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幻
2023-10-23北华
□文/北华
他是高中毕业那年出的车祸。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浑身缠满了纱布,脸上只露出了眼睛、嘴巴和鼻子。他想动一下,可使不上劲。他的耳朵也听不清,看什么都在飘。周围模糊窸窣。看着眼前发飘走样的影子,听着模糊轻杂的声音,他想这肯定是个梦。“晓平,你醒了。”他突然听见了妈的声音。妈的声音把他眼前那层朦胧的面纱揭走了,眼前发飘的影子也定住了形,不弯了。窗外明亮的阳光刺疼了他的双眼,他赶紧把眼睛眯了起来。护士发现这个细微反应后,到窗前拉上了窗帘。他试着张开嘴说话,却发不出声。“你可醒了。”妈的眼睛又湿又红,“你都昏迷两个多月了。”妈抹着眼泪。看着妈湿红的双眼,他似乎看清了什么。这不是梦。
半年内他又做了几次手术。每次动手术前,他都以为自己会好起来。自己又没缺胳膊断腿。可每次手术后他还是不能动,不能说话,也尝不出任何味道。在做最后一次手术的前一天晚上,他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自己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好起来了。这是他从妈暗淡无奈的眼神中察觉到的。
半年后他出院了。巨大的悲哀从他内心深处生出,他感觉自己就像死了一样。住院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从没产生过这种感觉。因为他是住在医院里的,住在医院里说明还有治好的希望。现在出院了,他的身体还是不能动,不能说话。最让他难受的是,出院的前一天晚上吃东西,他还是尝不出任何味道。妈往他的嘴里喂吃的时,他真想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爸和哥哥把他推出了住院大楼。他看见自己家那辆农用三轮车停在住院大楼门口。保安看见后,嚷嚷着叫赶紧开走,爸讨好地笑着,“现在就走。”三轮车兜子里铺了两床厚褥子,爸和哥哥把他从轮椅上架起很小心地放在褥垫子上。哥哥启动三轮车出了医院。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三轮车驶出了城市。路旁的田地里满是绿油油的玉米苗,风吹下,拢起一道道绿波。他已经很长时间没看到这种美丽的乡村景色了。他回想着自己小时的一切,一幅幅不同的画面在他的脑海里快速回闪、叠加,最后他从上面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就像是在看一个遥远的梦一样。他躺在三轮车兜子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了宽大的土炕上,周围弥漫着浓厚的土腥味。他住院动手术的费用已经把家底掏光了。他转动眼珠瞧着周围,头顶上方那只拳头大的白炽灯上裹了一层油灰,还沾了不少细小的蚊虫。他的左侧是一面铝合金玻璃窗,通过眼角的余光隐约能看到窗外那棵大榆树,他的鼻翼轻轻动了一下,似乎闻到了榆钱的清香。
眼前这盏白炽灯隐约晃动起来。他看着它发出的白光,真希望这是一个梦。只听吱的一声,门开了,接着他听见了妈的声音,“你醒了。”他想问妈,我是不是又在做梦,可他说不出话。最难受的就是说不出话。你渴了,说不出,没人知道,你吃东西嚼不出味,也没人知道,你脸上哪个地方痒了,也没人知道,只能自己挨着。妈坐到了他身边,一脸憔悴。第二天上午,哥哥把他搬到轮椅上,推到院里的大榆树下放风。当时,哥哥刚下夜班,身上一股油汗味。“弟弟,我要去睡觉了。要是哪不舒服,就哼哼声。”哥哥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屋。
妈使劲拉着风箱,锅沿上飘出了白色的热气。妈掀开锅盖,浓白色的热气瞬间溢满了整间屋子。往常烧开水,妈掀锅盖时会往旁边躲一下,现在她却让滚烫的热气直冲她的脸。热气缓缓飘出屋子变薄后,他看到了妈被热气熏得通红的脸,还有湿红的眼眶中流出的泪水。爸仍旧坐在门槛上,他皱着眉头看着牛吃饲料。过了一会儿,爸叹口气站起了身,“地里的活完了,明天我就去建筑工地干活。”
爸倒背手进了屋子。他现在每次看到爸倒背手走路,就觉得好像有个什么重重的东西压在了爸的背上。
瘫痪后,他的心里一直别扭着。他不习惯被家里人照顾。家里人也不习惯照顾他,尤其是他大小便失禁,家里人给他擦拭,他最隐私的部位裸露在他们面前时。他只能哀叹,不习惯又有什么用。家里人喂他吃饭,给他洗脸刷牙,把他裤裆里脏污的尿不湿换下,用纸巾给他擦拭干净。他不可避免地退回到了婴儿时代。白天把他从炕上搬到轮椅上,晚上再把他搬到炕上睡觉。家里人整天就像搬木头一样把他搬来搬去。有一次哥哥摸着他的头苦笑道,“弟弟,你过得就像皇帝一样,什么都不用自己动手。”他听了也只能在心里苦笑。
有一次妈刚给他换下尿不湿,把他的下身擦拭干净,还没等给他换上干净的尿不湿就听见他二大娘进了屋。妈赶紧放下手中的纸巾迎了出去。由于妈没有给他提上裤子,他肚脐眼以下部分裸露在外面,冷冷的空气穿过肚脐进入他的肚腹。肠胃受刺激快速收缩蠕动的咕噜声从肚脐眼里钻了出来,紧接着他不受控制地大小解了。湿臭味瞬间溢满了整个屋子,接着飘到了外面,说话声立马消失了。妈赶紧走了进来,二大娘捂着鼻子跟在后面。“二嫂子帮我一下。”妈冲他二大娘笑道。二大娘嫌脏似的把他从轮椅上搬下,把他抬到了院外的浴盆里。这是妈方便他洗漱,专门从破烂市场买来的,上面的白瓷皮脱落得一块块的。给他洗完,妈进屋拿毛巾时,一个模糊微小的声音突然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不如把他放到浴缸里淹死算了。”他没有分辨出是谁的声音,也不知道是谁说的,也许是他的耳朵出现了幻听。
给他收拾完后,妈和二大娘坐在门槛上聊起了天。这时二大娘的小孙女跑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三个玩伴。二大娘的小孙女经常来玩,毫无拘束,进屋后直接打开了电视。她把一大袋子零食摆在了炕下的茶几上。吃零食的咔吧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她们盯着电视机看,电视机上的人每说一句话,她们的嘴巴就会不约而同地动一下。她们有时会拿着一块零食来到他跟前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看着他,然后把手中的零食往他眼前晃一下,说声,“可怜的孩子,希望你一辈子都瘫痪在轮椅上。”湿热的眼泪从他发红的眼眶中流出。他想起了昨天哥哥对他说的话,“弟弟,这就是命。”哥哥站在他身后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当时他真害怕哥哥会把他的脖子扭断。
“你怎么哭了?”二大娘的小孙女突然含着根香蕉出现在他面前。其余三名正在吃零食看电视的小姑娘听到这句话后,就像吃噎了的小母鸡一样瞪眼看了他一会儿,大约过了三秒钟后,她们就像卡通人物般小跑到他跟前看着他哭泣。“你怎么哭了?”小侄女看着哭泣的他居然笑了起来。“你问也没用,他又不会说话。”另一个小姑娘指着他的嘴说。听到这句话后,另外三个小姑娘如梦初醒般相互看了一眼。四个小姑娘开始轮流给他擦眼泪,哄着他,“你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她们用柔软的手帕、湿热的纸巾、柔嫩的手指拭去他的眼泪。他依然在流眼泪。她们就像哄小孩一样不停地变戏法逗他。他使劲流着眼泪,还倒噎了一口气。他突然觉得左耳根暖得发痒,一口温热的嘴唇靠在了他的左耳上,舒服极了。“你再哭,我就偷偷地用针扎你。”小侄女说。他使劲抽咽了一下,努力止住眼泪从他发烫的眼眶中流出。
“你怎么哭了?”妈走了进来。他看着妈。过了一会儿,泪水从妈变红的眼睛里流了出来。“你这个样可怎么活呀?”这句话让他心酸无比。
晚上,他失眠了。外面的风从玻璃窗上吹过,擦出轻微的嘶嘶声。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老鼠吃东西似的吱吱声,听到了因呼吸不畅发出的呼噜声,听到了隔壁邻居的撒欢打滚声。在这乱糟糟的夜晚中,他看见一张荒诞的面孔在他眼前摇晃,最后变成一张干涸的面皮贴在了他的脸上。
瘫痪后,他越来越喜欢下雨的天气。听着外面的雨水声他那颗悲伤的心才能安静下来。他看着窗外从天上落下的雨水,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被一根无限长的绳索缠绕着,不停地被一点一点勒紧。在这种缠绕中,他周围的空气正在慢慢消失,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就要窒息了。他感到体内的细胞正在一个个爆裂开来,发烫的血液就像旋风一样在他体内快速流动,在他的五脏六腑内来回冲击。在窒息的痛苦中,他似乎感到自己的躯体随着体内快速流动的血液动了起来。“让我的心脏使劲跳吧!”他在心里大声地叫着,“在我这具枯萎僵硬的躯体里使劲跳吧!”这是他的呼喊声,谁也听不见,只能在他的躯体里冲击回荡。他多么渴望从这个密闭如黑洞般的世界里逃出来。他尽最大的力气闭住嘴巴,锁住鼻孔,不让自己呼吸。在这种窒息中他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痛苦快感。“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自己耳旁大声叫道。这声喊叫从他耳旁飘过的瞬间,他张开了嘴,新鲜的空气快速从他的鼻孔、嘴巴灌入。他听到了气流冲击摩擦鼻孔内壁、喉腔的声音。他感到燥热的肚腹正在变凉,肠胃受冷收缩蠕动的咕噜声从肚脐眼内飘了出来。他听到了肺孔舒张的声音,他感到体内每一个躁动的细胞正在慢慢安静下来,剧烈跳动的心脏正在慢慢恢复平静。他恢复了平常的呼吸,他又变成了原来的样子,平静安稳地瘫痪在轮椅上。他回想着刚才窒息所带来的痛苦,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感觉自己还活着。“其实,你只不过是一个胆小鬼而已。”他在心里苦笑道。
瘫痪后的每个不眠之夜里,他都想过自杀。可他的身体不能动,牙齿只有基本的咬合能力,根本无法咬断自己的舌头。在他感叹自己连自杀的能力都没有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是可以呼吸的。于是他使劲闭上自己的嘴巴,锁住自己的鼻孔。他想从这个把他无情抛弃的世界离开。他本以为自己会有跨越死亡的勇气,可就在他要跨越死亡的临界点时,惊恐伴随着窒息的痛苦汹涌地向他袭来,它就在他眼前,他似乎也看清了它的样子。在这种惊恐的迫压下,他屈服了,他张开了嘴巴,放开了鼻孔。新鲜空气注入了他体内的瞬间,他感到有一股鲜活的气息正在注满他的全身,感到自己这具枯萎的躯体正在重新发芽生长。当他用尽全身力气后,他发现自己仍然不能动弹分毫,他的嘴巴仍然不能发出一点声响,他仍然像枯木一样瘫坐在轮椅上。窒息过后深呼吸重获新生般的快感让他产生了恢复如初的错觉。
自此以后,他迷恋上了窒息所带来的这种绝望的痛苦。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锁住鼻孔封住嘴巴使自己处于这种迷茫的痛苦中。在这种痛苦中他会想,如果我没有瘫痪会怎么样,会怎么样……
秋天到了。爸妈越来越苍老了,他们的面孔像极了掉落在地的枯叶。他似乎看见他们扛着锄头行走在田间地头,风慢慢吹灰了他们的头发,在他们的眼角上刻下细密的皱纹。他们沉默地行走在这片土地上,踏出了一个个灰色的脚印。
“今年还算不错,秋雨没有提前来。”爸坐在门槛上卷了一根烟。“要是再像上次那样,就白忙活了。”妈往锅里添了一舀子水。
堤坝下的河水每两三年会因干旱消退一次。两年前,堤坝下的河水消退,爸承包了二十亩河滩地,全种上了玉米。“这片河滩地可真肥。”爸抓起一把覆盖着淤泥的黑土,“不用施肥就长得很好。”他听了没说什么,只是把锄头扔在地上,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玉米刚结籽的时候,秋雨提前来临了。“早知道不承包这么多。”妈唉声叹气。爸每天都会到村东的堤坝上去,回家后眉头都是皱的。一星期后,河道里开始涨水,两天后,河滩地里汪洋一片,刚结了嫩籽的玉米全泡在了河水里。当天晚上,爸坐在屋门槛上沉默无言,妈坐在炕上抹起了眼泪。他得知这个消息时,心里却生出了莫名窃喜。他最讨厌秋天。秋天对他这个农村孩子来说,就是跟着爸下地干辛苦的庄稼活。十月一放假,天不亮就要到玉米地里掰玉米。他和爸妈、哥哥踏着清冷的露水钻进玉米地,带细小毛刺的玉米叶擦刮着他的脸、脖子,麻痒无比,直到太阳落山,他才能坐到地头上松松身上的紧巴劲。
三年后,堤坝下的河水再次消退,爸又承包了一大片地,比上次还多了十亩。“你包这么多干什么?到时被水淹了怎么办?”妈生气地说。爸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叹口气进了屋。
第二天早上,他听见窗外鸟儿的鸣叫时,没有急于睁开眼睛。确切地说,是他不愿睁开眼睛。他在回想昨夜入眠前,他的大脑崩塌到深处时,进入的另一个世界。他看见自己奔跑在秋天的田野上,米谷成熟的香气在风中爆裂开来,弥漫了整个天空。他钻进广袤的玉米地,热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玉米的枝叶吸收了太阳的热量,蕴含在广阔的玉米地中烘人的身体。地里的玉米又高又大,茎秆壮得跟粗竹子似的,透着清洁透明的光,硕大饱满的玉米棒子碰撞着他的胸,擦着他的脸,带细小毛刺的玉米叶扫刮着他的身体,刺痒无比。他踩着脚下湿润的黄土使劲地跑,大声地叫,大声地笑,就像不知疲倦一样。粗壮的玉米秆子散发着微小的液粒,和他快速奔跑的身体搅起的衣风下混合在一起,在暖烘烘的阳光下酝酿发酵,透出了甜味,汗水从他发热的身体内排出,风从他舒张的毛孔内钻入他的身体。他就像一条大鱼一样在金黄色的玉米地里快速穿行,汗水不停地落下,呛人鼻子的生土气息噗噗钻入他的鼻孔,他使劲喘息着。
他听着外面的鸟叫声,回想梦中自己在无边无际的玉米地里快速奔跑的样子。他慢慢睁开了眼睛,窗外明亮的光流进了他的双眼,他还是躺在炕上,一动也不能动。
半个月后,秋收的季节到了。窗外乌黑一片。他听到了父母和哥哥打哈欠穿衣服下炕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脚步声、牛的踏蹄声、喷鼻响声,还有爸的吆喝声。临走时,妈过来看他,“在家里好好待着,妈中午头会回来看你。”夕阳西落,天空开始变黑,玻璃窗上映出模糊的影子时,他没有看见爸妈,没有看见哥哥。深夜时分,吱的一声,院门开了。他听到了爸妈和哥哥疲惫的叹息声。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细密的秋雨已经淋湿了大地。三天后,秋雨仍旧密密地下着,河道里已经开始涨水了,而他家的玉米才收了一半。爸因为劳累和焦急,嗓子哑了,嘴唇上也起了燎泡。“得快点!”爸说。当天晚上,他没有见到爸妈和哥哥,他们肯定在忙着收地里的玉米。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十五岁那个秋季去地里收玉米的样子。那年坝下河滩地里的玉米刚成熟,秋雨就来临了。人们都赶着收河滩地上的玉米,硬实的路面被踩踏得一片泥泞。秋雨越下越大,爸催赶着牛把掰下的玉米一趟一趟地往坝上运。走到路中间凹进去的半弧形上下坡前时,牛猛地停住了。河道里的水已经从北面的低洼处淌过来灌到了里面。“驾!”爸罕见地冲牛挥起了鞭子。他手里的鞭子就要打到牛背上时,牛猛地冲进了水里,爸猝不及防,跌进了水里。爸赶紧爬起牵住牛的缰绳,同时不停地喊着,“驾!驾!驾!……”凹坡下的水已经漫到了他和爸的腰跟上。牛的肚子贴在水面上,它脊背上的皮肉抽抽地抖着,脖子使劲拱着,嘴巴和鼻孔都灌到了水里。他在后面使劲地推。地排车从水窝里拱出的瞬间,他长吁了一口气。牛在泥泞的路面上,低头使劲往前,辐轮在泥泞的道路上滚出两道深深的印痕。雨水贴着他的衣领一点点地流进去,和汗水混合在一起,浸得衣服都贴在了身上。牛身上的毛被雨水打得一缕一缕,露出了浅灰色的毛皮。他弓着身子在地排车后面使劲地推,每次走到向上的缓坡处,爸都会冲他和牛大喊,“使劲!使劲!”可现在他的身体不能动一下。
一阵凉风突然从外面吹来,扑在他的身上,刺得他打了个冷战。他发现玻璃窗开了一个小口。紧接着一阵冷风又从窗外吹在了他的身上。这阵风从他身上扫过后,他听到了细微的嗡嗡声。嗡嗡声离他越来越近,他听清了,是蚊子的叫声,秋天的凉意把它们赶到屋里来了。嗡嗡声离他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密集。他看见有十几只蚊子在他面前飞,它们并没有直接咬他,而是围着他飞。他想它们早就认识他了,它们肯定想看看这个像木头一样整天被家人抬来抬去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一阵疼痒感从他的下巴上传来,它们开始咬他了。它们在他的脸上、耳朵上、嘴唇上使劲地叮咬,它们毫无顾忌地吸吮他的鲜血。此时他突然感觉自己的鼻孔、嘴巴不能呼吸了,憋闷的窒息感从他的胸腔内快速扩散开来。此时的他并没有闭住嘴巴,锁住鼻孔。他听见了发粗的嗡嗡声,原来是几只苍蝇飞到了他跟前,它们围着他上下翻飞,过了一会儿,有的落到了他的额头上,有的落在他那被蚊子叮咬得红肿的嘴唇上。
深夜时分,爸妈和哥哥还没有回来。凉风不停地灌入屋内。蚊子和苍蝇并没有在凉风的催赶下离开,不管怎么说这里要比外面暖和,而且还有一个任由它们随意吸血骚扰的人。在凉风的浇灌下,屋内越来越凉,他甚至有了冷的感觉。
他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的生命有可能会在今晚结束。啪啪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翘着耳朵仔细地听着,外面的雨越来越大了。带水湿气的凉风不停地灌进屋内,整个屋内开始变得湿冷起来。他的嗓子干得厉害,就像被火烤一样,他的头也开始疼起来,太阳穴四周像被一把小锤子缓慢而有力地敲击着。蚊子仍旧趴在他的脸上使劲地叮咬,苍蝇仍旧围着他飞来绕去。他的额头越来越热,呼吸也越来越困难,痰液从肺管内慢慢生出涌入他的喉腔;在湿冷空气的刺激下,他的鼻腔内正在分泌出黏稠的液体。窗外的雨水被风狠狠地甩打在玻璃上,发出重重的啪啪声。他的喉咙麻痹不能咳嗽,无法将痰液排出,他的鼻孔被黏稠的鼻涕封住,无法呼吸。他的手不能动,无法揩掉它们。真正的窒息来临了。他虽然在很多个日夜将自己的嘴巴和鼻孔封住,体验窒息的痛苦,可那毕竟是由他自己控制的。现在,即使他把嘴巴张开也无济于事。在这前所未有的窒息所带来的痛苦中,他内心产生了强烈的不甘,“我不能这么死去。凭什么!”他在心里悲愤地叫道。
胸腔内心脏跳动的速度逐渐加快,血管内的血液变得越来越热烈。他似乎听到了开水沸腾的声音。一阵嘈杂的嗡鸣声突然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惊悚般的刺疼瞬间插入他的双耳钻进他的脊髓,接着散遍了全身。在这种无与伦比的痛苦的刺激下,他似乎感到身体的某个部位动了一下。他想,自己能站起的希望就在这一瞬间。可就在此时,嘈杂的嗡嗡声突然从他的耳朵里消失了,他的四周一片安静,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他掉入了一片虚空中。在这无比的安静中,他感觉体内有一股隐形的力量正在慢慢升起。这股力量开始冲击他的身体,它一遍又一遍地冲击着。在这循环往复的冲击中,他感觉到了它的形状——他的灵魂。他要冲出干枯的牢笼,摆脱束缚,去寻找渴望已久的自由。他突然听到了隐隐的低语声,他在恍惚中慢慢睁开眼睛,看见了一副温馨的面孔,她正在朝他笑。他想自己肯定来到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世界。他看着眼前这副温柔的面孔,她的身体在白色衣服的包裹下散发着暖人的柔光。他想自己肯定是到了天堂。“舒服吧!”她把嘴唇贴在了他的耳根处。她温热的身体紧靠着他,她的双手就像一团毛茸茸的棉花在他的身体上游走着。
此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进入了缥缈的虚幻中。她的双手在他的腹部、大腿间慢慢地滑动,在他身体的各个部位上轻轻地游走。在这片虚幻中他的灵魂随着她的双手游来荡去,似乎要脱离躯壳而去了。他的呼吸声在加快。她的嘴中、鼻中喷出的湿乎乎的热气盖在了他的脸上。他呼吸着她喷出的热气,看着她模糊的面孔,他听到了自己急促热烈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她温热的呼吸就像轻柔的风一样从他的耳根处贴着他的脖颈慢慢地滑落。
此时,他听到了细微的嗡嗡声。这声音像是从墙壁里钻出来的,又像是从门外飘进来的。就在他仔细辨认这嗡嗡声的来源时,他的两只耳孔突然使劲收缩了一下,嗡嗡声在他的耳孔里回旋着,越来越轻,好像有什么东西把这嗡嗡声从他的耳朵里抽走了。嗡嗡声就要从他的耳朵里消失时,一道白光突然从他眼前闪过,接着他看到了自己年少时在田野里奔跑的场景。风从麦子上吹过,扫起一片绿油油的麦浪。金色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他似乎从风中闻到了麦子成熟的香气。他不知道接下来迎接他的是什么,他感觉自己好像刚从一个模糊的梦中醒来,正在进入另一个梦中。他的周围一片安静,他没有听见窗外的风雨声,没有听见蚊子苍蝇的嗡鸣声。
一滴滚烫的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