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观物吟诗与内圣外王:论作为宋韵载体的邵雍诗歌

2023-12-29马强才

关键词:邵雍太平诗作

马强才

(杭州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1122)

着眼军事实力、疆域范围等,宋朝堪称“积贫积弱”①;[1]然而从经济规模、社会制度、文化教育和艺术审美等社会文明角度考察,部分学者认为这一时期达到了中国古代社会的新高度。如陈寅恪有“造极”之说,[2]邓广铭持“空前绝后”之论,[3]皆高度肯定此段文化发展取得的较高成就。赵宋一朝留下的文化遗产,奠定了千来年的“新传统”,[4]为“近代文化的滥觞”,[5]时至今日仍散发着迷人的光芒。这吸引人们提出“宋韵”之说,注意发掘整个宋代社会文化传达出来的耐人寻味的内在文化精神。对宋韵的寻绎,须倚靠地上、地下和域外所存的诸多宋代文化遗产,即各种著述文献、艺术作品和生活器物等,进而探察其创造者的生活品位、技巧才能、文学素养、哲学思想和文化意趣。宋朝倚重文官运行的政治体制,伴随科举制度的推展,形成稳定的社会影响,带动着读书人群体的扩大,上通权力高层,下接庶民百姓,串联起整个社会的阶级流动。他们长期以儒家经典作为学问根基,日常过着略趋理性克制、崇尚道德修养的生活,从根本上决定了宋代社会的精神风貌与文化品格。其中,文人雅士留下的文学作品,充分反映当时人们的精神世界,塑造出整个社会文教繁荣的景象,也奠定着宋韵最为文雅风流的一面。已有学者注意从宋词来切入揭示宋韵,[6]若将视野进一步扩展,存世约27万首的宋代诗歌,不仅能反映诗人们追求精微深细诗意的匠心才华,也能更为全面和深入地呈现宋代文士们的丰富内心世界和多样人格光谱。立足宋代诗歌的考察与总结,可以充分揭示宋韵的核心文化内涵。

到了仁宗、英宗和神宗之间,宋代堪称盛世,②诗坛初步完成自我定型。范仲淹、梅尧臣、欧阳修、苏舜钦、蔡襄等诗坛巨擘,探掘出新,引领宋诗的艺术追求。③除此之外,诸如卲雍、周敦颐、司马光和李觏等人,也造诣颇高。他们精擅儒学,带着理学眼光观察物理人情,形诸笔下,多有名篇佳制,奠定着宋诗重理说情的文化品格。其中,邵雍尤喜吟咏,至54岁时已有作品“千首”,[7]254接着十来年又作诗2 000多首,而流传至今有1 400多首,比南宋大儒朱熹还多200来首,④堪称宋代理学家之最。[8]他以儒家思想为核心,酌取老庄,借鉴白居易、杜牧、李白和杜甫等人的诗艺,歌咏北宋洛阳的都市闲适生活,继续将宋诗往“向上一路”⑤推动,[9]产生了深远影响。如《观事吟》“一岁之事慎在春,一日之事慎在晨。一生之事慎在少,一端之事慎在新”,恰为明清流行的蒙学读物《增广贤文》所取,改编成人们耳熟能详的格言警句。现代学术视野里,有关宋诗发展史的叙述中,邵雍诗歌的地位逐步得到重视,如钱锺书认为邵雍诗作“自成路数”;[10]77张鸣《宋诗选》以为邵雍诗作的文学史价值“不可忽视”;[11]吕肖奂指出“《击壤集》固非宋诗正格”,却“以其文学实绩参与着宋诗精神的创见”。[12]邵雍诗作的思想情怀、生命意识、文学观念和审美境界等,代表着宋代士人的文化精神,影响了宋代诗坛的发展,直至明清仍有人喜爱与推赏。以邵雍诗歌为切入点,考察其中四个层次的艺术品格及其对宋代诗坛的影响,恰可深掘解析宋韵的文化内涵。

一、歌赞太平之“乐”的《击壤集》

有关邵雍诗学观念的一个侧面,可从其作品集命名为“击壤”窥得一二。⑥程颢为邵雍撰《墓铭》,称“有书六十二卷,命曰《皇极经世》;古、律诗二千篇,题曰《击壤集》”。[7]580邵雍自序称“志士在畎亩则以畎亩言,故其诗名之曰《伊川击壤集》”,[7]180以“畎亩志士”自居。“击壤”故事见东汉王充《论衡》:“尧时,五十之民,击壤于途。”[13]晋皇甫谧说“帝尧之世天下太和、百姓无事”,壤父自称“帝何德于我哉”,[14]陶渊明《感士不遇赋》说“或击壤以自欢,或大济于苍生”。[15]邵雍以之命集,传达两个意思:一者自己的生活有如高士般闲适自足,二者歌颂时代恰似尧时太平。诗人自称集中为“自乐之诗”,“能乐时,与万物之自得也”,[7]179两次用“太平吟”命题,又两次结句“一百年来号太平”,还多次用“太平”一词,如“绿杨深处啭流莺,莺语犹能喜太平”“天下太平日,人生欢乐时”“东君见赐何多也,又复人间久太平”“安知太平日,不得似尧夫”等,[7]269歌颂时代盛况。从53岁开始,诗人言“太平身老复何忧,景爱家园自在游”,内心欢乐“殊不异封侯”,[7]240自称“身经两世太平日,眼见四朝全盛时”,欢喜“自庆”。他60岁时有句“幸逢尧舜为真主,且放巢由作外臣”,[7]270既称赞王朝的清明盛世,⑦也摆明自己的道德追求。[16]到了晚年病危之时,诗人欣叹自己“生”“长”“老”“死”四个阶段都“在太平世”。[7]514

诗人意识到太平时代为个体闲适安乐的外在政治基础,说“王政不平年不登,窝中何由得康宁”。[7]348“太平”为诗人“闲适”的条件:“天下太平日,人生安乐时”,“开眉”欣赏“花烂漫”。生长盛世,“人心平处固无争”,因而“少日挂心唯帝典,老年留意只羲经”。[7]179这是继承《诗大序》“治世之音”之说,以为“怀其时则谓之志”。[7]179他珍惜太平盛世,声称“长年国里花千树,安乐窝中乐满悬。有乐有花仍有酒,却疑身是洞中仙”。[7]299诗人欣逢盛世,意欲“写出太平难状意,任他天下颂功劳”,抒发自己身居太平岁月的喜悦,颇有学习《春秋》褒贬史实的趣味。

诗人坚称“非爱吟诗”,然诗可“代记”,以致“官职固难称太史,文章却欲学宣尼”,标明自己的诗史观念。[7]527“诗史”一词,五代孟启用来描述杜甫“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17]有记述人生、书写乱离和揭露隐秘三重含义。邵雍重视诗歌的历史批判精神,亦即“推见至隐”的儒家《春秋》笔法,[18]书写生活的平静安乐。他有《诗史吟》一诗,称“史笔善记事,长于炫其文”,而“诗史善记事,长于造其真”,喜欢“诗史”文质调和。天下之事何其纷纷,“诗史”可实现进讽谏、移风俗、美教化等十六种功能。[7]483就此而言,邵雍诗作确乎可定义为“击壤”体,然而缺少歌赞盛世写作命意的诗人,恐怕就难以归入此一派。[19]⑧

诗人常用“安乐”一词,写出太平社会里的个体生存状态。宋末方回曾有赠人诗说“击壤歌太平,洛人为结庐。名曰安乐窝,花间行小车”,[20]这基本可用来概括邵雍诗中描述的自我生活面貌:居处洛阳,小车出行,住在安乐窝,诗作击壤歌。诗人自称“安乐先生”,居住“安乐窝”,日常“花木四时分景致,经书千卷好生涯。有人若问闲居处,道德坊中第一家”,[7]237塑造着太平社会里好学读书、安贫乐道的自我形象。

《击壤集》中诗作,绝非抛弃现实关怀,而是书写太平之乐,以寓褒贬“皇王帝伯”之意。这容易让人联想到诗人的《皇极经世》,均在探讨社会发展的基本规律。作者以为“春秋礼乐能遗则,父子君臣可废乎”,从“羲轩开辟”“尧舜协和”到“几千百主出”,再到建立“规制”,为万年“楷模”,这些人,都是造化生的“许多奇丈夫”。诗人“闲指点”这些“既往”,实希望“未来”有“俟”。[7]318为了展现太平生活之乐,邵雍诗作大体上偏向安乐的日常生活书写,以歌“颂”时代之美,较少讽“刺”现实政治。从庆历至熙宁年间,北宋朝廷经历两次变法,牵动朝野士人集团的党派神经。《击壤集》中批评时事的作品寥寥可数,明显者如“自从新法行,尝苦樽无酒”之句,感叹新法施行给百姓生活带来不便。[7]286又如熙宁七年(1074)末,诗人有《家国吟》《邪正吟》《义利吟》《恩义吟》等,似借义利之辨来谈论君子小人之分,影射当时政局。又有诗说“道不同新学,才难动要官”,[7]430摆明鄙夷王安石“新学”的态度。就这一点来看,卲雍诗作有继承杜甫“诗史”之意,暗中启发国家君主成为聪明之圣;但落实到具体内容,多为取法白居易的闲适之作,而非有所寄托的新乐府“讽喻”之作。

二、推赏安贫乐道的“男子”形象

诗人认为太平之“乐”的实现,既依赖时代环境清明,也需要个体道德完善。他曾说“明开教劝用常道,永使子孙持善名”“庶几此意流天下,天下何由不太平”,用道理推行教化成为诗人的淑世追求。又说“国命在乎民,民命在乎食。圣人虽复生,斯言固不易”,[7]219以“家国”同构的观念,将国运与个体修行相联。个人品行端正有节,则整个社会太平可期,这一点,正是程颐概括的邵雍学问的内涵——追求“内圣外王”。[21]33

卲雍47岁得子有诗,言“既乖经世虑,尚可全天和”,自称曾胸怀大志。[7]188程颢说邵氏“自雄其材,慷慨有大志”,[7]579《宋史》也说他“少时自雄其才,慷慨欲树功名”。[22]确实,他未必完全忘情仕宦,自称“丹诚未贯日,白发已华颠”,[7]189曾意欲进入仕宦、受皇帝重用。踏入权力阶梯顶端之人,毕竟只是少数,“为人虽未有前知,富贵功名岂力为”,志向没有实现,诗人也没有牢骚:“男子雄图存用舍,不开眉笑待何时?”[7]200言语之间透露着胸怀壮志。又说“男子一寸心,壮士万夫敌”,[7]218壮志凌云的诗人用语慷慨豪迈而非金刚怒目,强化了自我的“男子”身份意识。

诗人自称有“五乐”,即生中国、为男子、成士人、见太平、闻道义。[7]224他敏感于自己的“男子”身份,写出了“生为男子仍身健,时遇昌辰更岁穰”之类的诗句,[7]319以为“立身须作真男子,临事无为浅丈夫”。[7]331这类颇似格言的诗句,传达出他强烈的道德、学问追求;而“也知今古真男子,造化工夫不易生”“处世当为天下士”等,则饱含一股胸罗万象的豪杰之气,心系天下苍生。[7]333为了说明男子身份的含义,诗人有《男子吟》一诗:

欲作一男子,须了四般事。财能使人贪,色能使人嗜,名能使人矜,势能使人倚。四患既都去,岂在尘埃里。[7]358

能够摆脱财、色、名、势四者的束缚,即可超凡脱俗。诗人以为小人唯利是图,君子能见利思义。“人贵有精神”,追求“义理”,判别“是非”,可精神“醇”一,“为第一等人”,亦即“作配真男子”。[7]424正因如此,“能言未是真男子,善处方名大丈夫”,诗人“珍重羲皇一卷书”,[7]454以为“先王之事可必致”。[7]579

诗人知晓常俗追求,即“乡人应笑我,昼锦是男儿”[7]358“贫贱人所苦,富贵人所迁”,[7]188以富贵作为评判他人成功与否的标准。然而,追求富贵的俗人心愿显非诗人的内在追求。⑨常俗之情有弊,即“利害生乎情,好尚存乎见。欲人为善人,必须自为善”,[7]229强调世俗富贵非人生急务,即“浪把功名为己任,那知富贵岂人谟”。[7]241恰如诗句“患难人不喜,富贵人所爱。我心自不有,爱憎岂能卖”[7]223所言,摆脱俗人渴求“富贵”之“愁”,诗人能做到内心平和。更进一层,诗人主张胸中“无冰炭”,倘若“灾殃秋叶霜前坠,富贵春华雨后红”,[7]292生活自然平安幸福。由此出发,《击壤集》多言真“富贵”之事。如《小园逢春》一诗称,“小隐园中百本花,各随红紫发新芽。东君见借阳和力,不减公侯富贵家”,[7]187园中春暖花开,生活变得富足。又有《暮春吟》一诗说,“春来小圃弄群芳,谁为贫居富贵乡”,只要春来花朵盛开,即为富贵居所。有此眼界,诗人观看下雪,便觉“满目是瑶琚,贫家遂富如”。[7]316转换了人生追求,生活清贫的诗人反而“富”有,即“涤荡襟怀须是酒,优游情思莫如诗”,收获诗篇,内心自得,笔墨间“肯让贵家常奏乐,宁惭富室剩收钱”。[7]318他发明“闲富贵”一词,如“林下一般闲富贵,何尝更肯让公卿”[7]269“这般闲富贵,料得没人知”以及“这般闲富贵,料得没人争”等,[7]354这些表达颇有意味,意欲说明生活富贵绝非仅仅是世俗追求的权与利,而是“生为男子偶昌辰,安乐窝中富贵身”[7]341的“真男儿”能超越常俗之情,找到日常生活的“乐”趣。

与之相应,安贫乐道为诗人的内心追求。新居落成,诗人欣喜,称“苟陪颜巷亦堪忧”,运用颜回故事暗写内心追求。诗人多次运用颜回故事,如熙宁三年(1070)称“颜渊正在如愚日,孟子方当不动年”,塑造安贫乐道的自我形象。[7]276又称“颜渊方内乐,天下事难任”,经营天下之志落空,诗人退而强调内心安乐。“道德有常理,富贵无定期”,[7]285邵雍超越人情,有着更高境界的追求,即《思圣吟》之类诗作所言“圣人言可闻,圣人心可见”。[7]365“开辟而来世教敷,其间雄者号真儒”,诗人视儒家人物为“英雄”,启发读者相信:“修身有道名先觉,何代无人达奥区。焕若丹青经史义,明如日月圣人途。”[7]206诗人忧虑“道未恢”,自然不会“病尘埃”,只会“每恨性昏闻道晚”。“大都知命是男儿”,[7]205诗人重视智识,心仪孔子的乐天知命。在他眼中,“吾道本来平”,只要“自诚明”“通天地”后,便能“了死生”。诗人有着强烈的现世精神,强调“道不远于人,乾坤只在身。谁能天地外,别去觅乾坤”,[7]469启发读者超凡入圣。

外在环境固然重要,但自我内心道德充盈,方才有太平之实。在《观物内篇》中,邵雍曾指出,天下将治,人须尚行、尚义。[7]30这容易令人想到与诗人同年去世的张载所言:“为天地立志,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23]⑩《击壤集》诗有着内在关切,从着眼太平出发,塑造着诗人的自身形象:以颜回为榜样,超越俗世的富贵功名观念,过着内心平静的闲适生活,亦即“乐天为事业,养志是生涯”。[7]461“能知闲之乐,自可敌卿相”,由“闲”而“富”再得“乐”,诗人引导读者找到闲适之美。这一诗学理念,当效法白居易。白氏曾言“上可裨教化,舒之济万民。下可理情性,卷之善一身”,又说“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24]959《击壤集》中诗作恰有与之相似的追求。

三、取法白居易的闲适书写

《击壤集》作为一部诗集,暗含着编集者追求太平的理想抱负。落实到具体每一首诗作,超越世俗的富贵追求,生长于太平盛世近似隐士的诗人,过着闲适平静的生活。这正是孟子“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之说的诗化书写,注重记述个体之史,写出内心的太平之乐。如治平四年丁未(1067)仲秋,邵雍57岁,游览伊、洛之间,从诗题即知其足迹所达。这一组诗,就像日记,以写实之笔,串叙诗人20多天的出游轨迹。今存《击壤集》诗,所收诗作始于皇祐元年(1049),诗人时年39岁,终于熙宁九年(1076)诗人67岁逝世前,整体上能理出其明晰的生命历程以及相应的诗艺发展脉络。朱熹说邵氏60岁始作《首尾吟》组诗,作为整个集子的压卷,其中有诗自称“非是爱吟诗”,可以用来“记所思”。人寿有限,“快心事固难强觅,到手物如何不为”,诗歌恰可供诗人记忆。[7]524诗作传写其个人生活基本状态为闲适:清平年月,弄风赏月,吟咏写诗。他有诗说“尧夫何所有,一色得天和。夏住长生洞,冬居安乐窝。莺花供放适,风月助吟哦。窃料人间乐,无如我最多”,[7]398写出了四季闲适之乐。

清代学者看到,北宋嘉祐以前,时人“往往衍长庆余风”。李昉、李至、王禹偁、晏殊等人,皆学习白氏笔法。2057邵雍诗作“其源亦出白居易”,晚年则“自抒胸臆,原脱然于诗法之外”。[25]2057此说抓住了邵诗的一大艺术渊源。长庆四年(824)白居易买宅洛阳,在此度过晚年时光,留下大量诗作。邵雍日常行游此城,很容易贴近前辈诗人的艺术追求。他主要从三个方面加以学习。

第一,命题立意。白居易有部分诗作命名为“吟”,如《出山吟》《山中独吟》《清调吟》《朱藤杖紫骢吟》《简简吟》《暮江吟》等。邵氏借鉴此法,《击壤集》中几乎满目都是“吟”。立意方面,邵雍也有取法。白氏曾自谦己诗为拙作,邵雍也有此说,如“殊无纪律诗千首,富有云山酒一瓢”,[7]255谦虚中有几分洋洋得意之情。又如白居易赴江州途中有《放言》五首,其中第二首尾联说“不信君看弈棋者,输赢须待局终头”,[24]318以棋局喻指世事沉浮。受此启发,《击壤集》中有《观棋大吟》《观棋长吟》《观棋绝句》和《观棋小吟》等多首“观棋”之作,也有“古今都归一局棋”“棋中机械不愿看”“中原都入一枰棋”等譬喻。

第二,艺术特色。在诗作内容和语言风格方面,白居易有“雅”“俗”调谐的特色。如《不致仕》诗说“谁不爱富贵,谁不恋君恩”,[24]32口语入诗,内容浅俗,风格平易。邵雍学习白诗风格,运用俗语,以俗为雅。到了63岁时,诗人思想更为成熟,借用诗句来言理,运用俗语的现象更为常见,如“安乐窝中好打乖,打乖年纪合挨排”以及“安乐窝中好打乖,自知元没出人才”,皆用俗语入诗。[7]320-32266岁时,他塑造自我形象曰:“尧夫吟,天下拙。来无时,去无节。如山川,行不彻。如江河,流不竭。如芝兰,香不歇。如箫韶,声不绝。也有花,也有雪,也有风,也有月。又温柔,又峻烈,又风流,又激切。”[7]473此诗化用白氏《花非花》语句,用自我揶揄的幽默口吻,来调侃己诗“拙”劣。这些语句,接近口语,借用文法,一气呵成,平易轻巧。

第三,思想内容。白居易晚年“卜居”洛阳,过着闲适生活,或“取兴或寄酒,放情不过诗”,[24]163或“但遇诗与酒,便忘寝与飡”,[24]164或“适情处处皆安乐,大抵园林胜市朝”,探索“真富贵”的生活乐趣。732与白居易传写“闲气味”的用心相似,邵氏闲适诗也注重传写日常生活的趣味及理念。如《年老逢春十三首》每一首起句皆以“年老逢春”开篇,多角度书写诗人在春天的自适心境。其中,第十三首说:

年老逢春认破春,破春不用苦伤神。身心自有安存地,草木焉能媚惑人。此日荣为佗日瘁,今年陈是去年新。世间忧喜常相逐,多少酒能平得君。[7]325

认得物理消歇,面对时光流逝、春残之时,方能放宽心境。这一点,乃《击壤集》中的常见表达,如“闲中气味长”“闲中气味真”和“闲中气味全”等,反复言说闲适之乐。有此怡情养性之法,诗人“富有林泉乐,清无市井忙”,甚而“醉拥万花春”,皆为真富贵的标志。[7]464

晚宋人们曾谈论一个现象:孟郊落第而有“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之语,若无所容其身者。杜甫虽落魄不偶,而“气常自若”,如“纳纳乾坤大”,何其壮哉。白居易亦云“无事日月长,不羁天地阔”,与郊异矣,然未若邵雍“静处乾坤大,闲中日月长”,“尤有味也”。[26]所谓“味”,当指《击壤集》诗中展现的通达自适的理性精神。卲雍反对诗中宣泄情感,批评“近世诗人穷戚则职于怨憝,荣达则专于淫泆,身之休戚发于喜怒,时之否泰出于爱恶”,倡导“以天下大义而为言者,故其诗大率溺于情好也”。[7]179“天地有常理,日月无遁行”,若以理性精神贯穿创作,可超越富贵功名之心,知晓“何须身作相,然后为太平”,达到内心世界的平和。[7]229诗人生活清“闲”,意味着远离尘俗富贵,需要以道德追求来转换调适。他主张“君子之学,以润身为本”,[7]156自豪地说:“花木四时分景致,经书千卷好生涯。有人若问闲居处,道德坊中第一家。”[7]238以儒家学问为依规,好学守德为日常,他认为只要内心坚守这一价值衡量标准,看低功业,便可欣赏自然世界,亦即“至微功业人难必,尽好云山我自怡”。[7]205

四、切合情理的以意行文

恰如诗作“大字写诗夸壮健,小杯饮酒惜轻醇。山川澄净初经雨,草木暄妍正遇春。造化功夫精妙处,都宜分付与闲人”所示,[7]341诗人身心“闲”暇,赏美景、写诗篇,具有关心物理的情思。他日常谈诗品酒,颇能“知道泰,静久觉神开”,[7]238强调“以身观万物,万物理非遥”,自信能认知万物之理,进而形诸笔端。《诗画吟》一诗称“画笔善状物,长于运丹青。丹青入巧思,万物无遁形”,可用诗画来书写物象;又言“诗画善状物,长于运丹诚。丹诚入秀句,万物无遁情”,能“多识于鸟兽,岂止毛与翎”,[7]482还可用诗画来发现细微的物理。

诗人以“毛骨诚”观察天地万物,颇能发现情理,写出秀句佳篇,艺术技法逐步成熟。诸如“日近先知晓,天低易得春”“饱霜梨多红,久雨榴自罅”“柳梢借暖浑摇软,梅萼偷春半露红”“减却墙头艳,添为径畔红”“花逢皓月精神好,月见奇花光彩舒”“林罅天尤碧,风余月更明”“月出云山背,风来松竹梢”等,视点细微,观察深入,善于抓住事物之间的内在关联来写。此类佳句乃诗人用心精细观察所得,如树叶解落的微妙景观,就曾有“草枯山川贫,木落天地瘦”和“水寒潭见心,木落山露骨”前后两次巧妙的书写。

诗人认为观察物理可洞察人情,“物理悟来添性淡,天心到后觉情疏”,可“全孟乐”“识遽非”,恰为“新诗”的关键。[7]211认知为主体活动,事与物绝非截然分开,《击壤集》里部分秀句,如“多情唯粉蝶,薄幸是游蜂”“月恨花愁无一点,始知诗酒有功夫”“断送落花安用雨,装添旧物岂须春”“雅知国色善移物,更着天香暗结人”“照破万古事,收归一点真”“千里难逃两眼净,百年未见一人闲”“争先路径机关恶,近后语言滋味长”等,主客互动,既有形象描写,也有事理探究,恰是史笔与画笔的协调统合。诗人强调史、画协调,如《史画吟》一诗说“史笔善记事,画笔善状物。状物与记事,二者各得一”,又说“诗史善记意,诗画善状情。状情与记意,二者皆能精”,[7]485二者传达的内容有别,但皆能造于精微。“话入精详皆物理,言无形迹尽天真”,[7]250认知物理、人情方可写出精详语句,这恰是宋人欣赏的邵雍诗作特色,以为“颇切理,盛行于时”。[27]程颐称赞邵诗“皆有理”,认为“万事皆出于理,自以为皆有理,故要得纵心妄行一本”,33又说“邵尧夫于物理上尽说得,亦大段漏泄佗天机”,[21]42更有“须信画前元有易,自从删后更无诗”“这个意思古元未有人道来”。[21]45南宋魏了翁评价邵雍著述说:“平生之书,其心术之精微在《皇极经世》;其宣寄情意在《击壤集》。”[28]584诗歌与哲学,邵雍皆用心经营。他主张学问“学际天人”,[7]156称“有意必有言,有言必有象,有象必有数”,[7]146展现了由表及里的穷究精神。认识天地,穷理尽性,[7]9目的都是认识自己,即“天使我有是之谓命,命之在我之谓性,性之在物之谓理”。[7]163诗人于闲适中观察着物与事,“着身静处观人事,放意闲中炼物情”,[7]235反思自己的心性,节制情感。

周裕锴师曾指出宋代诗学的一个悖论:理学家们一方面声称作诗“无益”“妨事”“害道”“病学”,另一方面却时时技痒难熬,遇事遇物免不了吟上几句。[29]邵雍也是如此,声称“尧夫非是爱吟诗,诗是尧夫得意时”,[7]518认为观察事物得到自然之“意”,即“物理窥开后,人情照破时”,[7]346流出心胸而为诗。“锻炼物情时得意,新诗还有百来篇”,[7]346哪怕诗“艺”“小道”,“造微”方“能入神”,更是创新的法宝。[7]481又自述“平生无苦吟,书翰不求深。行笔因调性,成诗为写心”,[7]459追求能传写心灵的语句,造语倾向直率,故而语言多平易,形成诗作质实平淡的风格。如他66岁有《观物吟》:“淳厚之人少秀慧,秀慧之人少审谛。安得淳厚又秀慧,与之共话人间事。”[7]435全诗以行文之法写来,直陈内心想法。提炼传意诗句,容易滑向劝世,如《偶见吟》《无题吟》《无酒吟》等类似教化的歌谣,往往注重言理而稍欠韵味。又有“道德不傲人,人情久益归”“世上多附炎,炎歇人自去”“心迹贵相亲,相亲善恶分”“蛇头蝎尾不相同,毒杀人多始是功”和“知行知止唯贤者,能屈能伸是丈夫”等诗句,[7]278语言平易直白,颇近劝世格言。又如“前有亿万年,后有亿万世。中间一百年,做得几何事”,[7]315劝人闲静恬淡近乎寻常的语言交流。诗中理学趣味与风月情怀统合,[30]传写融入主体情感的自然意境。[31]儒、道哲思化作用韵之诗语,邵诗往往无法严守格律约束,以致“殊无纪律诗千首,富有云山酒一瓢”。[7]254

为了说理劝世,诗人突破格律,用语多俗,常以文章之法,近似随口道来。如他62岁时作诗:“闲人亦也有官守,官守一身四事有。一事承晓露看花,一事迎晚风观柳。一事对皓月吟诗,一事留佳宾饮酒。从事于兹二十年,欲求同列谁能否。”[7]303全用文章之法,以散句写来,表明诗人逐渐超越格律约束,跨向随心所欲的境界。又如“至灵之谓人,至贵之谓君。明则有日月,幽则有鬼神”;[7]297再如“既不能事人,又焉能事鬼。人鬼虽不同,其理何尝异”,[7]297诗人皆用接近口语的行文,打破近体格律的程式,反而能传达较为深奥的道理。甚至部分咏物之作,如“目见之谓识,耳闻之谓知。奈何知与识,天下亦常稀”,[7]297过度注重言理,忽略形象刻画,颇有点打哑谜的意味。又如《苔钱》:

一雨一番新,非关鼓铸频。纵多难赠客,便失不猜人。遍地未为富,满阶那济贫。买愁须有为,酤酒断无因。散处如筹计,重时似索陈。不能赒己急,何暇更赒亲。[7]306

诗人用赋笔文法,以苔钱起兴,带着幽默调侃语调,书写门前苔钱满布,联想贫穷境况,以雅趣排遣愁闷。

诗人晚年思想颇为成熟,借用诗句来言理、打破格律、运用俗语的现象更为常见。如《安乐窝中好打乖吟》“安乐窝中好打乖,打乖年纪合挨排”[7]320以及《自和打乖吟》“安乐窝中好打乖,自知元没出人才”,[7]322皆用俗语入诗。又有《年老逢春十三首》和《笺年老逢春八首》等,运用典型的文句来结构全诗,标明诗人艺术技巧的纯熟,调和雅俗语体来实现抒情达意。此外,诸如《三惑》《四道吟》《四喜》等,以文法写来,突破格律,用语多俗,说理劝世,彰显着诗人的个性追求。正如魏了翁所言,邵雍写诗“惟意所驱,周流贯彻,融液摆落,盖左右逢源,略无毫发凝滞倚著之意。”[28]584这种突破格律束缚的尝试,打破了中国诗歌长久追求格律的体式要求,形成较为独特的艺术个性。[19]

五、影响宋诗的“康节体”

严羽指出“以人而论”,宋代有“东坡体、山谷体、后山体、王荆公体、邵康节体、陈简斋体、杨诚斋体”等。[32]他高度赞扬邵雍诗作的独特审美风格,将其视为宋朝代表性诗歌流派。作为宋诗艺术的代表,《击壤集》深远影响到宋诗的发展。

首先,邵雍为洛社诗人群体的中坚。从30岁开始,他居处西京洛阳,与多位北宋政坛、学界要人往还唱和,曾言“洛中诗有社”。[7]282他的诗学主张与艺术追求为当时人们所接受,如《安乐窝中好打乖吟》一诗,有富弼、王益柔、司马光、王尚恭、郭逵、程颢、吕希哲等居处洛阳的士大夫的唱和,[33]表明“追求自由安适的享乐生活成为一种群体意识”。[16]这些唱和诗作颇有影响,如程颢之作收入《两宋名贤小集》《性理群书句解》《瀛奎律髓》《性理大全书》等多种选本。司马光和作如下:

安乐窝中自在身,犹嫌名字落红尘。醉吟终日不知老,经史满堂谁道贫。长掩柴荆避寒暑,只将花卉记冬春。料非空处打乖客,乃是清朝避世人。[34]

诗中口吻颇似邵雍原作,以口语、俗语入诗,略带调侃幽默之意。此外,司马光又有《和邵尧夫年老逢春》《和邵尧夫安乐窝中职事吟》等,既证明邵雍诗歌的影响力,也表明当时洛社文士有着共通的思想和诗学追求。又如王益柔“少力学,通群书,为文日数千言”“预苏舜钦奏邸会,醉作《傲歌》”,取法李白的豪放潇洒,以出尘的想象写来,有句“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招致“谤讪周、孔”的罪名。邵雍亦有此类豪气干云之句,坚信能认识天地玄奥,想“遂尽天地之情”,[7]550高度张扬主体能力。邵雍从“我得此大者,则万事由我,无有不定”,[21]推论“圣亦人也”,即“虽然吾不得而目见之,察其心,观其迹,探其体,潜其用,虽亿千万年亦可以理知之也”。[7]7-8

其次,诗作受到宋人重视。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宋代任渊注《山谷内集诗》,曾数次引述邵雍诗作为证。如黄庭坚《牧童》一诗前两句“骑牛远远过前村,吹笛风斜隔垅闻”,注者引邵康节《牧童诗》“数声牛背笛,一曲陇头歌”;最后一句“机关用尽不如君”,注云:“邵康节诗‘争先径路机关恶’,此意也。”又有注《寄刘泗州》尾句“屈伸由我更由谁”,说“邵康节《思虑吟》‘不由乎我,更由乎谁?’”似要说明受到邵氏影响。[35]除此之外,还有如下几例:

《次韵清虚喜子瞻得常州》:罨画初游冰欲泮。邵康节诗:罨画溪深方误入。

《观秘阁苏子美题壁及中人张侯家墨迹十九纸率同舍钱才翁学士赋之》:雄文终脍炙。邵康节诗:味止如甘脍炙。

《送莫郎中致仕归湖州》:白日上升人。邵康节诗:灵丹换骨还知否,白日升天似得么。

《元师自荣州来追送余于泸之江安绵水驿因复用旧所赋此君轩诗韵赠之并简元师法弟周彦公》:箨龙森森新间旧。邵康节诗:事态不勘新问旧。

《宋夫人挽词》:儿孙满地厥衣举。邵康节诗:儿孙满眼爱无涯。

这几例引用邵氏诗作为证虽略嫌牵强,却从侧面反映出其诗在当时颇为流行,因造语新颖受到人们重视,以致注者认为山谷作品有所取法。

到了南宋中后期,邵雍诗作在江湖诗人中仍有回响。如叶茵有诗句“此心已与尧夫似,同为清时作幸民”,[36]“清时”一词即用邵雍诗中语句。又如陈藻《夜宿溪馆偶成》说“世间多福是行人,到处风光属此身。戏效尧夫吟数首,芒鞋楮盖不知贫”,直接声称受到邵雍诗作影响,[37]以愉悦心情享受生活之美。

再次,邵雍诗作的某些命意影响到同时期或稍后的诗人。如邵氏《安乐窝中看雪》第二首有句“满目是瑶琚,贫家遂富如”,[7]317容易让人想起苏轼《夜烧松明火》中“幽人忽富贵,蕙帐芬椒兰”之句。[38]二人描述内容有别,而基本观念一致,都以略带幽默的诗笔,写出调适心境、看轻贫富的洒脱心怀。

南宋陆游诗中喜谈“富贵”,如“要信人生各有缘,闲中富贵亦关天”,当继承邵雍富贵有命而闲适可乐。又有“领取林间闲富贵”,借用邵雍“闲富贵”一词,将山林之乐写到极致。陆游还汲取邵雍有关太平的说法,如“先民幸处吾能胜,生长兵间老太平”后有自注曰:“邵尧夫自谓生于太平老于太平,为太平之幸民。彼岂知幸哉。若予生于乱离,乃老于太平,真可谓幸矣。”[39]只是陆游诗中的“太平”,并非邵雍诗作的“乐时”,有“不得已而为之”的讽刺意味。

与陆游同时代的杨万里也受到邵雍影响。杨有诗谈及“真富贵”,如《烧香七言》有“平生饱识山林味,不奈此香殊斌媚。呼儿急取烝木犀,却作书生真富贵”,[40]469又如《麦田》“个是农家真富贵,雪花销尽麦苗肥”[40]1477和《初食笋蕨》“只逢笋蕨杯盘日,便是山林富贵天”[40]805等,皆是对常俗富贵的转换。邵雍以为“待物莫如诚”“物情无远近,天道自分明”,恐怕正是杨万里以“诚”观物思维的滥觞。[7]359邵雍“观物”之论,应该也影响到了杨万里。如杨诗《道傍小憩观物化》,见道旁“蝴蝶新生”,设身为物联想到未来蝶变之时的精彩。[40]685又如《小池》之类小诗,善于抓住物象细微之理,故而能创新且有韵味。[40]408

最后,邵雍诗作深远影响到宋代理学诗的发展。吴渊总结宋代“文运更迭”,经历“三变”:以杨亿、晏殊为一变,欧、苏为再变,周敦颐以后直至南宋理学家诗文为三变。第三股风潮中,“《击壤》豪诗歌”,为理学家诗歌正宗。[41]稍后,金履祥编选《濂洛风雅》,登录48位道学人物450首诗作,“道学之诗与诗人之诗千秋楚越”。作为选本,《濂洛风雅》建构起“道学之诗”的统派,以周敦颐为“开山祖师”,以二程、张载和邵雍为“宗”。[25]1737

理学诗最为典型的特征为关心儒家学问,运用议论的艺术手法进行说理劝世。《击壤集》中的诗作,内容既包括人情、物理,也有咏史、劝世。为了说“理”,诗人抛开格律文法,实能别开生面。至清代,四库馆臣提要《击壤集》,指出北宋人“鄙唐人之不知道,于是以论理为本,以修词为末,而诗格于是乎大变”,[25]2057甚至有人认为“佛语衍为《寒山诗》,儒语衍为《击壤集》”。[25]2057尽管此说没有看到宋初释延寿《山居吟》和宋太宗《逍遥咏》《缘识》两组写闲、说理诗的影响,也未看到《击壤集》的内在追求,却也揭示出大部分诗作偏爱传达儒家哲思的风貌。

祝尚书师将邵雍诗歌看成“宋末元初数十年内”形成的“击壤派”的开山始祖。[19]此观点且不论朱彝尊、四库馆臣等清人使用“击壤派”这一术语是否合适,却也揭示出邵雍诗作的巨大影响力。道学家们重“义理”的诗作,多有效仿邵诗喜欢说理的艺术倾向,注重借诗传递儒家思想,甚至类似语录之诗。余风流播,受到明代人推重,如唐顺之认为“三代以下之诗,未有如康节者”“诗思精妙,语奇格高”,又说“康节以锻炼入平淡,亦可谓‘语不惊人死不休’”,甚而有超越杜甫之处,“古今诗庶几康节者,独寒山、静节二老翁耳,亦未见如康节之工也”。[42]不仅如此,《击壤集》诗还深远影响到朝鲜时代的诗人们。[43]

结 语

诚如吕肖奂所言,邵雍“击壤体”为北宋诗坛“非主流体派”。[44]然而,这些诗作,兼顾诗史的叙事求真与画笔的写形穷理,既有秀句杰出,也有劝世讽喻,书写人世之美,取得了较高的艺术成就。作为北宋最为重要的思想家之一,诗人长期从事“穷理尽性”的哲学探究,以此来写作有韵之诗,往往偏重说理议论,多见以文为诗现象,还愈演愈烈,部分诗作甚至演化成说理格言或咏物谜语。这些诗作,一方面开拓了诗作的题材范围,彰显着诗人的主体个性;另一方面,却导致形象性的缺乏,以致部分诗作缺少韵味。就此而论,邵雍诗作的艺术特色,恰与严羽总结的“近代诸公”“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等特色形成同调关系。不仅如此,这一点也正符合钱锺书所言的宋诗特征,即“多以筋骨思理见胜”。[10]3整个邵雍诗作,具备此类体格者可谓比比皆是。就此而言,邵雍诗作恰为宋诗典型。

更进一步来看,邵雍诗作展现着诗人的强烈个性,颇能代表宋代风雅文化的韵味。《击壤集》涉及的内容十分庞杂,从大处着眼,“太平之乐”为基本关切,内蕴着诗人的儒家学问以及意欲淑世为男子的现实关怀。“弄丸余暇,闲往闲来”,[7]551科举失意的诗人穷居洛阳,企慕颜回的安贫乐道,摆落俗人的功名富贵之心,日常过着安静闲适自乐的理性生活,享受“自乐”和“乐时与万物之自得”的“诗意”。恰如张海鸥所言,“诗人在与时运、与万物、与诗的关系中如何体验和表达快乐的问题”。[45]然而,整个《击壤集》中的“乐”观,展现了诗人心目中太平盛世的政治理想,塑造了通达物理人情的诗人形象,以“内圣外王”为生命境界,摆落对常俗富贵追求的束缚,胸中磊落、肝胆照人。诗人胸怀平静开张,观察事物人情的细微之处,往往有着新颖的秀句佳篇,哲理与文学相得益彰,树立起超越俗套的艺术境界。这一点,恐怕正与苏轼、陆游等人作品所展现的达观理性的精神相类,代表了宋代文学的主流艺术追求。

相对于唐代诗歌,宋代诗歌的思想史背景为道学兴起。从范仲淹、欧阳修、卲雍等人,至元祐年间王安石、苏轼和黄庭坚等人,再到南宋陆游、杨万里等著名诗人,无不是自小受儒学经典的熏陶,并运用相应思想观念来作诗。《击壤集》以诗歌的方式,言说着《皇极经世》中的某些哲思,以“太平”作为终极关怀,言及富贵与闲适之间的辩证关系,强调个体安贫乐道的意义,以儒学作为理论来追寻人生真正的价值所在。换言之,邵雍诗作与宋代新儒学思潮的相表里,以“内圣外王”作为关切内核,代表着宋代文化以儒学为内核的深沉有思的特色。就此而论,邵雍以儒学思维来写作诗歌,以为诗歌与天地同构,超越格律形式势所必然,但最终却滑向了重说理而轻抒情、重达意而轻技艺,令部分诗作缺少意境趣味。

注释:

①如钱穆称宋代为“极贫难疗”“积弱不振”等。钱穆:《国史大纲》,商务印书馆,2010:523。

②卲雍诗中赞美此段时期为“盛世”,如《闲适吟》云:“为士幸而居盛世,住家况复在中都。”

③庆历、嘉祐间,欧阳修与苏舜钦、梅尧臣等人编辑贡举锁院唱和诗《礼部唱和集》,引领诗风新变。

④马汉亭对康熙八年(1669)重刊《伊川击壤集》作了详细统计,其中语录诗400首,写景诗纪游诗354首,赠答寄和诗281首,自述诗161首,咏史怀古诗80首,论诗诗136首,其他9首,共1 421首。

⑤“向上一路”首见释克勤《碧岩录》卷二:“向上一路,千圣不传。学者劳形,如猿捉影。”王灼《碧鸡漫志》称赞苏轼之词“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笔者此处借来指代宋诗自我定型和完善的过程。

⑥邵雍生前即已着手编订《击壤集》,有熙宁四年(1071)《击壤吟》和熙宁七年(1074)《击壤吟》为证(分别见《邵雍集》第299、461页)。诗中最早出现“击壤”二字,为嘉祐八年(1063)《无客回天意》之“胡为无击壤,饮酒乐升平”(《邵雍集》第281页)。

⑦邵雍赞美宋朝“自古所无者五”:“革命之日,市不易肆”“客服天下在即位后”“未尝杀一无罪”“百年方四叶”“百年无心腹患”。

⑧祝尚书概括击壤派特征有:1.说理,向有韵语录发展;2.以经子被之声诗;3.排斥言情。

⑨他继承子夏之说,以为“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声成其文而谓之音。是知怀其时则谓之志,感其物则谓之情”。又说“情有七”,“其要在二”:“二谓身也、时也。谓身则一身之休戚也,谓时则一时之否泰也。一身之休戚则不过贫富贵贱而已,一时之否泰则在夫兴废治乱者焉。”由身体所感,人可以有情欲追求,调适最为关键。

⑩通行文字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猜你喜欢

邵雍太平诗作
梁潮诗作《水里边》·源清书法
太平风俗美
邵雍及其的洛阳园林书写
상경란과 서영수합의 시작(诗作)비교 연구
守正创新让“太平泥叫叫”叫得更响
劝君莫做“太平官”
期待太平湾上的“不夜城”
有话不妨直说
天资聪颖,幼年诗作得赞许
简论梅尧臣写实诗作的晚唐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