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林嫂的“蓝夹袄”为何不见了
2023-10-15葛浩
葛浩
摘要:小说《祝福》对祥林嫂的装束描写别具一格。人物前两次出场,着装近乎雷同,而最后一次登场,装束则是彻底缺失。看似疏忽,其实别有深意。两次重复描写人物装束,首先是彰显祥林嫂寡妇的身份,因为它是人物命运跌宕起伏的最基本推动元素。其次是提醒读者注意此身份背后的社会舆论环境,思考其所折射的鲁镇社会意识形态,引导读者去体会其含蕴深广的社会思想内容。而死亡前祥林嫂装束的缺失,让人看到了作者的温情与大爱。“蓝夹袄”从“重复出现”到最后“缺失”,既可见一代文学大家在小说谋篇布局上独具的匠心,又彰显了作为时代“先觉者”的鲁迅博大的人文情怀。
关键词:祥林嫂 人物装束 寡妇 社会意识 人文情怀
《祝福》是鲁迅的经典小说,作为其中女主的祥林嫂,无疑是中国现代文学长廊里一个熠熠生辉的人物形象。鲁迅对其精心刻画,用一个社会底层女性被毁灭的悲剧,揭示了那个社会时时刻刻都在毁灭人的残酷现实。
作为文学大家的鲁迅,在小说中向来重视人物装束在表现人物性格和命运方面的作用。《故乡》中的闰土,少年时“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中年闰土“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毡帽的变化,银项圈的消失,映射出生活于社会底层的闰土悲苦的一生。《孔乙己》中的孔乙己,长衫是其灵魂标签。破烂的长衫不离身,让人见识到了没落文人的固执、寒酸与四体不勤。长衫最后被一件破夹袄取代,不仅揭示了孔乙己当时的生存困境,也暗示了其最终走向死亡结局的命运。衣着细微的变化,表现了人物命运的变化起伏。
但是,《祝福》对祥林嫂的装束描写却是别具一格。人物前两次出场均有装束描写,初到鲁镇“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再到鲁镇,“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祆,月白背心”。文字基本相同,整体画像,粗笔勾勒。生命即将陨灭时的祥林嫂,鲁迅对她的装束却一字不提,她的“乌裙,蓝夹祆,月白背心”不见了!对人物着装两次描写近乎雷同无变化,而到最后是彻底缺失。这是鲁迅的疏忽,还是暗藏什么玄机呢?
我们先来说说祥林嫂这身装束的独特之处。丈夫去世,按照封建礼教的要求,作为“未亡人”的祥林嫂要为丈夫守孝,所以扎白头绳是自然的。可她的衣着为何是乌色、蓝色和月白色?
“乌”“蓝”“白”在色彩上属于冷色系列,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往往和悲伤、痛苦、凄凉相联系,尤其是白色和乌色,更是象征着凶兆和死亡,丧礼上披麻戴孝(穿白色孝服)和戴黑色袖章就是这个道理。而且,在封建社会里女性随着年龄的不同,衣服着装的颜色也有讲究。李渔《闲情偶寄》中记载:“记予儿时所见,女子之少者,尚银红、桃红,稍长者尚月白。未几而银红桃红皆变大红,月白变蓝,再变则大红大紫,蓝变石青。”[1]祥林嫂初次出场年龄在二十六七岁,在农村已是大龄女青年,加之又丧夫,因此,“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符合她的年龄和身份特点。从这个角度说,这身打扮是她寡妇身份的标签。那么又有一个问题,为何两次着装没有一丝变动,这没有新意的重复是否有深层的意义?
寡妇,在封建礼教社会里就是一个不祥的存在。《中华全国风俗志》云:“寡妇俗称孤矜,又称鬼婆,人咸目为不祥人,以为其夫主之魂魄,常随妇身,又娶之者,必受其祟,故辄弃置不顾,无人再娶。”[2]在鲁镇人眼中,祥林嫂是个寡妇,她是克夫之人和不洁之人。李永琴老师认为:“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不但是寡妇身份的象征,还是社会意识符号在祥林嫂身上的自然投射,更是舆论环境强加给祥林嫂的烙印,有约定俗成的文化意蕴。”[3]这说法有一定的道理。
重复意味着强调。笔者认为合理的解释就是,两次重复描写人物装束,一是彰显祥林嫂寡妇的身份。因为寡妇身份是小说整个故事展开的由头和抓手,也是人物命运跌宕起伏的最基本推动元素。二是提醒读者注意寡妇身份背后的社会舆论环境,思考其所折射的鲁镇社会意识形态,引导读者去体会其含蕴深广的社会思想内容。
《祝福》在情节构成上,体现了鲁迅小说一贯采用的叙事模式——“看”与“被看”的模式。这种叙事模式,展示的是人们生存的普遍社会模式,人是社会的人,谁人不是“看”与“被看”?鲁迅作为社会问题的思索者独具慧眼,对那个黑暗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看得比常人清醒。在《娜拉走后怎样》一文中他曾说过:“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棘,他们就看了滑稽剧。北京的羊肉铺前常有几个人张着嘴看剥羊,仿佛颇愉快,人的牺牲能给予他们的益处,也不过如此。”“看”与“被看”是二元对立的关系,“看客”和“被看者”是这个关系中的两极。在一系列启蒙小说中,鲁迅极力刻画这个关系中的一对矛盾体,通过“被看者”被看客“鉴赏”的情景来烛照那個时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反映社会的黑暗与沉疴,揭示民族愚昧麻木的精神状态。
鲁迅善于刻画“被看者”形象,很注重“被看者”的装束,因为它具有巨大的能量效应。这种类似京剧脸谱的“标签性”装束,从一个角度表明了人物的身份和性格。“毡帽”是闰土的标签,“长衫”是孔乙己的标签,而“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则是祥林嫂着装标配,是她作为寡妇的标签,这身着装暗示着她永远逃脱不了身上的原罪:她是寡妇。
祥林嫂在丈夫祥林死后逃到鲁镇打工,成为鲁镇人眼中的“被看者”。第一次到鲁镇,就如同舞台戏剧人物的出场,她站在众人的目光之下。映入众人眼帘的,首先是她的穿着——“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地地道道寡妇身份的标签。鲁迅何以如此刻意交代?在鲁镇这个深受封建礼教熏染的地方,在深受“政权、族权、夫权、神权”影响的农村环境里,人们关注的自然不是她的年轻和活力,而是作为一个外乡陌生人的身份。她这个寡妇做得合格与否?会给鲁镇带来什么?人们不自觉地思量着,就像盯着铁笼里的动物一样盯着祥林嫂。这里,“看客”和“被看者”的关系初步确立,预示着即将上演一场“看”与“被看”的人间悲剧。
祥林嫂出场的装束,除了暗示其身份,也在勾连人物背后的故事。祥林嫂的故事由“台前”和“幕后”两部分组成。“台前”的故事发生在鲁镇,而“幕后”的故事主要是通过卫老婆的口说出,交代祥林嫂来鲁镇之前和被抢走之后发生的事情。祥林死了,祥林嫂无法左右自己以后的命运,按照族权的要求,她的一切归属夫家。强势的婆婆强迫其改嫁,她逃到鲁镇打工。婆婆带人把她强抢回去,像卖牲口一样把她买到山里给儿子换回丰厚的聘金。这些事件的发生,都围绕着祥林嫂是寡妇这一事实展开。寡妇的身份,对其本人而言也是一道枷锁。“好女不嫁二夫”的观念在她心中根深蒂固,在被婆婆强行改嫁卖到山里的时候,她头撞香案,做出了出乎意料的拼死反抗。
祥林嫂的首次装束,很像戏曲演出角色出场时的定场诗,初步交代了人物身份性格,也为后文故事的发展做了恰当的提示和铺垫。它勾连了“故事”背后的“故事”,使卫老婆子口中祥林嫂的故事和鲁镇人眼中祥林嫂的故事产生有机联系,组成了祥林嫂完整的人生,在小说叙事上又产生了虚实相生的效果。
第二次到鲁镇,祥林嫂再次亮相时,又一次穿着“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也许这是另外一套衣服,也许生活困苦她只有这一套衣服,也许她为了节俭多年就穿这一套衣服,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还是这身着装所揭示的相同身份——寡妇。第二次的装束是个标志,二次守寡,是祥林嫂命运发生巨变的转折点。对祥林嫂来说,一个悲剧才刚刚结束,一个新的悲剧又要开始了。
丈夫因病去世,孩子阿毛不幸被狼叼走,大伯收屋子将她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连死了两任丈夫,她越发遭到众人的厌弃。四叔说她败坏风俗,不干不净,不允许祭祀时沾手。在这个唯一能提供她生活来源的鲁四老爷家里,她没有获得一点慰藉。在周围人眼中,阿毛的故事成了人们满足猎奇和病态心理的良药。额头上的疤痕,是她抗争族权与坚守礼教妇道的痕迹,却也成为嫁了二夫的耻辱标记。面对柳妈等众人的嘲笑,她百口莫辩。寡妇有罪,嫁了二夫的祥林嫂更是罪上有罪,她始终是人们眼中一个可供消遣的“精神玩物”。但这一点还不至于让她死去,她本来只有活着的凄凉,但柳妈告诉她死后要被阎罗王锯开分给两个男人这件事,让她突然间体验到了死后的恐怖。她身上的原罪,不仅让她活着的时候受尽人间的嘲讽侮辱,在死后也要接受神明的惩罚。祥林嫂去捐门槛,妄想通过花钱的方式洗脱原罪,但她不明白原罪永远是原罪,是洗不去的,最终只能走上死亡的绝路。
这就是鲁迅的深刻,他不动声色连续两次让祥林嫂以寡妇的身份示众,在“看”与“被看”之中呈现了当时荒诞社会一幅幅血淋淋的吃人情景。两次寡妇装束一样,人物身份也一样,但所指向的人物遭遇不同、结局不同。表面看是装束没变,背后却是人物命运深切刻骨的巨变,小说的人物着装,既关联着主人公的命运,又让人看到了投射其中的社会意识形态,有着不同凡响的表现张力。而且,两次寡妇装束,对应故事发展的两个不同阶段,使之各自独立完整,又形成清晰可见的前后逻辑链条。
那么,对于濒临死亡的祥林嫂,鲁迅为何对她的着装不着一字,是无意的疏忽吗?
在鲁迅小说“看”与“被看”的“示众”图景中,看客大致分为两种类型。一类是不觉悟的民众。比如《示众》《药》《阿Q正传》《祝福》等小说中的看客。另一类的看客很独特,那就是小说中的“我”。这个“我”是故事的叙述者与参与者,更是事件的旁观者。“我”总是拉开和故事中其他人的距离,以“我”的眼睛去打量社会、静观人生。《孔乙己》中的“我”冷眼旁观鲁镇人对孔乙己的态度,以一个酒店小伙计的视野展现那个世界的冷漠和残酷。而更多情况下,鲁迅小说中的“我”是那个时代的“先觉者”形象,这个人物身上明显具有鲁迅本人的影子。
在《故乡》《祝福》中,“我”是一个接受启蒙思想的知识分子。回到故乡,“我”在“看着”养大自己的这方土地,“看着”故乡里人们彼此之间纠缠的故事。这种旁观不是事不关己的冷漠,却是一种思想启蒙者的人文观照。在《故乡》结尾,“我”望着侄儿宏儿,思考着希望有无的问题。在《祝福》里,我“看着”鲁四老爷、长工各色人等的表演,这里的一切让“我”感到压抑,“我”与这僵化封闭的鲁镇格格不入,于是我决计要离开。主人公祥林嫂必然也会引起我的关注,小说提到“我”决计要走的深层原因:“一想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这样“我的故事”和“祥林嫂的故事”就巧妙地联系了起来,就出现了小说开头“我”与祥林嫂相遇的场面,她走进了“我”的视线,成了“我”直面注视的对象。
启蒙者如何去“看”当时社会底层不觉悟的民众?“鲁迅在考察、处理‘先觉者’(知识分子)与‘群众’(人民)关系问题时,获得了一个比较建全的心理角度——既无俯视的自傲,也无仰视的自卑,始终坚持着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的独立与平等,自尊与自知,该爱则大爱,该憎则大憎,绝无半點顾及。”[4]因此,鲁迅小说中“我”的形象,没有高高在上的道德优越,没有矫揉造作的虚情假意,有的只是真诚平等的人文关怀。
因为独立,所以是拉开距离的静观;因为平等,所以平视对象的苦难;因为关怀,所以内心涌动的是热流。“我”和祥林嫂的见面,小说如是写道——
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
祥林嫂生命的最后,花白的头发变成全白,神情已由悲哀变得麻木,眼神几近呆滞,鲁迅运用特写镜头,把一个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农村女性悲苦形象呈现在我们的面前。在一百多字的肖像描述中,看似悲凉的文字背后流淌着作者滚烫的情感,彰显着鲁迅的人文情怀。这里没有出现装束描写,为什么?笔者认为不需要了。祥林嫂是社会底层受压迫不觉悟的民众之一,对已经走到死亡边缘的她,做为“先觉者”的“我”关注的,自然应该是她的生存状态和生命状态,而不是她的寡妇身份。祥林嫂那身标志性的寡妇装,自然会淡出在鲁迅的视野之外,而最能体现人物命运状态的神态神情变化就被清晰聚焦在眼前。
还有,祥林嫂的这身装束,此时应该是破烂、肮脏不堪了。从刻画人物方面考虑,一身破烂不堪的衣服,除了说明她很贫穷以外,在表现人物精神、生命状态方面,和人物的面部神情相比要逊色很多。因此在鲁迅的笔下,我们看到了人物的头发、脸色和眼睛的变化,而没有装束的交代。另外,祥林嫂的生命即将结束,个人的故事也将完结,寡妇装束也失去了其在叙事上的作用,此时再描绘她的寡妇装束会有旁逸斜出之嫌,所以祥林嫂的“蓝夹袄”消失也是在情理之中。
祥林嫂不是所谓的“穷死的”,她是被鲁镇人集体无意识逼死的,是被那个时代“困死的”。“蓝夹袄”装束两次出现提示了人物身份、昭示了悲剧的根源,而它最后的缺失,让人看到了作者的温情与大爱。“蓝夹袄”从“重复出现”到最后“缺失”,既可见一代文学大家在小说谋篇布局上独具的匠心,又彰显了作为时代“先觉者”的鲁迅博大的人文情怀。
参考文献:
[1]李渔.闲情偶寄[M].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19.
[2]胡朴安.中华全国风俗志[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1.
[3]李永琴.人物装束的文化寓意——祥林嫂“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的寡妇身份象征[J].语文教学通讯(初中),2014(10).
[4]钱理群.心灵的探寻[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