是婚礼的核心环节，婚礼是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家庭伦理文化的重要载体，中国人传承“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理念数千年，大多数人没有治国平天下的机会，但每个人都是家庭成员，都要“齐家”或者参与“齐家”，“合卺”是一个新家组建的起始，是每个人的大事、每个家庭的大事，鼎元公司以“合卺”为枢纽卖点开拓婚庆市场，可谓独具慧眼、别树一帜的“守正”。方案中将现代数字技术植入到传统礼仪中来，将餐饮家饰文创产品镶嵌其中，与现代青年的消费偏好完美遇合，正是与时俱进、引领时代的“创新”。裘珺女士的风度翩翩、言语精准的推介，从内容到形式完美阐释了以合卺为切入点的国人生活中极其重要的婚礼仪式“守正创新”。合卺项目的策划，上合“庙算”，下应民意。国家近年大力倡导扩大消费，促进国内经济大循环，可称“庙算”；近年婚庆市场乱象丛生，低俗现象让很多家庭望而生畏，期盼正规、严肃而又喜庆、活泼的婚礼产品，正是“民意”；合卺项目在不同的区域落地，因地制宜把特殊礼俗整合进来，就抓住了当地人心，此谓“在地”。“庙算”就是天时，“民意”就是“人和”，“在地”就是“地利”，符合“天时、地利、人和”的合卺项目，焉能不成功！当然，目前疫情还在多点散发，对以人群聚集性为最大特点的合卺项目会有不利影响，但国家坚持动态清零政策，终究会将疫情驱尽。暂时的阴霾过后，天将更加晴朗，合卺项目一定能旗开得胜，大放异彩！

宗正新声音刚落，掌声热烈响起来。他讲得很有气势，准确概括合卺项目的特点和市场前景，与裘珺推介形成一体，增强参会者采购合卺方案的信心，张之峰和裘珺尤其兴奋，张之峰脸上放着光，裘珺拍红了细嫩的手掌。

推介会进行到十二点，鼎元公司安排大家就餐。去餐厅时，裘珺跑过来，对宗正新说，你讲得太好了，董事长要求我们找你单独深入请教。宗正新看着裘珺急切的眼神，不能不答应，其实他心里何尝不在期盼。

八

午餐后，王松岩和商务局长与鼎元公司洽谈合卺项目在平野大酒店落地事宜。宗正新没参加，商务谈判是开发商的事情，宗正新不想也不能参与得太具体。县政府能否支持，要看洽谈的结果，支持的具体内容，还要提交县政府会议集体研究，他无权独自做主，他一向注意把握应有的分寸，在这个项目上也不会例外。宗正新回房间，等他们洽谈的结果。

王松岩给宗正新安排的是小套房，里外各一间。宗正新在里间的床上想睡一觉，眯了一会，不到十分钟又起来了。他睡不着，他知道下午或者晚上裘珺会来找他，他心里既充满期待又忐忑不安地拒绝着。午餐前她说我们会单独找他深入请教，他不能确定裘珺这句话是她带人向他一个人请教，还是她一个人单独向他请教？她的眼神让他想应该是她一个人找他，请教合卺项目是名义和借口，其实是想说他和她之间的事。宗正新心里期盼她来，他喜欢她，但他不敢表达，也不敢深想。“何由一相见”和发出又撤回的“灭烛解罗衣”一来一回的微信，她带着三个问号的嗔怪质问，让他和她之间微妙起来，她有期待，他心里何尝又没有同样的期待？此次北京之行这期待会不会变成现实？来京之前几天，宗正新一个人在平野的宿舍，晚上难以入眠，想了很多。他有与裘珺春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强烈冲动，他想填补自己青葱岁月没有真正体验过爱情的遗憾。可他在心里冲动之后，平静下来，又会很快想到白明的眼神，想到自己可爱的女儿和儿子，想到近乎人畜无害的妻子白丽莎，想到自己在东鲁农村老家过着平淡生活又以他为荣渐渐年迈的父母，他想到“君子慎独”，他想到处分条例中生活纪律的要求，他想到很多因为婚外情跌入深渊的大大小小的官员，有些就发生在他身边，他甚至想起了“天有尤物，足以移人。苟非德义，则必有其祸”这句他自己不记得什么时候在哪本书上读过的古语。他没有烟瘾，只是偶尔抽一根，最近几天有这些心思纠缠着，他抽得频繁，但抽烟解决不了他的问题，他心里仍然纠缠不清。宗正新一个人坐在外间的沙发上，顾不得房间禁止吸烟的提示，找出烟来点上，心里仍然在纠缠，他想他应该拒绝她，又忍不住期待。上午她在台上的风采，让期待的他此时占了上风；他又立刻想到白明端起酒杯时的眼神和在东鲁闹得沸沸扬扬别人的新鲜故事，又让期待的他败下阵来……宗正新心里矛盾交织着，不知心里拒绝她和期待她的两个自己哪个应该是现实中的自己。

门铃响起来的时候，宗正新心里拒绝她的他正占上风。他走向门口，心里想这是天意，让我拒绝她，我就遵循天意吧！我一定要把持住自己！他透过门上的猫眼，看到门外站着的裘珺，只有她一个人。他伸手按下把手开门的一瞬间，他又缩回来，整了整自己的衣服，深呼吸了一口气，才重新按下把手，将门打开，看着裘珺说，请进。

裘珺进来，回身将门关上。她换了一身衣服，还是裙装，比上午在台上时的轻便，更显优雅，胸领低了一些，铂金项链挂在白皙的脖间，镶嵌着一颗绿宝石的项坠恰好贴在乳沟尽处。宗正新看着裘珺，忘了让座，也忘了说话。裘珺主动坐到单人沙发上，宗正新才说出话来：你请坐，我来泡茶。裘珺没有客气，说我带了茶，泡这个吧，说着从包里拿出两包茶，递给宗正新。宗正新打开茶包，放到两个杯子里，冲上开水，茶叶散开，一股清香从杯口溢出，弥漫着。这茶应是她精心准备的，宗正新想。他把两个茶杯放到茶几上，一杯给裘珺，一杯给自己。他在大沙发上坐下来，品了口茶，才开始说话：谢谢你这么好的茶。上午的推介很精彩，这个项目很有创意，策划好长时间吧？裘珺说，谢谢你上午夸奖式点评，很多嘉宾因为听了你的点评，下午正在兴奋地洽谈，项目在多处落地应该能确定。你在平野县工作还顺利吗？一个人生活适应吗？宗正新不想谈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回应说还行，接着要说合卺项目是个好项目，平野是邹鲁腹地，人们十分注重家庭文化，在平野落地后一定会大受欢迎。裘珺打断了他的话，说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单独跟你见面，咱们不说项目的事。她站起来，移到宗正新坐着的大沙发上，望着他的眼，突兀地又似很自然地说出了许久想说的话：“宗正新，我想你！”裘珺语声幽幽，眼神迷离，她抓住宗正新的手，脸要贴上他的胸膛。宗正新措手不及，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的脸已经贴过来，埋在他的胸前，两手紧紧抱住他的腰。宗正新心跳加速起来，他感受到她的心跳也是快的，隔着衣服的双乳压迫着他的心脏。他不由得把手放到她肩上，搂住她，任由她的发香冲击着自己的呼吸，他迷醉了，迷醉着。宗正新说不出话，他不知道此时能说什么，他不由自主地双臂用了力，抱得更紧。裘珺感受到了，她要把腿翻过来压在他身上，抬起脸来，将唇热烈地伸向他的脸，寻找他的唇，迎接渴望已久的他的回应。她喃喃地说，今晚她就在这个宾馆停下，她要与他共度良宵，她渴望与他融为一体。

宗正新突然间犹豫了，他想到了白明的眼神，他想到了自己几天来的矛盾，他想到了要把持住自己的决心。宗正新毅然推开裘珺，站起来，走到窗边深呼吸了几口，回到沙发边，看到裘珺错愕地坐着，幽怨地望着他。他坐到她坐过的单人沙发上，拿起面前的茶杯想喝一口水，又觉哪儿不对，他把两个茶杯调换了位置，才又端起喝了一大口。他望着裘珺，说，对不起，我们都有些激动了，在你面前我不想隐瞒，我喜欢你，但我心里矛盾很久了，我们的感情不能走下去，请您理解。他把“你”换成“您”，他想用语言把刚才已经不见的距离拉开。“请您理解。”他又强调一遍。

“为什么？”裘珺从激动中冷静下来，理了理有些零乱的秀发。停了许久，裘珺说，我只是喜欢你，我对你动情，没有功利目的，我不会给你添不必要的麻烦，就是合卺项目，如果你在平野县为难不便落地，那咱们就放弃。我不要你为我做什么，我现在还是将来都不图你的财物，我知道你的工资没有多少，我也不会让你为我违法乱纪弄什么搞钱的事情，相反你手头紧我可以支援你，你知道我挣钱比你多而且容易。你有什么顾忌的？你根本就没有必要顾忌！

宗正新听了裘珺这些话，感动着，但他没有让感动左右自己。他说，裘珺啊，你说的这些俗事与咱俩无关，我明白你喜欢我是单纯的感情问题，但我与你不一样，你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你的职业和生存的环境可能允许你由着自己性情率真而为，周围人不会因此对你另眼相看，从人性角度会宽容甚至鼓励你，你家先生可能即使察觉也会有原谅甚至默许你。我生活和工作的地方与大都市有巨大差异，咱们俩的职业要求差异同样巨大，在东鲁和平野那样的邹鲁故地，非礼不为深植人心，对官员的要求包括有形的和无形的要求尤严。我的职位虽然不高，但在东鲁和平野那样的熟人社会有很多眼睛盯着，在那种社会环境里我不能像你在大城市一样率性。即使我有侥幸心理偷偷摸摸与你来往，直率地说我们做偷情的事，终究不会瞒得了人，实话直说，我岳父已经怀疑我和你有私情。如果咱俩这样走下去，对我老婆孩子、我的父母和岳父母都是伤害。

宗正新喝了一口茶，接着说，刚才说的是一个方面，还有一个方面是我自己心里过不去。我也喜欢你，与你交往交流都能激发我潜藏的一些能量，我很享受这样的过程，很快乐。说实话，我很多次想象着与你有肌肤之亲，融为一体。但我心里又是拒绝的，我的精神已经在你身上出轨到半途，再不加控制继续下去，身体出轨是必然的结局，出轨之后我心理压力更大，我不会原谅自己，会陷入无休止的矛盾心理之中，会把自己一直蒙在阴影之下。你是高知女性，在阴影之下人是无法逾越自己的，这个道理你一定懂的。对我而言，出轨一时爽，出轨之后呢？就是一生痛。咱俩还是不越雷池，遵循“酒虽有味，不饮为高；色则可赏，不淫乃美”的古训吧，都将这份美好埋在心底，别再把它翻出来。

裘珺一直静静地听着宗正新说给她的这些话，没有打断他。他的话把她这几天沉到心底的矛盾勾起来，又开始翻腾着。这几个夜晚，她孤枕难眠，辗转反侧，期待与宗正新纵情欢娱，又对王怀川和儿子负疚。来敲宗正新的房门，她仍在犹豫不决，该不该放纵下去自己？这个自己提出的大问号一直萦绕着她、压迫着她。王怀川已经很久没有沾她身体，她知道自己正处于如狼似虎的年纪，渴望与心爱的男人激烈一番、温情一晚，荷尔蒙催她来敲宗正新的门，期待宗正新这个她心心念念的男人对她“灭烛解罗衣”，她也反复想象那样的场景。那样的场景想象之后，她又觉得对王怀川愧疚，对儿子不忍，自己辛苦建立的家就会出现漏风散气的黑洞，她时时又想熄灭自己的痴情和欲火。她万分矛盾，又无人诉说，在发出“何由一相见”收到“灭烛解罗衣”的信息后，她每个夜晚都这样在孤衾中煎熬，在煎熬中艰难睡去。

宗正新说，裘珺啊，请您理解我，我相信您能理解我。您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出来吧，说出来我们都释放了，释放了才会都好。他又把话语里的“你”变成“您”，刻意保持距离。裘珺听了宗正新的话，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说了对宗正新的好感，说了这些天来对宗正新的思念和期待，说了她无限矛盾的心绪。她说她理解宗正新，也希望宗正新理解她。裘珺请宗正新不要见笑她身体的欲望，她的欲望因宗正新而起，只对宗正新开放，没有宗正新的接纳，她的欲望不会燃烧。

宗正新默默地听裘珺诉说着，他不禁觉得自己有些愧疚于她。此刻他想坐回裘珺身边，揽住她，抚摸她，替她拭去脸颊上的泪痕。他动了几次，又坐回了，他害怕再有身体的接触，他会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担心她也不能再抑制她自己。他强制自己，不能动，只有默默地听她说。

裘珺说完了。宗正新没有再说话。他俩各自喝茶。茶已经凉了，宗正新续上开水，两个人又各自坐着，都不知道再说什么，也不敢再说什么。

裘珺从起伏的情绪中稳定下来，看了看宗正新，还是忍不住说，今晚你就陪我吧，就这一次，唯一的一次，好吗？

看着裘珺哀怨的眼神，宗正新差一点就要忍不住不能再拂她的心愿。但他还是忍住了，良久才说：男女这事只要开了头，就是跳悬崖了，无法回头。他又说，这是一部电影里说的，我很认可，用到咱俩身上，合适。他努力笑着说，我们不能跳崖。

这是裘珺进入宗正新的房间后，他俩的唯一笑语。她抬眼看了看宗正新，看到他发出笑声的脸上，沾满了苦色。

裘珺说，我该走了。她去洗手间，补了妆。再出来时，已看不出情绪波动的痕迹。

她拿起自己的包，说我走了。宗正新送她到门口，快要打开门时，裘珺转身抱住宗正新，紧紧地抱住。宗正新任由她抱，他的双臂张开来，又僵在半空。

裘珺松开宗正新，说：你呀，不亏来自邹鲁故地，能做到发乎情、止乎礼的人，也只有你宗正新这个柳下惠了。

裘珺勉力说完，自己开门走了。

宗正新站在门和客厅间的过道里，呆呆重复着：

发乎情、止乎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