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蒙学报》现代性探索的路径与反思

2023-12-29周莹瑶

关键词:蒙学读物儿童文学

周莹瑶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中国儿童文学到底是“古已有之”还是“现代生成”,学界多有争论。从“现代性”标准看,现代儿童文学的生成离不开现代儿童观的话语支撑。由此,新文化运动的推力作用至关重要,但如果一味强调五四运动的作用,就势必会弱化和遮蔽晚清儿童文学的“现代性”探索。本文无意夸大晚清儿童文学的价值,而是试图以《蒙学报》为切入点,洞悉晚清儿童文学现代性的萌动与品格,为重构百年中国儿童文学历史图景提供有意义的理论线索。如果按照陈平原所谓“晚清与五四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1]的说法,那么两个阶段儿童文学的发生发展有着共通性和异质性,而这种异同在《蒙学报》的话语实践中有着诸多表征,值得深入探讨。

晚清是中国社会急剧变革的时期。在近代废科举、兴学堂的历史背景下,西学的侵入击破了“蒙学传统”坚实顽固的自足结构,西学分科化驱动现代儿童读物的创生。中国蒙学教育的改革促进了现代儿童文学的诞生,儿童文学从传统资源中汲取了大量养料,又在外来文学的介入下于晚清过渡为近现代样态。西方文化的介入,促使封建中国被动步入现代化潮流,对中国未来的瞻望与忧思促使文学从业者进行语言、文体与思想的多重变革,这被王德威称为“被压抑的现代性”。[2]晚清众多外国传教士以传教为契机将外国儿童故事译介到中国,《察世俗》《月报》《孩提画报》等报刊的发行,为儿童报刊的创设提供了一定的示范。[3]戊戌变法后,中国学制改革蓬勃开展,以新式学堂教育为代表的现代教育应运而生。同时,报刊出于政治宣传的需要,刊载了不少中短篇小说,促成了“文学”与“传媒”的“联姻”。《蒙学报》的文学实践延续了以近代传媒传播文学的方式,将儿童文学读物登载于报刊之上,有力地促进了现代儿童文学的生成。

在维新思潮的引领下,1897年由上海蒙学公会主办的《蒙学报》可视为晚清第一份由中国人自己创办的儿童报刊。鉴于当时的儿童教育存在禁锢儿童思想、知识框架不够完整、文白分离导致儿童识字困难等弊病,《蒙学报》编者以提倡幼童教育为宗旨,致力于改变行文方式和主题版式,积极改编中国传统蒙学读物。《蒙学报》吸纳了日本等国儿童读物之优点,成为中国近代儿童读物的早期形态。主编叶瀚年少便关心国事,“知欲中国富强,非变法不可”。[4]他力争维新,追求教育救国。[5]叶翰自幼接受中国传统蒙学教育,后受维新思想启发,继而向往西学,阅读了大量外文译著。青年时期,他留学日本,接受西式教育,习得科学知识,崇尚理性思想。[6]“蒙养者,天下人才之根柢也。”[7]叶翰深谙基础教育的重要性,认为教育是培育社会人才的基础。他视“启蒙”为办刊目的,在用语上注重“浅易平实”,[8]在白话文运动尚未发起之时,尝试以浅近口语入文,改变古代蒙学读物高深回转、佶屈聱牙的风格,用一种崭新的方式表述蒙学思想。

一、蒙学传统的承续与现代新质

《蒙学报》虽有改革蒙学痼疾之意,但其根基依然深植于传统。追本溯源,所谓“蒙”,语出《周易》:“蒙:亨。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9]王弼将“童蒙求我”阐释为“志应故也”,亦取儿童自主渴望求得知识之意。“蒙”有多重解释,本义为一种植物,[10]隐喻为“覆”,[11]引申为阴郁不清的天象,“蒙,日光不明,蒙蒙然也”,[12]比喻义为“明”的反义词,指混沌未明的状态。“蒙学”,也称“蒙馆”,是中国封建时期的幼儿启蒙教育场所,其雏形始于夏商周时期,唐宋以后有了相对稳定的教学内容和程序,开展“读书、习字、作文的教学,为进入官学、书院以及应科举考试作准备”。[13]儿童通过接受蒙学教育获得知识,进而获取阶层流动和参与政治的机会。“无以教天下曰蒙”,[14]“蒙学”从儿童的启蒙教育扩展为启迪民智的“教天下”,用以开蒙的“蒙学”也就与国家教育制度紧密联系起来,成为中国古代教育的主要文化现象。因而《蒙学报》的“蒙”兼具“蒙养”与“启蒙”双重指向:对儿童,《蒙学报》被用作童蒙教材,让儿童在学习知识的过程中学习认识世界的方法;对民众,《蒙学报》又承担着启迪民智的角色,引入西学,传播现代思想。

蒙学教育的形式促进了《蒙学报》的民众接受。维新人士借助传统蒙学教育这一形式,旧瓶装新酒,推动该刊的传播。传统教育模式中,小规模的蒙学教育采用以长带幼的方式,以家庭或私塾作为教育空间,以父母或塾师为教育主体。儿童因其未谙世事,被视为应当接受教化之人,也就成了启蒙的对象。《蒙学报》兼及“家校”二者,将“母子相授”与“师生互动”结合,形成对蒙学教育方式的一种整合。

《蒙学报》亦效仿“蒙书”的形式。中国传统蒙学读物种类繁多,自成体系,代代相传,以引导儿童识字为主要目的,兼以道德教化为业,形成固有的范式。溯源中国蒙学传统,最早的蒙学读物可追溯至周朝史官用以教学的《史籀书》,被誉为“字书之祖”。[15]此后,《仓颉篇》《急就篇》等成为先秦两汉时期重要的儿童基础教育材料。至魏晋南北朝时期,《劝学》《开蒙要训》《千字文》等蒙书相继出现。至唐代,蒙书《蒙求》以典故为主要内容,四句一组,八句一韵,言而有物,朗朗上口,为后世蒙学读物的发展奠定了内容和形式基础。[16]自宋以降,《百家姓》《三字经》《弟子规》《幼学琼林》等流传甚广,蒙学读物逐渐丰富化、趣味化,在兼顾识字特性的同时增加了内容的外延,使得蒙学教材从刻板的“字书”演变为有趣的儿童书籍。蒙学“陷在传统的罗网之中……通过呈示者而传递下去,又在不同程度上为人们所接受”。[17]虽然历史上的蒙书形式各异,但内容无非是依托科举制度,引领儿童知晓百科知识,培养儿童良好的道德观。前者包括生活常识,用于应对儿童衣食住行等生活琐事;后者则与政治制度高度契合,对儿童进行伦理道德教育,引导其参与科举考取功名,实现阶层跃升。

在版式上,《蒙学报》所依托的正是传统蒙学教材形式。《蒙学报》的栏目设置沿用蒙书的知识体系,以连点成线、连线成面的形式,促进知识的扩展与交互。《蒙学报》的一大教育功能是文字识读。在中国古代蒙学传统中,“字义”是识读之本,对字义的理解是文章阅读的基础。儿童对“字体”的认知先于“文体”,“识字”优先于“断文”。字体具有先导性,引导阅读,由此进一步构成词体、段体与文体。在《蒙学报》上,单个“文字”是较小的认读单位。《蒙学报》选取的汉字,是知识传播的第一层级。叶瀚所写的《启蒙字书音目》,将汉字分为“丰字”“升字”等十八部。传统蒙书多采取“类书”的布局方式,而《蒙学报》的编排方式亦如此。传统蒙学读物的基本功能是让儿童“识字”,因而多用基础词汇;以韵文为主要形式,培养儿童语感;以劝学为主要内容,引领儿童步入知识的殿堂;在儿童识字读本的基础上,加以内容编排,使之成为具有道德教化意义的读本。在选字上,传统蒙学读物一般以常见字为核心,在汉字中挑选较为常用的字词,以提高读本的实用性。“蒙学读物的形式跟汉语汉字特点相适应。”[18]它们一般兼具“类书”的特点,在帮助儿童识别万物种类的同时也帮助其认知生活中的各类现象。蒙学读物是一个索引,建立了一个认知世界的模型,而所有的细微部分,则需要儿童自身补充和拓展。相较而言,《蒙学报》的识字栏目在注意以上几点的同时,参照西方学科分类的方式展示汉字,以一类科目为一组。这些汉字充分运用了象形、指事、会意、形声等四大造字法,有助于儿童学习写字,继而练习作文,在读写互动中习得写作能力。也就是说,儿童在认读、书写的过程中加深了对汉字的理解,为进一步的文学写作提供了可能。中国汉字与语素多存在对应关系,为儿童理解字义提供了便利。《蒙学报》在“教字”的同时教授科学文化知识。传统蒙学读物多选取常见生活用字,但《蒙学报》的选字具备一定的学术性——如地理学用字“河”“井”“泉”“淮”“泗”“汝”“汉”;化学用字“铅”“银”“硫”“矾”“煤”“钢”“铂”;生物学用字“驼”“鹫”“鹌”“鹊”“翠”“鹚”;气象学用字“彗”“孛”“雾”“烟”;生理学用字“肘”“膝”“乳”“脐”;货币用字“刀”“剑”“货”“钱”;建筑学用字“宫”“庙”“廊”“屋”“门”“墙”“堂”“室”“窗”“户”“楼”“庭”;植物学用字“茴”“橡”“萍”“松”“柏”“杉”“桂”等。这些现代科学用字引入了西方学科分类的思想,具有创新性。这种将先进科学思想引入识字的方法,展示了中西合璧的特征,间接构筑了新的世界认知模式。

而蒙学读物的“类书”式铺排,也在《蒙学报》的不同栏目中体现。传统博物分类式的知识性读本给《蒙学报》以编排上的借鉴。从体例上来说,《蒙学报》设置“物类释”等栏目,兼及历史、地理、算术、自然等科,这种编排是对传统“天人合一”思想统领下博物性质蒙书的效仿,也是对西方“分科立学”的吸收。“识字”与“识物”的双重功效,让此类文章具备实用功能,帮助儿童搭建知识框架。刊中《历代类歌》《格致演义》等均采纳了《千字文》等古代蒙学读物的形式,将故事以四字一组的方式进行讲述,有利于儿童识字习文。

在文体形式上,《蒙学报》刊载了大量儿童歌谣,这些歌谣以骈散结合为主。受蒙书以“骈文”为主体的架构影响,同时,叶瀚等人又深谙音律对儿童的教育意义,因此《蒙学报》开设的骈文栏目多以诗体或韵文体行文,《孝悌歌》《劝忠歌》等也应运而生。骈散结合的方式,对中国古代儿童的文学认知起到启蒙作用。“骈体”与“诗体”相结合使得儿童读物看上去规整如一,读起来朗朗上口。儿童能够在学习此类文体的过程中培养语感,较快地适应中国古代文学的言说方式,进而增进语言能力。传统蒙学读物以诵读为主要学习方式,《蒙学报》编者也试图化无声为有声,引导儿童在朗读中获得知识,在背诵中完成知识积累。这种建立在记诵之上的教育方式,契合儿童心理需求,但没有引导儿童反思知识科学性和创新性的意识,在学习方式上延续了传统。

《蒙学报》延续了传统蒙书的道德训诫思想。传统蒙书作者以理学家和基层塾师为主,其有关如何从政、服侍君主的作品,被选为官学教材,得以广泛传播。传统蒙学中以孝敬父母、敬重师长为主要道德标准的思想也影响了《蒙学报》。虽说叶瀚对传统八股教育较为厌弃,但依旧无法摆脱“忠”“孝”“礼”等儒家思想框架,他认为中国的传统思想是瑰宝,只是未能很好地解读和利用。诚如其所言,“童蒙之规,中国非不讲之久且精也……固执成见,胶滞难解”。[19]我国古代儿童教育资料中拥有众多佳作,它们是对儿童进行伦理道德教育的重要蒙学教材,而当时的学究们却置之不顾。叶瀚及他的团队摭拾古籍材料,将儒家传统思想等以儿童喜闻乐见的方式呈现。《蒙学报》首期将孔子刻章像用于封面,并登载颜回和子路的配像,以示对先哲的尊重,而此办刊形式也被一直沿用。此举在办刊之初曾受质疑,但叶瀚认为,子思、董仲舒及前代儒学家均确认了孔子的至圣地位,因而要“以表圣教之宗传与大道之复,初用意固自有在宏达君子尚其鉴之”。[20]由是观之,叶瀚延续了儒家的道德准则,以锻造“君子”为目标,以恢复儒学为己任,将传统儒家经典奉为圭臬。作为维新人士主办的报刊,《蒙学报》依旧以儒学为本。《蒙学报》尝试着通过译介外来作品、介绍数理知识等方式,建构崭新的蒙学读物结构,对“蒙学传统”进行了形式上的批驳与革新。

由是观之,《蒙学报》是对蒙学读物出版形态的移置。自“蒙书”至“报刊”,叶瀚等人在报刊现代化的进程中做出了一定的努力。在“反对传统”的意图中“延续传统”,是当时历史背景下的无奈抉择。近代学堂的诞生,推动了“蒙学教材”变革为“教科书”的进程。在教科书并不满足学堂实际应用的背景下,《蒙学报》身兼“报刊”和“教科书”双重“现代”角色。然而其印刷方式上的革新快于思想内容的创新。在“报刊”和“教科书”的形式之下,《蒙学报》大量保留了蒙学传统内核,呈现出“新”“旧”交织的特征。

二、“文学”与“儿童”之连接与互动

《蒙学报》以启迪民智为目标,在保持“文人”姿态的同时,加入了儿童和世俗元素,以贴近普通大众及儿童。它分上下两编,为不同年龄段的儿童所用。5—8岁,9—12岁两阶段的划分,[21]大致对应现代观念中幼儿和少儿两个年龄层次。《蒙学报》针对幼儿和少儿的不同阅读能力,编写不同的阅读内容,而此举的意图是“明中法之善”,[22]在识字的同时对儿童们进行伦理道德教育。与传统蒙学崇尚教育性而忽视儿童性不同,《蒙学报》编译的儿童故事,贴近儿童现实生活,充满了童真与童趣。如“东文报译”的《人大犬小》,讲述两个牵着狗的儿童比较身高的故事,其中,高个子的儿童带着小狗,矮个子的儿童带着大狗,并配以相应的图片。全文以儿童视角叙述,将大小的相对性形象化、故事化地展现。该刊尽管翻译了大量国外的寓言、儿童笑话和童话,但均为儒学道德观服务。在形式上,《蒙学报》结合中国古典“绣像小说”的特点,印制了大量精美的插图,以贴近儿童的需求。它采用图文交互的方式,以符合中式美学的简笔画与文字并行,形成图文并茂的风格。此种方式符合儿童擅长视觉接受的生理特点,具有一定的科学依据,也提升了报刊的美学价值。

历史的积淀是传统文化的来源,传统文化是历史的一部分。对待历史的态度决定了对历史的言说方式,亦决定了报刊对传统资源的态度。在“中史略论”栏目中,叶瀚和后继执笔者记录了大量历史故事,借古讽今,以为当时中国社会解惑。史论虽名为论,但考虑到读者的文化程度,仍以讲述历史故事为主。友人提醒叶瀚以这种史论方式讲述历史的效率太低,应结合时事。从第10期起,叶瀚加入了“戏说”的元素,比如他带着戏谑调侃的口吻说秦始皇:“祖先辛苦争下来家业,到他手里,便完全成了一个天下。”[23]作者试图在娱乐和教育之间寻找对历史素材的最佳处理方式。在“以今审古”和“以古喻今”的互动中,作者力图由对过去的分析转向对未来的审思,“为了相当新近的目的而使用旧材料来建构一种新形式的被发明的传统”,[24]在重塑民族自信心的同时激发儿童爱国热情。

如何让“传统故事”为当下儿童所接受?这是《蒙学报》重点考虑的议题之一。对传统儿童故事的改编,主要集中在“读本书”与“修身书”两个栏目。它们以分科教学并配上解说或图解的方式,对儿童进行品德教育。“读本书”分初、高等两级。其中“初等”为小故事,如“齐桓公存邢救卫”等,多数是耳熟能详的小典故。较之“初等”,“高等”则继承儒学传统,主要论述孔孟之道,多为条分缕析的议论文。如“孝亲说”“弟道说”等,宣扬传统蒙学读物中的道德教养习惯,先主后次,层层叠进。“修身书”除原文照录文言文之外,有时还会加上白话版,配以画作,以让儿童更直观地感受故事所叙述的场景。较之“读本书”以援引故事为主,该栏目更加注重对儿童的道德教育,以《中文修身书·第三十三课·犀揲斥奢华》为例:“奢华是做人家的大坏处,世俗无知,嫁娶多争妆奁的厚薄。在有识见的人,定指斥为不合理也。有件故事,出在《北梦琐言》书中……”[25]典籍中的原文故事比较完整,对人物背景有延伸性的介绍,故事脉络也从家内之事延展至人物的仕途命运。但在改编时,编者删去了大量介绍性的文字,将裴坦愠怒的整个过程以白描的方式予以抒写。在引入故事时,作者尝试突出对话性,让行文更加活泼,进而增强教育的现场感。文字亦更为通俗易懂,改写了大量文言用语,符合晚清时期人们的用语习惯。此外,在文本之下,还附有一张裴坦因水果盘之奢华而拂袖离去的画面,以呈现历史的面貌,引导儿童从中感悟真谛。

文本的“娱乐化”是该刊做出的尝试之一。随着笑话和幽默寓言等体裁的译介,娱乐性质文本开始出现,更富有文学的趣味性。“文学”从精英审美的神坛上走下来,成为承载教育思想的一种形式。在西学的影响下,《蒙学报》对传统文学戏谑化的改造,反映了其对传统文学的省思。如“织女”是民间传说中美丽善良的角色,但《蒙学报》上的《织女及仙姬》[26]中,“织女”却被塑造为蠢人,欲与仙姬比美,后被毁容。放低人物姿态,以解构传统的方式,强化文学“寓教于乐”的效果,是一种新颖的尝试。

同时,现代儿童文学的元素在《蒙学报》中也隐约可见。在“小说界革命”前后,《蒙学报》上已经出现了以儿童为隐含读者的小说,名为“立志小说”。例如,味根的《八载大文豪》虚构了美国一位名为“鸟恩”的文豪通过不懈努力,从目不识丁的文盲成长为名作家的传奇经历。[27]这种将长篇章回体小说连载于报刊的方式,适合儿童阅读和欣赏,小说的语言中也呈现出儿童文学的雏形。

《蒙学报》对诗体儿童文学也进行了一定的尝试。从第31期起,该期刊还增设了新栏目“劝蒙歌”,对清代陈文恭公《五种遗规·训俗遗规》中“明显”[28]的部分进行仿写,创作出《戒着歌》《戒吃歌》《戒赌歌》等劝蒙作品;偶尔也辑录古代旧作,作《劝孝歌》等。“劝蒙歌”以课时分节,内容环环相连,由局部引出整体,传达完整的儒家道德观念和修养。在此同时,在延续忠孝之辞的基础上,也增添了合时之作。略举一例:

劝童年,休吃烟。吸了洋烟不值钱。灯一盏,枪一管。三更半夜还未眠。做官的忘了国。做农的荒了田。工商多失业,贫士愈加寒。中国金银无数,流出西洋去。无人挽救真可怜。我劝你,从今以后,大家莫吃烟。[29]

该诗紧扣当时鸦片泛滥的背景,通过对“吸烟者”丑态的描摹,号召儿童引以为戒。诗中不仅有承袭自传统家训体蒙书的祈使句,还有对“吸烟”危害的分析论述。对于个人而言,因吸鸦片而神魂颠倒,身心健康受到伤害;对于国家而言,中国的财富流向外国,不利于国家发展。《蒙学报》充分发挥了“报刊”这一媒介的时令性特点,内容直击当下,针砭时弊,掷地有声。

在形式上,这是晚清文人对“诗教”传统的创造性的尝试。该“劝蒙歌”兼容传统蒙书形式和口语表达,具有民间歌谣的风格,既易于诵读,也贴近儿童的心理特征,充分展示了“古为今用”的特点。这种将诗歌作为教化手段的“诗教”传统古已有之,虽说晚清受到西方文化影响,但诗教传统依然得以延续。“两千年来诗教的核心——政治伦理文化、入世治世的政治情怀——早已内化为中国读书人的文化精血。”[30]《蒙学报》在利用“诗”这一体裁时,更注重诗歌的口语化和节奏化,让儿童乐于接受,以小见大,逐步引领儿童关心时事。每一首都配有精美图片和“解”,其中图片并不拘泥于诗歌内容,精致有趣,“解”则以口语解析诗义,一图一诗一解,图文相谐,能“看”能“诵”又能“讲”,具有创新性。这种“解”的方式,也是对中国传统诗歌注疏方法的一种承续和延展,创造出了更适应课堂交流的形式。

在《蒙学报》办刊过程中,叶瀚和后继学人尝试以语言改造、缩写、演义说史等方法,化用传统资源,以儿童化的方式,达到启蒙教育之目的。《蒙学报》在用语上更加亲民,在编排上更符合学堂教育需要。这种文人通过改变语言风格和行文结构以向民间传递启蒙思想的方式,是维新派人士传统与现代思想博弈的结果。一方面,他们固守以孔孟之道为核心的传统思想观念;另一方面,他们又试图变革其言说方式,力图儿童化、世俗化,使之为民众所接受。

三、过渡特征与未完成的现代化

《蒙学报》对待传统的态度,有着“反传统”与“继承传统”两方面。一方面,它反对传统蒙学体制,力图改变教育现状。诚如梁启超所言,旧有教学脱离实践很远,而又不符合社会实际需要,以至于“本根已坏,结习已久,从而教之,盖梢难矣”。[31]另一方面,它文白结合的语体特点、图文并茂的版式设计、教育兴国的思想主旨,以及励精图治的文化内涵,又体现了与传统蒙学读物相异的启蒙特征。梁启超充分肯定了《蒙学报》在启迪国民中起到的重要作用。较之过去的蒙学读物,《蒙学报》与现代儿童文学具有相似之处,更能体现现代儿童文学的特征,标记了儿童读物由传统向现代过渡的过程。

(一)语言的口语化探索

在沿袭文言文的前提之下,《蒙学报》试图改变固有语言模式,以浅近的语言入文,将一个文本分为“文话”和“白话”两种形态,以增强语言的可接受性。编者运用“切韵”的方式将文字的字形与口语的读音结合起来,在一定程度上纠正了“文白分离”带来的表达困难,并试图通过为文字注音的方式,改变汉字的教学法。《蒙学报》力图通过“文白相间”的语言形式,对儿童进行语言输入。在这个过程中,语言呈现由白到文的阶梯形态,随着儿童年龄的增加,其语言逐渐书面化。这种自觉的语言变革,被陆胤称为“‘普通国文’的发生”。[32]《蒙学报》所用的语言具有一定的现代特质,具有读写共通、文白相间的特点。它在一定程度上带动了儿童文学课程化的现代变革。与五四时期更为成熟的口语化语言改革相比,该刊语言变化具有非系统性。它们夹杂着晚清当时现行的口语、地方词汇和原文的文言词,又因译介日语而加入现代词汇。编者在此基础上又考虑儿童的接受度,尽量采用浅白词汇,但这种间杂文白的形式,会产生一定的阅读障碍,存在许多不能让儿童快速理解的“艰深处”,[33]因而颇有疏漏。教师若据此授课,则困难重重。这种文白交织的语言样态,是当时白话报刊所流行之语言。在近现代中国语言改革的历程中,此种语言虽未成熟,却也是语言由“文言体”发展至“现代语体”的一种探索。

(二)故事的图像化表达

在印刷技术逐渐精细化,绘画印制水平趋于成熟的背景之下,《蒙学报》探索以图像介入文学。报刊聘任叶耀元为绘图师,为刊物奠定了良好的美术基础,并实现风格统一。《蒙学报》中的图像,与文本一样承担了教育功能。其中,非文学类的插图常为数理图标或地图;而文学类则注重叙事性,即对文学作品进行直观描绘。为实现“画风”与“文风”的统一,编者尝试以绘画表达情绪,如笑话配图更具俏皮的趣味性,以简笔为主;孝子故事则更注重主人公行为刻画,形成场景式的描绘。插图常常以儿童为主体,配以标题,图像从仅仅消除阅读疲劳的配饰转变为一种承担补充功能的重要符号。《蒙学报》甚至推出了“画学”课程,用简笔画描绘物理现象,加深儿童对物理知识的理解,绘画内容成了版面主体。这是对传统蒙学读物重“言论”轻“图像”的一种大胆突破。虽说这份报刊并非严格意义上的“画报”,但它的绘画已经承担了某些叙事和说明功能,成为内容的有力补充,图像从隐匿于文字背后走上前台,帮助儿童理解文字。当时大量蒙书也采取图文并茂的方式,符合儿童以具象视觉感受为基础认知世界的生理需要,开辟了现代儿童画报的一种行刊方式。值得注意的是,与近代以图画为主要叙事载体的连环画等出版物相比,该刊依然主要由文字构成,图像只起辅助功能。直至后世印刷技术的革新、消费文化的兴起,“图像”在儿童文学中的作用才得以彰显。

(三)内容的分级化编排

传统教育中,儿童在4—11岁时,一般接受重复性的蒙学训练。但是不同年龄阶段的儿童接受能力、知识储备、学习习惯、兴趣和阅读方式各不相同,不能简单地采用单一内容。对不符合该年龄阶段的儿童予以不适合的教育,或无法理解,囫囵吞枣,死记硬背;或一目十行,有眼无心,都不能达到良好的教育效果。而《蒙学报》则关注到儿童年龄阶段的差异性,诚如其所言:“识字法系三岁至五岁用……小孩由五岁至七岁,脑气渐足,积受语言亦多,此时意在求分别是非……小孩自七岁半至十岁,脑气大足,知觉灵明,已有自主之能……”[34]对不同年龄的儿童,予以不同的教育,版式与内容也各有不同:幼儿读物的字体更大、图片占比更多,语言更浅白,选文更注重故事性;而年龄稍长儿童的读物则文字更密集、少有图片,语言更接近于文言文,为了配合儿童渐长的抽象思维,选文的论说性更强。这种关注儿童的个体差异,倡导循序渐进的教学模式,对后世将儿童读物进行分级的认知具有一定的指导作用。但这种针对阅读和学堂课程设计的分级还非常粗糙,有为定级而定级之嫌,层次混乱,时人批评其“徒乱定课,宜切戒之”。[35]

对传统教育的改革实属艰难,正像叶瀚所言:“中国于课蒙之法苦无善本,东西各国新书极为便益又苦于文字各殊。”[36]以致在探索办刊的过程中,落入“举国以为至言”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37]的犹疑中。《蒙学报》初期对历史故事有一定的现代论点,后期又不自觉地延续了训诫的传统,在“读本书”和“修身书”中,将忠孝仁义付诸纸页。这“新”与“旧”的两股推力,使中国儿童文学陷入一种两难境地,“形成了它现代性追求的艰难抉择”。[38]中国儿童文学作为新文学的一部分,时刻与传统蒙学形成对话,在矛盾纠葛中艰难前行。

由上可知,相比传统蒙学读物,《蒙学报》在语言形式、印刷方式、篇目分类上有所突破。它在一定程度上为收集和整理旧有儿童文学资源做出了贡献,为后世儿童文学的改编和创作提供了示范。晚清,儿童文学呈现出一种“未完成的现代性”,[39]《蒙学报》在蒙昧状态下做出了“草创之功”。[40]晚清维新派人士在中西之学的夹缝中左右徘徊,试图以西式思想改变传统资源面貌,却又落入传统之窠臼中,“在理念与实践、传统与现代、官方与民间不断对话的过程中依违进退,艰难行进”,[41]奋力寻找一种延续传统和批判传统间的平衡点。基于当时社会现状,《蒙学报》为传播新式教育提供了有效载体,试图由官员传阅走入民间,在行政倡导之下,该刊具有一定的影响力。如,山西开办了“晋报馆”,向大小官员推荐《蒙学报》等报刊;[42]两广总督陶模札饬各属购阅《蒙学报》等报刊。然而,由于其内容依旧不贴近百姓,从而“销场颇滞”。[43]因此,该刊的传播依旧停留于知识分子之间。尽管如此,不少知识分子仍然受到该刊的影响,继而投身教育或文学事业。如近代教育家蔡元培曾阅读此刊;[44]刘廷琛出任山西学政,汪康年托人送去《蒙学报》;[45]近代出版家、教育家张元济亦常读此刊。[46]尽管传播有限,但从历史角度看,《蒙学报》也确实引领了部分儿童开启心智,成为多位学人儿童时期的读物。如教育家俞子夷幼年在阅读《蒙学报》的过程中奠定了扎实的国学基础,[47]教育家吴玉章青少年时期在该刊的影响下接受维新思想,[48]吴宓也在母亲的指引下阅读《蒙学报》以收获文史启蒙等。[49]在以《蒙学报》为载体的知识传递中,新一代学人逐渐成长,成为推动现代儿童文学发生的重要力量。

结 语

《蒙学报》在中国儿童文学的现代发生中扮演着承前启后的角色,是儿童文学现代化改革的一个范例。其现代化的教育思想、多元化的出版发行形式和全面的出版内容,为中国儿童文学的现代化提供了重要的推动力。

《蒙学报》作为对传统文化批判性接受的载体,在维新思想的指导下,试图改变过去以“蒙学”为本的教育面貌,接受现代的、西方外来的儿童文学思想,在中国文化土壤之上,萌芽出现代的因子。它以中国传统儒家思想为基本框架,吸收先进的儿童观与教育理念,化中国传统歌谣为儿歌,化中国历史掌故为图文故事,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文本的“儿童性”。“域外资源为传统资源的化用提供了‘现代’标尺,有助于剔除中国传统儿童资源中陈旧的思想观念。”[50]在实践过程中,由于传统的顽固性,现代力量举步维艰,与社会现实的契合度有限,但已然可以从中窥见现代的可能。具体而言,《蒙学报》白话文体的尝试与革新为后世白话文运动提供了范例,也为中国儿童文学语言改造奠定了一定的基础。《蒙学报》对文学作品的译介与选择也符合启蒙要求,中国早期童话创作的实践,便是吸收了大量中国传统历史故事,对其语言加以改造的,使其更具备传播价值。同时,《蒙学报》图文并茂的设计,为后来儿童读物的印刷提供了参照。在面向儿童的阅读实践中,《蒙学报》强调阅读对于儿童的情感体验和个人独立思考能力培养的必要性,寓教于乐,在满足娱乐感受的同时,提高儿童的知识水平和文学素养,这对中国现代儿童文学理论创新具有借鉴意义。《蒙学报》试图将儿童读者视为中心,展示了儿童文学的现代性原则,在构思、创作和传播儿童文学时,搭建了儿童文学与家国现实的桥梁,反映了晚清儿童文学在现代化背景下的发展趋势。

《蒙学报》以其新颖的教育理念和实践方式,推动了儿童文学的实践创新。该刊力图以符合儿童身心特点和阅读习惯的方式进行创作,这种创作理念和方向为儿童文学实践注入了新的动力。在以蒙学为纲的教育内容中,《蒙学报》弘扬中华传统文化,同时注重培养儿童的现代素养,通过添加新鲜生动的故事情节和直观化的图片,增强了儿童阅读及探究中华传统文化的兴趣。这种以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的融合为基础的文化传播,为中国儿童文学的现代化进程提供了可供参考的思路和方法。

猜你喜欢

蒙学读物儿童文学
基于CiteSpace的蒙学教材研究可视化分析
工会干部案头读物推荐
工会干部案头 读物推荐
日新才能启蒙
第四届福建省启明儿童文学双年榜揭榜
第三届福建省启明儿童文学双年榜揭榜
唯童年不可辜负
——两岸儿童文学之春天的对话
对外汉语分级读物的几个重要问题
宋明蒙学中的音乐教育对当代儿童音乐教育的启示
纸质读物的困境与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