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官书法,还是孔子书法?
2023-10-11张立恩
传统学者多以《春秋》中“天王狩于河阳”为孔子所书,而现代学者中则形成了两种针锋相对的观点:一则以其为孔子书法,一则以其为史官书法。两者皆以《左传》《史记》解说为据,但结论大异。实际上这种相异论点的导出是因缺乏对《左传》《史记》中相关文字章句和文意的准确把握。借由对《史记·孔子世家》中一条关键材料的分析可知,在司马迁看来,“天王狩于河阳”为孔子书法无疑,《左传》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乃左氏说,而非孔子语。
《春秋》; 孔子; 天王狩于河阳
B222A008210
《春秋·僖公二十八年》:“天王狩(《穀梁》作‘守)于河阳。”对于此条经文为孔子之特笔,传统学者庶无异议,①而现代学者中则形成了两种针锋相对的观点:一则以其为孔子书法,一则以其为史官书法。孰是孰非,讫无定论。笔者不揣浅陋,试加论列,敬祈博雅君子有以教之。
一
由于在传统经学当中,《公》《穀》之学视《春秋》为孔子圣笔所书,因而在强调客观研究的现代学术视野中,《公》《穀》之学有关“天王狩于河阳”笔法属性的论述多为论者所弃,而更具史学特征的《左传》之说则更为学者所青睐。事实上,现代学者有关“天王狩于河阳”之书法性质——史官所书,还是孔子所书——的讨论皆据《左传》解说而起。
《左传》曰:
是会也,晋侯召王,以诸侯见,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言非其地也,且明德也。【杜预注,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卷16,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525-526页。方向东点校的《春秋左传注疏》,其标点与之小异:“是会也,晋侯召王,以诸侯见,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言非其地也。且明德也。”(杜预注,孔颖达正义,阮元校刻,方向东点校:《春秋左传注疏》,中华书局,2021年,第744-746页。)】
张立恩:史官书法,还是孔子书法?
根据《左传》中的这段文字,有论者指出,经文“天王狩于河阳”为孔子特笔无疑。现代学者当中,较早倡导此说者为柳诒徵(1880—1956)、章太炎(1869—1936)等。1932年,柳詒徵受河南大学之邀到开封讲演治史方法,因病辍讲,后讲稿由朱师辙校印。【参见朱师辙为柳诒徵《谈治史方法——河南大学讲演集》所撰弁言,《柳诒徵文集》卷12,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233-234页。】其第五讲《述春秋左氏、公羊、穀梁之义例》中说:“《左氏》以为《春秋》多因旧史,孔子从而修之,其于旧文不必尽改。……如‘天王狩于河阳之类,始为孔子特笔。”【柳诒徵:《柳诒徵文集》卷12,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246页。】1933年,章太炎在江苏省立无锡师范学校【关于此次演讲的地点,章念驰编订的《章太炎全集(十五)》作“无锡国专”(章念驰编订:《章太炎全集(十五)》,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494页),实误。可参见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增订本)》,中华书局,2013年,第537页;晁岳佩选编:《春秋学研究》,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9年,第779页。】的演讲《〈春秋〉三传之起源及其得失》中亦讲道:
僖二十八年,“天王狩于河阳”。《左氏》载仲尼之言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太史公称孔子读史记至文公,曰:“诸侯无召王,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孔子之特笔有明文可据者,止此一条,余无所见。【章太炎:《〈春秋〉三传之起源及其得失》(1933年3月15日),诸祖耿记录,原载《制言》第56期,1939年9月25日出版,原文只有句读(参见晁岳佩选编:《春秋学研究》,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9年,第779-786页),后由章念驰点校,收入章念驰编订:《章太炎全集(十五)》,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495页。此篇文字的点校本较多,除上引章念驰点校本外,流传较广、影响较大的是傅杰编校版:“僖二十八年天王狩于河阳,《左氏》载仲尼之言,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太史公称孔子读史记至文公,曰诸侯无召王,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孔子之特笔有明文可据者,止此一条,余无所见。”(傅杰编校:《章太炎学术史论集》,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51页。)《章太炎学术史论集》初版于1995年,其后出版的《〈春秋〉三传之起源及其得失》的断句与标点多与之相同。】
其后继踵者多有,如蔡尚思(1905—2008)【蔡尚思:《孔子思想体系》,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47-148页。】、晁福林【晁福林:《上博简〈诗论〉研究》,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636页。但在1992年出版的《霸权迭兴——春秋霸主论》中,他所持观点与此有所不同:“《春秋经》为尊者讳,书此事为:‘天王狩于河阳。……《春秋经》为什么要这样写呢?还是孔子最早道出其中奥妙。他说:‘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在王权跌落的情况下,周天子“又要顾脸面,又须讲‘实际,《春秋经》的作者很明白周天子的这种难言之隐,所以才大笔一挥,说是天王狩猎去了”。(晁福林:《霸权迭兴——春秋霸主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第170-171页。)依此,似其并不认为《春秋经》的作者是孔子,则“天王狩于河阳”亦当非孔子所改定。】、赵生群【赵生群:《〈春秋〉经传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0-21页。】、廖名春【廖名春:《试论冯友兰的“释古”》,陈明、朱汉民主编:《原道》第6辑,贵州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93页。边家珍与廖名春持相同说法(参见边家珍:《汉代经学与文学》,华龄出版社,2005年,第160页注①)。】等。但也有论者认为,虽然从上引《左传》文字可以推出“天王狩于河阳”为孔子所改定,但案诸《论语》等典籍,这一结论的可靠性却值得怀疑,如童书业(1908—1968)说:
是会也,晋侯召王,以诸侯见,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言非其地也,且明德也。(《左传》)案:据此《春秋经》似确经孔子修定。然其门人等述先师之训,亦可如此云云。此或亦汉师加改之辞。《论语》不涉及孔子修春秋事,此最为可疑。【童书业:《春秋左传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78页。】
此外,亦有论者持与以上观点相左之说,主张上引《左传》文字表明“天王狩于河阳”实为史记旧文而非孔子所改定,如杨伯峻(1909—1992)说:
僖公二十八年说:“是会也,晋侯召王,以诸侯见,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根据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后序》所引《竹书纪年》,《纪年》作“周襄王会诸侯于河阳”,既没有以臣召君的文字,不知鲁史原先怎样叙述的。《史记·晋世家》云:“孔子读《史记》(当即鲁《春秋》或晋《乘》),至文公,曰:‘诸侯无召王。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那么,今本“天王狩于河阳”,司马迁便以为孔子所读原文如此。【杨伯峻:《前言》,《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2018年,第6页。】
赵伯雄【赵伯雄:《春秋学史》,山东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6-7页。】、浦伟忠【浦伟忠:《孔子、〈春秋〉及〈春秋〉三传》,《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91年第1期,第46-52页。】、冯时【冯时:《孔子修作〈春秋〉考》,《中国文化》,2017年第2期,第88-95页。】、晁岳佩【晁岳佩:《春秋说例》,《经史散论》,山东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92页。】、朱松美【朱松美:《东周两汉社会转型背景下的〈春秋〉诠释》,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22页。】、章太炎等亦持此说。在这些学者当中,章太炎的观点尤其需要关注。如前所引,在1933年的《〈春秋〉三传之起源及其得失》中,他主张“天王狩于河阳”为孔子特笔,但实际上在1929年就已完成的《春秋左氏疑义答问》卷一中【章太炎的《春秋左氏疑义答问》共五卷,在1929年时至少已完成三卷(参见姚奠中、董国炎:《章太炎学术年谱》,山西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411页)。《春秋左氏疑义答问》卷1论“天王狩于河阳”时说,此条是晋史旧文,孔子据而录之(姜亮夫等点校:《章太炎全集(六)》,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86页)。1930年4月4日,章氏在《答黄季刚》中与黄侃讨论《春秋左氏疑义答问》,其中讲道:“唯天王狩河阳一事,据《史记》尚是旧史所书,孔子特因之而已。”(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增订本)》,中华书局,2013年,第522页。)据此,《春秋左氏疑义答问》卷1中所论“天王狩于河阳”的相关内容,在1929年时当已完成。】,其所持说与之有很大不同:
《传》称“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晋世家》“孔子读史记至文公,曰:诸侯无召王。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是此本晋《春秋》所书,孔子观周得之,因用其文,犹书“赵盾弑其君夷皋”本于董狐。【章太炎:《春秋左氏疑义答问》卷1,姜亮夫等点校:《章太炎全集(六)》,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86页。】
章氏于此认为“天王狩于河阳”乃晋史(“晋《春秋》”)旧文。此说亦见于其1935年发表的《经学略说(下)》中:
僖公《经》二十八年:“天王狩于河阳。”《左传》称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似《传》意以此为孔子所修。然《史记·晋世家》称孔子读史记,至文公曰:“诸侯无召王。‘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则知此乃晋史旧文,孔子据而录之耳。【章太炎:《经学略说(下)》,王乘六、诸祖耿记录,《章氏国学讲习会讲演记录》第4期,章氏国学讲习会1935年11月印行,后收入章念驰编订:《章太炎全集(十五)》,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933页。】
对照可知,此处晋史旧文说是由修正其1933年的孔子特笔说而来,所谓“似《传》意以此为孔子所修”正是他1933年的观点。
章氏在“天王狩于河阳”书法性质上的立场似失之游移。这种立场的变化,是否为其《春秋》观变化而带来的结果?众所周知,章太炎的《左传》学经历了三个阶段两次转变,在这两次转变中,有关《春秋》性质的看法构成其《左传》学演进的内在线索。1932年《春秋左氏疑义答问》的完成【《春秋左氏疑义答问》收入《章氏丛书续编》,章太炎1932年交付钱玄同、吴承仕校刊,于1933年6月校刊初成,并最终于1935年初夏刻成。(姚奠中、董国炎:《章太炎学术年谱》,山西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454页。)】标志着章氏《左传》学思想走向完善和成熟【参见钱玄同:《与顾起潜书》(1938年5月19日),張荣华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钱玄同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23页;刘巍:《从援今文义说古文经到铸古文经学为史学——对章太炎早期经学思想发展轨迹的探讨》,《近代史研究》,2004年第3期,第61-100页;罗军凤:《论章太炎春秋左传学的两次转变》,《求索》,2010年第3期,第213-216页;江湄:《章太炎〈春秋秋〉学三变考论——兼论章氏“六经皆史”说的本意》,《史学史研究》,2012年第1期,第40-50页;沙志利:《论章太炎〈左传〉学所谓“第一次转变”》,《中国典籍与文化论丛》第19辑,凤凰出版社,2018年,第341-366页。】,而其《左传》学思想成熟的一个重要表现即为笃守《春秋》是史之说。在《春秋左氏疑义答问》中,章氏花费大量篇幅论证《春秋》是史之说。【罗军凤:《章太炎的春秋左传学》,《清代春秋左传学研究》,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98页。】而无论在1933年的《〈春秋〉三传之起源及其得失》中,还是在1935年的《经学略说(下)》中有关《春秋》的文字中,在涉及《春秋》性质的看法上,章氏都坚持《春秋》是史之说。其前文中称:“《春秋》者,司马迁、班固以前唯一之史也。”【⑤章念驰编订:《章太炎全集(十五)》,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494页;第933页。】在后文中说:“孔子之修《春秋》,其意在保存史书,不修则独藏周室,修之则传诸其人。”⑤依此可知,尽管章氏在这三篇文章中对“天王狩于河阳”书法性质的理解前后有所变化且相互抵牾,但这并非其《春秋》观改变带来的结果,而是在坚持《春秋》为史说的前提下,基于对《史记·晋世家》“王狩河阳”段文字的理解而对《左传》“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文义的反思和修正。
综上,在《春秋》“天王狩于河阳”书法性质的理解上,现代学者形成了孔子特笔说与晋史旧文说。考察前贤诸说可知:其一,尽管在“天王狩于河阳”书法性质的理解上形成了两种对立说法,但无论哪种观点,在论证的思路上基本都采取了以《史记》证《左传》的做法。由此亦启发我们,通过对《史记》相关文本的分析来实现对《左传》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段文意的把握,进而实现对“天王狩于河阳”书法性质的判定,是一可取之途。尤其是章太炎以其对《史记·晋世家》“王狩河阳”段文字的理解而反复修正其前说的做法,更表明这一研究取径的合理性。事实上,《史记·晋世家》中被论者反复引用的“孔子读史记至文公”段文字正来源于《左传》。熊十力:《六经是孔子晚年定论》,郭齐勇编:《现代新儒学的根基:熊十力新儒学论著辑要》,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6年,第418-419页。】其二,论者在《左传·僖公二十八年》中“仲尼曰”云云及《史记·晋世家》中“孔子读史记至文公”段文字的章句上存在分歧。如所周知,对文本章句的不同理解,在文意的把握上影响甚大,甚至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因此,下文将首先对《左传·僖公二十八年》中“仲尼曰”云云及《史记·晋世家》中“孔子读史记至文公”段文字的代表性章句作出分析,进而通过对《史记》相关材料的分析,提出在“天王狩于河阳”书法性质上的观点。
二
在《左传·僖公二十八年》“仲尼曰”云云的章句上,有持“天王狩于河阳”为孔子特笔说者:以北大十三经注疏版《春秋左传正义》、方向东点校的《春秋左传注疏》【北大十三经注疏版《春秋左传正义》与方向东点校的《春秋左传注疏》尽管未曾明言其在“天王狩于河阳”书法性质上的立场,但从逻辑上看,其断句方式所指向的应当是“天王狩于河阳”为孔子特笔,详见下文。】以及蔡尚思、赵生群、廖名春为代表,主张将“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标点为孔子之语【详见蔡尚思:《孔子思想体系》,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47页;赵生群:《〈春秋〉经传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0页;廖名春:《试论冯友兰的“释古”》,陈明、朱汉民主编:《原道》第6辑,贵州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93页。】;由章念驰负责点校的章太炎《〈春秋〉三传之起源及其得失》,主张将“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标点为孔子之语;而童书业、傅杰及晁福林《上博简〈诗论〉研究》【晁福林:《上博简〈诗论〉研究》,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636页。】中的标点则显示,其对于孔子之语的具体所指尚有未达。
在这一问题上,亦有持“天王狩于河阳”为史记旧文说者:以杨伯峻、晁岳佩【晁岳佩:《春秋说例》,《经史散论》,山东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92页。】、晁福林《霸权迭兴——春秋霸主论》以及章念驰点校的章太炎《经学略说(下)》为代表,主张将“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其人虽皆以“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为孔子语,但对此句的标点亦有差异。杨伯峻作:“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2018年,第6页。)章念驰点校的章太炎《经学略说(下)》作:“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章念驰编订:《章大炎全集(十五)》,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933页。)晁岳佩作:“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晁岳佩:《春秋说例》,《经史散论》,山东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92页。)晁福林作:“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晁福林:《霸权迭兴——春秋霸主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第170-171页。)】断为孔子语;以赵伯雄、冯时为代表,主张以“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言非其地也,且明德也”【赵伯雄:《春秋学史》,山东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7页;冯时:《孔子修作〈春秋〉考》,《中国文化》,2017年第2期,第93页。】为孔子之语,就本文关心的问题来说,赵伯雄、冯时的这种断句与杨伯峻的斷句属于同一类型,因为“言非其地也,且明德也”只是对“天王狩于河阳”的解释,而问题的关键在于厘清“天王狩于河阳”与孔子的关系;以浦伟忠为代表,主张以“以臣召君,不可以训”为孔子语【浦伟忠:《孔子、〈春秋〉及〈春秋〉三传》,《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91年第1期,第46页。】;朱松美的断句【朱松美:《东周两汉社会转型背景下的〈春秋〉诠释》,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22页。】与姜亮夫对章太炎《春秋左氏疑义答问》的标点【姜亮夫等点校:《章太炎全集(六)》,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86页。】亦显示出,其对“仲尼曰”之后的文字中究竟哪部分是孔子的话抱有疑虑。
对照可知,尽管以上两种观点不同,但在《左传·僖公二十八年》“仲尼曰”云云的章句上又存在相同的情况,如:廖名春与浦伟忠在“天王狩于河阳”书法性质的理解上所见互异,但都主张以“以臣召君,不可以训”为孔子语。尤其是,尽管章太炎在《〈春秋〉三传之起源及其得失》与《经学略说(下)》中对“天王狩于河阳”书法性质的说法相互抵牾,点校者却在这两处都将“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断为孔子之语,未能将章氏观点在断句中体现出来。这种情况反映出,论者对于《左传·僖公二十八年》“仲尼曰”云云的章句与其意义之间具有怎样的关联尚未形成共识。
这里的关键问题就是:“仲尼曰”之后的文字中究竟哪部分是孔子的话?以具有代表性的杨伯峻和北大十三经注疏版《春秋左传正义》为例来看,后者主张仅以“以臣召君,不可以训”为孔子语,其意是说:
是会也,晋侯召王,以诸侯见,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孔子记载此事为(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
对于这一解释,首先需要回答的是:何以原文中“故书曰”的主体只能是孔子,而不能是史记(如鲁史或晋史)?这是因为,“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史记书此事为‘天王狩于河阳”这种说法不符合逻辑。一方面,按照前引《史记·晋世家》所谓“孔子读史记”,既然是孔子对史记的评论,那么显然这里的史记是指孔子之前的史记。另一方面,原文中用了一个“故”字,表明“故”字前后的两句话构成因果意义上的推理关系。若原文的意思是说,因为仲尼说“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史记书此事为“天王狩于河阳”,也就是说,因为有了孔子的这个评论,所以史记才记载此事为“天王狩于河阳”,那么这显然是荒唐的。其次,一种可能的质疑是:尽管“故”字前后的内容构成因果推理关系,但这种推理关系的实质是说,孔子所揭示的史官记事的一般原理——“以臣召君,不可以训”,与史记书此事构成推理关系。就是说,是这个史官记事的一般原理而非孔子与后文构成推理关系。不过,如果是这样,就不必强调“仲尼曰”了。再次,或许有论者会说,“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的意思是说,孔子读到史记中的“天王狩于河阳”时,对史官何以如此记载的原委作出评价,即:因为“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史官书此事为“天王狩于河阳”。不过,这种推断并不能成立,因为这样一来,就等于把“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看作孔子的话,从而与上述断句扞格,而变为以杨伯峻、晁岳佩为代表的断句类型。事实上,晁岳佩即持此说:
前人多据此(引按即《左传·僖公二十八年》“仲尼曰”云云)证明孔子作《春秋》有“尊王”之意。其实这是误解。《传》意很明确,作者只是引用孔子之言解释《春秋》此条记载书法用意,而孔子的解释也正是说明鲁史官何以如此书写,即说明鲁《春秋》存在着因“尊王”而为天子讳的原则,并不是说孔子“尊王”才如此改作。【晁岳佩:《春秋说例》,《经史散论》,山东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92页。】
杨伯峻主张将“仲尼曰”之后的文字“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都看作孔子的话,是为了表明在他看来,“天王狩于河阳”是史记原文。因此,他还引用了《史记·晋世家》中的那段话,认定司马迁主张今本《春秋》中“天王狩于河阳”是史记原文。易言之,杨先生的断句,其意是说:
是会也,晋侯召王,以诸侯见,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史记记载此事为(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
事实上,若采取杨先生的这种断句,则在文意的理解上只能采取如上解释。因为孔子是在阅读史记时发表的这段评论,故而“故书曰”的主体只能是史记,而不能是孔子。反过来,若要证成“天王狩于河阳”为史记旧文,则在断句上必须采取杨先生的做法。否则,若将孔子之语断为“以臣召君,不可以训”(如浦伟忠),则与北大十三经注疏版《左传正义》的断句相同,从而“故书曰”的主体只能是孔子。
关于杨先生的这一做法,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沈玉成的《左传译文》,据其自述,是配合杨先生的《春秋左传注》所作的译文,力求“和注释相辅相成”【③沈玉成:《左传译文》,中华书局,1981年,第1页;第120页。】,但作者在翻译时却基本采取了与北大十三经注疏版《春秋左传正义》相同的做法:
这次温地的会盟,晋侯召请周天子前来,带领诸侯朝见,并且让周天子打猎。孔子说:“以臣下而召请君主,是不能以此为榜样的。”所以《春秋》记载说:“天王狩于河阳”,就是说这里已经不是周天子的地方了,而且是为了表明晋国的功德(而避讳的说法)。③
尽管这种做法是否表明译者对杨先生的断句有所反思未可尽知,但至少表明在译者看来,像北大版《春秋左传正义》的那种做法应当是更合理的。
那么,究竟哪一种做法更加合理?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还需要借助《史记》的相关文本加以分析。
三
就前贤所述来看,在有关僖公二十八年“天王狩于河阳”书法性质的讨论中,论者引用最多且作为关键证据的就是《史记·晋世家》中的这段话:
孔子读史记至文公,曰:“诸侯无召王。‘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④⑤司马迁:《史记》卷39,中华书局,1959年,第1668页;第1373页;第2013页。】
对照论者所引可知,对于这段话的断句和标点,论者仍然见仁见智。此处所引出自1959年中华书局点校本《史记》。如所周知,该本以清同治年间金陵书局刊行“史记集解索引正义合刻本”为底本【今所见宋以来《史记》版本有64种之多,现存三家注:刘宋裴骃《史记集解》、唐司马贞《史记索隐》、唐张守节《史记正义》。三家注合刻始于南宋,今存最早合刻本为南宋庆元间黄善夫刻本,此本收入张元济(1867—1959)主持出版的《百衲本二十四史》。此外,还有明嘉靖、万历年间南北监《二十一史》本、明末毛晋汲古阁《十七史》本、清武英殿《二十四史》本、清同治年间金陵书局刊行“史记集解索引正義合刻本”。其中,汲古阁本、武英殿本、金陵书局本被视为《史记》通行本三大善本。(张大可、凌朝栋、曹强:《史记学概要》,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373-389页。)】,由顾颉刚等先生分段标点,自成书以来就成为《史记》整理的典范而为论者好评。其后不断重印,1982年,点校本《史记》第二版出版,在该版中,上述引文标点被修改为:
孔子读史记至文公,曰“诸侯无召王”、“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司马迁:《史记》卷39,中华书局,1982年,第1668页。张岱年主编《中华思想大辞典》之“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条(吉林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102页)、许嘉璐主编《二十四史全译:史记》第一册(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年,第619页)、张大可注释《史记全本新注》第三册(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1027页,该书初版于1990年)也采取了与之相同的标点方式。】
1999年,在原点校本基础上,对原来的繁体字简化而成简体字本《史记》。在这一版中,上述引文也采取了与1982年第二版相同的做法。④2013年,中华书局又出版了点校本《史记》的修订版,在这一版中,上述引文的标点被修改为:
孔子读史记至文公,曰“诸侯无召王”。“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⑤
这种标点的变化反映了点校者对文意的不同理解。比较而言,1982年的第二版因其在“诸侯无召王”与“王狩河阳”之间置一顿号而显得格外别致——这一处理使得“曰”字之后的内容中哪部分是孔子的话变得非常模糊,因此,我们先从这一版开始分析。
从理顺文义的角度来看,以上文字的点校者在“诸侯无召王”与“王狩河阳”之间用了顿号,表示这两句话都是“曰”的对象,同时考虑到原文采用了“……者……也”的古汉语判断句式,依此,“曰”的对象应当包括“《春秋》讳之也”,完整表现于断句,即:
孔子读史记至文公,曰:“‘诸侯无召王、‘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
不过,从语义理解的角度来说,这种做法并非毫无问题。这种标点方式是把“诸侯无召王”与“王狩河阳”都当作“《春秋》讳之”的对象,但说“王狩河阳”是《春秋》的避讳,尚可理解,而说“诸侯无召王”是《春秋》的避讳,则难以说通。因为,所谓“讳之”就是以某种书写方法加以隐讳。在此,一方面说“诸侯无召王”与“王狩河阳”是《春秋》的避讳,另一方面,按照这种标点方式,“诸侯无召王”与“王狩河阳”都只能是孔子之所引,即对其所读史记的引用,因而这里的《春秋》只能是孔子所读之史记。史官进行避讳,从理论上讲,是可以做到的。但“诸侯无召王”是一个应然的判断(诸侯不应召王),而非一种具体的书写原则所呈现的叙事,所谓避讳之说,无从谈起。
事实上,尽管论者对《史记·晋世家》以上文字的标点不尽相同,且在此段文意的理解上所见有异,但大多都主张以“王狩河阳”为《春秋》讳之的对象,如杨伯峻、赵生群、廖名春、赵伯雄、浦伟忠及上引点校本《史记》修订版即是赵生群标点作:“孔子读史记至文公,曰:‘诸侯无召王。‘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赵生群:《〈春秋〉经传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0页。)廖名春标点作:“孔子读史记至文公,曰:诸侯无召王。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廖名春:《试论冯友兰的“释古”》,陈明、朱汉民主编:《原道》第6辑,贵州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93页。)赵伯雄、浦伟忠都标点作:“孔子读史记至文公,曰:‘诸侯无召王。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赵伯雄:《春秋学史》,山东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7页;浦伟忠:《孔子、〈春秋〉及〈春秋〉三传》,《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91年第1期,第46页。)】。以杨伯峻为例,除了在前引其《春秋左传注·前言》中指明此点,所谓“诸侯无召王。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在另一处断句中,杨先生对这一观点的凸显更加清楚:
《晋世家》云:“孔子读《史记》,至文公,曰:‘诸侯无召王。‘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2018年,第404-405页。】
杨先生以句号分隔“诸侯无召王”与“王狩河阳”,以引号标注王狩河阳,意谓《春秋》讳之的对象只是“王狩河阳”。事实上,这一理解符合《史记》本意,《史记·周本纪》曰:“二十年,晋文公召襄王,襄王会之河阳、践土,诸侯毕朝,书讳曰‘天王狩于河阳。”【对照《晋世家》“‘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可知,这里的“书”是指《春秋》。反过来,由“书讳曰‘天王狩于河阳”可知讳之的对象只是“王狩河阳”。不过,这里的《春秋》究竟是诸侯史记,还是孔子之《春秋》,尚难定论。】
但这里仍然存在的问题是:“曰”字之后的内容中,哪部分是孔子的话?若孔子的话是“曰”字之后的所有内容,即采取点校本《史记》第一版的做法。【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前言》)、赵伯雄(《春秋学史》,山东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7页)、浦伟忠(《孔子、〈春秋〉及〈春秋〉三传》,《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91年第1期,第46页)、冯时(《孔子修作〈春秋〉考》,《中国文化》,2017年第2期,第93页)、韩兆琦(《史记(全本全注全译)》,中华书局,2010年,第3031页)以及由章念驰点校的章太炎《经学略说(下)》都主张将“曰”字之后的所有内容均看作孔子的话,尽管各自在“诸侯无召王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这句话的标点上存有微异。此外,章念驰点校的章太炎《〈春秋〉三传之起源及其得失》亦将“诸侯无召王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标点为孔子的话,从而与章太炎所主“王狩河阳”为孔子特笔之说扞格。】这种理解是说,“王狩河阳”是孔子所读史记《春秋》中的原文,也就是说今传《春秋》中的“天王狩于河阳”应当是孔子沿袭旧史的结果,而非孔子的修订。
若孔子的话只是“诸侯无召王”,即采取点校本《史记》修订版的做法。这种理解是说,“‘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是司马迁的评论。【杨伯峻先生在《春秋左传注·前言》中将“诸侯无召王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都标为孔子之语,但在《左传·僖公二十八年》的注文中又仅将“诸侯无召王”标为孔子语,所谓“孔子读《史记》,至文公,曰:‘诸侯无召王。‘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2018年,第404-405页)。但这种标点的变化并不表示杨先生观点的改变,因为在这段话之后他说:“盖晋史直纪其事。余详《前言》。”可见,其在此处的观点与其《春秋左传注·前言》中的观点并无不同。】也就是说,司马迁认为“王狩河阳”是《春秋》的避讳。而要证成这种理解,就必须证明“‘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是司马迁的话。同时,为了弄清楚司马迁这句话的意思,还需要回答这一问题:“《春秋》讳之也”中的《春秋》是指作为史记的《春秋》,还是孔子之《春秋》?
本文认为,后一种假设是成立的。实际上已有论者对以杨伯峻先生为代表的那种做法提出批评:
杨伯峻先生的《前言》(引按即《春秋左传注·前言》),把《晋世家》上引一段“诸侯无召王”到“《春秋》讳之也”都标点成孔子的话,并说:“今本‘天王狩于河阳,司马迁便以为孔子所读原文如此。”这样,世家中的《春秋》便指孔子所见鲁史了。如果如此,上文为什么不说“孔子读《春秋》至文公”呢?【李学勤:《孔子与〈春秋〉》,《缀古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7-18页。】
李学勤先生从文势角度对杨先生的批评可谓洞见。事实上,“‘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中的《春秋》无疑为孔子之《春秋》。尽管上引前贤所述都提到对《史记》的征引,如前引《晋世家》《周本纪》,但似乎都没有注意到《孔子世家》中的这段材料对理解这一问题的关键性意义:【在前引诸家之中,只有李学勤、廖名春在引用《史记·晋世家》中的那段文字之后说道:“《周本纪》、《孔子世家》也有类似的话。互相比勘,足见孔子所‘书即今所传《春秋》,这是孔子修改鲁史的实例。”(李学勤:《缀古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7页;廖名春:《试论冯友兰的“释古”》,陈明、朱汉民主编:《原道》第6辑,贵州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93页。)不过,两位先生并没有将《孔子世家》中的这段话引出并做出进一步的分析,似乎对这段話对于证成“‘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中的《春秋》为孔子之《春秋》的关键性意义的认识有所不足。《晋世家》《周本纪》《孔子世家》中的三段文字的证据性并不相同,《孔子世家》中的这段材料是根本和关键证据,《晋世家》《周本纪》中的文字则为佐证。易言之,若缺少了《孔子世家》这段文字的支撑,因理解之不同,则从《晋世家》《周本纪》完全可以导出不同的结论。反之,则无此问题。(详见下文)盖或因此,迄今为止,论者对于“天王狩于河阳”的书法性质尚有争议。】
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④司马迁:《史记》卷47,中华书局,2013年,第2352页。】
若脱离开这段文字去看上引《晋世家》与《周本纪》,则无法导出“‘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中的《春秋》及“书讳曰‘天王狩于河阳”中的“书”一定是孔子之《春秋》的结论。【如论者或将“书讳曰‘天王狩于河阳”中的“书”翻译为“史书”(许嘉璐主编:《二十四史全译:史记》第一册,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年,第45页),或将之理解为《左传》(杨燕起:《史记(全本全注全译)》,岳麓书社,2021年,第136页),也有论者以此处“书”为《春秋》,不过似乎其并不认为此《春秋》为孔子之《春秋》,所谓“以臣召君是不合礼法的,为了给周天子保全体面,故而写《春秋》的人在书上写作‘天王狩于河阳”(韩兆琦:《史记(全本全注全译)》,中华书局,2010年,第299页)。】如上所分析,对于《晋世家》中的那段文字来说,不同的标点方式甚至可以导出相反的结论,而对于上引《周本纪》,所谓“书讳曰‘天王狩于河阳”中“书”之所指究竟为何,单靠这段文字本身也无法得出明确结论。尽管借助《晋世家》所谓“‘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可以推知此处“书”是指《春秋》,但却无法推知其必为孔子之《春秋》。但借由《孔子世家》中的这段材料,则可以清楚地回应以上问题。
司马迁说,孔子欲自见于后世,因而“作《春秋》”。在这一点上,其说与《公羊传》、董仲舒等人的说法并无二致,就是将《春秋》之褒贬看作孔子个人意志的表达,也就是钱穆所谓将《春秋》视为孔子之“家言”【钱穆:《孔子与春秋》,《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234页。】。司马迁认为,孔子通过修改史记以作《春秋》,具体做法就是“约其文辞”,并举例说明,所谓“吴楚之君自稱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④。可见,他认为“天王狩于河阳”是孔子修改史记之一例。【需要指出的是,对以上《孔子世家》中原文的引述必须完整,否则,若仅截取其中与《晋世家》中“王狩河阳”相关的“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则很可能导出与此相反的结论,如杨伯峻先生在《左传·僖公二十八年》的注文中就引用了这句话,不过他得出的结论是:“天王狩于河阳”之经文,“盖晋史直纪其事”(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2018年,第405页)。】据此,在司马迁看来,无论是“‘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中的《春秋》,还是“书讳曰‘天王狩于河阳”中的“书”,都必然只能是孔子之《春秋》。因此,《左传·僖公二十八年》“仲尼曰”云云的断句就应以北大版《春秋左传正义》为准。意思是说,孔子的话只是“以臣召君,不可以训”,而“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是《左传》作者的评论,即认为“天王狩于河阳”是孔子所改定。
实际上杨伯峻先生也承认,《左传》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一段文字是《左传》作者的话,并且认为这段话是要表明孔子修《春秋》这一观点。他说道:
首先提出《春秋》是孔丘所修的,是《左传》作者。僖公二十八年说:“是会也,晋侯召王,以诸侯见,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杨伯峻:《前言》,《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2018年,第6页。】
按照杨先生所说的《左传》作者主张孔子修《春秋》的观点,则后文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就应该被视为《左传》作者评论孔子的话,而杨先生的断句把“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也标为孔子的话,在这一前提下,要保证杨先生所说的《左传》作者主张孔子修《春秋》的观点,文意只能被理解为:
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我孔丘把这件事记载为(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
这样的解释,粗看似可通,因为按照这种理解,等于是孔子自己说他修改了史记原文,而《左传》作者既然引用孔子的话,则说明其赞同孔子修改史记的这一观点。但如果是这样,严格来说,首先提出孔子修《春秋》的就不是《左传》作者,而是孔子自己。
同时,从常识来说,如果把“仲尼曰”之后的内容都看作孔子的话,而孔子是在阅读史记时发表的这段评论,因此这段评论所指向的是史记,那么“故书曰”的主体就应是史记,而不应是孔子,也就是说,原文的意思应当是:
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鲁史书曰(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
可见,为了证成杨先生所说“首先提出《春秋》是孔丘所修的,是《左传》作者”的观点,就必须在断句上将“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与“以臣召君,不可以训”从同一个引号中分离开来,表现在断句上就是:
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
但这样的做法已与北大版《春秋左传正义》的做法无二,如前所述,这种做法不利于杨先生所主张的“天王狩于河阳”为鲁史旧文的观点。正是基于这种两难的选择,杨先生采取了与其观点不协的断句。
至此,《春秋》“天王狩于河阳”为孔子书法,可为定谳。
Records of Historians or Confucius: A Probe into the Narrative
Attribute of “the Emperor Went to Heyang to Hunt” Recorded
in the Chun Qiu
ZHANG Lien
School of Philosophy, 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 Lanzhou 730070 China
In the view of traditional scholars, the passage “the emperor went to Heyang to hunt” recorded in the Chun Qiu was written by Confucius. However, two different views have emerged among contemporary scholars. One holds that Confucius wrote it, while the other asserts historians as the author. These two conflicting conclusions are both based on Zuo Zhuan and Shiji. Such divergent arguments are in fact the results of an inaccurate grasp of the relevant content in Zuo Zhuan and Shiji. A key material in the “Confucius Aristocratic Family” of Shiji reveals that in Sima Qians view, “the emperor went to Heyang to hunt” was written by Confucius. Nevertheless, “therefore recorded as ‘the emperor went to Heyang to hunt ” in Zuo Zhuan was wrote by the author of Zuo rather than Confucius.
Chun Qiu; Confucius; “the emperor went to Heyang to hu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