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孔乙己》叙事的对称美
2023-10-15解泽国
解泽国
摘要:《孔乙己》于短小篇幅之中,对人物活动及其空间背景进行了巧妙的对称设计,在小说叙述的次序排列和故事系统的构造形式等方面采取了对称处理,从整体结构到各结构元素均表现为在数序排列与行为排列上等量或相同,呈现出各种类型的对称,而且其对称结构呈现出不同的向度,形成多向度对称,使其形态始终保持着简练、紧凑和节奏感,将对称叙事运用得淋漓尽致。
关键词:小说 《孔乙己》 叙事 对称性
对称是大自然中最常见的现象,刘勰说:“造化赋形,肢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乔治·桑塔耶纳也认为:“眼部肌肉平衡所产生的舒服与方便感,在某种意义上是对称的价值的根源。”对称与平衡是美的体现,浦安迪说:“中国传统阴阳互补的‘二元’思维方式的原型,渗透到文学创作的原理中,很早就形成了源远流长的对偶美学。对偶美学虽然以‘诗’为中心,但在结构比较松散的小说和戏曲里,也有某种对偶的倾向。”对称性反映了古代中国人对对称美的审美追求,是这种审美心理的文化渗透与积淀。对称美在文学艺术中的应用是中国古代思维方式的双构性的体现。对偶句的使用可以上溯到《诗经》《论语》,骈文、律诗的兴起,以至在明清小说戏剧中广泛应用。在这种文化背景下,无论是创作者还是研究者,都十分重视结构中的对称美。
作为鲁迅先生最满意的一篇精致小巧的作品,《孔乙己》在2600字的短小篇幅中,对人物活动及其空间背景进行了巧妙的对称设计,在小说叙述的次序排列和故事系统的构造形式等方面采取了对称处理,从整体结构到各结构元素均表现为在数序排列与行为排列上等量或相同,呈现出正对、反对、回环式对称等各种类型的对称,而且其对称结构呈现出不同的向度,形成多向度对称,使其形态始终保持着简练、紧凑和节奏感,将对称叙事运用得淋漓尽致,其技巧的炉火纯青让人惊叹。通过多向度的对小说的对称叙事进行研究,有助于我们从不同维度和不同视角对小说的理解和把握。
一、空间叙事的对称之美
咸亨酒店的格局处处体现对称性。小说用开首一句“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来强调酒店是鲁镇最具特色的空间形式,酒店功能作为一种叙事功能,自然地把身处其中的所有人物的行动和性格、视角、情节、时间的延宕、节奏的快慢集中在特定的封闭空间之中。整个酒店分为店面(外间)和店面隔壁的房子(里间)两大部分,外间是短衣帮的消费场所,他们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里间是穿长衫的消费场所,他们慢慢坐喝。店面以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分为两个部分,柜台里的掌柜和伙计热水温酒,伺机羼水;柜台外的顾客监督热酒,防止羼水。曲尺形的大柜台同时又将店面和街道分隔开来,形成酒店内和酒店外两大空间;咸亨酒店格局的静态介绍即呈现着对称。
咸亨酒店空间对称的叙述出现在小说中,为展现人物活动提供了空间背景。就叙事内容而言,这一空间背景只提供给一个人,这人就是贯穿小说始终的孔乙己。小说采用了横断面式的叙述来表现孔乙己的全部行踪,以咸亨酒店为中心空间,孔乙己的活动在这一空间中形成对称展示。为了强调这一设计的自觉,叙述者在小说一开始就声称:“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在这个众声喧哗的空间里,有在情节或场面中直接出面发挥作用的人物比如“孔乙己一到店,便都看着他笑”的短衣帮,“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的酒店掌柜,一群赶热闹围着孔乙己讨豆吃的小孩子,孔乙己故事叙述人兼见证人的小伙计;也有在暗场活动、“不在犹在”的人物,比如长衫人物的代表、始终未露面却打折孔乙己的腿最终置其死地的何家和丁举人。这些人物的配置精当巧妙,又不可或缺,不可易位。“舞台小天地,天地大舞台。”咸亨酒店就是这样的一个舞台,孔乙己始终处于“舞台”的中心位置,其他人物的行动紧紧围绕着他展开,形成“众星拱月”之势,他是小说所有人物和整个艺术结构的轴心,他和其他人物组成了关系复杂的参照系统,相互映照,产生一种立体化的对称美感。咸亨酒店充满了故事:酒店内实写孔乙己被短衣帮和掌柜嘲笑,酒店外虚写孔乙己被何家吊着打和被丁举人打折了腿。处在人际关系漩涡中心的孔乙己与掌柜、小伙计、短衣帮、何家、丁举人等人的人际关系都呈现出紧张对立的状态,而掌柜、小伙计、短衣帮、何家、丁举人等人彼此之间的人际关系也呈现出某种紧张对立的状态。其中掌柜与短衣帮之间的“凶面孔—坏声气”、掌柜与孔乙己之间的“取笑—不要取笑”、孔乙己与小伙计之间的“我教给你—谁要你教”、孔乙己与短衣帮之间的“争辩—嘲笑”、孔乙己与何家、丁举人之间的“偷—打”,表现出针锋相对的对立,属于反对称。
从孔乙己的心理空间来看,他“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乍一看好像他是一个交际名人,处在交际的中心,大家的话题都离不开他,而“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一句话就使他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边缘人的地位暴露无遗了。他处于等级关系螺旋结构的最底层,处于蔑视链的最底端,众人围着他发出的阵阵哄笑纵然算不上恶意的笑,也绝不是善意的笑,是幸灾乐祸的笑,是嘲笑。他只是人们取乐的一个工具而已,此外再无别的价值,更不要说有效沟通了,众人的言语暴力使孔乙己“窃书不能算偷”之类的辩解本身就成了一个笑话,湮没在哄堂大笑中。“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殊不知連小伙计对他唯一主动发起的沟通也断然拒绝,使其不得不以“又叹一口气”告终。他连跟小孩子谈天也谈不下去,可见他的自闭的心理空间是“白茫茫一片”,是多么的寂寥,多么的空落落,显示出鲁迅对人的心理及精神深层次的探究,展示出人性的繁复多层。
从时间的角度看,小说的时间从上一年的端午开始到下一年的年关,呈现“端午——中秋——年关”的线性排列,同时又呈现出“端午——中秋——年关——端午”的闭合圆环式的循环。在具有象征意义的“咸亨酒店”这个维系中国人生活和精神信仰依托的场所里,狂欢化的场景融入了对“时间”的情境领悟,线性时间和循环时间的相互交融达到了一种恒定的空无状态。“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一……就(便)……”的句式显示出事件的重复和循环,以咸亨酒店具体的空间场景讲述时间的延续和循环,使之成为喧嚣之“满”与虚无之“空”的周而复始。孔乙己的故事经历了一个历时性的发展过程后,在终点处又无可避免地回到了起始点,体现出循环往复的圆环形。从对咸亨酒店的静态介绍,到主角孔乙己登场,由“空”到“满”;随着孔乙己这个空间的核心要素的消失,短衣帮们仿佛也一下子消失了;小说再也没有通过酒客的闲谈议论来交代孔乙己的后续情况,整个咸亨酒店一下子变得很虚空,其“满满”的故事又最终导向了“空”,其“满满”的空间又恢复了“空空”的状态。小说截取了孔乙己生活的片断,将两个时空的两种经历做对称性的描写,使其容量得到了巨量的增值。
二、情节编排的对称之美
读者看《孔乙己》的文字之“编”,会发现鲁迅在“编”的过程中,并不满足于将高度相似的情节交错重复、简单机械地“编结”而成,为了避免单调,“织”的过程中衍生出了新的花样、新的形式和结构,展开了繁复而有节奏的律动,获得了一种更富于变化的动态对称与平衡的效果。比如小说安排孔乙己四次出场,带出了四个场景。短衣帮嘲笑孔乙己,一次是笑他因偷被打,嘲其无行;一次是笑他未中秀才,嘲其无才,都是先以一个看似无关紧要无伤大体的“傻问题”进行挑衅,然后猛地祭出“杀手锏”,一下子击中孔乙己最致命的部位,让其一下子就狼狈不堪,尴尬至极。这两个情节结构高度相似,短衣帮戏弄孔乙己的套路也一样,如果合成一段一气呵成,似乎痛快淋漓,也不失精彩,但失之节奏过于急促单调,鲁迅用插叙的一段对孔乙己的静态介绍将其分为两截,前后形成一个正对称,使得节奏的快进与舒缓收放自如,从容不迫。
作者在与咸亨酒店这一空间相对应的另一空间——酒店外,又安排了两个互为对称关系的情节,何家和丁举人对孔乙己的吊打。两个情节都是借他人之口敘述的虚写,同样进行了精心的编织。插叙何家对孔乙己的吊打是在短衣帮嘲笑孔乙己因偷被打,脱口而出,一句话写尽,一招致胜,快如闪电,简洁而高效。叙写丁举人打折孔乙己的腿时,采用的则是酒客与掌柜对话的形式,详细地介绍了丁举人对孔乙己的“一审三打”,三问三答,绘声绘色。何家对待孔乙己的偷较为简单粗暴,“一打”了之,叙述的节奏也十分迅疾;丁举人的惩罚则较为繁复,以审讯力度之大、殴打时间之长、伤害程度之深印证“他(丁举人)家的东西,偷得的吗”的不容置疑的规训,其节奏显得沉重缓慢。
孔乙己最后一次到咸亨酒店喝酒,特地选了一个“没有一个顾客”的时间,但仍然受到了嘲笑。这一回的嘲笑来自掌柜,在与孔乙己被短衣帮嘲笑的对称描写中显示出变化。从结构上看,孔乙己被短衣帮嘲笑的情节分为两截,中间插入了小伙计对孔乙己的静态介绍,结构上体现出“快—慢—快”的节奏变化,张弛有度;孔乙己被掌柜嘲笑则将节奏处理得比较单一平缓,从容中显出沉重,与孔乙己被短衣帮嘲笑的情节遥相对应。从内容上看,短衣帮与孔乙己的对话就是变着法儿的嘲笑奚落;掌柜见了孔乙己也进行了取笑,但着重点却是催债还账。同样面对嘲笑,孔乙己对短衣帮是激烈争辩,对掌柜却是“不十分分辩”和“恳求”。纵观全文,酒客对孔乙己的“三笑”,其中每一“笑”完成后,就立即开始了新的回环,新的矛盾冲突随即展开,表面上看好象是重复,其实在新的回环形式中充满全新的内容与色彩,构成了回环式对称。小说巧妙处理相似而不雷同的情节,收到了多样统一的和谐、均衡、匀称的效果。这样,通过线索人物小伙计穿针引线,用对比、穿插、调度等艺术手法把主人公零散的生活画面编织成了一个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的艺术整体,产生了令人称奇的审美效果。
三、人物形象塑造的对称美
中国传统文化将“外圆内方”视为成熟稳妥的处世之道,“圆”的内涵是变易和圆通,“方”的内涵是不变的原则,这种儒家文化在孔乙己身上却异化为二元分裂的人格。
孔乙己在形象上最直观最闪眼最特立独行的是他的长衫,他借助这种标识性的服装使自己获得文化价值,使人们从文化上来欣赏自己。他的长衫是其“方”的表征。他即便是“没有进学”的老童生,不能像真正“穿长衫的”人可以“慢慢地坐喝”;即便是“站着喝”,也要在短衣帮面前“排出九文大钱”,以刻意的斯文动作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孔乙己不知圆通的迂腐正是他的“方”。
孔乙己的“长衫”是其“面子”,而“站着喝酒”是其“里子”。小说用静态的叙述介绍孔乙己的“面子”,用动态的描写揭示孔乙己的“里子”,形成反对称。不但要“长衫”所代表的“面子”而不得,最后连“里子”都完全失去了。孔乙己的迂腐拒变之“方”与短衣帮、掌柜的圆滑市侩之“圆”也形成了反对称。通过对称叙述,强调“方”就是造成孔乙己悲剧的原因之一。
孔乙己同时又表现出与阿Q偷萝卜“智斗”老尼姑异曲同工的“圆”的一面。当短衣帮揭出因“偷书”而被“吊打”才是他“脸上又添上新伤疤”的原因时,孔乙己在这种情况下竟发出“窃书不能算偷”的奇谈怪论,强词夺理,无理争辩,企图自“圆”其说,靠这种偷换语词自欺欺人的无赖伎俩蒙混过关。他不拖欠酒钱只是要以此将赊账行为维持下去。当他最后一次出现在咸亨酒店的时候,以“这一回是现钱”为由,开出了“下回还清”的空头支票,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老赖”。此其“圆”之三。
此外,孔乙己在与短衣帮的交流中窘迫颓唐,“方”得吃不开;在与小孩子的交流中温情脉脉,“圆”的很可爱,也形成了一重对称。这些充满戏剧性的矛盾的安排,揭示了人物自身充满的对称性,完全摒弃了人物塑造单薄的缺点,增加了人物解读的多样性,使孔乙己的形象更加立体多面。
四、主旨表达的对称之美
在咸亨酒店这个休闲性的空间内,似乎时时充满了“笑”:“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短衣帮和掌柜变着法儿地对其进行“取笑”,以“引人发笑”,不时发出“哄笑”,小伙计也“附和着笑”,对茴字的四种写法感到“好笑”,孔乙己在众人的“笑声”中登场,又在众人的“笑声”中退场。此外,无论孔乙己被何家“吊着打”或是被丁举人“打折了腿”,都成了短衣帮的笑料。众人的笑声和孔乙己的悲剧形成了强烈的对照,使我们在“笑”声中,体味到孔乙己凉透了的悲苦,体味到了令人惊惧的人生。店内哄堂大笑的热闹喜悦与店外惊心动魄的恐怖气氛形成了强烈的反对称。
与此情节相对称的是,在“店面隔壁的房子里”“慢慢地坐喝”的长衫人物始终没有来到前场,没有参与哄笑、打趣,却通过“何家”和“丁举人”的行为透露出强大的气场和威慑力。在对丁举人法外酷刑的叙述中,一再重复“打折了腿”,前后总共重复了四次,通过重复使情绪加强,节奏加快,突出这种刑罚的强烈效果,丁举人们真的令人谈之色变,闻之色变,不寒而栗。
一方面,丁举人代表的威权力量令他们战栗,另一方面,因为叙说的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孔乙己,又使短衣帮拥有了一种隔岸观火般的安全感,因而说起来就显得那样的淡然、轻松;用“他家的东西,偷得的吗”之类的话来抒发自己的感慨,是一种“惧”,但同时又是一种“悦”,呈现出类似看杀人的民众酒醉似的喝彩的“悦”到极点的“醉”。
最后说说店名。“咸”是都的意思,“亨”为顺利,“咸亨”即为“大家都顺利”的祝福语。咸亨酒店的命名很符合中国传统吉祥文化,蕴涵了满足审美主体社会、精神方面需求的作用和意义。但出现在咸亨酒店的人不但不“咸亨”,反而“咸”“不亨”:孔乙己屡考屡败,屡偷屡被打,最后凄惨地死去;掌柜面临的是即便“从不拖欠”的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收不回,更不要说其他顾客也时常欠账,小本生意难以维持;短衣帮面临的是酒价年年涨,工钱不够花,不得已还要时常欠账,一不小心酒会被羼水,还要面对掌柜的“凶脸孔”,当然没有“好声气”,只好把取笑孔乙己当作撒气的通道;小伙计职业生涯不顺利,既不被主顾善待,也不受掌柜待见,整天面对掌柜的“凶脸孔”和主顾的“坏声气”,处境堪称可怜;就连何家丁举人这些“穿长衫的”也受到了挑战,面临着知识分子蔑视和反抗的不可测前景的威胁。这是隐藏在“快活的空气”之后的怵目惊心之“惧”,这种“悦”与“惧”的或隐或现的对称,凸显了小说“悲凉之雾,遍披华林”的主旨。
美国学者伊恩·里德认为:“短篇小说是一种独立的形式,其独特性在于它的三种相关性质:它给读者留下单一的印象;它通过集中描写一个转折点来产生这一印象;它让这一转折点在一个有节制的情节中起关键作用。”《孔乙己》充分体现了这种三位一体的性质,凸显了简洁洗练的特点,在叙事内容和叙事技巧两方面实现了对称,在对称性的互相比对、渗透中将对心灵的挖掘引向深入,引向更广阔的时空,从而在深层次上瓦解了作品结构的封闭性,拓展了作品结构的开放性。于平易中见深刻,在平淡中引深思,具备了瞬间的容量和浓度,物微意不浅,其叙事的对称美居功至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