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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林西报》专栏漫画家萨巴乔的漫画主题及价值探析

2023-10-15诸葛沂

美育学刊 2023年5期
关键词:巴乔漫画家漫画

张 旭,诸葛沂

(杭州师范大学 艺术教育研究院,浙江 杭州 311121)

20世纪上半叶,中西方艺术之间的交流日益频繁,西方画家的艺术创作思想、主题和创作方法传入中国,对中国近代漫画发展历程产生重要影响。漫画家华君武在自传《漫画一生》中提到:“当时上海有一家英文报纸叫《字林西报》,这个报纸经常刊登一位白俄漫画家萨巴乔(Sapajou)的国际时事漫画,他的画,线条流利、造型准确而又夸张得体,引起我极大的兴趣。我就把他当作我的老师,学他的画法。”[1]这位白俄画家萨巴乔便是华君武最初学画时的“洋老师”。当时也有文章这样描述华君武:“漫画家华君武,他的作风酷肖于《字林西报》上的一个时事漫画作者,不但他俩的笔触相似,便是签名的方式也几乎使人难以辨认(区分)。”[2]72由此可见,萨巴乔的漫画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对中外漫画事业的发展有着重要作用,推动了中国绘画的进步与革新。

一、萨巴乔的生平与其漫画创作的主舞台——《字林西报》

(一)萨巴乔生平简介

萨巴乔原名乔治·阿夫森提耶维奇·萨波兹尼科夫(Georgy Avksentiyevich Sapozhnikov),1893年出生于查尔德州(今土库曼斯坦)。“萨巴乔”是他来到上海之后,众多漫画粉丝对他的亲密称呼。他从小便享受到俄罗斯上层阶级的特权,受过良好的语言教育,曾就读于莫斯科亚历山大罗夫斯科耶军事学校(Aleksandrovskoe Military School in Mosco),毕业之后在圣彼得堡大学(The University of St.Petersburg)学习建筑学。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他以中尉的身份加入俄国帝国陆军,在战场上负伤跛足,因伤退伍,随即进入莫斯科艺术学院(The Moscow Academic of Art)学习,在那里他的绘画水平得到极大的提升。1917年11月,布尔什维克建立政权后,俄国陷入内战,萨巴乔来到中国哈尔滨,成为沙皇将军德米特里·霍瓦特(Dmitri Horvath)的副官。1920年,布尔什维克战胜沙皇军队,萨巴乔便跟随霍瓦特来到北京。1921年,萨巴乔与前科波洛夫中校的小女儿玛丽亚结为夫妻,此后不久,萨巴乔夫妇搬到上海开始了新的生活。

在上海,萨巴乔以乐观的态度面对生活,他自信、幽默,会说英语,积极地寻求结交白俄社区以外的朋友。1923年,在朋友的鼓励下,他开始在《字林西报》上刊登漫画作品,随后成为该报漫画版面的正式编辑,同时还担任上海俄语出版社(Shanghai Russian Publishing House)和《斯洛沃报》(NewspaperSlovo)的董事和股东。据统计,萨巴乔供职于《字林西报》期间创作了近15000幅漫画作品,另有在画刊《上海漫画》刊登的部分世俗漫画,以及其他广告招贴和书籍插画,现存漫画数量总计达20000幅。[3]ⅩⅫ直至1941年底,日本入侵了长期由外国人控制的“孤岛”地区——租界,让本来已经准备前往美国的萨巴乔一家陷入困境。因生计所迫,他经朋友介绍供职于一家德国报社,继续担任漫画编辑一职。1945年8月,第二次世界大战随着日本投降而落下帷幕,由于之前的经历,萨巴乔无法再回到《字林西报》,而是在虹口度过了几年贫困的时光。1949年,萨巴乔一家和其他白俄人被疏散到菲律宾萨马尔附近的图巴波(Tubabao),萨巴乔在抵达后不久便因病去世。

萨巴乔不仅在报纸上刊登漫画,也创作了大量广告招贴画和书籍插画,为美国广告大亨卡尔·克劳(CarlCrow)的畅销书《四万万顾客》(The400MillionCustomers)和《中国人是这样的》(TheChineseArelikeThat)绘制了插图。萨巴乔以高超的艺术技巧、敏锐的观察力和极强的幽默感,生动地记录了动荡时期的上海、中国乃至世界的重大事件和人民生活。作为战争的亲历者,萨巴乔远离家乡和亲人,经历炮火的残酷与无情,常常通过漫画对身处战争中的无辜平民传达出同情、怜悯的态度;作为见证者和记录者,他紧跟战争形势的变化,从中日小范围冲突到全面战争爆发,持续记录着日本侵华的恶劣行径。20世纪上海艺术界一位极为重要却鲜为人知的人物——记者兼漫画家陈依范(Jack Chen),曾经在采访萨巴乔之后给予他高度评价,称萨巴乔“无疑是远东地区最优秀的漫画家之一”。[4]

(二)萨巴乔与《字林西报》

《字林西报》(TheNorth-ChinaDailyNews&Herald),前身为《北华捷报》,被称为“中国的泰晤士报”,从1850年创办至1951年终刊,出版时间长达101年;其中《字林西报》自1864年创刊至1951年终刊,历时87年,是近代中国出版时间最长、发行量最大、最有影响力的外文报纸。[5]该报刊登大量国际、上海地区以及中国其他地区的新闻,内容涉及中国政治、军事、经济、社会、文化等多个领域,内容全面、及时、权威,为研究近代中国新闻、报业和商业的发展提供了宝贵的史料。自1923年初至1941年底,萨巴乔每天至少为《字林西报》创作两幅漫画,即使他去休长假,报社也不会临时雇用接替他的人,足以见出萨巴乔的漫画在当时是何等流行。他创作了大量展现老上海风土人情、中外政治经济动态、战争形势变化的漫画作品,向后世读者展示了东方明珠的黄金岁月和中国人鲜明的性格特质。萨巴乔的漫画独具时代风格,对还原历史风貌、再现历史记忆有重要作用,更为后世了解上海这座充满中西文化碰撞与交流的都市,探索中国近代历史提供翔实的历史资料。

《字林西报》以公正客观为主要原则,新闻报道内容深入,观点辛辣独特。而在当时复杂的国际环境下,不免出现一些调侃或批评的声音,一些人认为该报纯粹为“帝国主义的喉舌”,传递的观点带有很大的局限与偏见。在漫画《他人的眼光是这样看我们的》(AsOthersSeeUs)中,萨巴乔在画中用文字解释:“尽管如此,还是有些人认为,这是最准确的新闻!”[6]对当时质疑的声音做出了回应,并向读者宣告了《字林西报》的报刊定位。萨巴乔深刻地揭露现实,并未受到当时复杂环境的干扰,始终坚持着自己的漫画创作原则。2010年出版的《老上海最伟大漫画家萨巴乔作品集》(Sapajou:TheCollectedWorksofOldShanghai’sGreatestCartoonist),收录了萨巴乔1923年至1931年期间所创作的漫画作品。该书编辑、漫画家拉里·费恩(Larry Feign)评论道:“萨巴乔为在中国的外国漫画家树立了最初的标准……如果一幅画胜过千言万语,那么一幅漫画当然胜过一千幅画。要想了解上海的全盛时期,没有比看萨巴乔的漫画更好的方法了。”[3]他的漫画不仅记录了上海乃至近代中国社会变迁,也为当时在沪外籍画家以及中国漫画家的创作树立了榜样。

二、萨巴乔的漫画创作主题

(一)世俗漫画——“上海风俗图”

在萨巴乔的众多漫画作品中,世俗漫画的数量虽然不是最多的,却展现了他观察上海的独特视角,以细腻的笔触绘制了一幅鲜活灵动的“上海风俗长卷”。他的世俗漫画可以说是上海市民生活的记录,描绘了丰富多彩、光怪陆离的现实世界,刻画了中国人的生动肖像和独特的性格特征。萨巴乔的漫画塑造了一系列典型的人物形象,足以看出他对当时市民生活的细致观察。上海“阿妈”的形象颇具代表性,在文艺作品中,她们通常呈现出精明、市侩的性格特质,而萨巴乔的漫画则突出表现“阿妈”温柔慈爱的一面。漫画Amah(图1)中描绘了一个微笑的阿妈,她身边有一个热水瓶,正在编织一件毛衣,背景中,两个天真的孩童在土堆上搭起了城堡,呈现出一幅和谐有趣的画面。此外,萨巴乔漫画中也塑造了很多丰富的职业形象:走街串巷的货郎,量体裁衣的裁缝,独轮车上的纱厂女工,街头的剃头匠和乞讨男孩,另外还有挑担工、卖艺人、耍猴人等一系列鲜明生动的人物。一幅名为《我的情书在哪呢》(WhereIsMyBeloved?)的漫画(图2),表现的是近代中国极具代表性的职业——代写书信。旧社会文盲很多,遇事需要写信时,只好花两三吊钱求代写书信的人代写。[7]202萨巴乔记录在上海的所见所闻,将百姓生活的艰辛与智慧、欢欣与无奈凝练于漫画之中,足以见出他对现实生活的独到观察和深刻理解。

图1 萨巴乔Amah

图2 萨巴乔《我的情书在哪呢》

上海作为一个由多国管理的国际城市,维持日常秩序并非易事,这一点在萨巴乔对街头景象的描绘中得以体现。人力车、汽车、公共汽车、有轨电车和马在上海的街头混乱地穿行,加上货郎小贩和成群结队的人,情况则更加复杂。更糟糕的是,在英租界,车辆被引导到左侧,而在法租界,车辆流向右侧,在其他地区,车辆会向各个方向移动。在漫画《只是一个梦》(OnlyADream,图3)中,萨巴乔想象了一个更平静的上海,在那里,友好的锡克教警卫会让汽车停下来,让快乐的人力车夫轻松地过路。他笔下的人力车夫,总是飞奔在上海的各个街巷胡同,勤劳踏实又有自己的生活智慧。卡尔·克劳在书中描述道,“抬你走坡道或山路的轿夫敲竹杠可是出了名的”,尤其是那些看起来生活富足的外国人,“瞥我一眼,他们立马知道我多重,因为目测顾客的体重是他们的工作,他们是行家”。[8]张爱玲在描述街头卖橘子的小贩时写道:“现在他仰着头,面如满月,笑嘻嘻张开大口吆喝着,完全像Sapajou漫画里的中国人。外国人画出的中国人总是乐天的,狡猾可爱的苦哈哈,使人乐于给他骗几个钱去的。”[9]萨巴乔所描绘的中国人的形象,鲜活灵动且真实有趣,有着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这些人物形象丰满且特征鲜明,动作神情极为生动逼真,由此看出萨巴乔对于上海社会生活的敏锐观察以及高超的绘画技艺。

图3 萨巴乔《只是一个梦》(《字林西报》,1923年10月29日)

萨巴乔的世俗漫画中,外滩和上海街景也是他较多表现的场景,这类漫画作品常常画幅较大,内容丰富,标注文字进行解释说明。漫画《上海风景》(ShanghaiSights,图4)中的大量文字提到“如果有朋友从国外来看你,带他去看看上海的风景吧:去看世界上最长的吧台,开车去卢比孔路,还有江湾……如果你们看过上海的夜景而他仍然不为所动的话,别担心,那是他不懂上海的风情”[7]238。这些文字和图像无不流露出萨巴乔对上海深切的情感,他将这座城市看作第二故乡,为它的繁荣与变化而感到骄傲,在潜移默化中与城市融为一体。

图4 萨巴乔《上海风景》

(二)政治漫画——以画论时局

如果说世俗漫画是萨巴乔对上海风俗人情的表达,那么他的政治漫画则体现出对时局的深刻体会,真实再现了当时中国的社会和政治状况,为研究中国动荡时期的政治发展和命运走向提供了独特的视角。萨巴乔刻画了众多中外政治界、学术界的重要人物,将他们的外在形象和性格特征以夸张的笔法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其1923年创作的漫画《靶心和台球:巴雷特上尉的眼睛》(BullsandBilliards:CaptainBarrettgetsHisEyesIn,图5),画中人物是1925年至1929年期间担任上海市警察局局长的巴特雷上尉。萨巴乔并没有对其政治身份进行过度渲染,而是抓住其另外的运动员的身份,表现其出神入化的射击技术和运动天赋,画面简洁易懂又有适度夸张,令人印象深刻。标题为《议会的以萨迦(1)《圣经》中记载,以萨迦是雅各的第九个儿子。以萨迦名字的意思是“有价值”。《创世记》第49章中,雅各在埃及临终前为他祝福:“以萨迦是个强壮的驴,卧在羊圈之间。他看安息之处为佳,看那地为美,便低肩背重,成为服苦的仆人。”》(IssacharofTheCouncil,图6)的漫画,则以曾担任上海市议会主席和上海市议会秘书长的斯特灵·费森登(Stirling Fessenden)为表现对象。画面中的费森登目光坚定、眉头紧锁,由于兼任交通、治安、市政工程等多项繁杂的工作而身形佝偻。漫画简洁明了,适当的夸张将费森登睿智、辛劳的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图5 萨巴乔《靶心和台球:巴雷特上尉的眼睛》(《字林西报》,1923年1月4日)

图6 萨巴乔《议会的以萨迦》(《字林西报》,1923年11月9日)

除了表现政治人物,记录政治和历史事件也是萨巴乔漫画创作的重要主题。一幅名为《形同虚设的权力》(TheNakedSovereign)的漫画(图7)将关注的视角聚焦在中国的政治形势,记录了1932年国民政府与日军签订《中日上海停战及日军撤军协定》的历史事件。萨巴乔在画面中塑造了一个瘦骨嶙峋的人,他手持“1932年上海停战协定”,胆战心惊地从众多枪火弹药旁走过。漫画以生动的人物形象和文字说明,将国民政府的软弱和帝国主义势力的狰狞面目呈现在读者眼前,强烈讽刺了国民政府在抗战时期表面上“一面抵抗,一面交涉”,实际上却暗中谋求对日妥协,致使上海陷入危险境地、中国主权进一步丧失的卖国行径。萨巴乔的漫画风格简洁犀利,他的漫画标题是凸显独创性风格的重要标志。漫画《追踪野兽》(LocalizingTheBeast)所表现的是日军在抗日战争前夕进行的两起滋事事件,该事件的结果是导致北京丰台陷入日军手中。标题“追踪野兽”是为了讽刺在第一次丰台事件中,中国军马因火车汽笛声受惊跑入日本兵建筑工地,日军借此挑起事端的荒唐无理行径。丰子恺在论述漫画的时候特意就“点睛法”作了深入的阐述,他以为漫画是与文学最为接近的绘画品种,标题的点睛作用十分巨大。[10]萨巴乔擅长利用漫画标题来表达讽刺意味,所谓“野兽”只不过是一匹受惊的军马,而被日军小题大做作为挑起事端的借口,恰到好处地点明了漫画的中心思想。

图7 萨巴乔《形同虚设的权力》(《字林西报》,1937年8月15日)

战争是萨巴乔政治漫画中的重要部分,他将战争时期日本对中国实施的一系列野蛮行径,以及政治人物、转折事件在漫画中表现出来,用讽刺的手法痛斥战争给人们带来的痛苦和灾难。萨巴乔于抗日战争时期所作的一幅漫画(图8),便记录了日本以欺骗的手段和伪善的面孔敲开中国大门,并一步步侵略中国社会、残害中国人民的恶劣行径。曾经在战争中九死一生的萨巴乔,对战争给人们带来的巨大创伤有着切身体会。漫画《闸北仍在弹雨中》(ItStillRainsinChapei)、《上海1937的旋律》(TheShanghaiMelodyof1937)、《当代“出埃及记”》(TheEraofExoduses)等,真实地描绘了难民逃亡的场景和战争的残酷。

图8 萨巴乔《咚咚咚!那里是谁?日本!日本怎么样?日本很友好!》(《字林西报》,1937年7月16日)

萨巴乔在记录战争事件、讽刺日本侵略暴行的同时,也表达了对深受战争之苦的人民大众的同情与关切。漫画《南市好心人》(Nantao’sGoodSamaritan,图9)便记录了战争期间,来华传教的饶家驹神父出入战区救护伤兵难民,并于1937年11月初发起在南市划定难民区,要求日军不予攻击的倡议。

图9 萨巴乔《南市好心人》(《字林西报》,1937年11月18日)

另有同年创作的《死亡之舞》(DanseMacabre),半空中两枚炸弹即将下落,远处是暂时安全的租界,而炸弹下方的地面早已血流成河,即使画面未着色彩,也足够触目惊心。画面中战争双方的炸弹投向人间,最终却将痛苦加注于无辜的平民身上,漫画极为强烈地表达了萨巴乔对普通平民饱受战火摧残的深切同情。随着战争形势的变化,萨巴乔的漫画创作也随之转变,创作了《上海的恢复力》(ShanghaiResilience)、《解除宵禁》(LiftingtheCurfew)、《恢复正常》(BacktoNormal)等漫画作品。与此同时,萨巴乔以乐观的态度鼓励人们在战争中勇敢前行,在漫画《坚持到底》(Carrying-on)中,萨巴乔鼓励身处逆境中的人们:“虽然曾对此局面有所预计,可从未想过会如此奇特与突然。或许还会有更多灾难,局面也许还会更复杂,但在这片‘无主之地’,我们唯有坚持到底。”

(三)外侨生活——他者观中国

萨巴乔创作了大量反映中西文化在近代上海交流和融合的漫画杰作,向我们展示了在华居住的“新上海人”和他们眼中的上海生活,为研究20世纪老上海的都市文化与城市风情提供独特视角。萨巴乔作品中经常出现的“上海居民”(Shanghailanders)的形象十分耐人寻味,所谓“上海居民”意指在上海旅居或长期定居的外国侨民,他们大多以经商的目的来到中国,居住在租界等远离战争、相对安全的区域。萨巴乔记录了当时上海租界中外侨的日常生活,通常以系列漫画或插画的形式呈现。外侨们的娱乐活动丰富多彩,他们很少会面临生存的难题,周末郊游踏青、观看赛马比赛、为家具和装潢而花费心思是他们的生活常态。漫画《赛马》(TheSameOldGame,图10)中描绘的便是西方贵族和资产阶级热衷的传统娱乐活动,画面中人们伸长脖子望向赛场,目不转睛地不愿错过任何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他们盼望着一年一度的赛马大会,这种竞技活动对他们有着极大的吸引力,他们从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乐趣。

图10 萨巴乔《赛马》[11]

值得注意的是,萨巴乔不仅在漫画中表达了对于战争的态度,也从另一个侧面向我们展示了当时外侨对战争事件的立场、态度以及经验。在漫画《炮火密集,我们无法回到汽车里》中,记录了美国广告商卡尔·克劳陪同两位游客女士驱车去观看中国战场的场景,在克劳的文字中也写道:“这场远足变成一场惊心动魄的逃生。”外侨以“观光客”的身份来观看战场,只要不侵犯到他们的切身利益,不妨碍享乐生活,战争于他们而言并不算什么大事。而随着战争形势的日益严峻,租界也不再是与世隔绝的享乐之地,他们开始反映出焦虑的情绪,战争场面与他们试图放松的画面交织在一起,他们或者在乡间散步,或者在酒吧喝一杯威士忌消磨时光,试图以此逃避混乱、残酷的战争状况。在《上海的喧嚣》(Shanghai’sSchemozzle)中记录了一段英文对话,《字林西报》的编辑在进行战争相关的报道时接到一位年轻女性的电话,她告知编辑:“我很抱歉打扰你。我知道你一定在忙这场战争之类的事,但你能不能告诉我约翰·巴里摩尔(2)约翰·巴里摩尔(John Barrymore,1882—1942),美国著名戏剧和电影演员,以扮演自信潇洒的男主角和对莎士比亚戏剧的诠释而被人们所铭记。演的最后一部电影是什么?”这位女性并没有认为战争给她带来很多困扰,她更关心的是未来的出行和娱乐计划。萨巴乔在《期望》(LookingForward)、《时局限制》(ModernLimitations,图11)等漫画中都表现出战争对外侨日常生活产生的困扰。然而即便如此,这些限制和困扰并不会持续很长时间,他们追求享乐的想法坚定不移,仍然通过各种娱乐活动来麻醉自己,远离战争带来的麻烦与苦恼。

图11 萨巴乔《时局限制》(《字林西报》,1937年10月2日)

萨巴乔漫画中“上海居民”的形象与英国作家阿瑟·兰索姆(Arthur Ransome)于1927年发表的文章“The Shanghai Mind”有着极为紧密的关联。在兰索姆笔下,这些“上海居民认为忠诚始于家乡,而他们最忠诚的则是上海”[12]。中国人从英文报纸上以为获得的是关于英国政策的信息,并对此深信不疑,而无人相信发表这些文字的“上海居民”所表达的内容是真正的上海思想,所谓的外侨思想与上海紧密相关,而兰索姆为上海思想给予了最好的量化和总结。在回忆录TheChinesePuzzle中,兰索姆认为,那些1901年以来的“上海居民”是生活在“一个舒适的、密封的、孤立的玻璃柜”中的人,他们游离于中国与英国之间,并且开始逐渐远离原来的“家乡”,与上海乃至中国产生更为紧密的联系。[13]而萨巴乔极具讽刺性的漫画,将兰索姆文章中“上海居民”所处的尴尬境地,和更多殖民者的思想进行了极为典型的描绘。比如1928年发表的漫画(图12)便记录了在持续了一年半的“5月30日”劳工活动结束之后,中国贸易处于恢复阶段,而此时的国际社会仍然对他们的资产安全有诸多忧虑。萨巴乔密切关注社会形势变化与外侨生活的关联,记录当时在华各国侨民的生活状况和思想观念,更为直观生动地对“上海居民”概念进行了表现,为我们观察近代中国提供了他者视角与经验。

图12 客人:“现在你正在康复,你应该小心,不要读使人衰弱的书。”(《字林西报》,1928年2月28日)

三、萨巴乔漫画的影响与价值探析

(一)萨巴乔漫画的影响

从形色人物到各行各业,从市井生活到都市奇观,萨巴乔的漫画生动地展现了上海开埠之后的城市变迁和繁荣景象,再现了20世纪上半叶近代中国的社会百态。萨巴乔的绘画创作类型十分丰富,包括素描、水彩、钢笔画等多个方面,而其中的钢笔黑白漫画最为著名。他所运用的是当时流行的钢笔黑白画法,绘画技法十分高超,笔触线条坚挺硬朗,简约流畅且简单方便,有利于即时的印刷出版,因此当时很多报社对此种画法较为青睐。这种来自西洋的钢笔黑白画法对我国近代漫画创作产生了极为关键的影响,一些近代漫画家以中国传统的水墨线描画法为主,再加以西洋的钢笔黑白画法,以此形成中国近代漫画的主要表现形式。[14]漫画家华君武在最初学习新闻漫画创作时,在报纸上看到萨巴乔的作品,花了很长时间模仿萨巴乔的绘画风格,不仅模仿他的作画方法,而且学习他签名的方式。[2]72华君武在杭州和上海时期的漫画作品,即是用钢笔作画,与萨巴乔画风十分相似,比如1936年所创作的漫画《国耻》(图13)中的签名,便与萨巴乔的签名风格一致。此外,抗战时期的漫画家沈振黄在20世纪30年代中期出版的《永生》等杂志上的漫画,笔触风格显然也受到了萨巴乔漫画的启发。萨巴乔影响和鼓励了整整一代的中国漫画家,也启发了当时救国漫画宣传队和学生团体(如复旦大学漫画俱乐部)的创作热情与漫画风格。当代漫画家黄苗子和他的妻子郁风也被萨巴乔的漫画深深吸引,他们对于萨巴乔的漫画给予了较高的评价。中国当代漫画家张乐平的《三毛》系列漫画名扬海外,漫画中“三毛”形象,也与萨巴乔创作的孩童存在一定的相似之处。由此可见,萨巴乔在中国近代漫画的发展过程中起到了极为关键的引导作用,具有弥足珍贵的借鉴和研究价值。

图13 华君武《国耻》(《谈风》,1936年第2期)

萨巴乔不但在漫画作品的主题思想和创作手法上对中国漫画产生影响,还积极参与建立漫画组织进行漫画宣传和传播,为中国漫画发展提供新思路,开创新局面。在日本占领上海的前期,上海的漫画家们团结在一起发挥他们各自的才能,共同度过了这段艰难的时期。1942年初,萨巴乔和希夫(Schiff)等外籍画家成立了上海漫画家俱乐部,目的是更好地促进上海漫画家之间的合作以及漫画艺术的推广。此外,他们还举办了上海生活漫画展,并出版了《上海生活,上海漫画家俱乐部》(ShanghaiLife,ShanghaiCartoonistClub)一书。在战争年代,外籍画家们需要以长远的眼光来考量他们的漫画事业,而这些漫画组织为中西文化交流融合提供了良好的环境,也给中国漫画家的学习与创作提供了宝贵的机会。萨巴乔一生创作了大量关于风俗生活、战争和中外时事等内容相关的漫画,但总的来说,讽刺和逆境中的坚韧是其漫画的永恒主题。在社会极度动荡、战争频繁的年代,萨巴乔的漫画给身处逆境中的人们带来一丝心灵的慰藉,他通过漫画传递乐观积极的态度,更是采取实际行动去帮助饱受战争摧残的人们。在来到上海之后,他凭借自己的努力成为唯一一个被上海俱乐部接受的白俄会员,以自己在上海欧洲社区中的名气,来帮助那些被剥削的俄罗斯人。他经常对那些因战争而失去父母的孤儿和一些流离失所的难民施以援手,他活跃于各种慈善组织之中,并且在其中担任主要的组织者,也为上海当地的其他组织绘制圣诞卡和邀请函。萨巴乔的漫画中饱含温情与悲悯的艺术特色,这也是其漫画之所以在今天仍具有恒久生命力的原因。

(二)萨巴乔漫画的价值探析

萨巴乔的漫画作品在新闻业、报刊业、历史风俗等不同研究领域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萨巴乔供职于《字林西报》期间,所创作、发表的作品以新闻漫画为主,公众人物、社会和政治事件等都是他创作的主要内容。他熟练掌握新闻漫画创作的基本套路,并逐渐显露出独具个性的艺术创作特色,创作内容也紧紧围绕国内外的时事新闻,中国军阀混战、国共冲突、日军侵华、世界经济萧条、第二次世界大战等重大历史事件,在他的漫画中皆有所体现。新闻记者徐铸成对其漫画作品给予了高度的评价,他在《报海旧闻》一书中提到:“在此之前,中国的时事漫画,还在幼稚状态,只有西文《字林西报》萨柏求的漫画有一定的艺术水平和思想内容。”[15]萨巴乔是他在书中唯一提及的漫画家,由此可以见出报刊出版界对于萨巴乔漫画艺术价值的认可与赞赏,也再次印证了萨巴乔在当时时事漫画领域中的重要地位。因此,萨巴乔所创作的漫画在当时是深入人心、影响深远的,对于当今漫画溯源研究有着极为关键的参考价值。此外,萨巴乔供职于当时最大的外文报刊《字林西报》,其新闻漫画是该报极为重要的宣传途径,包含着重要的时事与历史信息,是记录和研究近代上海乃至中国历史变迁极为重要的图像资料。

萨巴乔的漫画具有重要的社会文化价值。一方面,他创作了大量展现上海风土人情的作品,从形色人物到各行各业,从市井生活到都市奇观,以不同的角度将上海繁荣喧嚣的景象描绘出来。萨巴乔熟悉上层社会灯红酒绿的生活,更对处于困境之中的底层人民充满同情。近代翻译家、国学大师辜鸿铭提到:正是同情心赋予了真正中国人真正的人性智慧,才让他变得如此温良。[16]萨巴乔对中国人的性格特质有着独到且精准的把握,多有表现中国人勤劳、善良、重情义、重孝道,又好面子、利己心重、缺乏勇气等特点的漫画杰作。虽然漫画的表现方式略显夸张,但仍然反映出在传统文化和时代精神风貌影响下的社会万象,为我们了解当时的中国提供重要参考。另一方面,萨巴乔众多表现各国外侨丰富生活的漫画,有助于透视当时中西文化交流的历程。在教育资源匮乏的年代,漫画是人们了解外界、开拓视野的直观方式,见证了近代中国逐渐融入世界,实现中西文化交融的过程。外国侨民虽然有着相对固定的生活区域,但仍然不可避免地与外界产生交流,这种交流和碰撞一面打破了上海传统的文化环境,一面又建构了上海乃至中国新的生活与思想方式。萨巴乔的漫画处于特殊的历史和文化语境,对其内涵进行分析,将有利于深刻体会上海以及近代中国“文化觉醒”的发展进程。

四、结语

虽然萨巴乔生活的时代已经过去,但他充满讽刺和幽默的漫画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它们蕴含着深厚的文化底蕴、艺术价值和历史内涵,在中国和世界都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纵观中国近代漫画发展史,漫画的发展紧紧跟随着时代演绎的步伐。作为上海外侨画家,萨巴乔的漫画作品为研究这一动荡时期提供了珍贵的图像史料和独特的研究视角。深入分析萨巴乔漫画的创作主题,对于理解其创作思想和人生态度具有重要意义,更是认识漫画意义与价值的关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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