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下的声音
2023-10-23许晓敏
□文/许晓敏
阿姆,九岁的我第一次独自走进冬夜,是你叫我去姑妈家将喝醉的父亲带回家。那年连神山斯依阿莫波上的雪都覆得不深,太阳出来后就化成黑土上大块大块边缘光滑的白色岛屿。风是死去的雪粒子生出的晶魂,又回到了上空,抱成一团,不分昼夜地在沙沙普村漫游着。一离开温暖的屋子,我就被圈进这群寒冷明净的雪魂中心。它们失去了形体,却把自己揉捏成不同的形状,轻盈地撞击着我的双颊、鼻峰、额头,像是你细碎的吻。
路上看不到其他人走动的身影,宿在大树枝上的黑鸟们,敛起了翅膀,隐成了不同的分杈,发出奶狗般活泼的叫声。我想起在家的你,一手抱着生病的妹妹坐在火塘边,另一只手翻动着外皮烤得焦黑的土豆,低低地饮泣着。我身体里的骨头突然开始加速生长,仿佛要撑破那层薄软的皮肤了,关节一阵一阵抽痛。看到树下的人停住了,那群鸟叫得更大声了,敌意地驱赶着不速之客。我弯下腰,双臂用力地勒住膝盖,咬紧牙关,脖颈处“吱咯吱咯”的响声顺着耳后的那根骨头,爬进了耳朵里。你在长高,嫩芽也是要先用力冲破种子皮,才能长出高高的荞秆,祭司说过。我曾被他预言能长出像爷爷那样魁梧的身姿。
我在门口叫了两声阿达,不愿进入那个被火烧得亮堂燥热的屋子,里面一群男人女人围着火塘饮酒唱歌。上次是和父亲一起来的,还没来得及坐下,有个男人捉住我的下面,问我有没有想过女人。我惊恐地夹紧了双腿,男人的手反而像火钳一样牢牢地抓紧了。他对父亲说,你儿子是螃蟹变的吗?比女人还会夹。屋子里的人笑红了脸。
姑父把喝到烂醉的父亲扶了出来。祭司还在屋里凄凄地唱念道:“猴瘟啊猴瘟,自从你得势,所养之鸡食不了,所养之猪售不了;山羊难弯角,绵阳难白尾,牧羊不长角,养马不成骏。”我疾走过去,托住了父亲的腰身。父亲像一匹长跑后精疲力竭的老马,嘴里漾着粗重而难闻的腥气,他的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我的肩胛骨。我没有呼疼,拽着父亲的右衣袖,将他的身体倚在自己背上。这是我背重物时习惯的姿势。姑父拍了拍父亲的背说,路上小心点。父亲甩了甩左手,含混不清地道了谢。
沙沙普村从五年前开始人越来越少,地越来越广,多出的粮食就被酿成酒。姑妈姑父是酿酒的一把好手。那些粮食都抬进了他们仓库。一到冬天,他们家里就聚满了酒鬼,吵吵嚷嚷喝一晚上。天亮后那一张张脸就像被酒精抽干了精气神,面如土色地回到各自家中。日复一日,直到春耕来临。
姑父对我说:“他们是在学习遗忘。”阿姆,他说完后,我在心里发过誓,永远也不会像他们那样去忘记自己的亲人。
我驮着父亲走进了滞重的冬夜,像在推倒一堵堵看不见的黑墙,每一步都试探得很小心。鞋底已被雪水浸穿了,身体硬得像块坚冰,父亲潮热的鼻息不断地喷溅到我的脸上。这一点点热源,嘶嘶融化着我的身体,我情不自禁哆嗦了起来。父亲可能是感觉到我瘦弱的身体快要垮塌了,松开了手,顺势倒进了还没有化开的雪堆里。我连忙转过身去扯住父亲的厚衣领,想把他扶起来。父亲摆摆手说:“只要头上的帕子不掉,我就在这儿睡,哪儿也不去。给我燃一堆火,祖先们会照看我,好儿子。”父亲裹紧羊毛披毡蜷起了身子,和白惨惨发着光的雪几乎要融为一体了。
我捡了树枝,抱了一大把才往回走,这是我最擅长的活儿。一头牛出现在被寂静吞噬的路口,一动不动地望着我。那牛头模糊坚硬的廓形,像恩铁古兹戴着面具,眼里无尽的悲悯就那样洞穿了黑暗,迢迢地向我袭来。它背后的房子是一片阴沉沉的蜃影,更远的天也露出了汹涌怪象。暗黑、灰黑、亮黑勾勒出的夜晚,就快要流动起来了。在这样寒冷的夜晚,那头牛始终未挪动一步。我和它对视着,心惊悸地跳动起来,怀里的树枝不自觉全部掉到了地上。阿姆,我很害怕!去找父亲。雪堆上已空无一人,只有浅浅的睡痕淌着水。那一瞬,我终于想起来了,仓皇脱掉鞋子提在手里,赤着脚跑了起来,一路上泥点甩满了裤腿。我全然顾不上,只想快点到家。
家还是那个家,是我闭着眼都能找到的地方。墙边垒满整齐的树枝和干柴,是你的杰作。村子里找不出第二个像你那样勤劳善良的女人了。门吱呀一声开了,我推门的右手忍不住在颤抖,努力用左手拧紧右手,仍然感觉到害怕像小蛇一样在身体里窜。猴瘟来过的屋子里,没有了一点生息。像往常一样,父亲双腿盘缠,头靠着被烟熏黑的墙。你斜坐着,一条腿曲起,妹妹的头放在你另一条放平的腿上。你们沉默着。火塘里燃起的焰火也凝住了,像屋檐上冰凌的形状,不在人脸和墙壁上跳动。火塘边上的悲伤、快乐、愤怒,都窒息在紧闭的嘴巴里。死亡将人雕成了永久的塑像,即使你们的脸依旧黝黑明亮。我强忍住泪水,捡起墙角冻得像石头一样的土豆,丢向火塘,很久很久,都没有听到啪的一声,那个土豆仿佛从我的时间,坠入了你们的时间。
阿姆,从你们去兹兹普乌的那天开始,我的时间像长了脚,一刻不停地往前跑着,而我在后面追着,直追到一个春天的傍晚,太阳缩成一枚从灰堆里刨出的火种。我眯着眼睛,把它框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冰冷的风从手心旋过。叔叔家的火塘今天无人照管,熄透了,等着做晚饭。我腰上挂着个小陶罐,要去邻居家借火种,选择抄一条陡峭的近道,双手攀附着石块爬行。枯萎的草团,像是某种动物褪掉的灰棕色杂毛,裹着一些碎雪,一团团附着在沙石地上,赤脚踩上去,湿润又硬扎。一根细荆棘刺进了右脚的拇趾。我蜷着疼痛的位置,找了块平整的地方,坐了下来,用指甲尖扯出那根染血的荆棘。
阿姆,我将荆棘丢了出去。看到渺远的左前方有一条宽阔的河流,那是流过沙沙普村的尼日河,五年前我被一辆牛车拉到同一个家支的远亲叔叔家,就再也没有踏足过故土一步。当我感到孤独的时候,灵魂就会变成一个小人,在身体里游泳。我从未在尼日河里溺过水,我的灵魂自然也不会。但我的灵魂从身体里跑出去过一次。
我平时都睡在叔叔家牲畜棚里,在靠门的地方搭了一个简易木床。最开始我怕冷曾睡到最里面,牛羊身上浓烈的腥味和新鲜粪便堆积后的臭味,让我时常在半夜醒来,听着牛羊嚼干草的声音、沉闷的鼻吸声,还有肚子里的反刍声,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然后再次因疲倦深沉地入睡。这些牛羊时常走过来嗅我,从脚趾嗅到脸。传言闻到人气的牲畜,会长得更好。它们咬烂我的衣服、被子,吃掉我的草鞋,但从不会咬到我的肉。阿姆,有时候,我会和一些在黑暗中睁开的愚笨天真的牛眼睛对视,但没有一头牛的眼睛有我在九岁冬夜遇到的那样深邃。实在睡不着时,我会走出牲畜栏,到外面吸点新鲜清凉的空气,从墙的缝隙里可以窥见叔叔一家在床上酣睡,发出浊重的呼吸,那画面将我推得越来越远。我蹲下去蜷成一团,拇指和食指捻着衣服的边缘,无法分辨月光下的影子,到底是一个像叔叔家儿子木沙那样正常的男孩,还是已经变成了牛羊的同类。
天气好的日子,我会在落托的半山上放羊。牛比羊乖巧,它们经常在同一片地方缓慢地移动,埋头吃草,羊会为了更鲜嫩的草冒险,踩落的碎石还可能砸死人,所以我宁愿早起把羊群赶到很远的地方,也不愿意看着它们在近处的荒坡上惊险地蹦来跳去。我喜欢待在落托山上,甚至想过在上面搭一个简易棚子。但羊是没有饱足的,它们肯定会把草根叶子都啃干净。离开是要给植物生长的时间,羊粪会滋养这片土地。我很爱惜这片土地,一上山就脱掉草鞋,走得很轻,双脚有时会陷入湿软的土地,再从脚趾缝里冒出来最稀的那一层黑泥浆,上面会有两三朵被朝阳晒绽的小野花。清晨的雾散去后,会有大团大团的白云覆盖在连绵的山脊上。到了中午,当我坐在石头上吃干掉的荞麦粑粑时,云已经消失了,天空是一望无际澄澈的蓝。太阳把它们都晒化了,神山斯依阿莫波的雪顶闪着盐粒般的光辉。我感觉胸口热热的,心像是一捧雪捏成的,就要化开了。等太阳落了山,白云又冒出来了,一片一片铺开,像你架子上还没织完的羊毛披毡,温柔地罩着,空气中飘散着清清淡淡的青草气。
阿姆,我就是在这里遇到了异乡人,一个长着猴子脸、蓄着小胡子的男人。异乡人那天骑着一匹黑马,马背上还驮着行李。他看到在牧羊的我,从马背上跳了下来,环视了一圈,脸上露出愉悦的表情。我知道他是在陶醉于这里的美景,不禁对他产生了亲近感,好奇地打量他。我们没有说话,只有眼神的交流。异乡人从马背上取出一个方框,背面是像木头一样的颜色,反过来时,正面是一个陌生女人的画像,她穿着褶皱繁复的上衣,眼睛像高原湖泊一样的蓝,脸像剥壳的鸡蛋一样白,嘴角挂着一丝浅浅的微笑。异乡人把画像举了起来,到处走来走去,好像女人是活着的,也可以看到落托山。但我知道这个女人可能已经死了,她会变成坏鬼到处游荡,比人更自由,或者回到兹兹普乌,和自己的家人团聚,她肯定已经不在这里了。异乡人把画拿到了我的面前。我凑近了看,画并不是平整的,摸起来有很多小凸起,是由一条条细小的纹理拼凑出来的,就像老人脸上刀削斧砍出来的岁月痕迹,上面飘散着悠远神秘的气味,我伸长胳膊,把画递远了看,又变成了美丽女人的肖像。异乡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铁罐,里面装的是酒。他席地坐了下来,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我把画递还给他。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羊困到了荆棘丛里,我听到了它的咩咩求救声。等我把遍体鳞伤的小羊抱出来时,异乡人骑着他的马已经走远了。
我的灵魂是因为那幅画才溜出身体的。那晚躺在牲畜栏里的那张床上,睡熟不久后我在梦里醒了过来,回到了以前的家。父亲、你、祖父、祖母、妹妹,都围坐在火塘边,旁边堆着吃不完的荞麦粑粑和土豆,还有一大锅酸菜汤。我找了一个空位坐下,你给我舀了一碗汤。我一口气喝完了,你又舀了一碗汤,递到了我的身后,我才看到身后站着异乡人。异乡人冲我笑了笑。你心酸地说,你们就要变成一幅画了,异乡人会把你们留在画里。我抓着你的手喊阿姆阿姆。你流着眼泪,没有说话。阿姆你从来都没有哭声,你说雪是女人隐忍的泪水,所以人们都听不到雪落下的声音。我眼睁睁看着一滴泪悬挂在你的脸颊上,像是黏上去的晨露,伸手去擦,那触感和凹凸不平的画一样。所有人和记忆中一样凝固了。我转身想要质问异乡人,身后却是空荡荡的,他不见了。再回头,你们也消失了。
我直起身,走出屋子。脚下的土地,头顶的天空,都变得硌脚硌眼,再不是那么温和细腻。远远望见神山斯依阿莫波,想起祭司所说,彝人回到兹兹普乌都要翻越它。我没有办法请祭司为自己做仪式,但我的两条腿可以走过去。我便朝它走去了。我觉得自己是一缕魂,感觉不到累,想走就走,想跑就跑。我把周围的世界从一片绿走成了一片白,神山顶上什么也没有。我被一片羊毛似的白挡住了前路。我使劲儿往前挤,还是没能穿过去,倒退几步,再往前冲撞。有一片白动了起来,它慢慢转了过来,是一个女人,裹着羊毛披毡,从头裹到脚。我记得她,吃过她婚礼上一大块肥猪肉。她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么年轻臃肿,直是叫我快回去,活着的人不该来这里。她说完后,那一整片白都动了起来,一张张熟悉的脸转过来,都裹着羊毛披毡——是沙沙普村消失的人。阿姆,我害怕在里面看到你们的脸。我号啕大哭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被一种极度的悲伤灌满了。然后我拼命往回跑,这是时隔六年之后的奔跑。不知跑了多久,终于跑到了家。我累了,一种想要长眠的疲倦。我坐到祖父旁边。一只小小的黑蚂蚁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爬上了祖父的手背、胳膊,然后是他的脖子、脸。祖父原本耷拉着眼皮,眼睛半眯着,可能因为痒,突然睁大了浑浊的双眼,怔怔地看着我。我一愣,也睁大了眼睛,就从梦里醒过来了,屋子里嘈杂的人声一下子涌了过来。
我从叔叔嘴里得知自己已经昏睡了两天两夜,叫不醒,掐不醒。叔叔请来了巫师作法,在我的耳垂上穿了孔,系上了棉线,灵魂就被管住了。巫师让我以后都睡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叔叔在牲畜棚的小窗户编上了竹条。木沙站在旁边看着。我的床本来要搬到正屋的角落,但他拒绝让我和他们睡在同一间屋子里。
我回到叔叔家,把从邻居家借来的火种倒进火塘,加了一把干草引燃大火,再放上两条木头。木沙端着木碗,快活地逗着狗。我简单地吃了晚饭,回到了牲畜棚里,把瘦瘦的身体安放在那张木床上,夜晚的月光更加稀薄地渗在草堆上,牛羊背对着月亮,像一群鬼影般栖在我的旁边。我以为自己将这样度过一生,直到长出祖父那么多皱纹,老去,死去,再像块地里没用的石头,被人丢得远远的。窗外下起了粉末般的小雪,在越来越温暖的季节里,它们还没触到地面就消失了,谁也没有听见雪落下的声音。
阿姆,时间还在跑,越来越快。我去提水,发现自己已经长大了,水桶高高地远离着地面,长成了祭司所说的祖父的模样。身边多了仇恨,我还无法理解它,你没有教过我该如何去仇恨。从我睁开眼睛能看清这个世界开始,就发现是那一方永不熄灭的火塘带来温暖和食物,而仇恨像匕首一样锋利冰冷,没有人喜欢揣着匕首睡觉。巍峨如山的祖父在倒下的时候,依然害怕着一把不知在何方的匕首,他甚至害怕没有来路流动的事物,怕风、怕河、怕雨,仿佛它们随时会送来那把匕首。沙沙普村最早的村民,是从各地跑来的,混居在这个悬崖峭壁之后的腹地,祖父也怀揣着仇恨来到了村子。稀稀落落建起的房子,就是不同的仇恨和仇恨之间的距离。直到这一辈各自带着仇恨回到了兹兹普乌,下一辈的人才能心无隔阂地继续活着。祖父说,仇恨会转移,但不会消失,如果那把匕首没有刺中他,就会刺中父亲。轮到父亲闭上眼睛的时候,我都还没有见过那把匕首,我不知道它最终是否会刺中自己。
可是阿姆,即使会死去,我还是怀念沙沙普村的日子。如果能回去该多好。春耕后你就不会再追着我,用竹子抽我,要我干活儿。我跑到尼日河边,看水里那个被左右颠倒的我。阳光像打翻了罐子里金灿灿的蜂蜜,流得满地都是。瘦骨嶙峋的野梨树上,洁白的梨花开始缀满枝头。风一吹,树就开始遍洒它的梦,于是我就开始造自己的梦。我捕捉着花隙间掉落的碎光,想着神的心跳,也许就在我身体下面的土地里搏动着。土地摸起来是那么热。我不觉得神在天上,天空更像是结冰的湖,蓝色的水深厚地流动着。白云是太阳出来后的浮冰,在一天之中变幻着不同的形状。到了叔叔的珂歇村,我在离牲畜棚不到一里的低矮处找到了一块大石头,把羊赶回棚里,就去上面静躺。一些羊会偷跑出来在外面吃草,身上的绒毛在灰暗的光线下,和厚厚的雾一样。雾是空的,我猜会有揣着匕首的人躲在里面,比如木沙,他经常朝我丢小石头。村子里的人都说我是叔叔的私生子,他害怕我分走叔叔对他的爱。在他丢出的五十三个石头里,最后一个石头不偏不倚砸中了我的右耳,血蜿蜒地流了下来。我摸了摸,久久地凝视着手心沾上的血,从此那只耳朵像被注入了风,把声音都搅乱了。仇恨也从木沙转移到了我身上,木沙看我的眼神变得闪躲起来,他担心我会报复。我还是像以前那样,不愿多看他一眼,我不想做那个揣着匕首的人。
阿姆,祭司说过,小的仇恨不会动摇人的命运,但大的仇恨会。珂歇村里住着两家头人,他们以一条小河为界,将一个村子分成了两个阵营,平时相安无事地生活着。可在他们内心深处,渴望彼此像河流涨水期的浪花一样互相拍打,而不是像池塘的死水一样静悄悄;渴望纷争的出现,大到田地的扩张,小到一句话,自己所统治的村民能为此龇牙咧嘴,举着棍棒相向。谁也没想到木沙的心头常年有一把火,还暗暗越烧越烈,眼睛越来越像一对嗜血食肉的苍蝇,时刻在摩拳擦掌。
珂歇村的雨季结束后,在持续的阴沉沉天里,叔叔咳嗽不止,他煮了一锅羊肠汤,稍微挤了挤羊粪,就把肠子直接丢进锅里煮。肠子还没熟透,叔叔用小刀割了一截,放到嘴里,满嘴流油地嚼着。羊吃青草,草能治病。汤的香味从屋顶钻出去,吸引来了村子里其他生病的人。他们端着木碗,一起来要一碗羊汤喝。木沙蹲在门口,也嚼着一截流油的羊肠子。他注意到人群中一张不常见的面孔,是溪流对面村子里的人。他冷笑了一声,大步走过去,抓住老人端碗的那只手,大喊,你偷喝我家的羊汤。老人吃力地辩解道,我没有喝,这个碗刚刚放在那里,他指了指围墙上。老人那张脸灰扑扑的,不像健康人那样亮堂堂的,看起来饱受病痛折磨。村里的人都退到了一边,对他们来说,这都是自己人。木沙继续不依不饶,说你就喝了,你赔一锅羊肠汤,赔不起就挨我一拳头。他眈眈地看向老人。老人抖颤着枯如朽木的身体,愤怒地说,我赔,我回去就赔给你。老人说完把碗丢到地上。回到家不久,他在村头的杏子树上上吊了。老人用死证明自己没喝羊汤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村子。两家还没商讨请哪位德古出面调解,对面的头人先出面拒绝了叔叔家给人命金,他要木沙以命抵命,了结这段仇恨。这无异于往这把火上添柴,让仇恨的火烧得越来越旺。木沙是叔叔的独儿子,叔叔哀哀地恳求我替木沙去死。木沙是家族长孙,还未娶妻生子,找一个替死鬼是合情合理的事情。我知道叔叔把九岁成了孤儿的我领进这个家里,就已经预感到了我将来有一天的价值。当叔叔眼眶深凹青着一张脸一遍一遍地摸着我的手时,我想起你们临死前的模样,还有自己是如何咬着牙长这么大的,笃定地拒绝了。叔叔见我油盐不进,收起软弱的表情,转用仇恨的眼神死盯着我。他想让我屈服。我感到一种冷从胃里爬到了咽喉,像雾一样被吐出来了。
阿姆,木沙没有死,那家人接受了德古的调解。我被叔叔赶出家门的那天,正是连续下了两天两夜的积雪化冻得最厉害的时候,土地被践踏得湿腻脏冷,院子两头黑牛埋着头舔舐着一处洁白的积雪,他鸡爪般的手粗暴地从我的胸口抓到脚踝,确认我没有夹带一个土豆、一块荞麦粑粑,才说,你快走吧。我把羊毛披毡系紧了,慢慢往后退。两只手是空的,叔叔什么也没给。木沙目送我离开,背后还站着一只摇尾乞怜的老狗,眼睛湿淋淋地黏在我和他身上。
我知道去沙沙普村的方向,但我并不知道该走哪条路,一头钻进了深不可测的莽林。感觉应该是有条路可以穿过去的。林中润润的,树的尖顶上覆着厚雪。随着树越来越高,林子越来越密、越来越暗。林里飘荡着落叶松和马尾松的幽香。这味道好像是你坐在家门口,咳咳地敲掉烟灰,望向远方,嘴里吐出最后一口四处飞散的烟。我那时故意走进烟里,偷吸几口,然后被呛得猛咳不止。你露出十分爱怜的笑。光阴顿时像一阵风,从你身上流向了我。天突然就黑了。林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潜藏着猛兽?我看到了灌木丛中凶猛的豹头和粗如麻绳的豹尾掠过的残影,不自觉朝那冥暗处望了一眼,和一对幽幽发光的琥珀色眼珠正好对望起来。我捏紧了拳头,眼神凶狞,停留在原地,听到你在我耳边说,不要怕,不要怕。那只豹子低下头,先走开了,黑色的尾巴后跟着两只比猫大不了多少的幼豹。那是一头母豹。
阿姆,我走了五天五夜,才听到狗叫声,把我被蒙住的耳朵叫敞了。以前是在摇摇晃晃的梦里安静地离开沙沙普村,现在是在尼日河高涨狂肆的水声中回去的——一路上都是水砸着石块的脆响,冒出一朵朵白花。在水边,我的左耳逐渐像右耳那样,什么也听不太清了。我是逆着河水的流向往上走的,两条腿的膝盖骨都快弯松了。天黑得像炭灰时,我就爬上旁边的悬崖,找一个石灰石山洞,耳朵里塞上两撮干草睡一觉,记得父亲他们出去打猎时就是这么干的。那一声狗叫后,我走得更近些,看见越来越多的房屋和平整的田地。沙沙普村被逃到这里的头人统治了,他带来的人复活了这个死去的村庄。以前的家上面,盖了新的茅草房,一个男孩穿得破破烂烂,在院子里玩着沙土,自顾自地说话,他的母亲在推着石磨,碾着荞麦。
我没有家了,只能往人少的山上走,找了一块空地,坐了下来。两个衣着华丽的女人,在不远处的坡上结伴走着,她们的皮肤像是精雕细琢的深色矿石,在阳光下发亮,长着鹰钩鼻、大眼睛,珠母做的长耳环垂到了肩膀上,步履悠闲地走在草地上,裙摆一动未动,脚上麻线做的凉鞋隐隐可见。我的心静止了,眼珠也停住了转动,阿姆。那是我第一次从别的女人脸上联想到你的脸,她们的笑声也像美丽的珠子,一串一串地飘散在风中。我想,每个孩子都是夺走母亲青春的罪犯。
村里人很快知道了我的存在,我被允许给头人放羊。村民在半山的荒地上帮我搭了住的小房子。旁边有一条很窄的溪流,水很干净,像是你脸上时不时滚下的一行清泪。我又过上了以前的日子。那些羊最初并不熟悉我,不太听吆喝,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出门的脚印很实,回来的脚印很淡。我很满足独居的生活,很少主动进村子,偶尔有几次都是被叫去喝酒。清冽的苞谷酒哗哗流入碗中,听老人们吟诵谚语。喝到酩酊大醉,再近乎迷失地走回家。每走到一棵树下,都在疏疏的树叶间找月亮,古老而孤独的月亮。阿姆,以前我仰着脖子走路看月亮时,都是你牵着我的手。现在那些陌生的人接连出现在熟悉的景致里,路长得也不像路了,弯弯曲曲地像通到天上。再长的路,也有走完的时候。关门时我的后背挂满了冷汗,我又把门打开了,把风放进来,吹干身上的汗,吹走我的害怕。某晚一位患了眼疾的老人,走错了山头,走到了我房子附近,啪嗒啪嗒吮着烟嘴,烟丝一燃一熄,烟门闪烁着红光。他告诉我在一次山摇地动后,这里才有水流下来了,在山顶上肯定有一个飞来的湖泊,被撕开了一个口子。我循着他手指的方向,三分之二的雪山脊隐没在灰厚的云层中,看不真切,顺着往下,一群乌鸦从荆棘丛里腾空而起,应是在里面做窝了。再下面的玉米地里,三个男孩引燃了一堆玉米秆,火堆煌煌地烧着,他们对着天大喊自己的名字,想比谁的声音大,能把名字抛到云层上面去。天越来越黑,越压越低,压到了地面上,把白日的蓝都压散了。天色是黑中透着蓝,只有火光在恢宏的夜晚里还能撑开亮亮的一角,烙进眼睛里,很疼。阿姆,我感觉自己曾是他们当中的一个。我那时的声音,是多么健康的男孩声音。你生怕病鬼想占有我,便停下翻动火塘边土豆的手,走到门口大声呼唤我的名字。村子里的鸡也喔喔高亢地跟着叫了两声。我跑到家时,裤子都快掉了。我赶快拉起来,我怕你笑我,但我更怕你掉眼泪。
我有天起床,听到水流进罐子里的响声,觉得好听极了,就像赖床的我,闭着眼睛偷听到你往水缸里倒水的声音。我从屋后绕过去看,是个年轻姑娘的侧影,扶着陶罐,正往里面舀水,裙裾浸到了水里。她没有察觉,微微仰起脖子时,小翘的鼻子在晨光的映射下,像秀丽的雪山顶。那个多次走错的老人说,年轻的姑娘名字叫做阿呷,她还没有婚配。我选了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牵着从头人那赊来的羊,去她家提亲,像父亲当初看上你时一样的欢喜。她的父母都去了兹兹普乌,舅舅出面应允了。热闹的婚礼结束后,我趴在溪边,掬一捧冷水洗脸,看见了水中浮现的自己脸上糊满锅灰的傻气笑容,嘴角咧得更开了。夜里我和阿呷躺在床上,她的手就在我的手里,像一块烧烫的软木头。我做梦了,梦里穿过一望无际的荞麦花田,嘘嘘赶走正在咀嚼的山羊。一阵风拂过,粉色的荞麦花在滑过的手心上颤动。我抬头,天空透蓝,阳光炽热地淋了下来,白白地晃。风一眨眼走到树林里,密密匝匝的绿叶子翻沸,像着了火。我突然醒来,心像口弦在颤动,身体紧紧挨着另一个散发着淡淡香味的身体,把她的手握紧了些,那只手似乎有了感应,轻轻地回握了我一下。
阿呷和姑父姑妈一样,也是酿酒的好手,头人家的酒都是她酿的。她在春天里怀孕了,孩子大概在过年后降生。头人祝福了我们,还送了一些粮食,让阿呷酿出美酒,在孩子满月时的“俄索散”喝。当我把羊群赶向雪化开的山的阳面吃草时,坐在那块熟悉光滑的石头上,提出水罐喝一口,总会从凉水里尝出一丝甜味。在羊下山前,我会找到那头贪吃的产奶母羊,挤出一些羊奶,带回去给阿呷。她很喜欢喝,肚子圆滚滚的,还说会不会生出像羊奶一样白的儿子。阿姆,那年的夏末,连续一个月,没有刮过一丝风、下过一滴雨,曾经汹涌的尼日河静得像一块灰蓝色的矿石,水位低到了洗衣女人们的膝盖处。没有人能长时间忍受干燥毒辣的阳光。人们干完活儿,都围坐在靠河的一棵巨树下乘凉。头人伸出手,抹开地面上薄薄的尘土,下面已经硬结如干猪皮,再抹几下,只有干尘附在手心,没有湿土。他不信邪地敲了几下,土地发出嘭嘭的回响。那时阿呷的肚子已经比簸箕还大了,孩子在肚子里动,我们脚下的地也在动,好像是睡在下面的神来回翻了几个身。茅草屋塌了一半,里面的人顶着茅草爬了出来,目愣愣地环顾四周。我家后面的山上,一块松动的巨石,像被谁翻身撬动,碌碌地滚落下来,正好撞在了阿呷背上。她被那块石头一路推滚向下,忍着剧痛抓住了一棵小核桃树,才没有继续往下滑。有人发现她时,她已经快晕厥过去了,汗和血浸透了她的衣服。她掐住那个来人的手臂,眼睛里的火苗突然就黯了。
地动时,我正在漫山跑着,追那些受惊的羊。被邻居叫回了家。阿呷躺在木床上,疼痛让她浑身抽搐、呻吟。女人们在往她嘴里灌汤药。以前的祭司还在村子里,已经老了,为她做了一场又一场仪式。他气喘吁吁地擦去额头上淋漓的汗,说话还是掷地有声。他告诉我,还有个办法是把孩子取出来,但没有阿姆的孩子,大概也是活不久的,而阿呷会死得更快。我握着阿呷的手,平静地说,不要取。阿姆,我不愿用孩子的命换她的命,或是我不愿她去兹兹普乌的路上孤独,孩子应该陪着自己的母亲。
阿呷火化的七层木柴是我亲手一根根垒放的,没有让别人帮手。她静静地躺在火堆里,取代羊毛披毡的是永恒的时间,她被包裹住了,她和你一样,再也不会老去了。祭司选好了日子。对于阿呷的骨灰是埋在土里,还是撒在树林里,有了小小的争议,最终祭司把骨灰撒进了树林深处。不久后,一个起风的午夜,我的灵魂再次溜出了身体。它哪里也没有去。它站在开阔的原野上,像是一盏微茫时燃起的火把,并不准备照亮谁,而是随时都会熄灭,将自己变成荒寂的一部分。在它彻底暗下去之前,我轻轻喊了声,阿呷。
阿姆,时间好像慢下来了。月光把土地照得更冷了,天空是朦朦胧胧的灰,落起了小雪,是女人们躲起来在哭。我的右腿瘸了。有个快要死去的男孩趴在我的背上。路泥泞难行,我已经快走不动了。两个月前,我和五个男人离开了沙沙普村,去了战场,不是为头人争地盘,打冤家,是大的仇恨改变了我们的命运。我知道,你不会责怪一个勇敢的儿子。在经历了严酷的训练后,我们被送到了前线。在那里,远处炮声、枪声,轰得两耳嗡鸣;置身其中,是利刃和子弹穿肉的闷声、哀嚎。倒下的身体,一具交叠着一具,地面被抬高了厚厚一层,是尸体在开路,后面的人再踩着前进。没有人退缩。我是被炮弹给炸飞的,坠地前只看了一片血肉横飞烟火弥漫的景象,里面还飞出许多节血淋淋的残肢,落到我的四方。他们肯定都以为我死了,没有人把我抬走。第二天清晨我又活过来了,从压着自己的尸体堆里爬了出来,踩到一条不知是谁的右臂,它仿佛还有生命,紧握着一把刀。我的右大腿受伤了,动一下,就有血从伤口里涌出来。我不得不扒了一个死人的衣服,绑住伤口。
我没有方向地拖着右腿往前走着,去找驻扎的基地。一只手伸了出来,扯住我的裤管,声音微弱地说,带我走,带我走。我低头看到了一个瘦弱的男孩,衣服被深郁的血染透了,伤得很重。他告诉我他被刺刀插进了后背,等清理战场的人来了就会发现,这对彝人来说是耻辱的,他不想给自己的家支丢脸。阿姆,我答应带他走。我成了一个逃兵,带着一个懦夫。他太瘦了,趴在我背上的时候,还没有一袋粮食重,更像轻飘飘的鬼。为了不被人瞧见,我们进了那片散着薄雾的树林,四条腿努力维持着平衡。当倦意撵来时,我们就钻进灌木丛里眯一会儿。他不让我烧火,怕祖先会看见,还常常因自己的怯懦耻辱而痛哭流涕,背上的伤口渗出了更多的血,捂也捂不住。到后面,他已经完全不能自己走了,脸上像抹了一层白面粉,声音变得很轻,喃喃地念着什么。我把他整个背到背上。他的两条腿像扯开的面团,无力地垂着,跟着我的步子摆动。阿姆,现在我再也背不动他了,再多走一步,都可能会垮掉,只有死人才会越来越重。我把他放到地上,他果然已经没有鼻息了,嘴张得像被丢上岸的鱼,原本洁白的牙齿全发黄了,像生了锈。他从一个男孩枯萎成了一个老人。我听到了河水流动的声音,是不认识的河,它和尼日河不一样,水的腥味很重。我在附近找到根木头,一些还没干透的藤条,把他绑在木头上,再给自己鼓劲,用尽全力,把他和木头一起推到水里。河水会拖曳着他继续向前。那个方向,会远远地离开我们的土地。但我不想做流落异乡的坏鬼,我得回去。
阿姆,我正在学着唱从你嘴里飘出过的歌谣。战争突然宣布结束了,那群凶残的强盗退回了自己的岛国。我回到了沙沙普村,右腿瘸得更厉害了,裤子上洇满了露水。我把脚上的鞋丢进了尼日河里,换上了一双草鞋。好像是梦,有人在梨树下劈柴,黑色的影子在地上,高高地举起了斧头,一截木头应声倒下,破成了两半。他抬起头,喘了口气,手掌遮挡着刺眼的光芒,喝完了一碗水。水洒出了一些,被干涸的地很快咽下去了。梨树上结满了小孩拳头大小青涩的果实,叶子被晒得恹恹的,一片片软软地斜垂。我坐了一会儿,先去看了头人。头人老了,天菩萨上面有了白发,他让我继续给他放羊。我看了一眼自己的腿,无论怎么跑,也追不上那些羊了。头人说,别怕,羊也老了。羊确实老了,迟缓地啃着地上的杂草,一顿一顿的。和我一起从战场上回来的,还有一个男人,他的头脑混乱了,半夜跑到头人家里,灵活地躲开了拦住他的两个嘎西,双目暴龇,对头人大喊,在天亮之前,星星会一颗接着一颗爆炸,庆祝太阳的升起。头人被吵醒,让嘎西去叫他的家人把他带回去了。他被绑了两天,承诺不去头人家捣乱,才被放了。我在路上遇到过他几次。他一身破破烂烂,到处闲晃,身后跟着一条同样破破烂烂的老狗。狗还记得他,他冷时也常抱着狗,满头都长了跳蚤,不停地挠着。再后来,狗从树林里跑回村子,带回了他死亡的消息。他掉进了猎人用树叶树枝伪装过的陷阱,削尖的木桩刺穿了他的身体。那条狗在陷阱旁盘桓了许多天,不肯回家,被他的女儿牵回去,拴起来了。
在战场上死掉的男人,让村里多了四个寡妇。头人让我帮助其中一个寡妇,她是阿呷的表姐。我们在一起生了两个孩子。生儿子时头人把我叫到他家里喝酒,他还留了一坛阿呷酿的酒,那酒越放越陈,越陈越香。开坛时,头人咽了咽口水,脸上有不舍。我们从白天喝到晚上,从屋外回到了火塘边。屋子里氤氲着松脂燃烧的香味。头人醉醺醺地问,之前给阿呷粮食带回去酿酒,你们是不是都吃了?我也喝醉了,把真话全掏出来了,是啊是啊,阿呷肚子饿,我还偷您的羊奶给她喝。头人遗憾地叹了口气说,那是精挑细选的粮食,那坛酒要是酿了,肯定是村子里最香的酒。
两个孩子像麦子一样肯长,女儿跟着母亲做家事,儿子跟着我去给头人放羊。老羊生的小羊,也爱去冒险吃崖边嫩绿的青草。儿子负责去追它们,提着扑腾的羊腿就跑回来了,拍打了两下羊屁股,小羊咩咩叫唤,回到了自己母亲旁边,像在诉说委屈。我还是坐在那块石头上,喝着掺了酒的凉水,牙缝里都是甜的。太阳快落山了,日光沉淀为山头上浓浓的几抹血迹。家里的茅草房,静伫在半坡上,屋顶上铺了一层光。女儿从晾衣架上收下自己散发着阳光味的百褶裙,嗅了嗅。远处尼日河的水也染了光,洁净地涌流着。那晚,我躺在木床上,时间终于停住了脚步,聚到了我的身旁,像羊毛披毡一样盖住了我。我终于听到了外面落雪的声音,但我已经起不来了。
阿姆,你最喜欢下雪了,总是利索地穿好衣服就出去了。我悄悄尾随在后面。你站在院子里,仰头看雪,还没戴上帕子,黑长的头发披散,自顾自编起了辫子。我叫阿姆阿姆,想讨要几根落发。然后,你的微笑,你的泪水,全部都被我靠近的热度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