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像的“出位之思”
——《小朋友画报》的图像叙事与新民期待
2023-10-21吴翔宇赵哲宇
吴翔宇, 赵哲宇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图画一直在儿童的文学阅读中占有一席之地,它直接参与了儿童文学的文体建构。对于图画、插画之于儿童文学的关系,黎正甫认为,图画本身不是儿童文学,但连续的图画构成故事,如连环故事图画可以说是一种儿童文学。[1]葛承训与黎正甫的观点完全一致:“如以图画表示一个故事,图画就成为文学的一种了。”[2]14然而,检视清末民初的“连环画”,无论是故事、图画质量,还是图文的组合关系,都不太适合儿童。对此,鲁迅认为此类画只是弥补文学不足的“宣传的连环图画”。[3]在他看来,民间的《智灯难字》《日用杂字》可以帮助儿童识字,《圣谕像解》和《二十四孝图》都是借图画以启蒙。之所以要附上图画,鲁迅将其归因于“中国文字太难”。他认为既然要启蒙,还是要让儿童能懂,而“懂的标准,当然不能俯就低能儿或白痴,但应该着眼于一般的大众”。[4]同时,图文并置的图画书,对画家的要求也很高,“倘不是对于上至宇宙之大,下至苍蝇之微,都有些切实的知识的画家,决难胜任的”。[5]与鲁迅否定旧式的连环画不同,茅盾一方面认为其文字只是类似旧书“眉批”的“说明”,另一方面又认为其尚有可取之处:“我们也不能否认现在那些‘连环图画小说’的形式——六分之四的地位是附加简单说明的图画,而六分之二的地位却是与那些连续的图画相吻合的自己可以独立的小说节本,——确是很可以采用。因为那连环图画的部分不但可以引诱识字不多的读者,并且可以作为帮助那识字不多的读者渐渐‘自习’的看懂了那文字部分的阶梯。”[6]有感于粗制滥造的“连环图画书小说”的无孔不入,茅盾也忧虑这会挤压纯儿童文学读物的发展空间,并提醒新书业以及儿童读物的作者应该“痛自反省”。茅盾并不否定此类读物图文并茂的形式,而是担忧其质量低下,“内容辗转抄袭,缺乏新鲜的题材”。[7]
儿童报刊是现代儿童文学文体实践的重要载体。画报类读物因其图文并置的特殊性,在现代图画书的文体生成中作用更为突出。1926年,中华书局创办了儿童刊物《小朋友画报》。与《小朋友》相比,《小朋友画报》更关注幼儿群体,在报刊的版面设计中,图画的比重更大,绘制更加精细,多为彩印,且出现了具有现代图画书特点的“故事画”。在《儿童读物的研究》中,王人路谈及1930年代广泛阅读的儿童刊物,认为《小朋友》《儿童世界》《小朋友画报》《儿童画报》“这四种刊物,比较的在中国的儿童群众里占很大的位置”。[8]可见在当时,《小朋友画报》与《小朋友》《儿童世界》一样,都广受小朋友们的欢迎。在中国儿童文学史的书写中,《小朋友》《儿童世界》广受重视,例如蒋风在《中国儿童文学史》中提到“我国第一个纯文学的儿童周刊——《儿童世界》”,[9]在《中国儿童文学发展史》中又提到“《小朋友》和《儿童世界》创办于1920年代,属于‘老牌’的儿童定期刊物,在社会上有着广泛的影响,极受小读者的欢迎”。[10]王泉根提到《儿童世界》是“中国现代最有影响的儿童刊物”,[11]并多次列举在《小朋友》和《儿童世界》中刊登的儿童文学作品。但在儿童报刊的研究中,学界的研究重心多在《小朋友》和《儿童世界》上,而对画报类的儿童读物研究不足。通过研究《小朋友画报》中服饰、游戏、教育等图像叙事内容的现代内涵,以及故事画中图文结合方式的形式特点,可以从意义与形式两方面发掘其图像艺术的现代讯息,从而为现代图画书文体的历史发展提供诸多新的材料和研究思路。
一、《小朋友画报》概况及发刊时间考述
图与文的并置有助于儿童接受,孙毓修所编《童话》丛书正是采用了“加图画,以益其趣”[12]的方式,成为深受当时儿童欢迎的读物。在《儿童的文学》中,周作人就曾感叹:“要寻能够为儿童书作插画的,自然更不易得了,这真是一件可惜的事。”[13]在阅读了陈和祥的《图绘童谣大观》后,周作人对其“绣像式的插画”表示不满:“我所看了最不愉快的是那绣像式的插画,这不如没有倒还清爽些。说起这样插画的起源也很早了,许多小学教科书里都插着这样不中不西,毫无生气的傀儡画,还有许多的‘教育画’也是如此。”[14]在《儿童世界》的创刊号的十个栏目中,就有“插图”和“滑稽画”两种。此后,还刊载了郑振铎的《两个小猴子的冒险记》 (连载六期)等长篇图画故事,这些内容成为最早图画书的样态。此外,郑振铎还在“封面画”上精益求精,“封面画”与每一期的风格、基调、主题相呼应,其功能不局限在宣传与广告的层面,而且构成了《儿童世界》杂志生命的一个部分。
同为面向儿童的杂志,《小朋友画报》的突出特色体现在“图画艺术”上。它创刊于上海,由中华书局出版发行,其创刊对于中国图画书的文体自觉有着重要的意义。该刊选材范围很广,将“幼稚教育”中涉及的文学门类,包括各种儿童容易体验的故事,用简明的图画来表达,辅以浅近的文字。在刊载栏目方面,设有童谣、谜语、笑话、画图(单幅和多幅)、故事画、剪贴、拼图游戏、涂色、数数、填字、手工、儿童自由画、照片等。在刊载内容方面,《小朋友画报》主要集中在以下几类:识物的科普类,如1935年第1卷第13期①的《冬眠的动物》;识字写字算数类,如1935年第1卷第14期的《象》;文学意味较强的故事画,如1937年第3卷第62期的《天气好,向外跑》;描述儿童生活、民俗风貌的童谣类,如1935年第1卷第14期的《做汤圆》;宣扬政治思想的纪念日图画,如1934年第1卷第1期的《七月九日》;培养儿童动手能力的游戏类,如1934年第1卷第6期的《纸风车》。这些刊载内容蕴含着将儿童培养成为知识健全、热爱学习、讲究卫生、体魄健康的新国民的期待。
值得一提的是,《小朋友画报》专设了一个特别的栏目——“献给读者的父母和教师”。在这个栏目中,编辑部介绍了此刊的主要内容、编者的设计理念、建议的阅读方式等。在复刊(1934年)的第1期中,该栏目提供了不同年龄儿童阅读此刊的方法:“一、对于未曾上学的儿童,请将图意释给他们听。二、对于已经上学的儿童,请指导他们诵读图上的文字。三、对于已经能够自动诵读文字的儿童,请把本期中所列的材料,一一归纳起来,组成一个单元,解释给他们听。”[15]这一栏目很像现代图画书的导读手册,不仅告诉读者“写了什么”,还告诉读者“怎么阅读”。它不再将阅读图画当成一种个人的娱乐活动,而是注重亲子共读中父母对孩子知识的引导。该刊发行的主要目的在于“使读者在翻阅图画,诵读文字之余,能够更进一步而追求知识”。[15]“献给读者的父母和老师”专栏更是彰明了编者启发儿童“新知”的诉求。例如,在1935年第1卷第20期中,编者强调,诗歌《梨花淡白柳深青》应该诵读,并将“梨花之形态,柳树之习性,以及柳絮何以会飞扬的理由”讲解给儿童听。其余的内容,如与小蝌蚪有关的“青蛙生长之情形”,与万里长城有关的“建筑时之用意”,与钓鱼有关的“练习计数”,均强调儿童应该补充知识,学习应该习得的材料。而故事、图画和游戏则处于辅助儿童理解知识的从属地位。《小朋友画报》的编者特别注重与儿童的交流。前述“献给读者的父母和老师”栏目就是编辑与读者沟通交流的平台。除此之外,报刊还积极向儿童约稿,约稿内容包括自由画、笔记、故事、儿歌、劳作、摄影等。可见,《小朋友画报》不仅将儿童视为读者,而且把他们视作创作的主体。换言之,儿童不仅可以是生活材料的搜集者和记录者,还可以是自由写作、绘画的创作者。这种行为固然是销售和宣传策略的体现,但也肯定了儿童的能力,彰显了儿童的独立品格。
正是基于注重图画艺术之于儿童文学阅读的关联,《小朋友画报》与同时期的《儿童世界》《小朋友》等杂志一道成为推动图画书文体现代化的重要力量。不过,关于《小朋友画报》的办刊和停刊日期,学界也存在着分歧。在《晚清五四时期儿童读物上的图像叙事》中,张梅的说法是:“《小朋友画报》:1926年8月由中华书局在上海创刊,半月刊。由王人路、吴启瑞编辑。1930年因政治原因停刊。1934年7月复刊……1937年抗战爆发停刊。”[16]在《中国现代幼儿文学的发生》中,杜传坤的观点则是:“1934年中华书局创刊的《小朋友画报》。”[17]在吴永贵的《中华书局对我国学术文化的贡献》中,有这样的记载:“《小朋友画报》半月刊(1926年8月创刊)。”[18]在《论少儿出版发端期重要出版物及其文化影响》中,李勇这样说道:“1926年8月,《小朋友画报》创刊。”[19]由此可见,对于《小朋友画报》的办刊日期,主要有1926年和1934年两种说法,而停刊日期,仅在张梅的《晚清五四时期儿童读物上的图像叙事》中表述为“1930年因政治原因停刊”“1934年7月复刊”“1937年抗战爆发停刊”。[16]
从学理上看,从原始史料中找取发刊日期的线索更为准确。民国时期报刊业的发展进入一个黄金时期,为了扩大宣传,不同的刊物之间往往相互刊登广告信息,甚至有专门刊发各类广告的报刊,如《申报》。1926年8月8日,《申报》曾刊载过《小朋友画报》的广告信息(图1)。按其信息,该画报已在1926年8月1日出版了第1期,此后每月1日和16日各出1期。
图1 《小朋友画报》广告信息②
同一出版社的刊物之间也会相互打广告,这也是了解该画报创刊日期的线索。中华书局发刊的《小朋友》第230期(1926年9月出版)有这样的记载:“近来我们接到许多订阅《小朋友画报》的信和汇款”;[20]第252期(1927年2月出版)中记录过如下文字:“从前送给小朋友们的《小朋友画报》,有些人写信来说没有收到……决定将219—225期的悬赏奖品,改送《小朋友画报》第一期到第六期。”[21]由此可知,《小朋友画报》自从在1926年8月《申报》刊发广告信息到1927年2月,确实已经出版了至少6期,并且被用作《小朋友》的附赠品和奖励品。
据张梅统计,《小朋友画报》在“1930年因政治原因停刊”,并在脚注中注明这一信息来源于王人路的《儿童读物的研究》。[16]查询王人路的《儿童读物的研究》,他却只提及了“《小朋友画报》曾因为政治的关系已停刊未续”,[8]并未提及具体年份。《小朋友》第259期(1927年4月出版)有如下记载:“《小朋友画报》只出到第八期就停止了……已请一位姓唐的先生接编。”[22]但在同年的《小朋友》第278期(1927年9月出版)中,却与第259期的表述有出入:“《小朋友画报》自从原编辑人走后,一时找不到相当的人接手办理,以致不能按期出版,时常劳诸位写信来催问……现在决定暂不继续出版。”[23]可以确定的是,在1927年《小朋友画报》停刊前就至少出版了8期。至于在第8期(1926年12月发行)之后,到《小朋友画报》确定停刊的日期(1927年9月)之前,是否有真如吴翰云所说有“姓唐的先生接编”,就不得而知了。
寻绎同一时期不同杂志的记载及研究者的观点,容易得出如下看法:《小朋友画报》在1926年8月1日发行了第1期,此后至少发行8期。1927年王人路离职停刊,1934年7月复刊。复刊后出版的刊物内容,在“民国时期期刊全文数据库”中均有记载,但1926—1927年的《小朋友画报》现已无迹可寻。考证发刊时间,并不仅仅是错误信息的纠正,它还意味着对那一时期历史面貌的还原。考证的过程不仅可以折射出版者是如何以文学为资本,介入“启蒙”与“生意”的知识结构,而且能洞见那一时期不同刊物、不同出版社之间的密切联系。这种研究思路,可以帮助我们突破只聚焦研究对象内部的思维偏狭,将它与动态的历史语境联系起来,从而获得一种更为深刻的、进入到历史场景中去思考的理性认知。
二、图文的语法关系与价值预设
利用图画来传达现代观念及信息的方式,在《儿童世界》《小朋友》等儿童专业杂志中已大量存在。这体现了办刊者及儿童杂志“图画现代性”的观念,与文字所蕴含的“思想现代性”相互补充,合力推动儿童文学的现代化进程。[24]不过,在儿童文学发生期的研究中,图像常常处于被忽视的状态。鲁迅曾说:“观民风是不但可以由诗文,也可以由图画,而且可以由不为人们所重的儿童画的。”[25]在《儿童的书》中,周作人提及了“童话绘”的概念,他认为“童话绘”比“历史绘”更为有趣。然而即使儿童喜欢“线画”,中国的写意画等古美术技法也并不适合儿童。为儿童考虑,周作人甚至将“为儿童的美的画本或故事书”与儿童文学创作的意义相提并论,[26]由此可见其对于创制图画书的先锋意识。考察发生期儿童文学的图画故事,不难发现,图画比文字更为直观,更为具象。它以明显直接的视觉印象给予读者形象的、感性的认识,借助身体形象、活动空间、视觉器物等将图画隐喻的儿童期待、新旧图景、救国想象等以近乎“无意识的形式”施之于接受者,润物无声地催化了现代观念的生成。
(一)滑稽的儿童相——教训与娱乐之间
“喜剧的摹仿对象是比一般人较差的人物。所谓‘较差’,并非指一般意义上的‘坏’,而是指具有丑的一种形式,即可笑性(或滑稽)。可笑的东西是一种对旁人无伤,不致引起痛感的丑陋或乖讹。”[27]在《小朋友画报》的故事画中,“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儿童(有时也表现为调皮的小狗、小猫等动物)时常成为图像的主人公,他们常常犯些无伤大雅的错误,惹人发笑。这种类型并不是《小朋友画报》的首创,它来源于清末民初流行的谐画、时画、漫画等,并以“滑稽画”的命名方式,第一次在儿童期刊《儿童教育画》中运用。
在以往的故事类型中,顽童犯错误往往是因为他们有着某些方面的不良习惯,例如“不讲文明”(《儿童教育画》1916年第71期),“偷吸纸烟”(《儿童教育画》1915年第67期),而滑稽效果常常表现为儿童自食恶果,得到了惩戒,如乱扔瓜皮反踩瓜皮,自己摔倒;偷吸纸烟反被纸烟烧了衣服。在这些滑稽的图像后面,经常会跟上一段说教的文字。例如在《儿童画报》里《哪一个敢去做》的故事画中,原本讲述了一个“老鼠欢欢喜喜讨论如何对付老猫,却不料这一切早被老猫知晓”的滑稽故事,但在文章最后,郑振铎却附上了一个训诫的结尾——“这是一个教训:凡事,说说是很容易的,做到就难了!”[28]在这种故事的叙述逻辑中,图像的“滑稽”虽然具有愉悦的功能,但仍然只是一个糖衣,真正重要的是文字所表达的训诫意义。图像和文字指向的维度是相互背离的,当图像强调“趣味”时,文字却对“趣味”不断压抑和规训,使之成为文字的附庸。
在《小朋友画报》中,这种训诫依然存在。《小呆子的故事》描述了小呆子借桌子回家,却丢失了桌子的滑稽故事。造成滑稽效果的是儿童特有的思维方式:小呆子看见一匹马有四条腿,跑得很快,所以认为桌子有四条腿,也会自己走路,于是把桌子丢在半路独自回家,当发现问题再赶回去时,桌子已经不见了。作者用成人的眼光来观察儿童的思维逻辑,并将儿童的这一行为放置到一个特定的生活场景中,加以夸张和放大,从而造成滑稽的故事效果。这种滑稽虽“不致引起痛苦或伤害”,[29]但也隐含了这样一个道理:儿童思维是幼稚的,是亟待完善和成熟的,如果不被成人教导,就会带来各种各样的问题。
但在《小朋友画报》的一些故事画里,这种“幼稚的”儿童思维却让事情峰回路转,反而给人一种意外之感。1936年第2卷第39期的《妈妈!我们出去买些好东西给你吃!》(图2)描写了一对兄妹突发奇想去摇栗子,然后被栗子砸头的滑稽场面。但被栗子砸头却并没有带来不幸,兄妹俩反而拾得了一筐栗子,抬给了妈妈作礼物。与此类似的是1934年第1卷第9期的故事画《捉迷藏》(图3),虽然在捉迷藏的过程中哥哥撞了个大包,但却获得了一张虽然滑稽但是很有纪念意义的照片。小错误不仅无伤大雅,反而意外获得了很多美好的收获。在这种滑稽叙事中,训诫退场了,随之出场的是对儿童的宽容、理解和接受。将儿童所犯的小错误用一种文学的方式处理,得到一种滑稽的审美愉悦,这种叙述方式体现了儿童观念的进步。
图2 《妈妈!我们出去买些好东西给你吃!》
图3 《捉迷藏》
但不论是“训诫”还是“娱乐”,这些滑稽的儿童始终缺乏主体性,无法挣脱成人观察和审判的目光。这种滑稽故事,更像是成人为了心中的“顽童”观念,截取了儿童生活中极其微小的片段,组成一个动态短片式的情节。其中的儿童既没有多样的、可发展变化的性格,在图像上也没有独具特色的肖像描绘,反而千篇一律,面目模糊。在“训诫”和“娱乐”之间生存的儿童,无法摆脱时代和现实的束缚,他们的“滑稽相”更像是一种傀儡式的表演,可以惹得台下的众人发笑,却缺乏自主的灵魂。
(二)凝视的风景——传统与现代之间
柄谷行人认为,“风景”早就存在,但它需要通过文学家或画家的命名,才能够被发现。在此之前,画家观察到的不是“事物”,而是某种先验的概念。[30]在《小朋友画报》中所呈现的风景图像,呈现出传统和现代新旧交杂的文化特质。和同时期画报中明显的政治诉求和军事隐喻不同,《小朋友画报》的空间场景呈现出一种近乎“田园牧歌”的理想状态,独树一帜地在救国救民的夹缝中举起儿童风景和风俗的旗帜。
不同于《小朋友》报刊图像中偏向现代西方的空间场景,《小朋友画报》中儿童的活动场所与当时孩子的生活更为贴近。池塘、磨坊、田野、山水、花鸟……他们虽选取了传统绘画中的意象,却并不注重写意,而是更重视这些景物的真实性,将这些物象作为普及儿童知识,展现儿童景观的工具。例如,在1934年第1卷第3期的《牵牛花》(图4)中,画者用黑色勾线,彩色着色,将原本艺术性较强的国画意象用儿童更容易欣赏的方式,描绘得更为清晰,色彩更为浓郁,既保留了我们传统绘画的意蕴,又能达到教儿童知识的目的。
图4 《牵牛花》
民风民俗是《小朋友画报》传统风景的重要呈现内容。由于画报具有时效性,编者常常依据时令,编排给儿童特定的图像内容,例如夏至、黄梅、五月雨水、春季桃花……除此之外,画报中还刊登了元宵节、端午节、儿童节、除夕、新年等节日的图像景观,颇具“风俗画”的意味。这些画面中所描绘的场景带有新旧交杂的时代特征。例如,1935年第1卷第16期的《元宵节》(图5),描绘了一群穿着新式服装的儿童,手拿着各种各样造型的灯笼,在老师的带领下成群结队玩耍的场景。这里,儿童的服装和游玩方式都发生了现代的转变。
图5 《元宵节》
“土地”在《小朋友画报》中反复出现。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土地代表着祖先,是祖先传承下来的财富和精神遗产。由于祖先在人们心中的特殊位置,土地也被赋予了特定的文化意蕴。人们可以在土地上祭祀、劳作和生活,维持稳定而熟悉的血缘和宗族关系。在《小朋友画报》中,土地与祭祀的关系被有意忽略了,留下了其中与培养现代儿童密切相关的内容——劳动。
编者选择了许多与劳作有关的画面,教导儿童要懂得劳动的辛苦。在1934年第1卷第1期《踏车》中,画面中有两位农民在烈日下劳作,并配以文字“田干稻枯,忙杀农夫”。此外还有1936年第2卷第44期《上古时候的人是这样过活的》,通过原始社会和现代社会人民生活方式的对比,说明劳动使人进步的道理;同期的《农工商兵》,告诉儿童每一类人民都在努力工作,都值得尊敬。此外,在土地上耕作的牛、土里长出来的蔬菜……这些与土地密切相关的生活常识,也以“图说”的形式出现在画报中。
土地也是儿童游戏的重要场所。儿童在土地上自在玩耍,体现了一种和谐自然的“田园牧歌”的氛围。在《骑驴》中,女孩骑在一头温顺的驴子身上,低下头和牵着这头驴的男孩商量接下来去哪玩。这种画面的呈现是诗化的,在救国救民的时代浪潮中显得独树一帜。
在民国时期,乡村早已不再是封闭的系统,现代工业快速地侵入原本自给自足的农业社会中。在《小朋友画报》1934年第1卷第9期的《秋天的野外》(图6)中,除了挑着扁担的卖货郎,郁郁葱葱的树木,连绵起伏的山峰,还有让人无法忽视的山脚下冒着黑烟的火车和黑色的电线杆。火车和电,这两项现代社会的标志性内容,逐渐成为画报中现代性的视觉表征,以不可阻挡的态势进入人们的视野。
图6 《秋天的野外》
(三)改变时空观的现代产品——救国与想象之间
随着“科学救国”浪潮的兴起,科技产品承载了越来越多的现代内涵,“飞机”“火车”等交通工具的引入带来了人们时空观的革新。这些在画报中重复出现的现代产品,逐渐成为一种视觉符号,寄托了人们对科技救国的想象。飞机,作为工业革命的成果和产物,见证了科技的巨大力量,人们可以借由飞机超越空间翱翔天际。“人之欲飞,其思想绝不始于今日也。”[31]从古到今,对于翱翔天际的期待绵绵不绝。不同于文学作品中人们对“飞”的乌托邦想象,现代科技的发展带来了飞机的发明,这种基于科学和实践的飞翔体现为一种“视觉现代性”的价值冲击。
在《小朋友画报》中,飞机这个图像出现了很多次。有知识普及类的《飞机有许多用处你可曾知道》《水上飞机》《飞机、火车、轮船》;有幻想类的《乘飞机去见月公公》;有手工类的《小朋友,做飞机》《只要心思巧,用些竹签用些豆,一架飞机做成了!》。在1936年第3卷第52期的《乘飞机去见月公公》(图7)这幅幻想图景中,“看”是画中人物的主要动作。小朋友们在机翼上或站或坐,兴奋不已。孩子们看的对象既不是太阳,也不是云朵,而是从古至今寄托无限情思的月亮。飞机自然不可能飞得比月亮还高,但它却让人们摆脱地面的束缚,打破物理空间的桎梏,到达想象的顶端。“看”也是观看这幅画的人的动作。画中人俯视着月亮,画外人俯视着画中人。一些坐在机尾的孩子和画外的阅读者对视,仿佛完成了一次超越时空的对话。
图7 《乘飞机去见月公公》
在《伦敦新闻画报》中也有很多想象坐在飞行器上俯视的图像,但与中国不同的是,西方想象的俯视图景更加清晰、更加具象,他们以鸟瞰的视角获得尽可能多的观察细节。而中国的这幅图,虽然作者也采用了俯视的视角,但显然更加虚幻。这里体现了中西不同的想象方式。西方的想象更偏向于科学,他们以理性的方式得出结论;而中国的想象更偏向于哲学,用天人合一的思维方式实现理想的圆满。
身处内忧外患的时代,飞机所隐含的浪漫意味只能退居一旁,借助飞机兴国救民才是更应该实现的事。在《飞机有许多用处你可曾知道》中,明确了飞机“放烟幕”“投炸弹”“载旅客”“载邮件”的作用。飞机肩负了民用和军事两大重任,承担了无数仁人志士科技救国的想象。除了飞机之外,火车也是《小朋友画报》现代图像的重要内容。火车或飞机都更像是一个符号,它改变了人们的时空观念,改变了人们沟通和交流的方式。在内忧外患之时,这些现代符号和救国联系起来,变成一种积极的意象,一项应该努力发展和推动的事业。
三、图画现代性与图画书文体的萌芽
在启蒙语境下,借助视角的“看”来传播新思想、新文化,“图画”也就成为一种现代性形式。在《小朋友画报》的众多栏目中,有一种类型最为特殊,那就是“故事画”。故事画用连续的多幅图画共同叙述一个故事,且单个场景的篇幅比一般的连环图画大,多为两个场景占一页篇幅。这种叙述方式与现代图画书颇为相似。但故事画对儿童的态度更为包容,更能理解儿童犯的无伤大雅的小错误,更符合现代儿童观念。
(一)从“视觉游戏”到故事性的尝试
故事性是图画故事成为儿童文学的一个重要指标。在以往的滑稽画和图画故事中,虽然有着生动有趣的动作,却很难有情节完整的故事内容。这种片段性的画面呈现更像是一种“视觉游戏”,通过主人公某些关键动作的定帧,填补某一段连续动作的留白。为滑稽而滑稽的动作片段,初读起来或许有趣,但读多了却感觉是一种叙述装置,只有技巧性的内容,而无实在可感的情节。
在《小朋友画报》的故事画中,这种“视觉游戏”依然占有很大的比例。但不同的是,画报中出现了几个颇有情节趣味的故事样式。例如,1935年第1卷第21期的《小狗变青蛙》(图8),就叙述了一个具有反转意味的故事:兄妹俩去郊外玩,把准备好的点心放在帽子里,开心地一起吃。没注意来了一只小狗,连着帽子把点心拖走了。兄妹俩发现后,拿着手杖,追着帽子往树林里赶。小狗趁乱从帽子里出来,在灌木丛后面偷吃点心。可惜兄妹俩没有发现,还一直用手杖往树林里搅。树林里的青蛙被搅得很烦恼,呱呱叫着跳出来,吓了兄妹俩一跳。
图8 《小狗变青蛙》
在这个故事画里,小狗、妹妹、哥哥、青蛙行为的“错位”造成故事情节的滑稽效果。兄妹俩和小狗像是分属于两个不同的声部,小狗与兄妹俩的斗智斗勇使情节变得引人入胜,青蛙角色是一个意外的合音,它的突然加入使整个故事的演奏变得更加精彩。这个故事画中最具张力的是这样一幅画面——哥哥在树丛里搅,想要找到点心,殊不知小狗早已偷梁换柱,把点心拖到一旁快乐地享用了。在上下这两幅图中,兄妹俩和小狗处于同一时间,但因聚焦场景的不同而显示成了两幅画面。这种处理方式已经和现代图画书“同时异构”的画面表达颇为相似。
与此故事类似,图画故事《老鼠钓金鱼》也具有这种情节的反转性。故事讲了一只灰老鼠想要吃鱼缸里的金鱼,找黑老鼠帮忙。黑老鼠提议用尾巴把金鱼钓上来,灰老鼠照做,终于钓上来一条鱼。可是他俩都认为鱼应该是自己的,谁也不让谁。正在扭打间,一只猫过来把鱼吃掉了。这个故事在叙述连续性动态场景的同时,逐步引入角色,使得故事的矛盾从如何把鱼钓上来的问题变为鱼的分配问题,结尾猫的加入使得激烈的矛盾戛然而止,引发故事的喜剧效果。虽然总体来说,这两个故事画还是以“滑稽”为叙述的核心来设置故事框架,但它们已具备了“双线并置”这样从不同视角叙述的故事情节和“多次反转”的故事逻辑。在故事的篇幅上,出现了六幅图、八幅图这样的长故事;在角色设置上,也有儿童、成人、动物等多个角色共同参与,这些尝试都是值得肯定的。
(二)从“以图释意”到“图文合奏”
在儿童文学的发生期,图像常常作为激发儿童兴趣,帮助儿童理解的工具。茅盾认可连环图画的作用,认为它“不但可以引诱识字不多的读者,并且可以作为帮助那识字不多的读者渐渐‘自习’的看懂了那文字部分的阶梯”。[6]葛承训在《新儿童文学》中指出:“文字与图,务必符合。文字要确切地说明图画的要义,及故事情节的主点。”[2]17图像在这一时期往往作为阐发文字的工具,帮助儿童进入文字阅读的大门。
莱辛认为,画面善于表现静态的、空间性的内容,而语言善于表现动作的、时间性的内容。[32]在发生期儿童报刊的图画故事中,绘者常常把一些富有动感的故事片段截取出来,利用视觉的补充效果,将连续性的故事内容阐发出来。如《儿童世界》1922年第3卷第6期的《汽车历险记》,就把汽车一路的行进路程描绘得跌宕起伏。但在这种情况下,图像依然只是文字的二次叙述,它的作用是促进文字故事的理解,并没有自己独立的图像意义。
饶有意味的是,《小朋友画报》中出现了一些图和文承担不同意义的故事画。在1935年第1卷第14期的《捉小鸟》(图9)中,画面表述了与文字不同的内容。爱姑想要把笼子里的小鸟拿下来,却因为不够高,小鸟没拿到,自己反而跌了一跤。这时爱姑道:“有志者,事竟成;想个好方法,我一定要拿来玩玩。”[33]在文字中,作者并没有写明这个好方法是什么,但在图画中我们知道,这个好办法是踩到哥哥的背上,把鸟笼拿下来。显然,这个故事画的作绘者了解,如果将这个好办法以文字的方式说明,不仅内容冗杂,而且并不会带来迅速阅读图像后,对这种所谓“好办法”的会心一笑。在这里,图画不仅仅是作为文字故事的解释说明,而是和文字一起,参与到故事的叙事中来。
图9 《捉小鸟》
图和文之间形成良好的艺术感染力也是图文合奏的另一种形式。在《天气好,向外跑》的故事画中,极富有韵律感的童谣和质朴童趣的水墨绘画相互配合,获得了单一图像或单一文字都不能取得的效果。现代图画书的重要标准就是图画和文字配合之后,能够取得“图×文”的效果。而《小朋友画报》中一些故事画的艺术实践,给予了转型时期的图像叙事以更多的可能性。
结 语
促进儿童文学现代化进程的,不是只有文字,还包括在儿童报纸、杂志中广为流传的图像内容。图像因其表述方式的特殊性,在画面内容中会展示更为具象、更为直观的历史遗留信息,这即是美学术语“出位之思”的真实意涵。当图像参与叙事,并与文字相互结合时,不同的图文组合方式会引发文学内部的文体实验。处在中国儿童文学发生期的滑稽画、故事画、小画报、图画故事等种种实验形态,都是图画向现代化迈进的体现,是儿童文学文体自觉的表征。从概念上看,文体是“文之体”与“文和体”的语义融合。[34]图像叙事在向现代转型时所呈现出的种种倾向——对幼儿游戏天性的宽容和理解、对传统绘画技法的吸收和创新、对塑造新国民的意义诉求、对趣味和滑稽的张扬等——在图画书艺术高度繁荣的当下仍有诸多借鉴的意义。简言之,探索《小朋友画报》中的图像历史,有助于我们理解彼时的图像叙事是如何塑造现代文化,影响成人社会对儿童的认知,并改变儿童的阅读和生活方式的。不过,需要提出的是,“故事画”是否是一种独立的艺术形式需要深入研究。同时,《小朋友画报》的图文合奏是否代表着现代图画书的端倪,应放置于图画书文体现代化的整体结构中考察,而这则是一个具有宽度和深度的研究议题。
注释:
①1934年7月1日,《小朋友画报》复刊,并将当期期刊设为创刊号。这里的“1935年第1卷第13期”为复刊后《小朋友画报》的期数。此后的期数,均按照复刊后计算。
②文中图片均来源于全国报刊索引数据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