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作《画断》考辨
2023-10-15陈静仪
陈静仪
(山西大学 哲学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张怀瓘是活跃于唐代开元、天宝时期的书法理论专家。其三卷本《书断》以“神、妙、能”三品评历代书人,又论述隶书、行书、飞白等十种书体的源流,是书法理论研究中不可忽视的重要论述。张彦远纂集《法书要录》,收入张怀瓘《书断》《文字论》《书议》《书估》《二王等书录》等篇,《历代名画记》一书也多次提到张怀瓘。
据传,张怀瓘不仅著有《书断》,还有《画断》一篇。正像张彦远所言“书画用笔同法”[1]23,“识书人多识画”[1]33,《画断》虽佚,但张怀瓘作《画断》的说法说明张怀瓘在书论之外,还兼通画论。
然而,笔者考察《画断》一文的著录、佚文以及《历代名画记》《唐朝名画录》《益州名画录》对张怀瓘论画的引用,认为张怀瓘未必有像《书断》一样,以“神、妙、能”三品而为古来画家列传的《画断》,“逸”“神”“妙”“能”四个范畴也并非源自张怀瓘。第一,考察张怀瓘关于绘画的文字,只有讨论顾陆张吴用笔,关于古画之流传,以及历代图画流传与鉴藏的仅有只言片语。这些文字对张彦远作《历代名画记》中《论顾陆张吴用笔》和《叙画之兴废》两篇有影响,但不能说明张怀瓘论画亦有结构严谨、体系完备之作。第二,《画断》《唐画断》一般指朱景玄所作《唐朝名画录》。第三,在《书断》“神、妙、能”三品之上加之“逸”品是朱景玄所创。
一、张怀瓘论画之引用不出自《画断》
张怀瓘的论画之作已经佚失,《历代名画记》《益州名画录》《唐朝名画录》《太平广记》的引文和论述中留有张怀瓘论画之语。
(一)《历代名画记·论顾陆张吴用笔》对张怀论画之引用
《历代名画记》分别在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吴道子四条下引用张怀瓘论画之语。薛龙春《张怀瓘书学著作考》将此四段列为张怀瓘《画断》佚文,认为《画断》是已经佚失的张怀瓘可靠之作,进而认为张怀瓘不仅有《书断》品评古今书人之作,更有《画断》论古今画人[2]20。但笔者认为,四条引用中重复的表达很多,并非出自张怀瓘通论古今画人的《画断》一文,更似出自张怀瓘论顾陆张吴用笔一篇。
《历代名画记》所引张怀瓘论画四条,共三百余字:
张怀瓘云:顾公运思精微,襟灵莫测,虽寄迹翰墨,其神气飘然,在烟霄之上,不可以图画间求。象人之美,张得其肉,陆得其骨,顾得其神。神妙亡方,以顾为最。喻之书,则顾、陆比之钟、张,僧繇比之逸少,俱为古今之独绝,岂可以品第拘。谢氏黜顾,未为定鉴!(顾恺之条)[1]115
张怀瓘云:“顾、陆及张僧繇,评者各重其一,皆为当矣。陆公参灵酌妙,动与神会,笔迹劲利,如锥刀焉,秀骨清像,似觉生动,令人懔懔,若对神明,虽妙极象中,而思不融乎墨外。夫象人风骨,张亚于顾、陆也。张得其肉,陆得其骨,顾得其神。神妙亡方,以顾为最。比之书,则顾、陆,钟、张也,僧繇,逸少也。俱为古今独绝,岂可以品第拘。”(陆探微条)[1]227-228
张怀瓘云:姚最称,虽云后生,殆亚前品,未为知音之言。且张公思若涌泉,取资天造,笔才一二,而像已应焉。周材取之,今古独立。象人之妙,张得其肉,陆得其骨,顾得其神。(张僧繇条)[1]150
张怀瓘云:“吴生之画,下笔有神,是张僧繇后身也。”(吴道玄条)[1]176
《历代名画记》所引虽有三百余字,但四条所论都是张怀瓘对顾陆张吴四人的人物画与用笔之评价,认为四人都有独到之处,像书法中的钟繇、张芝、王羲之、王献之一样“俱为古今独绝”。但若非要在四人间排个高低次序,则“张得其肉,陆得其骨,顾得其神”,吴道玄为“张僧繇后身”,“神妙无方,以顾为最”。张怀瓘对四人之评价得到了张彦远的高度肯定。在“陆探微”一条,张彦远直言,相较于谢赫和李嗣真,张怀瓘的评价最为得当,在“吴道玄”一条又称张怀瓘“可谓知言”[1]176。
然而,这《历代名画记》所引四条不能说明张怀瓘有《画断》一文,更不能说明张怀瓘分神、妙、能、逸品论古今画家。第一,在《历代名画记》引用张怀瓘评价顾陆张吴的三百余字中,“象人之妙(美、风骨),张得其肉,陆得其骨,顾得其神”一句重复了三次,“神妙无方,以顾为最,喻(比)之书,则顾、陆比之钟、张,僧繇比之逸少,具为古今之独绝,岂可以品第拘”一句重复了两次。实难想象张怀瓘作《画断》,分条论述古今画家,在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三人下有大量重复表述。笔者推测,此四条或出自张怀瓘通论顾陆张吴用笔的一篇,张彦远顾、陆、张、吴四条下引用张怀瓘之语时,将“张得其肉,陆得其骨,顾得其神”一句重复抄出了三遍。
第二,《历代名画记》既有《论顾陆张吴用笔》一篇,说明张怀瓘或已有文章论述顾陆张吴之用笔,以顾陆张吴之画比之于钟张二王之书。张彦远《论顾陆张吴用笔》一篇,说明“顾陆张吴”四人的高下与特点,也像书法中的“钟张二王”一样,是画论品评中的既成主题。同时,考虑到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对张怀瓘多有借鉴,张彦远以书家之用笔来形容画人,将顾陆张吴四人与杜度、崔瑗、子敬、张旭相比,或也与张怀瓘有关。此外,张彦远《论顾陆张吴用笔》一篇有“张、吴之妙,笔才一二,像已应焉”[1]25一句,说明画有疏密二体。此句出自张怀瓘论张僧繇“且张公思若涌泉,取资天造,笔才一二,而像已应焉”[1]150一句。这进一步说明在张彦远之前,张怀瓘或已经有讨论顾陆张吴用笔之说,而非体系化的《画断》。
第三,根据《书断》的体例,张怀瓘书论体系之特点在于分体论书,讨论每一书人都会根据不同书体而论神、妙、能三品。例如王羲之“隶、行、草书、章草、飞白具入神,八分入妙”,这是张怀瓘《书断》、“画断”品评的核心。然而张怀瓘论顾陆张吴,不曾提到四人品第,也不曾说明四人擅长的题材,只说“岂可以品第拘”,没有体系可言,画断之“断”无从谈起。
最后,结合《历代名画记》中《叙画之兴废》《顾陆张吴用笔》两篇对张怀瓘的引用,再加上《法书要录》收录的多篇张怀瓘论书之作,足见张彦远对于张怀瓘的高度肯定。若张怀瓘有《画断》一篇,以神、妙、能、逸四品为结构,分列历代画家,《历代名画记》也应参考其品评,而不必仅按时代顺序列古今能画人名。
(二)《益州名画录》引用张怀论画之兴废,未曾提及《画断》一文
黄休复《益州名画录》赵玄元一条有张怀瓘论画之兴废的文字。吴企明认为,此段“为张怀瓘《画断序》之佚文,幸赖黄休复录存”[3]190。然而黄休复只言此段出自张怀瓘,未提及《画断》一篇,亦不能证明张怀瓘有《画断》一文。《益州名画录》原文如下:
集贤校理张怀瓘云:“昔梁武帝博雅好古,鸠集名画,令鉴者数人,共详名氏,兼定品格,供御赏玩。及侯景作乱,江陵府将陷,元帝先焚内库书画数万卷,深可叹息。其后帝王亦有兼爱,人多进之,又盈秘府。天朝,张易之奏召天下名工修诸图画,因窃换真本,私家收藏,将伪本进纳。易之殁后,薛稷所得。稷殁之后,岐王所获。岐王虑帝忽知,乃尽焚爇。”[4]
此段简要论述名画鉴藏,从梁武帝、梁元帝谈到唐代张易之、薛稷、岐王。与此段相关的文章有两篇,一是《法书要录》所收张怀瓘《二王等书录》,二是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叙画之兴废》。张怀瓘《二王等书录》一篇详细论述自简文帝、桓玄、宋孝武、宋明帝、齐高帝、梁武帝、梁元帝、隋炀帝到唐太宗贞观时期,对二王书法的收购、鉴藏。《二王等书录》与《益州名画录》此段之不同在于,《益州名画录》所收张怀瓘论图画鉴藏一段记述简略,不曾提及图画的装裱方式、具体的卷数、作者等等,对隋代鉴藏活动也一笔带过,但提及唐代张易之、薛稷、岐王之故实。
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叙画之兴废》一篇,其结构和文字与张怀瓘《二王等书录》非常相似(1)冈村繁《历代名画记研究》一篇,细致讨论了《书断》对《历代名画记》的影响,指出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相当一部分就存在着大段袭用、改编他人文字而成的充分的可能性”,着重指出,《历代名画记·叙画之兴废》一篇与张怀瓘《二王等书录》有大量相同字句。例如:《历代名画记·叙画之兴废》:及景之平,所有画皆载入江陵,为西魏将于谨所陷。元帝将降,乃聚名画法书及典籍二十四万卷,遣后閤舍人高善宝焚之。帝欲投火具焚,宫嫔牵衣得免。吴越宝剑,并将斫柱令折,乃叹曰:“萧世诚遂至于此,儒雅之道,今夜穷矣!”于谨等于煨烬之中,收其书画四千余轴,归于长安。张怀瓘《二王等书录》:平侯景后,王僧辩搜括,并送江陵。承圣末,魏师袭荆州,城陷,元帝将降,其夜,乃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并大小二王遗迹,遣后阁舍人高善宝焚之。吴越宝剑,并将斫柱。乃叹曰:“萧世诚遂至于此。文武之道,今夜穷乎!”历代秘宝,并为煨烬矣。周将于谨、普六茹忠等捃拾遗逸凡四千卷,将归长安。《历代名画记·叙画之兴废》:炀帝东幸扬州,尽将随驾,中道船覆,大半沦弃。炀帝崩,并归宇文化及。化及至聊城,为窦建德所取;留东都者,为王世充所取。张怀瓘《二王等书录》:大业末,炀帝幸江都,秘府图书,多将从行,中道船没,大半沦弃,其间得存,所余无几。弑逆之后,并归宇文化及。至辽城,为窦建德所破,并皆亡失。留东都者,后入王世充。世充平,始归天府。见冈村繁:《唐代文艺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57页。,又比《益州名画录》所载详细,是张彦远按照张怀瓘《二王等书录》论述法书鉴藏的思路,重新梳理名画鉴藏的历史而成。张彦远《叙画之兴废》一篇有“天后朝张易之奏召天下画工,修内库图画,因使工人各推所长,锐意模写,仍旧装备,一毫不差,其真者多归易之,易之诛后为薛少保所得,薛殁后为岐王范所得。王初不陈奏,后惧,乃焚之”[1]7-8。此段与上文列出的《益州名画录》所引张怀瓘之语文字非常相似。张彦远《叙画之兴废》一篇或是从《益州名画录》所录与《二王等书录》一文,结合其他文献与张彦远家族的收藏经历而成。
(三)《太平广记》及其他文献对《画断》的引用并非出自张怀
自北宋《太平广记》至清人《西安府志》,对《画断》《唐画断》的引用大多出自朱景玄《唐朝名画录》,而非张怀瓘《画断》。吴企明在《图画见闻志校注》中“《画断》张怀瓘撰”下注有“《太平广记》卷二一二、二一三著录张藻、陈闳、韦无忝、王宰、周昉、范长寿、程修己、边鸾、张萱、王墨等人传记,均署《画断》,实为张怀瓘《画断》之佚文”[3]9。然查《太平广记》第211卷至213卷所记阎立本、薛稷、尉迟乙僧、王维、李思训、韩乾、吴道玄、张藻、陈闳、韦无忝、王宰、杨炎、周昉、范长寿、程修己、边鸾、张萱、王墨等18条都与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基本相同,仅有个别字句出入。《太平广记》“吴道子”一条与《唐朝名画录》“吴道玄”一条出入最大,但二者的不同主要是句子的先后次序。《唐朝名画录》中,除去“景玄每观吴生画,不以装背为妙,但施笔绝踪,皆磊落逸势;又数处图壁,只以墨踪为之,近代莫能加其彩绘”[5]9一句,因涉及朱景玄的个人体验而未被收入《太平广记》,其他内容都与《太平广记》相同。
清人张穆校补《唐两京城坊考》多次引用《唐画断》,都出自朱景玄《唐朝名画录》。例如“千福寺”一条下有“按《唐画断》:千福寺西塔院有王维掩障,一画枫树,一图辋川”。[6]此条与《唐朝名画录·王维》“今京都千福寺西塔院有掩障一合,画青枫树一图。又尝写诗人襄阳孟浩然马上吟诗图,见传于世。复画《辋川图》,山谷郁郁盘盘,云水飞动,意出尘外,怪生笔端”[5]129所记相符。清人所作《西安府志》引《画断》“尉迟乙僧,土火罗国胡人也。贞观初,其国王荐之阙下。今慈恩寺塔前面中间功德叉凹垤花,西面中间千手千眼菩萨,光宅寺七宝台后面降魔(象)[像],千怪万状,实奇踪也。然其画功德人物花草,皆是外国之象,无中华礼乐威仪之德”[7],亦与《唐朝名画录·尉迟乙僧》一条相同。(2)“尉迟乙僧者,土火罗国人。贞观初其国王以丹青奇妙,荐之阙下。又云其国尚有兄甲僧,未见其画踪也。乙僧今慈恩寺塔前功德,又凹凸花面中间千手眼大悲精妙之状,不可名焉。又光泽寺七宝台后面画降魔像,千怪万状,实奇踪也。凡画功德、人物、花鸟皆是外国之物像,非中华之威仪。”见吴企明:《唐朝名画录校注》,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20年,第50页。
二、《画断》《唐画断》多指朱景玄《唐朝名画录》
唐代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序言有“以张怀瓘《画品断》神、妙、能三品”[5]1,北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一篇记有“《画断》,张怀瓘撰”[3]5,都记载张怀瓘有品评古今画人之作。余绍宋《书画书录解题》“散佚”一类中有“《画断》唐张怀瓘撰”[8]84。冈村繁认为,《画断》不仅是《书断》的姊妹篇,而且在张彦远时已经亡佚,故而没能为张彦远论书画之间关系提供更多可供参考的资料。[9]薛龙春《张怀瓘书学著作考论》将《画断》视为张怀瓘可靠的但已佚失之作[2]20。王汝虎也认为张怀瓘作《画断》,以“神、妙、能”评古今画人,并将《评书药石论》中以马之筋肉论书之肥瘦的方法使用在画论中,以“神、骨、肉”这一组概念评价顾陆张吴之用笔[10]。
然而,名为“画断”的唐人画品实多指朱景玄所作《唐朝名画录》,而非张怀瓘之“画断”。宋人《五代名画补遗序》中明言“蒙尝闻成纪李嗣真之《画品》、吴郡朱景元之《画断》,皆采摘古今画家名氏,丛而录之,以广其传”[11],说明《画断》为吴郡朱景玄所作,即今传《唐朝名画录》。元人李好文注《长安志》,在“大同殿”下引《唐画断》中吴道子在大同殿作山水一事,与《唐朝名画录》内容相符(3)《长安志》有《唐画断》曰:“玄宗天宝中,忽思蜀中嘉陵江山水,遂假吴生驿递,令往写貌。及回日,帝问其状,奏云:‘臣无粉本,并记在心。’遣于大同殿图之。嘉陵江三百里山水,一日而毕。时有李将军,山水擅名,亦画大同殿壁,数月方毕。玄宗云:‘李思训数月之功,吴道玄一日之迹,皆极其妙也。’又画内殿五龙,鳞甲飞动,每欲大雨,即罩烟雾。”此段与《唐朝名画录》“吴道玄”一条相符。见宋敏求、李好文撰:《长安志》,辛德勇、郎洁点校,西安:三秦出版社,2013年,第307页。。《四库全书总目》记《唐朝名画录》:“是书《唐艺文志》题曰《唐画断》,故《通考》称《画断》一名《唐朝名画录》。今考景元自序,实称《画录》,则《画断》之名非也。”[12]954指出《唐画断》《唐朝名画录》实为一书,且《画断》一名与朱景玄自序不符,应该称其为《唐朝名画录》。余绍宋《书画书录解题》进一步说明了《画断》《唐画断》《唐朝画断》《唐贤名画录》实为一书,都是朱景玄《唐朝名画录》: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作《唐朝画断》。《崇文总目》及《唐书·艺文志》作《唐画断》。《宋史·艺文志》作《唐贤名画录》。《文献通考》作《画断》。(4)考《文献统考》所记为《唐朝画断》,而非《画断》。见马端临:《文献通考》,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6274页。见余绍宋:《书画书录解题》,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年,第362页。
除去《唐朝名画录》之外,宋代及之后或还有多种唐人论画之作,以“画断”之名流传于世,都未曾提及张怀瓘。例如,关于滕王湛然之画,有多种《画断》的记载。《六一诗画》谈王建宫词,论及“内中数日无呼唤,传得滕王《蛱蝶图》”一句,提到“又《画断》云:(滕王)‘工于蛱蝶’”[13]。北宋任渊在《后山诗注》中,就“滕王蛱蝶江都马”一句注有“按《画断》云:嗣滕王湛然,画蛱蝶雀儿,曲尽精理”[14]。朱景玄《唐朝名画录》论滕王,有“善画蜂蝉、燕雀、驴子、水牛,曾见一本,能巧之外,曲尽情理,未敢定其品格”[5]1。三条记载都是“画断”论滕王之画,但文字和内容差异较大,并非出自同一文本。此外,《书画书录解题·散佚》一篇中还记有“《唐画断》一篇,唐韦蕴撰”[8]84。进一步说明唐人《画断》绝非只有一种,更不必然指向张怀瓘。
为何“画断”一词极易使人联想起张怀瓘?第一,“書”“畫”二字字形相近,在传抄过程中,误读与误写都情有可原(5)近年出版的《书画书录解题》中仍将《畫断》误写为《書断》,可见书画二字的误读实不罕见。见余绍宋:《书画书录解题》,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年,第84页。。周中孚《郑堂读书记》明言,《唐朝名画录》乃“本张怀瓘《书断》之例定其等格”[15],而非另有张怀瓘之《画断》为其蓝本。第二,“善书之人必善画”的观念深植人心,张怀瓘既有《书断》传世,作“画断”也不难理解。明人何俊良《四友斋丛说》有“张怀瓘《书估》《画估》”[16]一句,虽然张怀瓘不曾为画估价,但世人提及“书估”便想到“画估”,正如提到“书断”便想到“画断”。第三,张怀瓘《书断》一文因收入张彦远《法书要录》得到了广泛流传,《通志》所记《唐画断三卷》让人联想起张怀瓘所作《书断》三卷,进而将《画断》和张怀瓘联系起来。第四,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对张怀瓘颇为推崇,常常大量引用、改写《书断》,故而张怀瓘作《画断》也符合世人想象。至于张怀瓘于图画是否精通,是否有像《书断》一样体例严谨、内容全面的论画之断,今人已难下定论。
三、“逸”品为朱景玄所加,与张怀瓘无关
张怀瓘是否在《画断》一文中提出“逸、神、妙、能”四品说,将李嗣真所提“逸品”和《书断》所列的“神、妙、能”相结合,且为朱景玄《唐朝名画录》、黄休复《益州名画录》所继承?
徐复观在《中国艺术精神》“逸格地位的奠定”一章中提出,张怀瓘《画断》(原文为《画品》)“始分画为神妙能三品,另加逸品”,并认为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论画体工用拓写》中“失于自然而后神,失于神而后妙,失于妙而后精,精之为病也而成谨细”[1]16的自然、神、妙、精、病五品与张怀瓘的“逸、神、妙、能”及“不入品”相对应。进一步,徐复观指出张彦远“上品之上的自然,实亦等同于张怀瓘之所谓‘逸’”。后文又说,“彦远在黄休复前约百年,故画中首推逸品,不始于黄休复,而实始于张彦远”[17]。徐复观此论中存在的问题已被诸多研究者指出:第一,以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序言而认为张怀瓘《画断》有“神、妙、能、逸”四品之说,乃是文本误读。这一点薛龙春已经指出(6)“遍检《画断》佚文及后人评述,张怀瓘并没有提出‘逸品’,如上所述,他所说的神品与黄休复的逸品意义相当。以张怀瓘首先提出‘神妙能逸’四品,实乃徐先生对朱景玄《唐代名画录》序言的误读。”见薛龙春:《张怀瓘书学著作考论》,南京:南京艺术学院博士论文,2004年,第113页。,本文后文也将进一步分析。第二,早在张怀瓘之前,李嗣真论诗、书、画已有逸品一说,而张彦远更在张怀瓘之后,若说首推逸品之人,应当是李嗣真,而不是张彦远。
根据《唐朝名画录》序言,“神、妙、能、逸”四品的提出者是朱景玄,而非张怀瓘《画断》。《唐朝名画录》朱景玄自序有:
景玄窃好斯艺,寻其踪迹,不见者不录,见者必书,推之至心,不愧拙目。以张怀瓘《画品断》神、妙、能三品,定其等格上、中、下,又分为三。其格外有不拘常法,又有逸品,以表其优劣也。[5]1
《书断》只有“神、妙、能”三品,没有进一步区分神品上、神品中、神品下,因此“定其等格上中下,又分为三。其格外有不拘常法,又有逸品,以表其优劣也”乃朱景玄作《唐朝名画录》的原则。不论是进一步区分每品之中的上中下,还是将王墨、李灵省、张志和“前古之未有也”的“非画之本法”三人归入逸品,都是朱景玄提出的。《四库全书总目》有“李嗣真作书品后,始别以李斯等五人为逸品。张怀瓘作书断,始立神妙能三品之目。合两家之所论定为四品、实始景元。至今遂因之不能易”[12]954,也肯定了朱景玄将李嗣真之逸品和张怀瓘“神、妙、能”三品论相结合的创造。
进一步,张怀瓘没有“逸品”一说,也不必单立“逸品”。第一,李嗣真的“逸品”大抵相当于张怀瓘的“神品”。李嗣真《书品后》列入“逸品”的李斯、张芝、钟繇、王羲之、王献之五人,在张怀瓘《书断》中都被列入“神品”。胡新群《唐宋绘画“逸品说”嬗变研究》一文认为,张怀瓘不仅没有提出“逸、神、妙、能”四品论,反而改造了李嗣真“逸品”,将其纳入“神品”之中,或者说取消了“逸品”。为何不再使用“逸品”?胡新群认为张怀瓘所用“神品”比李嗣真所用“超然逸品”歧意更少,更能准确表达书画鉴赏的最高标准,即冥合天钧,变化无方的艺术性[18]。第二,“神”作为张怀瓘品评的最高境界,已有出于自然,玄妙精微之意。例如,张怀瓘《书断》评子敬隶、行、草、章草、飞白五体都为神品,又称子敬草书“超逸优游,临事制宜”[19]216,“有兴合者,则逸气盖世。千古独立。家尊才可为其弟子尔”[19]198,已将“逸”,也就是“超越形式,发端于性灵之妙悟”[20]作为最高境界。张怀瓘若有《画断》一文,则想来顾、陆、张、吴都可归于“神”品,而非“逸”品。
“神、妙、能、逸”的四品说是朱景玄的创造,也是中唐以后时代风貌变革的体现。日本学者岛田修二郎指出,中唐以后,包括王墨、李灵省、张志和(即《唐朝名画录》中列入逸品的三人)在内的“某种被看作异端的、新奇的画风正在兴起”[21]。这种作画方法与传统的依靠毛笔、丹青而写人物、画山水不同,而是或泼墨,或点抹,没有作为轮廓的线条,亦不受传统的“六法”束缚。朱景玄在“神、妙、能”三品之外另设“逸品”,正是针对这些不按照旧有“画之本法”而来的,无法归入既有鉴赏体系的独特存在。
虽然张怀瓘没有提出“神、妙、能、逸”的品评理论,但朱景玄《唐朝名画录》的结构仍离不开张怀瓘《书断》的影响。一方面,朱景玄从张怀瓘处继承了以“神、妙、能”三品代替以往上、中、下三品的模式。另一方面,他还学将张怀瓘“分书体而评书人”的方法挪用到画品中,分人物、禽兽、山水、楼殿、屋木等诸科而评画家。《唐朝名画录》序言即评陆探微“画人物极其妙绝,至于山水草木,粗成而已”,目中详细列出诸家擅绘之物(例如山水、草木、鹤竹、人物、佛像、菩萨、僧佛等),正文也强调画家在不同绘画内容上的高下区分(如谈周昉,即有“画佛像、真仙、人物、仕女皆神品也。惟鞍马、鸟兽、草木、林石不穷其状”[5]31,因而居于神品中,在吴道子之下)。这些都与《书断》强调书体的特点相一致。
五、结语
书法与绘画关系密切。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有“书画异名而同体”,指出二者都源于虫鱼鸟迹等象形文字,又有“书画用笔同矣”,强调绘画的笔法与书法有相通之处。此外,书法与绘画在收藏鉴赏和审美趣味上也多有相通,张彦远自序“家传法书名画”,又称“有好事者得余二书(《法书要录》《历代名画记》),书画之事毕矣”[19]1。
但是,不论是书法还是书法理论,在唐代开元、天宝时期都是颇为专业的领域,与绘画有着明显分界。即使力图将书画联系起来的张彦远,也只能采掇前人论书之语而作《法书要录》,难以同时完成书论和画论。张怀瓘作为翰林书待诏、诸王侍书,作为书法及书法理论的专业人才,凭借书法之特长而进入翰林院。他虽然精通书论,但对于画论,未必有像《书断》一样系统而独到的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