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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人记

2023-10-23袁远

四川文学 2023年7期
关键词:老段老程

□文/袁远

1

覃玥病逝前的一刻,跟燕波说了一个秘密,一个关于她儿子的秘密。令燕波十分愕然。

当时覃玥的病床旁,只有燕波和芃芃。芃芃坐在床尾一张椅子上打盹,下巴垂到了胸脯上。小伙子27岁,覃玥的独子,大名段亦芃,小名芃芃。这么大的小伙儿,按说不该再叫他小名,可是这孩子长不大,不是身体长不大,是脑子不肯长,他先天智障,不管到多大年龄,都只是个孩子。

燕波一直认为,芃芃脑子的毛病跟他父亲有直接关系。芃芃的父亲、覃玥的前夫,叫段轶,是个诗人,更是个酒徒。段轶喝酒燕波见识过,半斤白酒只当漱漱口,一斤下肚依旧气定神闲,继续喝下去,才略显醉意。常年豪饮、千锤百炼之下,段轶酒量的顶峰时期,不疾不徐干掉两斤高度数白酒,照样自己走路,无需别人搀扶。

早年的段轶倜傥风流,高鼻梁,宽肩膀,写诗著文,倾慕他的女子不在少数。女人爱他,他也爱女人。实话说,那年月的燕波对段轶,也曾心怀遐思,只不过从未表现出来。段轶那样的男子,谁拿得住呢,即使是羞花闭月的绝世美人,心机深密的女中狠角,也未必将他把得定。当然了,燕波主要还是怕受伤。人说,过把瘾就死;可是死不了呢,岂不活受罪,还是离远些好。

35岁之前的段轶,身边女友川流不息,感情世界花落花开,时常旧花未落,新花已开。35岁那年,他忽地和覃玥走进婚姻。他们结婚数月之后,燕波才得知消息。那时候燕波和覃玥还不甚亲熟,照燕波看,覃玥的普通一眼可见,不是才女,不算美女,谈吐平平,举手投足和衣着打扮也不见令人惊奇的范儿。段轶咋想的呢?谁知道。

覃玥和段轶结婚次年,生下儿子,就是段亦芃。有几年燕波没见到过覃玥,当妈的人了么,不出来玩了正常。覃玥不出来玩了,段轶仍和从前一样,该聚会聚会,该喝酒喝酒,想喝到几点到几点,仿佛也没成家,也没生子。燕波再次见到覃玥时,覃玥已显出憔悴相,那年覃玥也就三十一二岁,消瘦,见老,气色不佳。说起时年4岁的儿子,覃玥潸然泪下,孩子四五岁了,喊个爸妈都喊不清。有人安慰覃玥,说一代大儒王明阳五岁才开口说话,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芃芃或是第二个王明阳,大器晚成。覃玥只是苦笑,泪眼婆娑。

那时燕波就认定,芃芃智障,老段脱不了干系。用得着说吗?他那么喝水似的喝酒,老天不给他点颜色看才怪。

芃芃7岁时,覃玥和段轶的婚姻走到了尽头。燕波这才发现,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覃玥,实则是一个扛得起事的女汉子。离了婚,儿子她独自一人养,任何事情都不求段轶;连儿子的抚养费,她都不指望老段。为了不指望老段,离婚之前覃玥就苦心孤诣,定要找份稳定工作,为这事她求助过燕波。燕波给覃玥帮忙的时候,心里还有些责怪,觉得这女子心大,要求多,既要工作稳定,又要上班时间相对自由,还想收入不错。仙女下凡啊?仙女下凡也得看清现实。后来才明白其中的缘故。

很长一段时间,燕波为覃玥感到不值,好比莫泊桑《项链》里的女主人公,为一串仅戴了一夜的假钻石项链,买了个极其巨大的单。《项链》里的女主,好歹是为自己的过失买单,项链是她自己弄丢的;覃玥生下芃芃这样的孩子,主要责任在她么?板子全落在了她一个人身上。好些年之后,燕波的想法才渐生改变。

燕波独身,无子,有过短暂婚史,短得如同只是到婚姻的领地里匆匆打了个卡。随着年龄攀升,倒有些羡慕起覃玥来,覃玥有儿子啊,弱智的儿子也是儿子,是活生生的人,母子朝夕相伴,彼此都是对方坚实的依靠。芃芃为中度智障,慢慢也能做点事,洗碗、洗衣、拖地,还学会了炒几个菜。一度他喜欢画画,尤爱画小猫小狗,画得有些意思。这份兴趣持续数年,覃玥便有意为长大成年的儿子求一份与画画相关的工作,要是能进美术馆、文化馆、少年宫这样的地方,打个杂也好啊。覃玥勇气可嘉,带着芃芃直接去找那些机构的负责人,当面陈情、请求;意料之中,没求到一丝运气。燕波也出手帮忙,遍找能找的熟人朋友,结果同样不出所料。覃玥对这结果只淡淡一笑,对燕波说,“我们没背景没资源,人家晓得帮我们值不上。”又苦涩一笑,说,她给芃芃另找工作,只要芃芃愿意,什么工作都行。

芃芃试过几份活儿,最终在一家餐馆里落下脚,做了个洗碗扫地的小工。芃芃喜欢上班,干活相当积极。覃玥从长远考虑,希望芃芃做个面包师。理想是到她退休后,开一家小面包店,以求儿子捧牢一个安稳饭碗。芃芃愿意么?愿意,非常愿意。为了儿子学会手艺,覃玥先行自学烘烤面包,亲自给儿子当师傅。燕波吃过他们母子做的面包,大赞,赞得芃芃满面发光,扯着嗓子说:“妈妈说我还得学习和练习,学会所有的步骤,烤很多很多的面包。”

“会的,芃芃肯定能行,到时候我第一个来你们店办卡。”燕波许诺。

谁能料到,覃玥没等到退休,距离她55岁生日仅一个月,竟殒命肠癌。

她的身体是去年春夏之交出的状况。疫情围困,上医院麻烦,一拖再拖,直拖到今年3月末,病重得万分扛不住了,才去的医院。检查结果出来,肠癌晚期,已发生转移,手术和放化疗皆不宜,唯保守治疗。说是保守治疗,治个啥呢?无非延捱时日。覃玥有个姐姐叫覃琤。其时覃琤在另一家医院,为自己女儿的事忙乱,她女儿是个大龄孕妇,突发急性肾盂肾炎。覃琤分身无术,顾不了覃玥。覃玥便请求燕波帮她办理出院,说,要死她想死在家里。

回到家,覃玥的状况平稳下来,燕波几次去探视,感觉覃玥的精神状态比在医院时好。正当她以为覃玥能平稳一段时日,覃玥又回了医院。燕波得知消息赶到医院,覃玥在病床上昏睡。她守着覃玥醒来,覃玥声气虚弱地说,她怕自己死在家里,让芃芃害怕。

隔天燕波再来病房,覃玥又说了几句话,恳请她以后多看顾芃芃。“芃芃有姨妈、有表姐,可是她们经常有自己的事……”

“我明白,我会的,你放心。”

“我欠你的情……”

“不说这个。放心好了。”

覃玥合上眼,再次昏睡过去。芃芃歪在椅子里也睡着了。燕波在覃玥床边坐了一阵,下楼去转了一圈,返回覃玥病床边时,见覃玥翕开了眼缝,要说话。

燕波把脸凑过去,覃玥问,芃芃呢?

“在。睡着了,我叫他?”

覃玥轻轻摇头,竭力睁大眼睛,瞳仁却没有亮光。燕波喉咙间涌出一股苦涩味道,覃玥这是灯火将熄,要走人了啊。她轻喊了一声覃玥,覃玥眼珠看定她,气若游丝道,“燕波,芃芃不是段轶的儿子。”

燕波握紧覃玥的手,覃玥这是恨段轶吧?恨那个人。他说,“我知道,他不配当父亲。覃玥,不想这个了,啊?”

覃玥合上眼皮,似攒了攒劲,重新张开眼睛,“我是说,段轶,他不是芃芃的亲生父亲。”

覃玥不是说胡话吧?燕波看着气息奄奄的覃玥,一张脸瘦得不成样子,皮肤灰暗,唇无血色,但面色平静,眼神也静,无有昏乱之状。燕波猛地意识到,覃玥说了一个秘密,一个她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

窗外光线一沉,好似老天抖了一下。芃芃不是段轶的儿子,那他是谁的儿子?他的亲生父亲是谁?覃玥又闭了眼,眉头渐渐拧紧,仿佛有把螺丝刀在狠狠拧她的眉心。她痛得很么?燕波按铃叫护士,好一阵不见护士过来,正要起身去找,只见覃玥撑开了眼皮,嘴里发出模糊的声音,是喊“芃芃”。燕波忙跟着喊,“芃芃,芃芃!”不及喊醒段亦芃,覃玥的手一颤,面孔定住,没了声气。

2

覃玥的后事,是燕波协助覃琤一块儿操办的。疫情期间,万事从简,无追思会,也没通知很多人,只芃芃、覃琤夫妇、覃玥供职的出版社的两个同事,加上燕波,到火葬场送别覃玥。

不到两个钟头,覃玥化作了一把骨灰。

覃玥走了,留下一个秘密。燕波试探着问过芃芃和覃琤,发现他们对这秘密一无所知。

这么说,覃玥只把秘密说给了她。

覃玥什么意图?希望她帮着芃芃寻找生父?希望她把这事告知芃芃?若覃玥有意告诉儿子,早该告诉了;即使以前不想说,是病发后转了心意,那么在走人之前,覃玥有足够的时间跟儿子说明,为何不说?

要么就是,覃玥希望她在适当的时候,把这事讲给芃芃。可是啥时候算适当的时候?还有,芃芃的生父知情吗?那人究竟是谁?燕波把记忆拉回到二三十年前,细细检索记忆的库存,不期然,翻检出阵阵感慨,无声唏嘘。当年一起在酒吧里喝过酒,在小餐馆聚过餐,在迪厅舞厅跳过舞,在某个地方聚过会、说过话,乃至在同一家报社共过事的人,而今大多没了联系,彼此都在时光中失散了。段轶也多年不见,快10年了。

段轶知不知道芃芃不是他儿子?燕波估摸,应该晓得。不然没法解释他过去的行为:做了父亲,他喝酒愈发上瘾;办了离婚,芃芃的抚养费他经常放空。芃芃八九岁起,燕波和覃玥的关系渐行渐密,遇到心情不好又不想跟人聚会时,她常去覃玥家里,看覃玥照料孩子,操持家务,跟覃玥坐一坐,心情便平和下来。第一次听覃玥说抚养费的事,燕波好不恼火,脱口大骂段轶。另一次,段轶半年没给覃玥一分钱,燕波听说后怒不可遏,当即要打段轶手机,找他要说法:你以为当个诗人就有什么特权么!被覃玥拦住了,“有什么用呢?”

现在回头看,原来一切事出有因。

倘若老段清楚段亦芃非他亲生,却从不说破,也算他有情有义。他知不知道芃芃的生父是何人?这事得当面问问。想到此,燕波便从手机通讯录中翻出段轶的号码,拨过去,一个平平正正的女声传来:“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她打给芃芃,让他从覃玥手机里找到段轶的名字,调出号码。芃芃一一念出那串数字,一样的,同一个号码。燕波又打程钦手机。程钦和老段,两人多年的老哥们儿;她跟老程也熟,但同样好长时间未通电话了。

也没联系上老程。他的号码倒不是空号,是手机关机。老程为啥关机?这时候燕波自己的事情来了,平台给她派来了单子。如今她是个持证的心理咨询师,入驻一个平台,接受平台派单。做线上咨询。去年入秋以来,平台派单量猛增,比过去翻了一倍,这天上午她就接了一单,此时又来一单。这次的来访者是个三十多岁女子,情感问题,情感问题后面纠缠着其他问题。女子话语绵绵不绝,说到时间到点,要求加单。再次说到时间到点,燕波方得以脱身。下了线做完笔记,只觉颈肩酸痛浑身疲惫,没精力再打程钦电话。

她是6年前考取的心理咨询师资格证书,是年刚好50岁。拿到证,她给一位开工作室的心理咨询师做了一年助理,待方方面面准备充分了,才开出自己的工作室。

这一行不好做。许多人至今没有为心理疏导买单的观念,不愿付费咨询。她执业头一年,来访者屈指可数,又因首次咨询免费,那年她几近颗粒无收。第二年情形稍好,也没好到哪里去。第三年下半年,她选择了一个平台入驻,开通线上渠道。

相比于线上咨询,她更喜欢线下,面对面。面对面更宜交流,效果更好。再一个,平台派单,哪怕派的单子多,咨询师累个半死,收入仍上不去,平台付给咨询师的费用很不合理。有什么办法呢,她一个半路出家的咨询师,想一口气吃个胖子也不成。这两年疫情影响,她的“业务”多靠了平台,不然真要失业了。

晚上她又给芃芃打去电话,问他明天多久下班,“明天是你妈妈的‘头七’,我们给你妈烧点纸。对了,你姨妈有没有说要跟你一块儿烧纸?”芃芃说没有。燕波说,“那明天你下班后我去接你,我们给你妈妈烧。”

“我没班上了。”

“怎么了?”

“我没班上了。”

“怎么回事啊芃芃?”

“今天上午我去上班,老板说,不让我上班了。”

燕波心知电话里问不出个名堂,便叫芃芃在家等着,挂了电话,拿了车钥匙,锁门下楼,开车往覃玥家去。不是覃玥的家了,现在是芃芃一个人的住处。

不消说,芃芃被他老板辞退了。这两年餐馆难做,生意萧索,老板裁人不奇怪。不过芃芃的老板一向对芃芃很关照的呀。“那老板两口子人好”,这话覃玥对燕波说过不止一次。疫情并非现在才开始,为何那老板偏在这时候辞掉芃芃?

芃芃在家里看电视,看上去情绪还好。燕波笑着撸了撸他的头,芃芃眼睛忽地发光,“燕阿姨你的手好软。”

燕波拉了芃芃坐下,让他说说上午的事情。芃芃眼睛不离她的手,“燕阿姨你的手好软。”

燕波听懂了他的意思:想让她再撸撸他的头,拉拉他的手。覃玥走了,这些亲密动作从芃芃生活中消失了。燕波默默叹口气,心说傻小子,你得习惯啊。拉住芃芃的手,换了个角度问他,他姨妈知道这个事不?

知道,芃芃给姨妈打了电话。覃琤怎么说?“姨妈叫我在家里好好给自己做饭吃。”

燕波拨通覃琤的手机。覃琤说,她给芃芃的老板打过电话,芃芃不是被辞退了,是餐馆出了个事,老板让芃芃回家待两个月,等事情处理完了看情况。餐馆出了什么事?老板没说。覃琤说,“那老板人挺不错的,这段时间给芃芃放了多少回假!现在人家是遇到事情了,不得已。不过……”

顿了顿,覃琤接着说,“要是人家那边的事情处理不好,餐馆开不下去了呢?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是吧?”

是的,是得做个备案以防万一,不能干等着。覃琤的初步打算是,若两三个月后芃芃回不了餐馆,她带芃芃去申请个低保。

申不申请低保的,另说;将来芃芃怎么过日子,这个事覃琤是什么主意?办理覃玥丧事期间,不便也没时间讨论这事,此刻燕波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另找时间当面谈吧。

燕波估摸着,覃琤让芃芃住到她那里去的可能性不大。眼下覃琤住在她女儿家里,照顾怀孕的女儿,等女儿生下孩子,她还得照顾婴儿,哪有精力料理芃芃?按说,最好的办法是给芃芃换个房子,搬到覃琤住处附近,但换房、搬家皆麻烦事,何况换了房,熟悉环境变成陌生环境,对芃芃并非好事,他也不会乐意。

“芃芃,这两个月不上班的话,你准备在家里做些什么?”

“我去钓鱼。”

“除了钓鱼呢?”

“我钓鱼,喂小猫。”

小猫是这个小区的流浪猫。芃芃喜欢猫狗,早先覃玥为儿子养过猫,第一只养了几年,跑丢了;第二只一样,也来个离家出走,不知窜去了哪里。覃玥不再养猫,芃芃便把热爱转移到小区流浪猫身上,常给它们投喂。

“你去钓鱼能注意安全么,能按时回家么芃芃?”

“我又不是第一次去。燕阿姨你的手好软。”

3

剪秋河由西北向东南穿城而过,河面不宽,水色暗沉,暗似老态龙钟,沉如磐石不动。尽管看着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它毕竟是一条活水,又经过这些年的治理,水质有所提升,河里的小鱼小虾顽强存活下来,河边的垂钓者也渐多了起来。走到一些河段,常能见到他们,三五成群,或单人独坐,一顶遮阳帽,一把折叠椅,守着竿,望着河,早也钓,晚也钓。

芃芃钓鱼,去的就是剪秋河边,固定河段,固定位置。他这爱好由画画而来。覃玥有段时间常带他去河边画画,见到别人垂钓,他也起了兴趣。覃玥为他置办了钓鱼行头,陪他去过几次,便试着让他自己去。芃芃钓鱼一向在固定地点,从不擅自更换地方。这孩子坐得住,一本正经守着鱼竿,能坐几个钟头,有人搭话,他礼貌回复,又认真,又热情;搭话人走开时若没说再见,他会起身追过去,大声说个再见,再走回来坐下。覃玥再三跟儿子强调:直去直回,不许跟任何人去任何地方,不能要任何人给的任何东西,尤其吃喝的东西,如此等等。虽反复强调,也不是完全放心;虽不完全放心,仍让他独自去,“他总得学会自己生活。”

为训练芃芃的生活技能,覃玥可谓用心良苦。覃玥的苦心没白费,芃芃会做饭炒菜之外,还会买菜、购物、记账,会在ATM机上取钱、存钱;电脑游戏、手机游戏他也会玩玩。某种意义上,他基本能独立生活。

这些天,燕波每天给芃芃打个电话,芃芃今天过得怎么样?挺好的,燕阿姨你今天过得怎么样?燕波说,我也不错。又问,芃芃今天有没有什么事?有啊,芃芃大声说,今天他钓到了5条鱼,或者钓到了4条鱼。燕波便赞他。

转眼到了覃玥的“二七”之日,燕波去到芃芃住处,在覃玥的照片前点了两支烛,没再烧纸了。然后和芃芃一块儿做饭。她对芃芃说,明天进入七月份,雷雨季要来了,到时候千万别去河边钓鱼,过了雷雨季再说。

“为什么?”

“以前打雷下暴雨的时候你妈妈让你去钓鱼吗?”

没有回答,芃芃手持锅铲站在那里愣神。燕波喊他一声,芃芃愣愣看向她,“我妈什么时候回来?”

燕波把燃气炉的火关小,转向芃芃,“你妈妈走了,去了另一个世界,回不到我们这里来了,这事我给你解释过的是不是?只有很久很久以后,等我们也去到你妈妈去的世界,才能见到她。”

“我要我妈回来。”

“这事我没办法啊芃芃。”

“我要我妈回来。”

燕波说,“你妈妈在的,只是我们看不到她,但她能看到我们。我跟你说啊芃芃,我相信你妈妈一定在某个地方看着你,陪着你,看你是不是在好好地过生活……”

她说话过程中,芃芃不停地转动脑袋左右观望,猛地露出恼怒的神气,“你骗人!骗人!你不是说我妈去了另一个世界吗?她怎么在这里?哪儿呢?”随即大声喊妈,对着空气一声接一声,喊得又急又气,喊得燕波伤感,“芃芃别喊了,你妈妈要伤心了。”

“她在哪儿呢!你叫她出来啊!你骗人!你胡说!”

燕波揽住芃芃的肩。芃芃个头不高,只高出她小半个拳头,而段轶身量不矮,覃玥也不是多么娇小的女子。从身高,从长相,芃芃确实不像段轶,他的生父究竟是谁?这时候她发觉芃芃安静了下来,垂着头,咕咕哝哝说,“我妈也骗人,我妈骗我。”

芃芃说,他妈说过要陪伴到他50岁、60岁。覃玥食言了,可那不是她的意愿,她抗不过命呐。覃玥还计划为儿子开一家面包店,按芃芃的思路,这也是骗他了。芃芃却没说面包店的事,他说,“我妈说要给我找女朋友的,为啥不给我找就走了?她骗我!”

给芃芃找女朋友?燕波问,“你妈啥时候说的?”

“我妈说过的。”

“你想要女朋友吗?”

芃芃点头,“我想要女朋友,我想娶媳妇。”

一双眼睛落到燕波手上,“燕阿姨你的手好软。”

燕波不接芃芃这话,吩咐他炒下一个菜,“找女朋友的事以后再说,我们先做菜,先吃饭。”

不一会儿,她又问了芃芃一句,万一找不到女朋友呢?她得给芃芃打打预防针,这个事难度之大可想而知,不能鼓励他抱太高期望。芃芃又问为什么,燕波说,有些事情没法心想事成,哪怕付出努力都可能做不到。

“芃芃你得长大啊,得学会处理生活中的各种不如意。其实你已经长大了,是个大人了,那就得像大人一样有担当。从现在开始我不叫你芃芃了,我叫你亦芃。”

亦芃又在愣神。突然他问,“燕阿姨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燕波笑着说,“燕阿姨是单身。”

“那你做我的女朋友啊。”

燕波呵呵笑,“我比你妈妈还大些,做不得你的女朋友。”

亦芃问为什么?燕波说不合适。亦芃说,“燕阿姨你做我的女朋友嘛,我们结婚。”

“谢谢你了亦芃,不可以。”

回家的路上,燕波琢磨这个事,段亦芃按年龄是该找女朋友了,脑子有问题不耽误他的生理发育。覃玥真打算给儿子找女朋友?怎么找?怎么都是个难。而今覃玥没了,越发地难。段亦芃是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会不会过段时间,他自己把这念头给忘掉?忘不掉呢?

到家后燕波给甘恬打去电话。这些年她保持往来的女友,一个是覃玥,一个是甘恬。甘恬交了个异地男友,年龄小她好几岁,两人是旅行时遇到的。眼下甘恬正在男友的城市,在那里度假。听她讲完这个事情,甘恬问,“你想当他的监护人么?”

“他有监护人,他有姨妈。”

“这就是了,这事该他姨妈管。”

“覃琤自顾不暇,再说我答应过覃玥,帮她照顾芃芃。”

“你打算怎么做?”

“没想好。”

她想过,通过相亲网站为芃芃试试运气,不过这事须得覃琤同意。覃琤同意了,事情依然麻烦,各种麻烦,麻烦不说,还可能出现意想不到的问题。

“最好的办法,”电话那头甘恬说,“帮那孩子找到他爹。他父亲不是在的么,找找嘛。”

甘恬说的是老段,段轶。燕波没跟甘恬透露那个秘密,老段不是亦芃生父的秘密。

“找到老段,你对覃玥和芃芃都算有交代了,仁至义尽了。”甘恬说。

“找不到呢?”

“找不到你也尽了力。”甘恬的声音斩钉截铁,“我建议你啊,这事你不要介入太深,介入深了,麻烦没完。你不是一个喜欢麻烦的人嘛,是吧?”

4

程钦的手机,燕波仍没打通,发去微信也不见回复,这让她感到不对劲。

她联系另一个朋友老巩,才惊讶地得知老程那头出了事,他的独生女儿遭遇车祸,被一辆车子撞成了植物人,时间是去年年初。

燕波失声惊呼。老巩叹息说,“老程的女太不幸了,人家规规矩矩走在斑马线上,哪晓得遇到一辆疯叉叉的转弯车。听说那个车的速度也不是多么快,本来不至于把人撞得很严重,霉的是,老程的女被撞出去后,脑袋正好磕在马路牙子上,那个地方又正好有个缺口,就有这么巧!”

“老程的女儿不是在北京工作么?”

“是啊,她回来过节嘛,结果……唉,老程就那么个女,太不幸了。”

程钦的女儿燕波几年前见过一面,一个漂亮洒脱的年轻姑娘,漂亮又出息,海归,法学硕士,在京城一家国际贸易公司做法务经理,向来是老程夫妇的骄傲。那么个风华正茂的女子,成植物人了?

“现在是什么情况?”燕波问。

“我也有快一年没见到老程了。出了那样的事,什么安慰话都是轻飘飘,老程也不想听人安慰。唉,唯一的女啊,老程老了一大截。”

“怎么能联系上老程?”她告诉老巩,老程的手机打不通。

“他就是不想跟人联系。”

燕波默然。

老巩问,“你还是一个人吗?”

“是啊。”燕波拉回话头,问老巩,“老程的女儿还在医院吗?”

“可能在,去年9月份我去医院看过他们,那时候他女儿还躺在医院里,但也不好讲。”

不好讲是什么意思?是说老程的女儿走人了?老巩说,那倒不是,老程夫妇把女儿带回家也可能。燕波默叹,植物人哪,老程夫妇受得了么?那夫妇俩已六十开外,遭遇如此变故,多么惨痛。老程的女儿住哪家医院?医院住院部的哪个病区?说完这一段,她又问老巩,能否联系上老段。

老巩嘿嘿一笑,“你都联系不上,我更联系不上。”说他跟老段只是酒桌上喝过几回酒,平时没联系,“你找他做啥?”

燕波简略地说,有事。

“燕波哪,”老巩笑说,“你不要光想着找老段他们,你也找找我么。”

“我们这不是在说话吗?”

“你要是不找老段他们,不得来找我。这不对啊燕波,很不对。你要把我放在你的联系人名单上,不要长久不联系,不要一年年的不打电话。”

这老巩啊,六十多岁的人了,说话还跟几十年前一个调调。燕波暗叹这老头心劲儿大,精神好,嘴里不由得笑出了声。到底是老朋友,怎么聊天都是个轻松。她心说,你不也没跟我联系么。这话似被老巩听到,“我不打电话呢,是怕你不方便。”他说。

两人再聊下去,老巩说他离婚了,又是一个人了。为啥要离,燕波没问。他这是第二次离婚了吧,他想过一个人的生活?

老巩哈哈一阵笑,“又不是四十岁之前了,四十岁之前一个人过没问题。现在我这个年龄,家庭、伴侣很重要。人老了不能太孤单,太孤单了要短命。”

这话老巩说得严肃,倒叫燕波听笑了。老巩以前说话不是这种风格,可见人到底是被年龄管着的,他还是有变化。想当年,老巩是只花蝴蝶,只恋爱,不结婚,跟段轶有一比。不同的是,老段是被女子们追求,总有女子向他主动;老巩没这待遇,他得去追别人,追到即撒手,不跟人家长久,更别说结婚。直到他挨边40岁。那年他遇到一个泼辣女子,每次他想抽身开溜,总会落下一头一脸的抓痕。老巩浑不吝,额上脸上被抓破几处,他赫然贴上几条创可贴,带着横七竖八的胶布条,该去哪儿去哪儿。别人盯他,他反瞪别人,“没见过?”指头点击脸颊,“创可贴!”转过年,他跟那女子办了证。

燕波笑了笑,问老巩,是不是又要结婚了?老巩感慨,一言难尽啊,“哪天我们一起喝个茶?”

挂了老巩的电话,燕波继续打了几个电话,找到另外两位朋友。对于程钦女儿的情况,他们所知与老巩说的差不多。其中一个叫老方的,提供了关于老段的一点信息,说他到什么地方戒酒去了,一个小镇。哪个小镇老方怎么都想不起来,“老了,记忆力给狗咬了。”

又说,“这个事情老程最清楚。”

还是得寻找程钦。燕波跑了一趟老巩说的医院,没找到。当班的几个护士倒是记得老程夫妇和他们不幸的女儿,说他们去年初冬时节办的出院。老程的女儿苏醒了么?一位看着稍年长的护士说,“哪有那么容易。”

老程的女儿是转院了,还是回家了?护士摇头,表示爱莫能助。燕波走到走廊尽头,窗外只一块淡淡的天空,阴得好似略使把劲,就能拧出水来。雷雨季近在眼前了。

隔天她接到段亦芃电话,亦芃问她何时去看他。

“过几天吧,”燕波说,“这几天燕阿姨有事忙。”

“燕阿姨你来看我嘛。”

“亦芃,这两天去钓鱼了吗?钓到几条鱼?”

“今天没去。我不想钓鱼了,我要找女朋友。燕阿姨你来看我嘛。”

段亦芃央求的口气叫燕波不忍,跟他约定,后天她去看他,一起烤面包。芃芃十分快活,“好啊。”挂了电话没一个钟点,亦芃电话又来。

“姨妈说明天要带我去办事情,明天去,后天也去,要办好几天。”

什么事情?亦芃说他姨妈说的,是一些必须办的很重要的事情,得抓紧办,“然后我表姐就要生小宝宝了。”

“那你好好跟姨妈一起办事情,我们改天做面包。”

放下手机,燕波心里一阵松快。甘恬说得对,她独身一人惯了,不喜欢有太多麻烦事。

5

覃琤带着段亦芃去办理的,是覃玥的一些身后事,注销该注销的证件之类。

等那姨甥俩办完这些事,雷雨挥师前来,狂风开路,电闪雷鸣。今年这第一场雷雨是在初伏前的一天,伴随傍晚的降临到来的。正当雷暴在低垂的空中大跳霹雳舞,不断撕裂沉沉乌云的当儿,燕波手机叫响,是亦芃。燕波掐断电话发去短信,告诉他打雷暴时不能接打电话,危险。

不知亦芃是没看到短信,还是不会看,他电话又来。此刻急促的雨点陡转为倾盆暴雨,下得轰然有声,空中不时扯火闪、打闷雷,燕波再次掐掉来电,发去微信语音。没一会儿电话又来。燕波拍拍脑门,对着嘟嘟叫的手机叹道,“拜托了小子,消停点吧。”

等到雷电转弱,她才回拨亦芃的手机。亦芃问,“燕阿姨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又说,姨妈带他办的事办完了,“燕阿姨你明天来看我不?”

“明天恐怕不行,”燕波告诉他,雷雨要持续好些天,“等雷雨季过去之后吧,好吧芃芃?”

不留神她又喊出了他的小名。

第二天中午,雷电和大雨都减了声势,亦芃又打来电话,说不打雷了,雨也小了,“燕阿姨你来看我吧。”

燕波解释,雷雨只是稍微歇口气,还要持续的。

第三天、第四天,一旦雷电稍息,雨势转小,亦芃就打来电话,央她去看他。燕波说再等几天,他说,“那我去看你呀燕阿姨,你能告诉我怎么坐车吗?”

他说话彬彬有礼,带着孩子般的直率和热情,燕波却感到了头疼。这孩子挺顽固啊,不好办。

她一度转过这么个念头:和芃芃建立一种不是母子、情同母子的亲密关系。她羡慕过覃玥有儿子啊。现在看来,是她想简单了,她没有覃玥的耐心,没有覃玥鞠躬尽瘁、付出一切的精神,毕竟她不是亲妈。

不能奢望什么情同母子了,但也不能不管芃芃,她答应过覃玥的。如何在段亦芃脑子里灌输一个保持距离的观念?没等她想出好办法,覃琤联系她了。电话里几句寒暄之后,覃琤说,想请她帮个忙。

“请你帮我找一下那个姓段的。”

燕波沉吟,覃琤说,这些天芃芃闹着要找女朋友,“我现在哪有精力顾这个,再说他这个情况,怎么可能嘛。”

可能性是有的。燕波上网查过,智障人士登报或上网相亲的大有人在,也不乏成功的例子,只是这需要监护人全程“陪跑”,为之张罗,为之把关,要付出大量的时间精力。覃琤这话的意思,分明是要把这团麻烦丢给段轶,她的理由当然很充分。

“我找过老段的。”燕波把寻找经过大致说给覃琤,覃琤听罢长叹,“你说吧燕波,覃玥找的是个什么人!当初……算了不说了。”

燕波晓得,覃玥和她姐姐说不上亲近。或许早先她们的关系是亲密的,各自结婚成家后,渐就疏远了。当年覃玥执意嫁给一无所有的段轶,她父母和姐姐的气恼和失望可想而知,越了解段轶,他们越是生气、痛心。后来覃玥生下儿子,她父母(主要是母亲)也来帮忙照看,在覃玥家里来来去去住过好几次,然而双方之间非但不曾冰释前嫌,反倒生出更多的矛盾。前些年,她们姐妹的父母先后离世,姐妹二人的关系依然是个不冷不热。有次,覃玥跟燕波说到她姐姐,难掩几分伤心地说,覃琤从来记不住芃芃生日,“这么多年她没有一次主动说过,芃芃该过生日了吧,怎么给芃芃过个生日?”

覃琤女儿的预产期快到了,燕波说,“你先忙你那头的事,我这边想办法再找找老段。万一找不到……”

“他是个活人,怎么就找不到?”

这话颇有责怪的意味,覃琤大概意识到了,转圜说,“我是说他那种人太奇葩了,一把年纪了还东窜西跑,戒酒哪儿不能戒?我看哪,什么戒酒不戒酒的,只怕是借口。我就奇了怪,芃芃是他儿子,他啥事不管就不说了,几年不来看一眼,说得过去吗?叫个人吗?”

燕波没说话,没说出覃玥的秘密。

覃琤嘟嘟囔囔说,“反正吧,我只能有多大力尽多大力。我又不是万能的。”

燕波说,“你先忙你的事,等你有空了,我们约个时间,一起商量一下怎么安排亦芃的生活。”

“麻烦你了燕波,尽量帮我找找那个人吧。”

燕波也希望找到老段。找到老段,说不定就能找到段亦芃的亲爹。她歉疚地意识到,寻找老段,寻找亦芃的生父,她不全是为了亦芃和覃玥,她和覃琤一样,也想摆脱麻烦。

可是,这是人之常情啊。

6

段亦芃一路小跑过来,“燕阿姨!”

燕波笑笑,情不自禁撸了一下他的头,不等亦芃说话,拉开后车门,拿出一小袋面粉,让他拎上;又拿出一个提袋,自己拎着。提袋里装了鸡蛋、牛奶之类。电话里她和亦芃说好了,今天一起做面包。

两人拎着东西上楼。覃玥的照片仍摆在客厅的电视机柜上,骨灰盒依然放在她生前卧室的床头柜上。覃琤啥时候给覃玥找墓地,让她入土为安?燕波没问亦芃,估计这事尚未跻入覃琤的日程。她点了两支红烛,供在覃玥照片前,默默看了看这位已别人世的好友,转身招呼亦芃做面包。

她让亦芃找个大号的盆子来揉面,说今天多做一点。她心里有个想法,如果亦芃的手艺成熟稳定,又乐意每天制作,她打算问问朋友熟人,愿否进行订购。计划可行的话,亦芃便有事可做了。不过这个事情草率不得,必须计划得万无一失,否则万一某个环节出现问题,有得麻烦。

做面包的时候,燕波一旁观察,亦芃的每个步骤都有板有眼。面粉他一勺一勺舀出来,一勺一勺数好;这么多面粉,该加几个鸡蛋、多少牛奶,他要计算,然而半天算不出来,“以前我和我妈没有用过这么多的面粉。”燕波帮他算好,总不可能这个时候给他补一堂算数课吧。实话说,他能数几个数、做做最简单的计算,覃玥已是功莫大焉。得到数字,亦芃才又高兴起来,往面粉里打鸡蛋,加牛奶、砂糖和酵母,样样必求精确,做得一丝不苟。燕波心急也没奈何,只能由着他的节奏。总算揉好面,饧上,燕波舒一口气,亦芃快活地说,“燕阿姨你每天来和我做面包吧。”

“来不了啊亦芃。你愿不愿意自己做,每天做?”

今天他速度慢,因为制作量比往常大,以后他应该会快些。

亦芃当然愿意,“燕阿姨你来和我一起嘛。”

“你自己做不行吗?”

他嘟嘴,再次央求,一个劲儿地央求,希望她天天过来。燕波暗自庆幸没把先前的想法说出来,就是找人来订购面包的那个想法。算了吧这事情做不得,至少单凭她一人协助段亦芃,这事没法做,否则她一准被套牢。她对亦芃说,“我们不用每天做面包的,是吧?”

“做嘛,燕阿姨你来嘛。”

他表情兴奋,充满渴望。燕波摇头,“行了不要再重复这个话了。我说过的,没法天天过来。”

亦芃低下头去,满脸的兴奋烟消云散。燕波想要说点什么,转念打消念头。让他逐步适应吧,适应这种处境,不被满足、孤单一人的处境。这的确有些残酷,但如果他不能习惯,只怕处境更糟。

面饧好,亦芃撂挑子了,不做了。怎么了呢?他只说,“我不做了。”燕波说不可以半途而废,不然面团要浪费了,面团发得多好啊,蜂窝密布,闻着都香。亦芃不理会,闷闷不乐坐在沙发里。燕波只好也坐下来,让他说说这是为什么,她想听听他怎么说。谁知亦芃一开口,说的是,他要找女朋友,他要娶媳妇。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燕波哭笑不得,耐着性子跟他说,这件事得等他姨妈有时间了,由她来安排。“我们耐心等一等。”

“姨妈说她没有时间。”

“现在没有,以后会有,我们得等。”

“为什么要等姨妈?”

燕波说,找女朋友和结婚都是大事,这事需要筹划,尤其需要把关。亦芃问为什么,燕波说,“要是找到一个对你不好的人,你也不会高兴呀。”

“燕阿姨你对我挺好。”

“两码事。”

啥叫两码事?燕波以拳击额,苦笑不已,又不得不使劲拽住快要耗尽的耐性,跟他做解释,不光解释啥叫两码事,更要说明结婚是怎么回事,婚姻中可能遇到什么问题等等,还得尽量往浅显里说。自己都觉得说得絮絮叨叨,像个老太婆了。说话间,亦芃向她挨拢过来,寻求保护似的,将头靠在她肩上。

“燕阿姨你的头发好香。”他的鼻头凑到了她后颈项。

燕波偏开脑袋,“好了,我们做面包去。”

正要拉他起身,亦芃的一只手一下按在了她胸脯上,孩子气地快速按了几下,眼里放出光来,“呀!”

燕波一把扯开他的手,“嗨!不可以啊!”

亦芃乞求,“求求你燕阿姨,让我摸一摸,好软。”

“胡闹!”燕波严肃,“我说了不可以这样!我要是你妈我就打你了!”

“我妈不打我。”

“你妈要是看到你这样,不打你才怪。”

亦芃忽地伸手抓扯她衬衣下摆,燕波快如闪电地按住自己衬衣,两人拉扯起来。亦芃嬉笑着,鼻息咻咻,目放金光,满脸通红。这可太荒唐了。燕波挡开他,吼他,这小子竟有一股蛮力,手舞足蹈一意孤行,要扯开她的衣裳。燕波挺恼火,情知不可这么闹下去,放开嗓门厉声一喝:“段亦芃!”

这小子一愣,又嬉笑起来,青蛙跳水似的往她身上一扑。被扑倒在沙发的燕波立刻兜头给了他一掌,下手很重,段亦芃哇地就哭了。她又打出几巴掌,收不住手似的接连打出去,段亦芃被打蒙了,燕波也有点蒙,不知怎的,眼泪唰地奔泻出来。

7

燕波又给一些朋友打出电话,向他们打听段轶和程钦,她得找到他们。问了半天,一无所获。

打听不到老段,燕波不奇怪,当年段轶深入结交的多为女子,因情生恨或生怨的缘故,女子们纷纷风吹浪打去了;程钦则是个颇有人缘的人,为人宽厚,待朋友热心,与他亲密的人不少,竟也没人联系得到他。而对这个联系不到,人人表现得泰然自若,燕波不由唏嘘。

她和老巩见了一面。老巩把她约到茶馆,见面就说,“燕波,你老了,比上次见面又老了点。”

燕波平平静静一笑,“谢谢你直言不讳。”

“相对而言相对而言。就你的年龄来说你还是显年轻,对我来说,你就是年轻人。”

老巩比她大五六岁,或者六七岁。要说显年轻,他倒是叫她意想不到,一身潮牌运动休闲装,一双白得亮眼的品牌慢跑鞋;头发染得黑亮。老巩早先是不讲究穿戴的,洗得变形的T恤,染了油渍的夹克,掉了纽扣的棉服,毫不在乎地往身上一套。而今打扮起来,还真有几分老来俏。

燕波笑起来,晓得他说年龄话题,是想让她留意他的年轻。她留意到了的,少不了赞他。老巩像对这种恭维已然免疫一般,直接忽略,接着前面的话头说,“但你还是要抓紧。”

“抓紧什么?”

“抓紧找个伴啊。”老巩的神情郑重、恳切,“人老了,要有个伴。你还不算老,但也快了。年轻时候,热闹靠朋友;上了年纪,还得靠伴侣。”

老巩说,到一定年纪,朋友就靠不住了,病的病,死的死,要么隐身了、不知所踪;不病不死没隐身的,呼朋唤友的火力也不足了,即使火力尚存,一起耍也要考虑风险系数了。他提到老方,说老方退休前,那么积极地鼓动朋友们抱团旅行,一次次跟人说,退了休,大家组个车队开出去,满世界走。车队是组过,也开出去过,就那么一次,再无后续。为啥不继续呢?老巩说,万一出点什么事,比如半路上哪个心梗了、脑梗了,要不然什么老病发作了,牵头的人要担责,其他人也脱不了爪爪。这种事是出过的,前车之鉴,警惕为妙。六十到七十岁之间的人,即使看起来还精神着,实际上身体已经虚火了。

“所以最稳妥的,还是自己耍。我是说,夫妻两个自己耍。”老巩举出几个例子,皆夫妻二人开车在外游玩,几多逍遥。又说,某对夫妇买了旅行车,某对夫妇将小车换成了房车,听说老方夫妇也准备买房车。

燕波抿嘴笑,“稳妥”二字从老巩嘴里出来,让她忍俊不禁。好吧,既然如今的老巩已被年龄招安,看重伴侣了,热爱二人世界了,为何要离婚?听到这一问,老巩笑而叹息,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莫得法。”

原来是他那位夫人,应该叫前妻了,莫名其妙迷上了一个男主播,早晚捧着手机刷视频,夜半三更了还在跟对方聊微信。老巩手一挥,“我理解,哪个年纪的人都有权利鬼迷心窍,我赞成。”

所以就离婚了?

要不然呢?老巩问。

燕波暗想,这事怕仅是个导火索。至于深沉原因,她没多问,那是人家的隐私。老巩说下去,说他前妻,“一把年纪的老姆姆了”,何止是刷视频、聊微信,她一次次给那男主播打赏,亿万富婆一般,赏得天崩地裂,家底几乎给她打空。“你说她是不是疯魔了?”

他们是三年前离的婚。三年了,老巩没找到合适的人?老巩感慨,路漫漫其修远兮。起初他以为找个伴不难,首先他无牵无绊,父母已西去,自己没小孩——他和第一任妻子没生育,第二任妻子和前夫有个孩子,那不是他的;再者,他有月月入账的退休金,身体状况也不错,关键是他本人“秀外慧中”,这等条件,老头中一等一的,在半老不老的孃孃们面前,当是抢手货吧。

天晓得,这事把老巩整出了牙痛,口腔溃疡。老巩手指敲敲腮帮,“我一口牙齿久经考验的,就这两三年,掉了好几颗。”

猛地张开嘴,“你看嘛。”

这老头,返老还童了么。燕波没细看他黑洞洞的口腔,笑着点头说“嗯嗯”,表示看见了。老巩开始说他相亲的事,说得兴起,把一次次相亲说成了一幕幕喜剧,叫燕波听得直乐。最后老巩总结说,年轻时他无心结婚,遍地都是要跟他结婚的人;现在想成个家了,居然到处找不到人了。

燕波笑说,“是你要求高。”

老巩不同意,说他不断在降低要求,他的要求接连瘦身,都瘦成麻秆、瘦成灯芯了,还要怎么样?“你说到底是我的运气不行了呢,还是这个世界不行了?”

旋即对她嗔道,“你要早点联系我嘛,我也不得受这些折磨了。”

他这是玩笑话。燕波听得出,老巩也是借着这玩笑向她递送橄榄枝。她该不该考虑一下?却本能地觉得不靠谱。她踌躇间,老巩直接把话挑明,说他们两个知根知底,年龄般配,啥都般配,干嘛不试一试?

“老巩,”燕波回说,“你还是继续相亲吧。”

老巩不是对这个提议,而是对她所持的态度表示失望,说她太冷静、太理智了,这是她的优点也是缺点,为啥不能偶尔头脑发热一下?他俩说笑之时,燕波明确了先前的直觉:老巩尚未过足相亲的瘾。嘴上他说相亲相厌了,伤心了,再不想受那份罪,但是看看他这精神头吧,哪是刀枪入库的架势。

“说不定下一次,或者再下一次,你就遇到意中人了。”燕波含笑说,不要因为她错失他的好姻缘。

老巩把她看了好一阵,慢吞吞浮出一笑,“下次我再约你喝茶,你是不是要拒绝我?”

不会,燕波诚心道。

“那就好。”老巩说。

8

燕波通过微信给程钦发过两条信息,说有事找他,请他联络她。

她想好了,若一直得不到老程的回复,以后每半个月她给他发条信息。除此之外只能等待,还能做些什么呢。

她父亲过八十四岁大寿,她去了一趟父母居住的小城,待了一周。从父母家返回的路上,燕波默了一下日子,距离上次在段亦芃住处发生的事,已过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她没给亦芃打过电话,亦芃也没找她,他似乎明白自己做了错事,静悄悄地不吱声了。

要不要给那孩子打个电话,燕波颇费思量。那个事情已经过去,她内心对他并无多少怪罪,人之本性啊,那孩子无非不会掩饰罢了。只不过想到他那满脸通红的样子,她心里难免膈应,说不清是种什么感觉。她没去分析自己的心理,天气炎热,身体易乏,脑子也迟钝。节气过了立秋,眼看要走到末伏,热劲儿倒超过了六七月份,空气早晚都是滚烫的,人都要给蒸熟了,哪有心思动脑筋。

覃琤也没打来电话,问她寻找段轶一事的情况。很好,大家都平静一段时日吧,都安静会儿。

这天上午她完成一单咨询,查看手机时,见有未接来电,号码是陌生的。电话回过去,是一个没想到的人,李闻樱。

燕波挺高兴。

李闻樱问,“听说你在找段轶?”

她刚说一声是,李闻樱又问,“找到了吗?”

“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燕波问。

“我也在找他。”

燕波本以为李闻樱知晓老段的下落,她最后一次见到段轶的时候,李闻樱和他在一起。他二人的故事说来话长,曾分分合合好几度。这么说他们又分开了,啥时候的事?燕波却不好张口就问,她和李闻樱没有私交,从不亲密,年龄也有差距,她年长近10岁。以往她俩有限的交往,多是在闹哄哄的场合,咖啡吧、酒吧、饭局。燕波印象里的李闻樱,爱热闹,爱酒局,抽烟喝酒不让须眉,又有点故弄玄虚,说的话没人清楚哪句真、哪句假。而她,李闻樱,显然是把这故弄玄虚当作一种性格魅力,喜欢时不时挥洒一下。

李闻樱有什么办法找到段轶吗?听筒里飞来扑哧一笑,“人找人,找死人。”

随即她转了话题,问燕波都跟谁还有联系?这个“谁”,指的是她们共同认识的昔日老友;又问燕波这些年在做些什么?接连问了好些问题,却没再提一句段轶。燕波听了出来,这女子不是认真找要老段。多年前燕波就怀疑,李闻樱跟老段厮缠,不过是好胜心使然,好胜心加好奇心,要一遍遍验证自己捉拿人的本事。李闻樱多聪明的人,怎可能步覃玥的后尘,让自己陷入人生窘境。可要说她聪明,何以反复跟老段纠缠不休?这一点燕波想不明白。

这时李闻樱提到了覃玥。她听说覃玥没了,对之她奉以轻淡一叹,不做停留地问起了段亦芃,“覃玥和段轶有个儿子吧?”对。“他现在跟谁住?”自己住。“他自己?一个人住?”是啊。“他叫……”段亦芃。

李闻樱说,她想去看看段亦芃,问燕波要电话。

以李闻樱的性格,她怎么会有这个兴趣去看段亦芃?但燕波没多问。有人去看看亦芃,好事,她把号码给了李闻樱。

挂了电话回味起来,燕波觉得李闻樱也有变化。以往李闻樱说话,声调每每抑扬顿挫,听起来有股既天真又傲骄的神气劲儿,仿佛她永远青春洋溢;如今她说话还那么抑扬顿挫,可是那股劲儿没了,代之以某种心不在焉的消沉、某种不知所向的茫然。

时光在每个人身上都会留下印迹,不会漏掉一人。

李闻樱真会去看亦芃吗?她会对他说些什么?她是否知道亦芃身世的秘密,她了解什么吗?隔了几天,燕波给亦芃打去电话,无论如何她得过问一下。电话接通,亦芃欢喜的声音扑过来:“燕阿姨!”

不等燕波问话,他主动报告:“樱姐姐来看我了!我们一起吃的饭!”

樱姐姐?行啊李闻樱,樱姐姐!这倒是李闻樱的风格,她是那种不肯对年龄认账的女人,当然无可指责,这关别人什么事呢。无疑段亦芃对这位从天而降的“姐姐”十分满意,“姐姐”陪他说话,说了好多的话。他们说的啥呢?不外乎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李闻樱有兴致聊这些?早年,对于聊天乏味、说话啰唆的人,不管熟与不熟,李闻樱连假装听一听的兴趣都没有,她不会为这些人浪费时间。这女子改头换面了么?

亦芃又说,樱姐姐说了,要陪他去钓鱼。

燕波越发地吃惊。这大热的天,李闻樱图个什么呢?她果真改头换面了?人常有叫人意外的一面。又或许,她也抱有燕波原先的想法,想跟亦芃建立一种情同母子的关系?不,不是母子,是姐弟。她缺弟弟?

“她还说什么了,你的樱姐姐?”

“樱姐姐说了,她愿意陪我玩。别人不陪我玩,她陪!”

“还说什么了?”

“樱姐姐特别好,樱姐姐漂亮,最漂亮。”

好吧,好吧,“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9

老巩又约喝茶。

上次喝茶时,老巩说她太冷静、太理性——这话背后的意思燕波清楚,这是说她骨子里是个豁不出去的人。

没错,至少不全错。

年轻时她显得洒脱不羁,对于很多人看重的东西,诸如升职啦、头衔啦,从不觉得有啥要紧。她在报界工作将近20年,即便按资历,也该升个一官半职,没有,那颗糖始终没落到她手里,她也不曾愤愤不平,算个啥事呢,能值几斤几两?到了50岁,她痛痛快快从报社辞了职。按说都到了50岁,退不了休也有资本清闲了,轻轻松松混个几年,拿到退休金,爱干嘛干嘛,这是对她最有利的图谋,她还是辞了职。

离婚她也离得痛快。

然而在某些事情面前,她的确豁不出去。比如老巩跟她提的这事。

上次老巩提的时候,她觉得不靠谱,倒不是说老巩没诚意,是她认定,这老头还留恋着他的相亲“大戏”,不甘心退出,痛并快乐着么,抓紧享受最后的晚餐。老巩好像读出了她的心思,有意要打消她的顾虑似的,自上次见面至今,每两三天给她打个电话。

早些年,燕波认为婚姻等于画地为牢,感情依托和囚徒境遇乃一枚硬币的正反面。而今走到人生晚景的大门口,想法变了。没法不变,这个年纪再不比从前,精力走衰,朋友离散,又不上班了,见不着几个人了。她倒是仍做着工作,却不时感到心里发闷,身边最好的两个朋友,覃玥没了,甘恬呢,明年一月份办退休,办完退休,她就要移居到男友的城市,将来见面就难了。是可以打电话聊微信,那能代替见面么?

她又赴了老巩的约。

茶水送上来,老巩喝茶说笑告一段落,才告诉她,他一个朋友两个多月前在仁爱医院见到过老程。

哪个医院?

仁爱医院,老巩说,那是一家康复医院,位于城西三环外某条街上。燕波心中一喜,“嗨你个老巩,咋不早说。”

“早说晚说都是说,医院又不会跑掉。再说了,不晓得老程的女是不是就在那儿住院。”

老巩是昨天遇到他那个朋友的。但那朋友并没和老程说上话,他是隔着一段距离看到的老程,看到的同时,电话来了,等他接完电话,已不见了老程踪影。

燕波要去医院找人,没心思喝茶了。老巩结了账,和她一起去到仁爱医院。两人楼上楼下跑了一圈,无果,没找到要找的人。

或许老程的女儿住在别的康复医院?燕波点开手机,查询市里另有哪些康复医院,老巩在她旁边说,该吃晚饭了,饭是要吃的,先吃饭。

坐进餐馆燕波猛然想到个事儿,段亦芃的“休假”超过两个月了吧,他老板有没有叫他回去上班?恐怕没有。那孩子是不是把这事给耍忘了?老巩和她商量着点完菜,等上菜的间歇,她发觉老巩好一阵没说话,他半垂着头,默默喝着餐馆的免费茶水,他累着了?

方才在仁爱医院,老巩陪着她找人,找得尽心尽力,当作自己的事情一般,挨个楼层问询,甚而走进一间间病房查看,毫不敷衍,毫不偷懒。从住院部出来,他要去买饮料,走出几步又折回,周到地问她能否喝冰的。她一个已告别经期的女人,不再有女性的特殊生理期,哪能喝不了冷饮,她不太相信经验丰富的老巩想不到这点,不过他那一问,的确暖心。

老巩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们认识几十年,燕波完全想不起他们怎么认识的了,也不曾注意过他何时有过这样的神情。他在想什么?倏然间她看到了一个与往日印象大相径庭的老巩,不是皮囊与衣着的改变,是他这个人,他也有沉默孤单的一面啊。她其实并不了解他,尽管过去他显现出来的轮廓是如此鲜明:啥事都能当作笑话来说的一个人,啥都不能耽误他自娱自乐,总是一往直前地随心所欲。那些年,他从一家报社到另一家,再到杂志社,又回报社,又到什么文化公司,职业轨迹简直一团乱麻。他是怎么顺当拿到退休金的?随即她脑海中涌出一连串的问题:如今的他对什么还保有兴趣?当昔日的喧嚣热闹哗然退场,他是如何对付礁石般凸显的孤单的?他又是如何吞服下相亲的失意的?他每天的日常生活都怎么过的?

她胸腔里什么东西轻微跳了一下,一股气流从丹田处升起,她几乎想伸出手去轻抚他的手。

她说,“老巩。”

老巩应了一声,转换频道般抖落脸上的若有所思。一盘菜来到他们餐桌,老巩抓起筷子,邀她开吃。餐馆特有的嘈杂充斥周遭,热浪在与空调展开拉锯之战,老巩伸筷捉住一块肉片,笑而一叹,“人生苦短。”

“那你抓紧相亲啊。”

这话完全是自己滑出来的。

老巩眨眨眼睛,笑道,“你也要抓紧,末班车不常有。”

一瞬间,他们又回到了熟悉的车道上,说说笑笑,多么严肃的事情都能说出几分打趣的意味。燕波暗自叹息。老巩笑说,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一会儿他就跟她回家,他们试试住到一起,看合不合适。

“主要是看你觉得合不合适。”

燕波哑然失笑。不是不喜他的莽撞,谈不上什么莽撞不莽撞,可是她没法顺水推舟,欣然答应,她又豁不出去了。他们相识时间太长,长到她已经习惯彼此保持距离的相处,难以想象她和他“坦诚”相对,随时处在对方的“气场”中:被对方嘴里的气味、生理的响动比如放屁吐痰咳嗽,以及某些不雅的气息早晚萦绕;还有,所有见不得人的样子都在对方眼皮下一览无余。难以想象那将是怎样的局面。她是过来人,晓得两个相爱的人总会有种种奇妙办法,化尴尬为愈加亲密,化不适为习以为常;可是他们两个呢,他们不过时光长河里的一对老熟人,各自裹着一层厚厚的壳。

她说:“慢着点,年纪大了,步子不要迈得太大。”

老巩笑叹:“燕波啊燕波,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

燕波想回敬一句玩笑,没及时找到恰当的词儿,便只一笑。

老巩又说:“这样吧,我们顺其自然。”

10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真就进入了顺其自然的状态,隔些天见个面、喝喝茶,要么吃顿饭,有时一起看个电影。常聊的话题是彼此小时候的趣事。回头去看,不论他还是她幼年时期的事情,聊起来都那么趣味无穷,在记忆里的印痕那样清晰明媚,随便捞出一件来,都能让他们聊得兴致勃勃,实是意外之喜。

对段亦芃,她也“顺其自然”地不去看他了。电话都打得少。那次她同老巩吃完饭后回到家,给亦芃打了个电话。他过得怎么样?挺好啊。工作的事情呢?樱姐姐说了,她帮他想办法。

燕波没问下去,问他的樱姐姐在帮他想什么办法。就算李闻樱的举动令人费解,她也没兴趣猜谜了。段亦芃无须她操心再好不过,李闻樱或许真是老天派给那孩子的天选监护人。常言道天意难测,这难测里不尽然全是坏事,也会有好事、惊喜、额外奖励,一句话,好运也占据份额。她心里自然清楚,所谓天意啦,顺其自然啦,无非漂亮的借口,是为逃避责任、卸掉负担拽来的一套圆滑说辞。借口就借口吧,人总归需要一个理由来获取心安。

她和老巩的关系徘徊不前。有几次,他们之间的玻璃墙似乎无声化掉,彼此往前一小步,就是水到渠成了,可惜那一小步始终没来。怎么回事呢,燕波愿意归结为老巩的原因,这个乱劈柴的老家伙,往往在关键的节点冒出一句好像故意捣乱的话来,“燕波,我又见了两个人。”“哈哈我想起一个人。”

他去见的人、想起的人,不是某个老友,不是随便什么人,是相亲对象。他依旧在相亲。燕波便问,见着谁了?想起谁了?他立刻转眼珠,做怪相,顾左右而言他;有时他相当丝滑地另起炉灶,一本正经地转移话题,东拉西扯。他以为这样就可瞒天过海么,遮掩个啥呢。燕波发笑,坚持让他把前面的话说完,说吧,见着啥样的人了,有什么故事,有什么收获。

什么收获哟。老巩到底忍不住,说开了,很快说得眉飞色舞喜笑颜开。燕波也不断起笑,却渐渐感到某种说不清的荒谬,他们这是在干嘛啊。

“我不去相亲了,没意思。”老巩宣告。

这话他可是说过的,他宣告过。

再次见面,老巩不小心又说起了他的相亲。又想遮掩,又没遮掩住。燕波气恼又好笑。

话说回来,老巩那些相亲故事,让她“接触”到不少渴望梅开二度的中年女子,从她们被描述出来的言谈举止中,她几乎能咂摸到她们内心的惆怅和酸涩。中年女人想再成个家真是太不容易。老巩也不容易。她开始帮他分析他的相亲对象,也解析他的心态,何以百战无功,全是老天爷的责任?从这个事说开去,人到一定年龄,究竟是更包容了呢,还是愈发挑剔了?

老巩说:“你也分析分析你啊,分析分析我们两个。”

她仍旧不能下决心。既然下不了决心,她和他最好不要过密地往来,她得提防对这种交往产生依赖。然而他们照旧在往来,如同老巩照旧在相亲。

不觉间霜降在望,燕波去异地参加了外甥女的婚礼。随后绕道老家,去看了看老父老母。回到自己住所,已近十月末梢,秋日将尽,冬天的气息已然四面埋伏了。

将近三个月,燕波没有去看过段亦芃,最近这一个月,她连电话都没给他打过。段亦芃同样没给她打电话,没以任何方式找过她。看来他和他的樱姐姐相处甚安。希望如此,但愿吧。

覃琤也没找她,好像忘记了几个月前托付她找老段的事。燕波推测,大概是这几个月里段亦芃也没打扰覃琤,覃琤乐得随遇而安。

老程那头,依然无回音。

一切风平浪静。

可是这风平浪静又叫燕波暗觉不安。她实在应该去看看段亦芃的,马上就去,这个“马上”却延宕了下来。她喉咙不舒服,像是感冒的前兆,赶紧喝开水,多睡觉,闭门不出,也不让老巩来看她。

立冬前的一天,她得到关于段轶的一个消息。老方终于想起了段轶去戒酒的小镇,打来电话告诉她,镇子名叫清虚镇,隶属一个偏远县城。据说老段一个朋友在那儿开了一间书院。不过这是老方两年前听说的事。老方说,老段很可能不在那儿了。又说,说不定他已经回来,只是没跟大家联系。

燕波查了一下地图,清虚镇地处三百多公里之外。她感觉段轶还待在那个镇上。没什么理由,就是一种直觉。她倾向于去一趟。小镇不比大城市,大城市里找人好比大海捞针,小镇友善多了。即便找不到,就当一趟自驾游。

先去看看段亦芃。她拨通他的电话,冲进耳朵里的那一声“燕阿姨”,一如既往地喜悦。亦芃这段时间过得好吗?他回的是,“燕阿姨你见到樱姐姐了吗?她是不是要回来了?”

“你的……樱姐姐走了?去哪里了?”

“她说……我不知道。”

“她什么时候走的?她说什么了吗?”

手机里传来走步的声音,段亦芃走路步子重。接着是翻动什么本子的声音,然后他“一、二、三”地数起来。他还做记录了。数到十,他停了下来,燕波问还有吗?他又从“一”起步,重新数,到了十又停下。这孩子退步了么,往上不会数了么?以前他是能数到好几十的。燕波叫他在家等着。

“我到你那儿去。”

11

李闻樱从段亦芃那里拿走了20万元。

整整20万。

段亦芃没有主动跟燕波说钱的事情,关于20万元他啥都没说,燕波也压根想不到会有这么颗大炸弹。但这天他们是说到钱的,是从亦芃工作的事情说过来的。从头说吧,燕波首先弄清了一点,过去两三个月李闻樱的确常来亦芃这里,这是亦芃在日历上做了记号。从记号来看,李闻樱“消失”之前来得最频密,基本每天都来,长达两周;之后她就不来了,时间已有13天。李闻樱去了哪里,去做什么,亦芃说不出来;他给李闻樱打过电话么?亦芃说,“樱姐姐不让我打电话,她说她会给我打的。”

工作呢?他找到工作了么?

段亦芃咬着嘴唇不说话,燕波就明白了。她早该料到的,李闻樱怎肯花心思和时间做这样的事。

“你想上班吗亦芃?”

“我等樱姐姐,等樱姐姐回来陪我玩儿。”

“你不想上班了么?”

“我等樱姐姐来陪我玩儿。”

“玩儿是玩儿,班也要上。你不是挺喜欢上班的么?”

段亦芃又不说话了。

玩儿!他们两个怎么玩的?燕波不会问这个问题。大不了就是那些事。李闻樱这算什么,猎奇么,老大不小的人了,还“玩儿”?

“亦芃,你年纪轻轻得有事做啊,而且上班才挣得到工资。”

“我有钱,”亦芃回说,“我有钱买东西。”

亦芃说到了钱,燕波却没往别处想。覃玥必然有一笔积蓄留给儿子,具体数额燕波不知。钱财方面的事宜,覃琤是监管人。

“你姨妈最近来看过你吗?”

“姨妈——她不让我去看那个小宝宝。”

“找工作的事姨妈有没有说什么?”

“樱姐姐说姨妈不关心我。”

一口一个樱姐姐啊。

当着段亦芃的面,燕波拨打李闻樱的手机,对方没接听。作别亦芃回到家,燕波再打李闻樱手机,嘟嘟的呼叫音一直叫到咽气,也没叫出接电话的人。

她预感到李闻樱在玩什么把戏,或者已经玩了什么把戏,但着实没想到事情出在钱的方面。

李闻樱是第二天下午接近5点回的电话。燕波正在收拾房间,她已定下去清虚镇的行程,两天后出发。这时候李闻樱的电话来了,她声调慢悠悠的,“嗨燕波,我知道你会给我打电话。”

那声调里透着一股古怪,不仅是拿腔拿调,还暗含某种来路不明的拒斥。燕波以尽量随意的口吻问她,现在在哪儿呢?

“我准备出国了。”没说她在哪儿。

“你跟亦芃说了吗?”

“我会跟他说的,该说的时候我会说。”

故弄玄虚。

“再见吧燕波。”

这再见从何说起,她俩都没见着面。李闻樱若真是要出国,她肯定早就打算好了的,事情很可能早在进行中了,是因为她将远渡重洋,才去找段亦芃?见不到父亲就见见儿子?

“对了燕波,”李闻樱像是临时想起,随口一提似的说,“有个事儿跟你说一下,我从亦芃那儿拿了些钱,不叫拿吧,我该得的。具体我就不多说了,反正拿这个钱我问心无愧。”

“你从亦芃那儿——拿钱?”燕波不自觉也放慢了声调。

“是啊。我说了不叫拿,我不是白拿的,这个钱我得之无愧。”

“多少?”

“不少也不多。”

“多少?”

“行了燕波,这不关你的事吧。何况那孩子花不了那么多钱。”

“那孩子脑子不够用,这一点你很清楚,你怎么能拿他的钱?”

“我说了不是白拿的,这是愿打愿挨的事,好了不说了。”

李闻樱挂了电话。

燕波也不收拾东西了,径直去找段亦芃。亦芃起初不肯说这个事,燕波一再说服,他说,“我愿意给樱姐姐的,我愿意的。”

“亦芃,钱是你妈妈留给你的,是你妈妈辛辛苦苦为你攒的,你不该这样,以后千万不能再随便给人了。”

“我没有随便给人,我给的是樱姐姐。”

“你怎么把钱给她的?是从卡里转的,还是微信打给她的?我能看看吗?”

亦芃去拿来一个本子,记账本,覃玥给他培养的习惯。燕波翻到上个月记录,吓一大跳,连续三个2万元;隔了一天,又连续三个2万,再隔一天,一个2万、一个1万。亦芃记的是阿拉伯数字,燕波指着其中一个2万问他,这是多少?亦芃说,一个2,4个零。“你知道这是多少钱吗?”亦芃鼓起上唇,不言声。

“这是2万元。一共15万。这是很多很多钱啊亦芃。”

亦芃面带得意地笑起来,点头。

燕波往前翻到再上个月的记录,又吃一惊,还有,两个2万一个1万;再往前翻,总算没有了。这就够多的了,20万。燕波难以置信,“这些钱你都给了李闻樱?”

是的,亦芃欣欣然认可。他哪儿来这么多钱?ATM机上取的。用卡取的?那还用说。李闻樱和她一块儿去的?嗯啊。谁操作的?“我呀,”亦芃挺着胸脯说,“我输入一个5,3个0。”这是5千元,他说,“输入4次。”

然后呢?“然后我把钱拿出来。”

燕波心脏揪紧,这个李闻樱,这个女骗子,20万哪!覃玥怎么可以让她儿子掌管这么重要的一张卡?她悲伤地看着亦芃,“那张银行卡,你妈妈没让你姨妈保管?”

12

是的,这孩子怎能随意支配这么多钱?覃玥咋搞的,没委托她姐姐监管吗?

燕波跟亦芃谈了两个多钟头,谈得亦芃两次嚷嚷肚子饿了。饿了也要谈,非谈清楚不可。燕波从这孩子杂乱无章、支离破碎、答非所问的讲述中,总算理出一个头绪。

覃玥留下来两张银行卡,一张在覃琤手上,另一张,即被取走20万元的这张,和房本一同给锁在覃玥卧室衣橱的抽屉里。覃玥交代过儿子,动用这张卡和房本须经过覃琤同意。抽屉钥匙也在覃琤那里。不用说,李闻樱那可恶女人的一番蛊惑下,亦芃违背了母亲的要求。他们是把抽屉的锁撬开的。

犯罪,李闻樱这是犯罪。

她不可能事先知道段亦芃有这么一笔钱,她是变着法儿从亦芃口中套出来的。怎么取钱是她的授意,叫亦芃输入一个5,3个零;一共4次。连取3天,中断一天,再去取,同样是她的摆布。而且,她没有陪着亦芃走进银行,只在外面等着他。心思如此缜密,坏事做得如此滴水不漏,这个老奸巨猾的女人,这个无法无天的东西,太可恨,太可怕了。

为什么她分作两次索要这笔钱?是一开始只打算拿5万,不久起了更大的贪心,干脆把亦芃卡上的钱榨光?她又是出于什么原因要做这种恶事,仅仅是为了钱,还是另有缘故?燕波无从寻找答案,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个道道,问亦芃等于白问。

再打李闻樱手机,关机。燕波立刻点进微信,发现李闻樱几个钟头前发来了一条信息,是先前电话里她表达过的意思:“钱是我该得的。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事情到此为止。”

放什么臭狗屁!燕波差点骂出声来,按下微信语音呼叫,无人接听。她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好几圈,盯住段亦芃:“李闻樱是个骗子,是罪犯!”

“樱姐姐不是骗子,钱是我给她的。”亦芃大声辩驳。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段亦芃?别叫她什么樱姐姐了!”

“樱姐姐需要钱,我把钱给她了,我用不着那么多钱。”

“你……”差点喊出“你这个傻瓜”!

“我愿意给樱姐姐的。她什么时候回来?”

燕波坐到亦芃身边,拍拍他的手,兀自摇摇头。亦芃没再说“燕阿姨你的手好软”,他只想知道他的“樱姐姐”,那个女骗子何时回来陪他玩。

还玩什么玩啊!

燕波走到楼下,她需要静一静。这事气和急都是无益。20万不算天文数字,即使她不是有钱人,这数字也不足以把她吓坏。可那毕竟是一大笔钱,是覃玥留给儿子的生活保障钱,这个钱不能就这么没了。

再打李闻樱的微信语音,打不出去,那女人把她删除了。

下手真快。

这事必须告诉覃琤,怎么说给她,让亦芃去说,还是她跟她说?还有,要不要报案?问题在于钱是段亦芃“自愿”给出去的,那李闻樱一再强调,那个钱她该得,她和亦芃一准做了什么事,男女之间私密的事,打官司的话有得掰扯,结果还未必理想。燕波打甘恬手机,她得找个信得过的人谈谈,理清思路再做决定;不想甘恬有事忙着。她拨打了老巩的电话。

老巩态度明确:“燕波,这个事你不要插手,太烫手了。”

“这件事我有责任。”

“你有什么责任?李闻樱要找那小子,不通过你也可以通过别人找到,这是一;第二,发生那样的事情又不是你鼓秋的。你要是一沾手,覃玥的姐姐很可能怪罪到你头上,即便……”

“不要扯远,算了,我现在就跟覃琤说。”就要挂老巩的电话,老巩喊道,“别忙啊燕波,你听我说,你再考虑考虑。要不我去见你?你给我发个定位。”

她没让老巩来见。

这事她没得躲,没法装作不知道。她回到楼上,亦芃下了两碗面,他自己吃过了,给她的那一碗放在桌上,“燕阿姨你吃面。”

“亦芃,给你姨妈打电话。”

亦芃摇头,不肯打。燕波自己打了电话,又开车去到覃琤那里,把她接到段亦芃的住处。

13

覃琤不能相信,待确信事情确凿无疑,当即对着亦芃一通喊叫:“你做的什么事做的什么事!你疯了吗?你个败家子!你真傻呀!”

亦芃瑟缩着,燕波拉了拉覃琤,想让她平静下来,覃琤重重一甩手,“报案!去报案!”

时间快到晚上10点,天早已黑透,燕波开车带着覃琤姨甥,穿过寒气弥漫、行人稀疏的街道,去到派出所。接待他们的民警问询时,段亦芃仍是那个说法:钱是他给“樱姐姐”的,他愿意给的。覃琤火冒三丈,“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你一边去!”

民警让他们回去写一份报告,要尽量提供证据。证据?哪有什么证据?哪儿去找?然而没有证据就无法立案。覃琤怒视亦芃:“钱追不回来你自己看着办,我不管你了!叫我怎么管?!”

燕波突然感到筋疲力尽,强打精神对覃琤说,时间晚了,先回家,明天再说吧。覃琤不肯挪步,脸色铁青,失魂落魄又心有不甘,心有不甘却无计可施;发型也塌了,疲软地贴在脑门两侧。燕波劝说了几句,不是她的劝说起了作用,应是覃琤也累极,总算拖着步子走出派出所大厅。

路途中覃琤一言不发。车到目的地,覃琤坐着不动,对燕波说:“还是要写个报告交给派出所。”

从覃琤眼神中燕波读出了她没说出的那句话:报告你写,你要负责。燕波可以装作不懂她的潜台词,等她的下文,看她怎么把话说出来,但实在是太累了,不想装了,点头说:“明天上午我写一个初稿,你方便的话,我们明下午到亦芃那儿碰头。”

次日碰头时,覃琤眼皮浮肿,不知是没睡好还是哭过。燕波理解她的心情,报告写了又怎的,送到派出所,没有证据立不了案。无非是,在派出所留下一个报案记录而已。

接下来怎么办?难不成就不了了之了?燕波建议覃琤去找个有经验的律师咨询一下,她这头设法找找李闻樱。不过,找到人的几率很小,这一点得有心理准备。覃琤呆着脸静默,随即破口大骂,骂李闻樱骗子、人渣、无耻女人、烂心肝遭雷劈的混蛋!骂了李闻樱又骂段亦芃。

从昨晚到现在,亦芃快被骂傻了,低着头一声不吭,样子怪可怜的。燕波拉了覃琤的手,恳求地喊:“覃琤,覃琤!”

覃琤流下了眼泪,“覃玥放我那儿的那张卡,上面没多少钱,这几个月我每月从那张卡上给他转生活费,钱转完了怎么办?他现在工作都没有,就算找到工作,他能挣几个钱?将来万一遇到什么事,拿什么应付?”

燕波用力把覃琤的手握了握,“先不想那么远,你也别太急,急坏了身体不值得。我们再想想办法。”

次日燕波和老巩见了个面。她希望老巩帮她出个主意,如何找到李闻樱。老巩有没有公安局的朋友,或者他认识的人中有没有谁的熟人朋友在公安局、派出所?老巩笑说:“你原来报社不是有跑公检法那条线的记者么?”

是有,燕波联系过,她那位前同事已经退休,帮不上太大的忙。前同事念着旧日同事之情,找相关人士咨询了一番,回话来说,目前无法认定李闻樱是诈骗,按当事人的说法,那笔钱属于赠与,等于愿打愿挨了。总之,不好动用公安手段随便查询一个不是犯罪嫌疑人的人。

“还是关系不到位。”老巩说。

这话何需他说。

老巩又说:“就算找到了,那李闻樱矢口否认呢,你拿她怎么办?”

燕波不言。

老巩转移话题说起了别的,他没兴趣一直谈论这个与他无关的事,也没必要假装对这个事很关切。只是燕波没心情将就老巩,听他扯闲篇。她抱歉说累了,请老巩回去,改天再约。

“行吧。”老巩双手按住膝盖,准备起身,“对了燕波,你还找不找段轶、老程他们了?”

她得先找李闻樱,哪怕无迹可循,也得尽力一寻。寻找段轶老程二人的事,再说吧。

老巩离开后,燕波前思后想,不由苦笑,她怎的就跟找人这事耗上了,先要找段轶,然后找程钦,现在又要找李闻樱。越找,要找的人越多,而且一个都找不到。特别是李闻樱,的确是无迹可循啊。

她感到一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悲凉。

14

三天后,燕波和覃琤又见了一面。

依然在亦芃的住处。

找人、立案之事没有进展,难寻突破口,看来只能打持久战了,一个希望渺茫的持久战,最后很可能仍是不了了之。这个惨淡灰暗的前景,竟没有再次点燃覃琤的火气,让她喷吐出责骂和抱怨,她只是长长叹气。燕波感觉到覃琤已开始接受事实,不甘心不情愿,也得嚼嚼咽下去。

亦芃这头,得有人随时监护陪伴,以防再发生什么事。说到这个须尽快解决的问题,覃琤大皱眉头,愁眉苦脸说了好一通,说她的各种无奈,说到声气弱下去,最终停下来。燕波注意到,她的两鬓和头顶心都露出了白色发根,连片的白发似在诉说她的苦恼和心烦意乱。

覃琤喊了两声亦芃。

亦芃蔫耷耷地从里面房间走出来。这几天这孩子话少多了,不爱笑了,像被什么打蒙似的,眼皮半耷拉着,没了精气神。

覃琤问亦芃,给他换个住处行不,搬到她附近去?“先给你租个房子住,你这套房子租出去。卖房、买房下一步再说。”

亦芃愣怔着不答。

“你说话呀,”覃琤说,“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不许到时候房子给你租了,你不肯搬过去哈。”

燕波怀疑亦芃有没有在听,她拍拍他手臂,把覃琤的话向他复述加讲解了一遍,力图讲得清晰,让他了解将要发生的事。他听懂了吗?愿意吗?亦芃嗫嚅着说,“我不舒服。”

哪儿不舒服?亦芃重复:“我不舒服。”

覃琤伸手去摸亦芃的额头,燕波也跟着摸了一下,没发烧。到底哪儿不舒服?肚子疼还是哪儿疼?亦芃说不出来,覃琤叹气,“要不要上医院嘛?”

亦芃说,“我不搬家,我就住这儿,我要……”悄悄瞄一眼覃琤,后面的话不说了。

覃琤:“你不说不舒服吗?要不要上医院?”

“我不搬家。”

覃琤长叹,“你先说你哪儿不舒服,严不严重,啊?”说话时手机响了,覃琤一边接电话,一边起身走去了窗口那边。燕波看向亦芃,亦芃也在看她,眨巴着眼睛。

燕波低声问:“你不想搬家,是不是为了等李闻樱?”

亦芃怯怯地不言声。

燕波柔声道:“这个事情燕阿姨一会儿跟你说,你现在好好想想,身上哪里不舒服?”

亦芃摇头。

燕波反应过来,这孩子十有八九是心里不舒服。难为他了,委屈他了,发生那样的事哪能全怪他,甚至都不该责怪他,可他却受到了暴风骤雨般的斥责。而这些天,她则一直有意忽略他的感受。

覃琤打完了电话,燕波问亦芃,确定不想搬家么?亦芃小心认真地说“嗯”。燕波对覃琤说,给亦芃换住处的事缓缓可否?“这段时间我每天过来看看亦芃,反正我住得不远。”

“那最好不过,快到年底了事情本来就多,缓一阵儿最好。”覃琤随即提到下一个问题,“给他找工作的事怎么办?”

燕波干脆把这个事也揽了过来,说她先陪亦芃去找,找不到再来商议。覃琤脸色舒朗了些,说了一番感谢的话。

覃琤走后,燕波和亦芃一同吃了晚饭,又和他一块儿去投喂了流浪猫,才离开。关于李闻樱她没多说什么,只告诉亦芃,李闻樱要出国了,不一定回来。

她是不是做了一个莽撞的决定?这相当于把监护责任揽到了自己头上。但燕波决定不多想。她的心态不觉中发生了改变,方才和亦芃说李闻樱的时候,她没有再跟他强调她是骗子、罪犯,留意着不要再刺伤亦芃;与此同时,她意识到,给他强化防范观念还得把握一个度,不可顾此失彼,让他对一切失去信任,这个度该如何把握?

第一次,她发觉自己是以覃玥的视角考虑亦芃的问题。

挺好,一种全新的体验。她感到身上升腾起一股劲儿。

然而陪亦芃找工作却十分不顺,几天下来,天天碰壁。

老巩又来见她了。老巩不太理解她的决定,“哎呀呀燕波,”老巩说,“你这回太豁得出去了吧。”

他们坐在茶馆喝茶,喝到一半燕波就有了预感,老巩不会再频繁来找她了。他也做了决定。没什么错,他有权做出自己的选择。两人作别时,燕波真心说谢谢,没说再见。

她开车去到亦芃住的小区。亦芃无精打采,“燕阿姨我不高兴。”怎么了呢?“我不高兴。”燕波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情,说,工作我们慢慢找,别泄气。亦芃低垂脑袋,要哭的样子。他还在念着李闻樱?燕波可不想提那个人。

这是一个问题:亦芃总也找不到工作怎么办?生活方面倒没啥问题,她的钱够两个人日常用度,可是他的时间怎么打发?另外,她做得到随时愉快地提供他需要的陪护吗?她能找到一种她和亦芃都觉得值得长久相处的方式吗?

她是否该承认现实,卸掉这个事,不要逞强了?她可以资助一些钱,稍微弥补一下亦芃20万元的损失,监护责任还是“还”给覃琤。她该不该这么做?窗外大雾弥漫,几乎看不到稍远处的建筑。朦胧中隐约听到手机铃响,是的,手机在叫,她不紧不慢走到放手机的地方,没拿起手机便看到了屏幕上的名字:程钦。

千真万确,程钦。

15

程钦的头发全白了,人也瘦了好多,脸色却是平静的。

他们是在老程定的茶馆碰的面。老程说,他早看到了她发给他的信息,没想到是覃玥走人这么大个事,所以没有及时回复。

“抱歉啊燕波。”

燕波摇头。老程的女儿走了,走的时间恰在覃玥去世前几天。对老程的女儿来说,走了倒是一种解脱,可是对老程夫妇,那是怎样的打击啊,他哪能有心情回复什么信息。他和妻子是怎么挺过来的?燕波静静地看着这位老朋友,人们总说感同身受,其实不能,旁人就是旁人,无论如何都无法真切感受当事人承受的痛苦。

她什么都没说,说任何话都是对老程悲伤的不敬。

他们默默喝茶。接着老程打破了沉默,告诉她段轶已入空门。他说老段是在距清虚镇不远的一座深山寺庙受戒皈依的,不久就外出云游去了。现在他人在何处,是在一路云游,还是在某个寺庙挂单,老程也不清楚。老段已淡出红尘,不再是过去的段轶。他给自己选了这么一个归宿,燕波并不感到惊讶,只是心里隐隐的若有所失。

“亦芃那孩子现在跟谁过啊?”老程问。

燕波据实相告,将20万元的事情也说了。老程没做任何评价。

他们又沉默。

要不要跟老程说一说覃玥那个秘密,问问老程是否知道什么内情?暂时不说吧,不在这个时候说,她不要说得太多,应该听老程说,他不想说什么的话,她就陪他坐坐。

“那孩子不太好找工作?”

是的,很困难。

“我记得那孩子喜欢小猫小狗?”

敢情老程也知道亦芃的兴趣啊。老程说,他看过亦芃的画。

老程要说什么呢?老程缓缓喝了两口茶,放下茶杯说,“我和我们家老崔有个想法,我们想在近郊租一个民院,收养流浪猫狗。老崔和我都喜欢狗,我们决定做这个事,一来有事可忙,再者也免得胡思乱想。”说到“胡思乱想”,老程眼眶忽地蒙上了泪光。

燕波频频点头,眼里也含了泪意。“这样挺好,”她说,“这样挺好。”老程夫妇这个想法让她感动,这是积极的自我疗伤,这是走出内心阴霾的最好路途之一。

“如果亦芃喜欢猫狗,他可以和我们一起做这个事。”

那真是太好了。

“当然这事得先问一问亦芃的意愿,还得征求他姨妈的意见,还有你。”老程说。

燕波微笑起来。

她说,“我们去见见亦芃,还有他姨妈。”

开车去找亦芃的路上,她又想到覃玥说的秘密。跟那个秘密比起来,此时燕波觉得,亦芃的未来有着落、有依托更为重要。

适当的时候她还是会跟老程说那个秘密。倘若老程对谜底同样一无所知,那就等待。或许有一天,那个秘密会因某个机关的拨动而倏然破解,然后又会发生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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