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与直觉
2016-11-28郅敏
郅敏
冬日的江西潮湿阴冷,没有暖和的地方。没有阳光时,屋里和户外一样冷;如有阳光,一定是户外暖和。而对于蓄势待发的白明来说,有没有阳光,在他心中都有一团温暖的、浓烈的、不吐不快的意气。
窗外,南方的山林凉风四起,没有北方山川的刺骨寒风,却也“树欲静而风不止 ”。风越吹越紧,吹进了竹林,竹子在风中摇摆,竹叶在林中荡漾、穿梭,如同水和青花原料沁入瓷土中。
白明手执毛笔,凝神聚气。毛笔裹挟着水和青花料,将艺术家的能量、对世界的珍贵感受和直觉,一一带入瓷土之中。时间,决定了一切,在思想带动下的行笔时而急促、时而缓慢,却都充满诗意。笔在坯体上停留时间的长短决定了瓷土吸入金属粒子量的多少,笔的运行轨迹决定了造型、线条、浓淡。笔墨(墨,泛指中国艺术介质。可以是墨、可以是茶、可以是岩彩、青花颜料、古彩颜料等等。)与造型,又是一盘大学问。疏密有致、浓淡不同,造型万千的创造性表达在他手中逐渐显露。山中的云气、鄱阳湖的水,微观花草、宏观银河、无尽宇宙……都在白明的笔墨中聚散。而所谓“笔墨精神”,是指艺术家在创造艺术的那一刻,所流露出来的“皮、肉、筋、血、骨”的物质状态与创造性的精神状态的合二为一。陶瓷,集合了中国人认识宇宙的基本东方元素:”金、木、水、火、土 ”,它们将全部参与到这场盛宴中,它们将与白明的“笔墨精神”在陶瓷艺术中相遇。精神、理想、物质,东方文化、当代表达,就这样聚合在了一起。
当白明笔端的青花料接触土坯的那一刻,水夹带着青花中的钴分子、铁分子以及其他物质在高岭土的结构中开始历险。一颗颗钴和铁的微粒钻入瓷土中,附着在瓷土内部的结构之上。水在高岭土的内部撞击着它的结构,如同这江西冬日裹挟着些许砂石、竹叶、寒草的风,在林中似乎漫无目的的穿梭。在白明意念和技艺驱动下的青花料,像涌动的风进入竹林,时而停顿舒缓、时而酣畅淋漓,与这个仿佛既清晰、又模糊的大千世界对谈。
时间是一个“要命”的东西,时间仿佛可以要所有东西的”命”,也可以给予所有东西”命”。时间,正是白明这二十多年来探讨的主要命题之一。陶瓷是需要时间的艺术,需要漫长的耐心体验。陶瓷和艺术家之间需要深刻地相互理解,才能接近彼此的核心。你越爱它,它越爱你。白明以三十年的光阴与陶瓷深交,沉浸其中,不能自拔。最终发现艺术家和陶瓷在相互改变,形成默契。
面对拥有深厚文化的中国陶瓷,白明博览群书积累修养,不动声色研读文化,波澜不惊体验生命,将自己的全部倾注在了艺术中。于是,艺术开始靠近自然的真理,既靠近造物的真理,也靠近精神的真理。真理不是一个片段,真理也不是一个结论,接近真理是一个无休止的、漫长的进程。只有完整地把生命过程靠近它,光芒才能显现。所以,我们如今看到的白明作品,是完全意义上的艺术家精神体验、审美理想、性格情绪的物化。或者说,白明的每一件作品,都是那一刻的“他”,无可返回、不可重复。白明用极大的勇气和牺牲,将自我和陶瓷凝聚在时空中,来探讨世界、接近真理。
当风吹过,或温度上升,水开始从泥土中蒸发,热量和风带走了泥土中大部分的水,泥又变成了土——只是这时的土已经介入了艺术家创造力的参与。此刻,白明仍然并不确定最终呈现出来的是什么结果。”人”的已经初步完成,他在等待“天”的回应。“天”,是即将发生的“木”与“火”的烧造参与,是气候、是湿度、是风云变幻,是一切人所不可控的、令人景仰的、看不见、摸不到,而又真实存在的意念和能量。它们在等待与“天地”进一步对话的聚变——烧造。
烧造,如同深山幽谷中的一声长啸,仿佛可以划破创造力的天幕,触探到新的世界。烧造见证了人类文明的一幕一幕,也见证了白明作品的升华过程。从窑炉的通风圆孔中可以看到,泥土、石粉在气体中燃烧,它们呈现出通红的、半液态的、半透明状态,那些被称之为“釉料”的硅酸盐物质也在燃烧,通过物的质变沁入坯体中,仿佛能够听到钴、铁的金属颗粒撞击瓷土纤维的声响。
持续三十年这样的工作成果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充满魅力的、白明的艺术。视觉艺术的魅力就在于难于言说,当然,用好的文字来描述美好思想的时候,文字会呈现另外一种美。但文字永远代替不了视觉艺术本身,当白明的视觉艺术触及到观者心灵的时候,观者仿佛能在艺术中领会出一丝真理。
这样看,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 2014年在巴黎赛努奇东方艺术博物馆,白明的个人画展与陶瓷艺术作品展引起法国艺术评论界如此高度重视、如潮好评;不难理解为什么他的展览被法国外交部及中国外交部同时纳入“纪念中法建交 50周年”的重大文化活动;不难理解在刚刚结束的美国国家陶瓷艺术教育委员会 50周年年会之际,再度隆重推出了白明的大型个展。
直觉对于艺术家非常重要。
艺术最初是由直觉开始,最终可能也是由直觉结束,中间的一部分留给了技艺、技术、手段、知识、文化等等。我看重才华,看重直觉和灵感。甚至可以说,在天赋的直觉和才华面前,后天的知识、学问这些东西几乎都是不堪一击的。艺术中可能最有价值的一部分有可能是艺术家直觉的保留,这是本能的一部分,也许是最宝贵的一部分。
白明有敏感的艺术直觉。这在与他的交往中都可以感觉得到。但直觉仅仅是艺术家创作的开端,艺术仍然需要具备超乎寻常的艺术能力。对于极为庞大的美术宝库,其中蕴含的信息量是巨大的,如何系统学习、融会贯通并加以运用,其难度可想而知。白明面向了两个议题。
其一,白明面向伟大艺术传统。二十余年来,白明从抽象表现到纯粹抽象,再到意向表现,他的油画、他的水墨、他的陶瓷,无一不是面对中西方艺术传统的对话和吸取。在这个过程中,对各种材料媒介的语言的把握,对艺术核心问题的追问,对热量转换、物质变迁的理解,都让他在审美、格调、认识、技艺等方面储备敦厚。艺术,虽然具有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的包容,但仍然有高下之分。中国文人一脉相承的耐心与浪漫,让白明隔着时空与世界的文明、文化、哲学、艺术相会,吸取其间的精华和养分。
其二,白明面向博大的自然。自然固然伟大,但自然不是艺术。艺术是人的物化或者外化,是人类参与自然、讨论世界的结果。自然,为白明提供了不竭的源泉:少年时余干小城河边的蛙声;青年时代激情的花前月下,遍览世界人文风景、自然风光,体验对大地山川的景仰;中年之后理性与感性交织,开始了对自然、对宇宙更深层的理解和感悟。自然让白明了解自我,建立艺术观与生命观。他说:艺术与生理密切相关,艺术表达要符合生理和精神的双重要求。这,就是他对自然、自我的态度。
当艺术家面对无边的自然和浩瀚的传统时,将如何处之。白明有他接近、学习的方法和路径。
转换,是一种具有伟大的、毁灭性光芒的方式。这种转换是人从物质到精神的转换,这个转换可以归结为所有人类的共性;也是从自然到自我的转换,这个转换可以归结为每个艺术家不同的个性。人的创造力,是这个伟大而浪漫的转换过程的核心。在共性与个性的基础上,白明以东方人独特的、含蓄的文化领悟力把“我”很智慧地“隐”在艺术中。
艺术自有规律。艺术中的“隐”,是为了“现”,或者根本不是为了“现”,但终有一刻仍然会袒露无余的显现出来。这个“隐”,就有高低之分了。中国人讲究不动声色,宛如自然天成,在“若隐若现”中呈现艺术家的创造力——中国艺术的精神之美豁然呈现。就像我们谈论白明的风格,或者笔法,这些都是“现”,但“隐 ”的是什么,“隐”的核心是艺术家看社会的角度、看历史的角度、看自然的角度。理解白明艺术的“隐”与“现”,才能更好理解他为什么将似乎看得很清晰的东西要做得不是那么清晰。
在这一点上,白明的艺术给予观者很大启迪。
因为艺术之伟大,核心恰恰在于它非常模糊,永远说不清楚。如同直觉。
直觉之后的力量是激情,是无尽的爱。激情才是创造力的核心,爱和光芒才是白明艺术的根本。如同与白明谈艺术与生命,谈至情深处,白明会短暂停顿、沉默,然后用心说:我,不能离开它。
我与白明先生相交二十三载,我还能清晰记得我们相识时彼此年轻的目光。时年我 18岁,白明 28岁,他当时刚刚留校任教,正在筹备人生中第一次个人展览。岁月,展示出才华,凝结出硕果。直觉,关照了文化,聚集了情感。时间,决定了酒的芳香和人生的聚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