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俄战略稳定与欧洲安全
2023-10-11钟振明
美俄战略稳定具有理论与实践的双重内涵,其对欧洲安全具有重要影响。冷战结束以来,美俄虽拥有大体均衡的核武库,战略稳定性却陷入螺旋下降之困局。这一困局主要源于:双方竞相追求优势,破坏了军备竞赛稳定性;相互不断加强战略威慑,动摇了危机稳定性;美俄战略竞争削弱了战略互信。在美俄战略稳定不断削弱的背景下,欧洲安全态势渐趋恶化:美俄欧等主要战略力量间权力失衡;美欧联合打压俄罗斯,使战略三角的不平衡加剧;在战略武器方面,欧洲相对于美俄的脆弱性凸显;在地区危机中,欧洲内部的战略分歧加剧;各方主导的安全机制激烈竞争,甚至走向对抗。在2022年俄乌冲突爆发的背景下,构建美俄战略稳定与欧洲安全的合理路径,当是首先妥善处理欧洲地区安全危机,在此前提下重构美俄军备控制进程及核查机制,并逐渐构建欧洲安全的整体制度保障,最终重塑稳定平衡的美俄欧关系。
战略稳定; 美俄关系; 欧洲安全
D815.2A003614
作为核大国,美俄两国的战略稳定性对欧洲地区安全和全球战略稳定具有重要影响。2021年6月,美俄两国领导人发表《关于战略稳定的联合声明》,重申在紧张时期确保战略领域的可预测性、减少武装冲突风险和避免核战争的共同目标。①然而仅半年后,在俄乌冲突的影响下,美俄战略稳定对话被暂停,核军控谈判也再次搁置。这折射出冷战结束以来美俄之间战略稳定建构的艰难。从安全领域看,尽管双方在军控方面大量削减核武库,但战略防御武器与新型战术武器竞争愈演愈烈;而从更广泛的领域看,美俄缺乏经济合作基础,加之战略竞争的结构性矛盾,双方始终难以建立互信,在欧洲、中亚和中东等地区事务中摩擦不断。
由于地缘位置相邻,欧洲自冷战时期就是美苏(俄)冲突风险的直接承担者,也是双方战略稳定的最大受益者。在特朗普担任美国总统期间,美俄接连退出《中导条约》,并迟迟未决定延长《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欧洲国家对导弹危机的重新上演深感担忧。2022年俄乌冲突爆发后,法德等欧洲大国积极斡旋于美、俄、乌三方之间,试图在尊重相关国家主权和安全利益的同时维护欧洲的总体安全与稳定,从而在该地区达成一种“新平衡”。因此,从美俄战略稳定的视角对欧洲安全进行评估具有重要的理论与现实意义。本文将在梳理战略稳定理论的基础上,分析美俄战略稳定对于欧洲安全的意义,探究当前美俄战略稳定困局的原因及对欧洲安全的影响,从战略稳定角度对欧洲安全进行评估,并从战略稳定的视角提出促进欧洲安全的可能路径。
一、 美俄战略稳定问题的源起及演化
战略稳定是伴随美苏相继拥有核武器而形成的概念,从强调拥核国在核战略层面的首次打击稳定、军备竞赛稳定和危机稳定,到强调广泛的和平及和谐关系,其内涵不断丰富与发展。大国战略稳定是全球战略稳定的基石。然而,近年来受到核力量变化、核军控机制弱化、新技术发展和地缘政治环境惡化等因素的影响,美俄战略稳定性不断下降。从历史与现实来看,美俄战略稳定对欧洲地区具有重要意义,双方维持战略稳定有助于欧洲的军事安全、地缘政治稳定和地缘经济合作,而双方战略稳定的下降将使欧洲陷入安全与经济的双重危机。
钟振明:美俄战略稳定与欧洲安全
战略稳定(strategic stability)概念起源于20世纪50年代初期,最初该概念仅适用于美苏核战略领域,包括首次打击稳定、军备竞赛稳定和危机稳定三部分:(1)两个拥核国互相都没有首先使用核武器的动机;(2)双方在日常没有竞相发展战略武器的动力;(3)双方在危机期间存在一定的可预测性和透明度。【Brian Rose, “Rising Nuclear Dangers: Diverging Views of Strategic Stability”, https://www.nti.org/analysis/articles/rising-nuclear-dangers-diverging-views-strategic-stability/, 2018-10-23.】为应对艾森豪威尔政府提出的“大规模报复战略”,苏联在20世纪50年代后期加速发展核导力量,引发美国战略界对于核大国发动“突然袭击”(surprise attack)的担忧。一些学者由此开始探讨核武器、核威慑和战略稳定之间的关系问题。美国学者托马斯·谢林(Thomas C. Schelling)指出,只有任何一方都无法凭借首次打击完全摧毁对手的报复能力时,才能达到“相互威慑”(mutual deterrence)的战略稳定状态,这也是“相互确保摧毁”(MAD)的核心内容。【Thomas C. Schelling, “The Role of Deterrence in Total Disarmament”, Foreign Affairs, 1962, 40(1), pp.392-406.】谢林对战略稳定理论的另一贡献是对核武器类型进行划分,他认为:若以“打击军事力量”为目标,力图获得先发制人优势,就是不利于战略稳定的,这种武器往往精度高而生存能力差;相反,以“打击价值力量(人和财富)”为目标,就是有利于稳定的战略武器,它们的打击精度有限但生存能力强。由此,社会中人和财富的脆弱性成为“相互确保摧毁”的重要支撑。【鹿音:《战略稳定理论与实践问题研究》,时事出版社,2021年,第25页。】
到20世纪60年代初,美苏都已具备相当强大的核报复能力。美国战略研究学者保罗·尼采(Paul Nitze)认为,随着美苏战略均势的逐步达成,如何“维持战略稳定”成为关键问题,战略稳定不只是首次打击稳定,还要建立某种政治上的稳定机制。【Paul Nitze, “Deterring Our Deterrent”, Foreign Policy, 1976(25), pp.195-210.】古巴导弹危机之后,美苏通过建立热线开启了国家首脑之间的直接联系,还签订了《美苏热线协定》和《防止核战争协定》。双方通过建立危机管理机制和开放透明的措施增进相互信任,减少了因误判而引起的冲突,降低了任何一方发动突然袭击的意愿与能力。与此同时,战略稳定进一步影响了军事领域,成为核军控的目标与指导原则。谢林与莫顿·哈普林(Morton H. Halperin)认为,核时代军控的目的应是在危机时刻确保双方拥有二次打击能力,在日常限制双方的核武库以降低战争风险。约翰·马伦(John Maurer)将其概括为“危机稳定”和“军备竞赛稳定”。前者指在危机爆发时双方均没有先发制人的动机;后者指通过限制核武器的规模和性质增强军事关系的可预测性,避免螺旋式军备竞赛。【Blacker Coit, Nuclear Arms Control Background and Issues, National Academy Press, 1985, p.4.】在这一概念影响下,美苏于20世纪70年代签订了《反导条约》《限制战略性进攻武器条约》等军控条约,将双方的战略武器性能和规模限制在一定水平。从尼克松到里根,美国政府均遵循了从大战略角度维持美苏战略稳定的思路,认为政治稳定和国际体系稳定高于单纯的军事战略稳定,强调战略均势的重要作用。1990年,美苏两国发表《加强战略稳定联合声明》,首次以文件形式就战略稳定达成共识,明确通过减少战略运载工具上的核弹头数量和给予战略武器系统生存能力优先地位来建立双方接受的战略进攻和防御关系,消除首次核打击的动机。【G. H. W. Bush, “Soviet-United States Joint Statement on Future Negotiations on Nuclear and Space Arms and Further Enhancing Strategic Stability”, https://bush41library.tamu.edu/archives/public-papers/1938,1990-06-01.】这标志着危机稳定和军备竞赛稳定的价值得到双方共同承认。
冷战后国际环境更加复杂,技术、经济、社会、意识形态都深刻影响着战略稳定,而军事力量只是新世纪战略稳定概念的一部分。就此而言,我们至少可以从三个层面解读“战略稳定”:(1)狭义而言,指危机稳定和军备竞赛稳定;(2)广义而言,指有核国家之间没有武装冲突;(3)就最宽泛的意义而言,指一个地区或者全球的安全环境及各大国之间和平相处。美国国防部前副助理部长埃尔布里奇·科尔比(Elbridge Colby)认为,有效的战略稳定概念意味着,有关国家在首先使用核武器的动机方面实现了最小化,或者根本不存在哪怕是很微小的使用核武器的动机。核大国需要构建一套得到共同认可的框架,其核心是准确定义核武器使用的情景。俄罗斯外交与国防政策委员会成员米特里·特列宁(Dmitri Vitalyevich Trenin)认为,在地缘政治变化的背景下,战略稳定需要在首次核打击稳定之外消除在地区层面使用核武器的动机,尤其是在东欧和东亚地区。【Dmitri Trenin, “Strategic Stability in the Changing World”, https://carnegiemoscow.org/2019/03/21/strategic-stability-in-changing-world-pub-78650, 2019-03-21.】俄羅斯学者安年科夫(B. H. Annenkov)等还创造了战略稳定公式,认为“战略稳定=军事平衡+较长时间内不存在破坏军事平衡的可能性”。【安年科夫等著:《国际关系中的军事力量》,于宝林等译,金城出版社,2013年,第114页。】
大国战略稳定是全球战略稳定的基础,在为数不多的核大国中,美国与俄罗斯拥有规模最庞大的核武库,国内外学者都曾围绕影响美俄战略稳定的主要因素展开分析。俄罗斯学者亚历山大·萨维利耶夫(Alexander Savelyev)调查了20名从事战略稳定与军控研究的俄罗斯专家,统计认为,美俄战略稳定的主要影响因素包括太空武器、精密武器、导弹防御、网络武器、第三国核武器、非战略核武器(即战术核武器)以及主要大国的冲突强度。【Alexander Savelyev, “What Factors Affect Strategic Stability?” Russia in Global Affairs, 2022, 20(1), pp. 93-111. 】美国学者罗伯特·莱格沃尔德(Robert Legvold)认为,高超音速武器、反卫星武器和人工智能破坏了核威慑与战略防御的效果,增加了误判风险,而条约的透明度和可预测性是影响战略稳定的重要因素。【Robert Legvold, Christopher F. Chyba, “Meeting the Challenges of a New Nuclear Age”, Daedalus, 2020, 149(2), pp.6-16.】国内学者则从更广泛的安全视角对影响因素加以分析。夏立平指出,影响战略稳定的主要因素包括美国力图维持单极地位与其他战略力量推动多极化的努力之间的矛盾、大国战略武器的实力增长与战略武器控制之间的矛盾、国际恐怖主义发展与国际反恐合作之间的矛盾。【夏立平:《论构建新世纪大国战略稳定框架》,《当代亚太》,2003年第2期,第48-55页。】石斌则认为,影响大国战略稳定的因素包括军备动力的双重效应、国际环境与大国政治关系的变化、技术与经济因素、战略文化与国内政治。【石斌:《大国构建战略稳定关系的基本历史经验》,《中国信息安全》,2019年第8期,第29-32页。】
综合对战略稳定影响因素及美苏(俄)战略稳定发展历程的考察,美俄战略稳定框架的确立依赖于美俄之间在力量结构、观念结构、环境结构、政策结构和制度结构等层面构建有助于形成和维持战略稳定的全方位、宽领域、多层次的条件基础。美俄战略稳定的基本内容包括:美俄战略武器力量的大致均衡为战略稳定奠定权力结构基础;美俄两国政治精英之间形成的战略互信为战略稳定对话提供可靠的认知前提;美俄在双方关注的战略区域形成的有效的危机管控为战略稳定提供必要的安全环境;美俄军备控制与裁军的持续推展为双方保持战略均衡态势提供可预期的政策方向;美俄在全球和地区层面构建的平等合作的安全机制为战略稳定的持久维护提供制度保障。
二、 美俄战略稳定存在的主要问题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继承了大部分核力量,也延续了美苏之间的军控条约,为美俄维持战略稳定提供了基本支撑。核力量的大体均衡使美俄长期维系着较为稳固的相互威慑关系。然而双方长期关注的军事关系出现了力量失衡和危机管控等领域的诸多问题,同时又逐渐失去政治互信、经济依赖等支撑要素,最终战略稳定陷入螺旋下降的困局。当前,美俄战略稳定困局集中体现在战略武器军控问题、欧洲危机管理问题、美俄战略竞争问题三个方面。
(一)战略武器军控:追求优势破坏军事平衡
军备稳定是美俄战略稳定的关键内容,其以攻防平衡的战略武器和约束有效的军控条约为重要支撑。从根本上说,美俄的战略稳定关系是建立在相互确保摧毁的战略武器实力之上的,只要双方核武库数量具备了确保摧毁的二次打击能力,两国间基本就形成了战略稳定关系。【胡高辰:《中美不对称核稳定与美国战略机会主义论析》,《国际安全研究》,2021年第2期,第61-85页。】“相互确保摧毁”指核大国之间以相互脆弱性为支撑,即双方都不可建立全面的战略导弹防御体系,用战略防御来转移报复性打击,也不可具有高精度的进攻性武器,发起解除武装的第一次打击。然而冷战结束后,美国谋求进一步扩大战略优势的做法对原有的攻防平衡形成重大冲击。尤其自2002年退出《反导条约》以来,美国大力部署导弹防御系统。为应对美国的反导建设,俄罗斯通过“非对称性”军事战略发展战术核武器。这反过来又刺激了美国进一步升级导弹防御体系,以应对俄罗斯的新型武器威胁。拜登政府上台后提出“一体化威慑”(integrated deterrence)概念,强调运用常规、核、太空、信息等多领域军事能力加强对新型武器的威慑,开启了下一代拦截弹计划(NGI),以应对高超音速导弹威胁。尽管美俄核力量建设有助于加强相互威慑能力,但反导系统的发展将削弱对方的二次打击能力,从根本上削弱首次打击的稳定性。
美国极力摆脱国际军控条约对军备建设的约束,也使得核军控条约体系存在垮塌风险。《反导条约》《中导条约》和《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New START)并列为冷战后美俄军控体系的三大支柱。1972年美苏两国签订的《反导条约》,通过限制双方发展反导系统为进一步限制进攻性战略武器创造了条件。然而2001年小布什政府退出《反导条约》,美国加速推进国家导弹防御系统(NMD),对所有北半球国家的战略进攻能力构成威胁。1987年签订的《中导条约》是美苏之间第一个真正的核裁军条约,终结了美苏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中程导弹军备竞赛,是维系欧洲安全的基石。但随着其他国家导弹实力的发展,为弥补所谓的“导弹差距”,特朗普政府以俄罗斯有违约行为为由退约。2011年2月5日生效的《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是美俄唯一现存的核军控条约,这一条约在特朗普任内迟迟未实现续约,直到拜登上任后,美国才同意按原条约规定将其延长5年至2026年。然而,由于近年来美俄关系持续紧张,当前双方都没有就续签该条约展开谈判的意愿。
美俄战略稳定对话是双方核军控谈判的重要渠道。拜登政府上台后,美俄先后进行了三次战略稳定对话。然而,在对话中美俄展示出截然不同的立场。美國希望未来的军控条约将所有核武器涵盖在内,尤其是对俄罗斯快速发展的非战略核武器和新型洲际运载系统进行限制。【U.S. Department of State, “Remarks to the 2021 NATO Nuclear Policy Symposium”, https://www.state.gov/remarks-to-the-2021-nato-nuclear-policy-symposium/, 2021-11-03.】俄罗斯则坚持认为,对进攻性武器与防御性武器的共同限制才能构成战略稳定,要求将导弹防御系统纳入军控范围。而美国认为这是对于战争的有力威慑,因而对俄罗斯主张的战略稳定对话内容予以拒绝。此外,俄罗斯认为周边的军事部署已经对其国家安全构成威胁,要求美国提供安全保证,承诺北约不继续东扩,并坚持以此作为对话的起点。【Sergey Ryabkov, “Russia-US Strategic Stability Group Can Consider NATO Non-expansion”, https://tass.com/defense/1374031, 2021-12-11.】美国虽表示愿意按《中导条约》重新讨论欧洲的导弹问题,但拒绝就北约扩张进行承诺。【U.S. Department of State, “Briefing with Deputy Secretary Wendy R. Sherman on the U.S.-Russia Strategic Stability Dialogue”, https://www.state.gov/briefing-with-deputy-secretary-wendy-r-sherman-on-the-u-s-russia-strategic-stability-dialogue/, 2022-01-10.】美俄都秉持“相对获益”的军事优势理念,使双方在军控谈判中越来越难以达成共识。
(二)地区危机管理:加强威慑增大冲突风险
危机稳定强调,在发生危机时,双方能通过政治途径限制危机升级,尤其是避免核升级,从而实现有效的危机管理。【Fink Anya Loukianova, “Crisis Stability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https://spp.umd.edu/sites/default/files/2019-07/180508_Fink_CrisisStability.pdf, 2017.】美俄延续了美苏在冷战时期建立的诸多危机沟通渠道,为避免错误评估、错误知觉等提供了可能,例如“元首热线”、1987年创建的核风险减少中心(NRRC)以及军方的非正式沟通渠道。然而,这些有限的政治沟通渠道正在受到冲击,这主要是由于,美俄为了增强威慑尤其是核威慑的可信度,不断加强自身能力与决心的展示。这集中体现为双方调整核武器使用政策、增强常规军事演习和持续升级“外交战”。这与保持战略稳定所需要的自我克制恰恰相反,也造成欧洲地区军事摩擦显著上升,欧洲各国对美俄有选择地使用核武器的担忧增多。
当前,美俄两国宣示的政策显示双方都在降低核武器使用门槛,在欧洲爆发核危机的风险日益上升。在危机中,敌对双方很难知道对方的意图、能力和短期行动计划,因此双方的军事学说以及核声明政策等就成为重要的参考依据,对危机稳定具有重要影响。作为核超级大国,美国从来都未明确作出“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承诺,反而越发扩大核武器的使用情景,并将俄罗斯视为主要威胁来源。俄罗斯则在1993年、2000年、2010年和2014年《军事学说》的更新中同样明确地将北约视为威慑对象。2020年俄罗斯首次公开核威慑政策文件,明确了6种将进行核反击的情况,使得核威慑的情景明显扩大。拜登政府的《核态势评估报告》明确指出,阻止俄罗斯在地区冲突中使用核武器是美国和北约的首要任务。【Matthew Harries, “Bidens Nuclear Strategy Is about Living with a Dangerous World”, https://foreignpolicy.com/2022/11/15/biden-nuclear-posture-review-deterrence-russia-china/, 2022-11-15.】为了在可能的危机升级中掌握主动权,美国军方认真探讨有限核战争的可能。2019年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指出,使用核武器可以为取得决定性结果和恢复战略稳定创造条件,将核武器的使用与常规和特种作战部队结合起来是任何行动成功的关键。【Feickert A., “The U.S. Army and Multi-Domain Operations”, https://sgp.fas.org/crs/natsec/IN11019.pdf, 2019-01-17.】在这样的核政策下,美俄更有可能推测对方具备先发制人的动机,从而加大误判风险,严重削弱危机稳定性。
美俄还通过升级军演加强威慑,并规避通报制度,双方常规军事摩擦不断。为展示自身威慑的决心,近年来美俄在欧洲地区频繁进行大规模军演。北约曾展开“三叉戟接点2018”“捍卫者2020”等冷战以来最大规模军演,俄罗斯则针锋相对地开展了“东方-2018”“西部-2021”“雷霆-2022”战略核演习。尽管客观上军事演习为彼此了解武器装备、行动计划提供了参考,但双方通过分阶段演习规避相关限制,事实通报反而减少。【Emma Claire Foley, “The Military Incidents Project: Tracking Military Exercises”, https://www.globalzero.org/updates/the-military-incidents-project-tracking-military-exercises/, 2020-03-05.】在缺乏沟通的情况下,军演被理解为挑衅举动,双方竞相展示自身战略投射力量,引发大量军事摩擦。据统计,2013年至2020年,北约与俄罗斯军队之间发生了约2 900起摩擦事件,平均每三年增加60%。【Ralph Clem, Ray Finch, “Crowded Skies and Turbulent Seas: Assessing the Full Scope of Nato-Russian Military Incidents”, https://warontherocks.com/2021/08/crowded-skies-and-turbulent-seas-assessing-the-full-scope-of-nato-russian-military-incidents/, 2021-08-19.】军事演习升级和军事摩擦加剧,增加了俄罗斯与北约擦枪走火的可能。
由于美俄危机管理渠道发展缓慢,难以适应快速变化的局势需要,加大了俄乌冲突升级和长期化的可能性。2002年成立的北约—俄罗斯理事会(NRC)在双方建立伙伴关系的基础上发展而来,是俄罗斯与美欧进行危机沟通的最重要平台。然而,自2014年乌克兰危机以来,双方中止了所有务实合作,会议频率和级别也显著降低。2019年至2021年,双方部长级会晤长期暂停,仅维持大使级磋商。【NATO, “NATO-Russia Council”, https://www.nato.int/cps/en/natohq/topics_50091.htm?selectedLocale=en, 2022-09-01.】北约—俄罗斯理事会最近一次会议于2022年1月举行,北约关注俄罗斯在乌克兰周边的部队集结,俄罗斯则要求北约提供安全保障,特别是要求美国从欧洲撤出核武器,防止北约部队在俄罗斯边境附近部署,放弃与乌克兰和格鲁吉亚的接触。【Leah Walker, “The Role of Crisis Communications in the Russo-Ukrainian War”, https://securityandtechnology.org/blog/the-role-of-crisis-communications-in-the-russo-ukrainian-war/, 2022-05-18.】双方分歧难以弥合,错失了防止俄乌冲突爆发的最后机会。在2022年俄乌冲突发生后,北约—俄罗斯理事会也始终未能发挥作用。2022年6月,北约在马德里峰会上指出,不能再将俄罗斯视为合作伙伴,意味着这一平台的建立基础已不复存在。
(三)美俄战略竞争:缺乏互信激发综合对抗
作为最大的两个拥核国,美俄在避免发生导致两败俱伤的核大战这一问题上具有共同利益,这是两国进行军控合作与危机管理合作的基础,也是维系战略稳定的关键。战略互信可以帮助双方形成关于對方的积极预期,对维持战略稳定具有根本意义。【刘庆:《“战略互信”概念辨析》,《国际论坛》,2008年第1期,第40-45页。】然而,在战略竞争日益加剧的背景下,双方相互猜疑使战略互信难以建立,意图和行为的不确定性对合作构成了很大的阻碍。
当前,美俄将彼此视为主要竞争对手和威胁来源,敌对意识难以消弭。拜登政府上台后延续了特朗普政府大国战略竞争的政策路线,2022年发布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把中俄相区分,将中国界定为“首要威胁”,将俄罗斯视为“紧迫威胁”。【The White Hous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https://www.whitehouse.gov/wp-content/uploads/2022/10/Biden-Harris-Administrations-National-Security-Strategy-10.2022.pdf, 2022-10, p.23.】从近年来美国政府发布的官方文件来看,美国更是将俄罗斯视为一种现实威胁,相比于中国,这种威胁被认为更加直接、紧迫并集中在安全领域。【邹治波:《中美俄三角关系演变的内在机理与现实》,《国际经济评论》,2017年第4期,第98页。】同时,俄罗斯也越发明确地将美国领导下的北约视为自身安全威胁。2014年《军事学说》将北约军事扩张列为俄罗斯首要的外部军事威胁。【赵鸣文:《普京大外交:面向21世纪的俄罗斯对外战略(1999—2017)》,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68-369页。】这种现实的安全威胁认知背后是美俄深层次的结构性矛盾,双方在民族文化认知、政治制度、地缘政策方面的矛盾根深蒂固,这使美俄关系的改善始终存在着上限。当下,双方围绕俄乌冲突问题表现出了更为激烈的安全对抗,如双方在“军援乌克兰”“北约进一步扩大”“美西方对俄制裁”等问题上存在根本分歧,彼此之间对立性的威胁认知正推动双方迅速走向战略对抗。
与此同时,美俄缺乏经济上的相互依存,导致双边关系由军事安全所主导,金融、能源等低政治问题被“安全化”。冷战结束后,各国经济联系日益密切,大国之间密切的经济联系尤其能在一定程度上维持双方关系稳定,达到“以经稳政”甚至“以经促政”的效果。然而长期以来,美俄两国始终未能建立紧密的经济联系,难以在战略竞争日趋激烈的情况下发挥“减震”作用。2022年前8个月的数据显示,俄罗斯在美国的贸易伙伴中排名第39位,处于自苏联解体以来的排名最低点。与此同时,美国频繁利用经济武器对俄罗斯开展胁迫性外交,并试图将俄罗斯排除在全球金融与贸易网络之外。2022年俄乌冲突发生后,美国联合欧盟等盟友对俄罗斯实施了大规模、全方位和高烈度的经济制裁,涵盖能源制裁、金融制裁、贸易出口管制等多种举措。【李巍、穆睿彤:《俄乌冲突下的西方对俄经济制裁》,《现代国际关系》,2022年第4期,第1-9页。】美国同其欧洲盟国发起的对俄经济、金融和能源等领域的一系列制裁行为,强化了美俄之间的战略猜疑,使得双方经贸联系纽带趋于断裂,进而加剧了双方的战略对抗关系。
三、 美俄战略稳定困局下的欧洲安全
如前文所述,美俄战略威慑与战略稳定构建始终围绕欧洲这一地理中心展开。自冷战结束以来,美俄战略稳定遇到的挑战日趋凸显,这既是客观技术发展与主观战略观念共同作用的结果,也深受双方国内政治和外部环境的影响。在诸多因素的共同作用下,美俄战略稳定困局难以得到根本改善,且随着俄乌冲突的持续出现了更多不确定性。从战略稳定的视角对欧洲安全进行全面评估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这需要从权力结构、互动模式、战略武器、危机管理和安全机制五个层面加以剖析。
(一)权力结构层面:欧洲主要战略力量间权力失衡
权力结构是影响国际关系的重要变量,影响着国家间的相互定位和行为方式。就欧洲地区来看,美俄英法德等主要国家的力量对比在冷战后急速变化,从根本上打破了冷战时期美苏在欧洲的平衡态势。这种权力结构失衡集中体现为美俄权力失衡、英法德关系的结构性变化以及中东欧国家地位的上升。
冷战后初期的俄罗斯经济濒临崩溃,军事设备严重老化,海外基地大幅缩减,与美国的综合实力差距悬殊,因此一度实施战略收缩方针。失去强劲对手的美国更加坚定地认为,自身的政治经济体制是唯一正确的模式,在东欧甚至独联体范围推动北约扩张,巩固自身唯一的超级大国地位。在严峻的外部安全环境与美国的经济制裁下,俄罗斯越发重视能源战略和军事建设,尤其强调核武器在维护国家安全中的作用,扩大战略轰炸机巡逻飞行区域,并使战略核导弹处于高度战备和预警状态。2019年以来,俄罗斯的军费开支连年递增,尽管如此,俄罗斯与美国差距依然很大,其国防预算仅相当于美军费开支的10%。【SIPRI, “World Military Expenditure Passes $2 Trillion for First Time”, https://www.sipri.org/media/press-release/2022/world-military-expenditure-passes-2-trillion-first-time, 2022-04-25.】
作为欧洲最重要的行为体和多极世界的一极,欧盟是平衡美俄关系、维护欧洲安全的重要力量。但在欧债危机、乌克兰危机、难民危机、民粹主义等接连打击下,欧盟权力重心不断向成员国倾斜,代表成员国利益的欧洲理事会在运行中获得更多权力,欧盟委员会的决策与行动效率大大下降。【崔宏伟:《“主权困惑”与欧洲一体化的韧性》,《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19年第5期,第126-127页。】大国协调对区域合作至关重要,英国脱欧使欧盟的领导力与凝聚力进一步受到打击。尽管法德力图重振欧洲一体化,但在实踐中双方均坚持其国内利益优先,加之德国逐渐谋求政治影响力,导致原有的法国主导政治方向、德国提供经济支撑的合作模式受到冲击。【田小惠:《法德轴心的有限重启与欧洲一体化建设》,《当代世界》,2021年第4期,第56-59页。】在防务建设上,法国强调“欧洲主义”,而德国长期坚持欧洲防务合作只是跨大西洋关系的补充,双方分歧依然明显。
与此同时,波兰等一大批中东欧国家加入欧盟,给欧盟内部权力结构带来复杂变化。由于历史原因和地理因素影响,中东欧国家和波罗的海三国对俄罗斯具有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感,强调对俄采取强硬路线,在移民、经济政策上也与西欧诸国存在分歧。为维护自身利益,这些国家以小集团的形式增强影响力,欧盟大国的主导地位受到挑战。在俄乌冲突中布查事件发酵后,波兰总理马特乌什·莫拉维茨基(Mateusz Morawiecki)率先呼吁欧盟对俄罗斯采取更严厉的制裁,并称德国是最大的障碍。【Alarabiya News, “Poland Slammed France and Germany for not Taking Tougher Actions against Russia Following Evidence on Bucha Killings”, https://www.businessinsider.com/poland-slams-france-germany-not-taking-tougher-actions-russia-2022-4, 2022-04-04.】此后,波兰总理多次抨击法德两国像“寡头政治”一样管理欧盟,无视波兰长期以来关于俄罗斯扩张主义的警告。【Business Insider, “Polish PM Says France, Germany Run EU as ‘Oligarchy”, https://english.alarabiya.net/News/world/2022/08/16/Polish-PM-says-France-Germany-run-EU-as-oligarchy, 2022-06-30.】近年来,中东欧国家日益希望在欧盟事务中发挥更重要的作用,欧盟内部正在形成多权力中心,这使得传统意义上一体化的欧盟在战略和安全问题上越来越难以形成统一认识,并进一步降低了欧盟同美国和俄罗斯展开战略博弈的自主能力。
(二)互动模式层面:美俄欧战略三角的不平衡加剧
美俄欧是冷战后最重要的三角关系之一,各行为体间关系的变化塑造了欧洲地区的基本安全态势。冷战结束初期,美俄欧三角关系曾一度较为和谐与平衡,美国试图通过援助方式推动俄罗斯政治转型,俄欧则在1994年签署《伙伴关系与合作协定》,确立起战略伙伴关系。然而进入新世纪后,美俄欧三角关系的不平衡态势愈发明显,这集中体现为美俄关系的恶化及俄欧关系从伙伴关系转向对抗。欧盟近年来出现的内部离散化又为美国主导欧洲战略局势并分化俄欧提供了很大的空间,欧洲日益追随美国,保持步调一致的对俄遏制政策,造成美俄欧三角关系在能源、政治和安全等重要领域全面失衡。
在能源领域,美国通过制裁俄欧油气项目同时为欧洲提供经济补偿的方式在俄欧关系中打入楔子,极大削弱了俄欧的能源纽带。“北溪-2”管道是俄欧能源贸易的重要动脉,不仅有利于俄罗斯实现能源出口多样化,对德国乃至欧洲的能源安全也至关重要。然而,美国为加强自身天然气出口欧洲,避免俄罗斯扩大对欧洲的影响力,竭力阻止俄欧在能源领域的关系改善。2019 年末,美国出台针对“北溪-2”天然气管道的制裁法案,迫使该项目建设一度中断。2020年,时任美国国务卿蓬佩奥许诺欧盟10亿美元用于能源项目,旨在降低欧盟对俄罗斯能源的依赖。2021年6月,拜登政府重启制裁,在美国施压下,德国也宣布暂停对“北溪-2”管道的运营商资格认证。【童珊、苟利武:《“北溪-2”管道建设与俄美欧能源博弈》,《现代国际关系》,2020年第5期,第26-27页。】2022年俄乌冲突发生后,美国迅速拉拢欧洲国家对俄实施制裁,更进一步刺激欧洲能源价格上涨。在此背景下,北溪天然气管道3条支线同时遭到严重破坏,俄欧恢复能源贸易将更加艰难。
在政治领域,美国支持格鲁吉亚、乌克兰等国的“颜色革命”,离间独联体国家与俄罗斯的关系。2004年乌克兰“橙色革命”、2008年乌克兰申请加入北约、2009年欧盟启动“东部伙伴关系计划”到其后阻挠俄罗斯主导的欧亚一体化方案,背后都离不开美国的参与。【刘丹:《后苏联空间:俄罗斯的战略依托及大国博弈》,《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21年第6期,第86-89页。】美国通过发展双边合作、提供援助甚至策动“颜色革命”等方式建立亲西方的政权,为俄格战争、俄乌冲突埋下隐患。2010年亚努科维奇上台后积极加强乌克兰与俄罗斯的联系,美欧利用东西部隔阂不断在乌克兰培养亲西方势力,使乌克兰国内冲突愈发激烈,最终引发乌克兰国内颜色革命,主张乌克兰加入欧盟和北约的波罗申科、泽连斯基先后当选乌总统,这为此后俄乌两国关系进一步恶化并走向冲突埋下了伏笔。【吴文成:《从科索沃战争到乌克兰危机:北约东扩与俄罗斯的“战略觉醒”》,《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22年第3期,第22-25页。】
在安全领域,美国加强在中东欧的前沿军事存在,并积极拉拢北欧与波罗的海国家对抗俄罗斯。欧盟的新老成员国在对俄政策上存在明显差异,法德主张采取缓和与合作的立场,而部分中东欧国家支持强硬政策。为实现遏制俄罗斯的目的,美国一面打压以法德为代表的欧洲大国,一面扶植拉拢中东欧形成制衡。近年来,美国将驻欧美军向北约东部前沿国家转移,并在中东欧和北欧地区组织各种大规模军事演习,甚至还宣称其正在准备“第一次北极战争”。【Kris Osborn, “This Picture Is the Future: Is America Ready for the First Arctic War?” https://nationalinterest.org/blog/reboot/picture-future-america-ready-first-arctic-war-186181, 2021-05-27.】在军事博弈加剧的背景下,对俄持有缓和立场的欧洲国家也被裹挟进来。长期奉行不结盟政策的芬兰和瑞典也提出加入北约的申请,曾经在美俄博弈背景下扮演战略缓冲地带的重要角色正在发生不利于俄罗斯的演化,欧洲安全态势更趋失衡。
(三)战略武器层面:欧洲相对于美俄的脆弱性凸显
地处陆地和海洋边缘的欧洲自历史上就是陆权与海权激烈角逐的“破碎地带”。欧洲不仅是两次世界大战的策源地,也是冷战时期美苏博弈的前沿阵地。在美俄欧关系失衡的背景下,欧洲多数前沿國家缺乏强大的独立防务,面临俄罗斯的核威慑,其不安全感日益上升,对美国的安全依赖则日益加深。
与此同时,欧盟独立防务发展缓慢,仍然依赖美国提供的安全保障。尽管欧盟自1998年就提出了“共同安全与防务政策”(CSDP)框架,但由于其内部面临成员国的安全战略分歧,外部面临与北约的制度重叠问题,共同防务建设始终进展缓慢。一方面,波兰等中东欧国家出于效率考量以引进美制武器为主,与法德提高自主防务能力的路线差异较大。另一方面,美国始终通过“三不”原则【1998年欧盟提出“共同安全与防务政策”,时任美国国务卿奥尔布赖特有针对性地提出了“决策不得与北约脱钩,能力建设不得与北约重复,不得歧视非欧盟的北约成员国”的“三不”原则。】约束欧盟防务对北约的制度竞争,导致欧盟事实上只能负责民事任务等行动。【卓华、王明进:《欧盟安全与防务议程的自主性进展》,《现代国际关系》,2022年第10期,第14-17页。】
随着军控条约体系受到冲击,美俄之间的“中导”和“反导”竞赛可能上演,欧洲面临更严重的核扩散风险。美国退出《中导条约》后,于2021年8月宣布将在德国部署一支陆军多域特遣部队,并称该部队将装备此前被禁止在欧洲部署的陆基中程弹道导弹。2022年俄乌冲突发生后,中东欧国家积极谋求美国部署战术核武器。波兰频繁呼吁北约应当对美国在波兰部署战术核武器的问题持开放态度。同时,德国也积极推进与法国的核武器共享,希望法国战略力量能够为“欧洲威慑”提供保障。这也刺激白俄罗斯为接受俄罗斯的核武器进行积极筹备。2022年8月,卢卡申科表示,白俄罗斯的“苏式攻击机”已经完成了改装升级,可以携带核武器。【Reuters, “Belarus Leader Says His Warplanes Have Been Modified to Carry Nuclear Weapons”, https://www.reuters.com/world/europe/belarus-leader-says-his-warplanes-have-been-modified-carry-nuclear-weapons-2022-08-26/, 2022-08-26.】此外,美国当前在欧洲的反导系统建设进入第三阶段,其在罗马尼亚、波兰等国部署了陆基“宙斯盾”反导系统,短时间内就可以用巡航导弹替换反导导弹。2022年俄乌冲突爆发后,北约进一步加强东翼的前沿存在,在保加利亚、匈牙利、罗马尼亚和斯洛伐克建立了4个多国战斗群。【NATO, “NATOs Military Presence in the East of the Alliance”, https://www.nato.int/cps/en/natohq/topics_ 136388.htm, 2022-12-21.】对此,普京在2022年6月与白俄罗斯外长会晤时表示,俄在未来几个月内打算将可携带常规弹头和核弹头的伊斯坎德尔-M导弹转移到白俄罗斯,并开始升级白俄罗斯苏-25战斗机携带核武器。尽管美俄当前对于向各自盟友实际转移战略武器仍较为谨慎,但在紧张局势下,双方转移相关技术及升级运载武器的态度已有松动迹象,从长远看这将破坏欧洲的核平衡,增加欧洲地区冲突升级的可能。
(四)危机管理层面:欧盟国家内部的战略分歧加剧
妥善处理危机、避免危机升级与不可控是保证欧洲安全稳定的必然要求。在此次应对俄乌冲突的过程中,尽管欧盟国家在对俄制裁、外交合作、援乌武器方面总体立场相仿,但随着战争的不断发展,以法德为代表的“老欧洲”国家和波兰等“新欧洲”国家的安全利益分歧逐渐凸显,欧盟国家内部在如何管理危机问题上存在着重要分歧。总体而言,作为欧盟大国及欧盟一体化引擎的法德两国,相比在地理上比邻俄罗斯的一些中东欧国家,更倾向于同俄罗斯保持一定程度的沟通对话,在对俄经济制裁上保留一定的转圜空间,以及在危机管理机制上弱化北约的主导作用。
2022年俄乌冲突发生后不久,法德期待通过外交途径解决冲突,希望谨慎使用制裁措施。与美国和大多数东欧国家在战争爆发前就认为俄罗斯将会发起行动不同,德国倾向于认为俄罗斯不会对乌克兰采取大规模行动。同时,尽管德国呼吁欧盟对俄罗斯实施严厉制裁,但反对将俄罗斯排除在SWIFT国际支付系统之外。德国总理舒尔茨还强调欧盟应该谨慎使用进一步的制裁,“以备不时之需”。法国尽管对俄罗斯的行动进行严厉谴责,但呼吁优先考虑外交路径予以应对。马克龙表示,希望俄罗斯不要“自我隔离”,并多次与普京通话,呼吁停火谈判。【BBC,“Ukraine Anger as Macron Says ‘Dont Humiliate Russia”, https://www.bbc.com/news/world-europe-61691816, 2022-06-04.】与法德的冷静克制不同,波兰和波罗的海国家猜测俄罗斯可能对本国进行攻击,要求加强北约驻军,并对俄罗斯实施最严厉的制裁,包括将其从SWIFT系统中除名。【European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Views from the Capitals: Russias War on Ukraine”, https://ecfr.eu/article/views-from-the-capitals-russias-war-on-ukraine/, 2022-02-25.】
作为欧盟核心国家,法德两国一直呼吁尽快结束俄乌冲突,希望恢复与俄罗斯的关系,但却在欧洲内部引发尖锐批评。2022年10月,法国总统马克龙指出,结束俄乌冲突必须考虑俄罗斯的安全保障需求,俄罗斯担忧北约在其门口部署武器是要解决的关键问题。【Alexandra Brzozowski, “Macrons Idea of ‘Security Guarantees to Russia Faces Backlash”, https://www.euractiv.com/section/europe-s-east/news/macrons-idea-of-security-guarantees-to-russia-faces-backlash/, 2022-12-05.】德国总理舒尔茨也建议,如果俄罗斯愿意撤军,欧洲应该回到战前与俄罗斯的“和平秩序”,并解决所有共同的安全问题。此外,舒尔茨也在2022年11月的G20会议上表示,实现全球经济复苏的最佳方式是结束俄乌冲突,这意味着俄德两国恢复经济交流。【Reuters, “Russia Could Resume Business with Germany if It Ends Ukraine War”, https://www.reuters.com/world/europe/russia-could-resume-business-with-germany-if-it-ends-ukraine-war-scholz-2022-12-12/, 2022-12-13.】尽管法德的审慎措施为缓和危机提供了帮助,但中东欧国家与俄罗斯的裂痕已因俄乌冲突的发生而空前扩大。
(五)安全机制层面:各方在欧洲的安全布局存在竞争
冷战结束以来,美俄欧都从自身利益出发建设欧洲安全机制,希望借此扩大自身的发言权,主导欧洲安全事务。长期以来,北约、欧盟、欧安组织和独联体共同参与欧洲安全事务,在各方不同的战略意图下形成相互竞争的复杂局面。
美国领导下的北约多次扩张,大大挤压了欧安组织等其他安全机制的活动空间,俄罗斯的地位则被不断边缘化。1990年,美国时任国务卿詹姆斯·贝克(James Baker)与苏联时任总统戈尔巴乔夫会晤时曾承诺,北约不会扩张至东德以东;同年5月,北约时任秘书长曼弗雷德·沃纳(Manfred Wrner)也在一次讲话中表达了相似的承诺。然而,为了防范俄罗斯崛起、维持对欧洲的控制,北约继1999年冷战后第一轮东扩之后,持续将边界向中东欧推进,截至2023年初,其成员国已扩大到30个。在俄乌冲突背景下,北约更是简化了接纳新成员的正常流程,欢迎芬兰和瑞典加入,这可能实现北约历史上最快的一次扩张。与此同时,北约通过“和平伙伴关系计划”向格鲁吉亚、乌克兰等几乎所有欧安组织成员国发起外交攻势,与之建立密切的军事联系,希望由此推动这些国家的“阵营转换”。【肖斌:《“转阵营行为”与欧亚地区“灰色地带”的起源》,《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22年第3期,第78-81页。】通过自身扩大与多边合作设计,美国牢固确立了北约在欧洲安全结构中的中心地位。
俄罗斯曾试图通过支持欧安组织发挥作用,以确立自身在欧洲安全结构中的独特地位,但随着美国利用欧安组织策动“颜色革命”,俄转而注重通过独联体维护自身主导地位。1975年成立的欧安会曾在冷战中为推动东西方交流与关系缓和发挥重要作用。冷战结束后,欧安会更名为欧安组织,机制化水平进一步上升。俄罗斯认为欧安组织有助于自身发挥军事和政治影響力,提倡由欧安组织来承担欧洲的安全职能。然而美国强调欧安组织促进“人权与民主”的功能,并提供大量援助在成员国策动 “颜色革命”。2003年格鲁吉亚“颜色革命”后,俄罗斯与欧安组织之间的矛盾逐渐凸显。
四、 构建美俄战略稳定与欧洲安全的路径
当前美俄战略稳定具有更加丰富的内容,也面临着冷战结束以来最严峻的挑战。地处美俄博弈前沿的欧洲安全态势相比于冷战时期也更加复杂,随着俄乌冲突的持续,美俄战略稳定与欧洲安全态势可能进一步恶化。基于前文对美苏战略稳定经验的梳理,对美俄战略稳定困局的剖析,以及对当前欧洲安全形势的评估,可以总结出一条构建美俄战略稳定与欧洲安全的可行路径,这一路径包括危机管理、军备控制、安全机制、战略平衡四个方面。
(一)危机管理:妥善处理欧洲地区安全危机
2022年爆发的俄乌冲突是冷战后欧洲最严重的安全危机,俄罗斯频繁进行核威慑,增大了核战争风险,战争的持续也给各方带来巨大损失。在军事上,俄罗斯与西方国家竞相增强前沿部署并进行大规模演习,摩擦不断。因此,为意外相遇制定规则显得迫在眉睫。在俄乌冲突的背景下,首要任务是避免核升级并使冲突的烈度降低,推动停火和谈。2022年1月,中美俄英法等5个核武器国家领导人发布了《关于防止核战争与避免军备竞赛的联合声明》,强调核战争打不赢也打不得,重申不将核武器瞄准彼此或其他任何国家。鉴于乌克兰危机给美俄战略稳定带来的新变化,美俄双方领导人有必要重申这一原则。此类政策性声明不具有强制约束力,因此不会削弱双方威慑的可信度,但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双方的误判,缓解欧洲国家的担忧。
在此基础上,美俄应创造条件,使俄乌冲突的战斗节奏放缓,为双方谈判并探讨政治解决方案提供窗口。一方面,各方应加强高层的联络对话,充分利用美俄之间的“元首热线”和G20等多边外交场合,通过互派特别代表、视频会晤等方式保持互动,并积极为重启俄欧峰会创造条件。另一方面,各方应恢复和拓展政治官员的日常沟通渠道。当前,在俄罗斯与北约之间,尽管在军事方面欧洲盟军最高指挥官与俄罗斯国防部长拥有专门的军事通信线路,但还没有专门的危机沟通渠道供政治领导人使用。【NATO, “Saceur Speaks with Russian Chief of General Staff”, https://shape.nato.int/news-archive/2019/saceur-speaks-with-russian-chief-of-general-staff, 2019-04-27.】2021年12月,双方曾呼吁建立北约—俄罗斯热线,但因俄乌冲突爆发被搁置。对此,各方应加快建立相关热线,并通过驻外使馆和各领域磋商机制保持联络,从而管控日常风险。
在危机管理的技术层面上,美俄欧应在管控俄乌冲突的同时就军事行为规则展开磋商,重构军事领域的信任措施。建立可预测且合乎理性的军事规则和军事信任机制,有助于保证美欧同俄罗斯之间形成军事预警,避免发生军事冲突。《维也纳建立信任与安全措施文件》(以下简称《维也纳文件》)和《开放天空条约》曾在这方面作出过重要贡献。自1990年欧安会签署《维也纳文件》以来,已经经历4次更新。最新的2011年《维也纳文件》丰富了增强政治军事互信的安排,包括军事信息交换、促进联合训练、事先通知和现场检查等机制。然而,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后,俄罗斯未能与其他国家就更新文件达成一致,越来越多军事演习在《维也纳文件》之外进行。《开放天空条约》也为美俄欧对彼此领土实施非武装空中侦察提供了渠道,但2020年以来美俄相继退出该条约。因此,各方可以在原机制的基础上进行沟通协调,寻求重返或更新相关条款。这将有助于在美俄欧军事人员间建立长期的面对面联系,提高军事互信和可预测性。
(二)军备控制:恢复美俄军控体系并加强审查
军控合作不仅有助于美俄发现共同利益、建立互信,也有助于降低欧洲地区军备竞赛风险。然而,当前美俄核军控与俄乌冲突相互交织,使战略稳定对话陷入僵局。鉴于美俄唯一现存的核军控条约将于2026年到期,美俄亟须重启战略稳定对话,设计更加完备的新条约,为欧洲地区军备控制提供保障。
首先,在当前美俄已中断战略稳定对话的情况下,美俄应共同探讨《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到期后的一系列问题。《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将于2026年到期,该条约是美俄保持核军备控制与裁军态势的关键环节,然而俄罗斯对乌克兰发起特别军事行动的第二天,拜登下令暂停了战略稳定对话,同时也中止了同俄罗斯之间就《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到期后继续开展核军备控制与裁军的努力。【Michael R. Gordon, Vivian Salama, “U.S. Halts Arms-Controls Talks with Russia”, https://www.wsj.com/livecoverage/russia-ukraine-latest-news-2022-02-26/card/u-s-halts-arms-controls-talks-with-russia-1Kn6qixaBjKwHOFoa vcV, 2022-02-25.】尽管拜登在2022年《不扩散核武器条约》审议大会前夕表示准备与俄罗斯恢复军控谈判,但俄罗斯推迟了相关会议,并强调军控谈判不能脱离地缘政治现实,希望美国重新考虑对乌克兰的武器援助。【Robyn Dixon, “Russia Postpones Talks on New START Pact, Imperiling Major Nuclear Accord”,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world/2022/11/30/russia-us-start-nuclear-treaty/, 2022-11-30.】这意味着美俄需尽快在俄乌冲突中采取缓和措施,促进危机降级,由此才能真正重启军备控制与裁军领域的合作。
其次,美俄新的核军控条约应全面考量影响军备稳定的因素,将中程导弹、新型武器涵盖在内。随着军事技术的快速发展,中短程导弹、導弹防御系统、高超音速武器等都对美俄军备稳定具有重要影响,但《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却未能将这些武器涵盖在内。只有建立完善的军控条约体系才能避免对某一方的不对称裁军,从而有助于条约的维系与稳定。基于此,美俄应就禁止在欧洲—大西洋地区部署中导事宜重新达成共识。同时,美俄可以针对波罗的海和东欧等重点地区加强次区域军备控制,为日益激烈的军事部署降温。
最后,美俄还应在解决俄乌冲突等地区危机的基础上为双方军备控制设置更严格的核查机制与透明机制,降低双方在军控层面的不信任感。在新冠疫情与俄乌冲突的影响下,美俄核武器的“面对面”核查被暂停,至今未能恢复。加之现场核查可能带来军事泄密风险,美俄越来越以例行信息通告取代严格的现场核查,使机制约束力大大下降。因此,美俄应为重启“面对面”核查创造条件,为双方检查人员提供过境签证和工作便利,避免不对称的单方面核查。【Mayadeen Media, “Russia: US Violated New START Treaty, Hid Number of Strategic Weapons”,https://english.almayadeen.net/news/politics/russia: -us-violated-new-start-treaty-hid-number-of-strategic,2022-10-14.】
(三)制度构建:完善欧洲安全的整体制度保障
回顾冷战以来欧洲安全制度的建设历程可以发现,分别以美俄欧为主导的北约、独联体和欧盟都未能为欧洲安全提供真正保障,反而加剧了阵营对抗。尤其是美国主导的北约以捍卫欧洲安全为宗旨,却因过度扩张给欧洲带来安全危机,为俄乌冲突埋下隐患。因此,欧洲安全的整体制度保障应超越美国中心或欧盟中心,从泛欧洲的角度加以规划,从而避免欧洲外围国家被边缘化而导致更大的撕裂。
从短期来看,各方应充分利用现有机制,推动北约—俄罗斯理事会、俄欧峰会、欧安组织等多边机制重回正轨。首先,俄罗斯与北约的对抗是影响欧洲安全稳定的最重要因素,而北约—俄罗斯理事会是目前双方唯一的协商与合作的官方渠道。俄羅斯与北约应尽早恢复互派人员,推动双方高级别领导人进行定期会晤,就北约东扩等关键问题深入协调,重启务实合作。其次,俄罗斯与欧盟的稳定关系是欧洲安全的重要保障,但自2014年以来俄欧峰会被冻结。2021年6月,法德曾试图效仿“普拜会”,提议举行俄欧峰会,遭到波兰等十余国的反对。此外,欧安组织汇集了57个参与国,是真正意义的泛欧组织。在俄乌冲突下,欧安组织的安全不可分割原则遭到挑战,俄罗斯的成员地位也面临严峻考验。但随着俄乌冲突的缓和,各方可以借鉴明斯克协议,发挥欧安组织在停火中的监督和核查作用。
从长期来看,各方应摆脱阵营对抗思维,着力构建均衡、有效、可持续的地区安全架构。尽管上述多边机制为各方提供了便利的沟通平台,但由于多年累积的政治包袱和机制的固有缺陷,欧安组织等现存机制难以为欧洲提供均衡的安全架构。2008年,时任俄罗斯总理梅德韦杰夫曾提出欧洲集体安全条约倡议,呼吁欧洲—大西洋区域国家秉持安全不可分割的原则作出集体安全承诺,起草一份具有法律约束力的综合性条约,但西方国家强调欧安组织和北约等现行制度的作用,反对俄罗斯的倡议。【卡拉加诺夫、博尔达切夫、龙腾:《建构新型欧洲—大西洋安全体系》,《俄罗斯研究》,2010年第1期,第98-103页。】当前欧洲安全机制已经明显失效,各方可以在俄方倡议的基础上重新思考更新现有的欧洲安全体系。新的安全架构应在成员资格上保持开放,在功能领域上将经济和安全联系起来考量,最为关键的是成员国间应具有有约束力、可信的集体安全承诺。【William Burke-White, “A Need for a New European Security Architecture”, https://global.upenn.edu/sites/default/files/perry-world-house/burke-whiteukrainethoughtpiece.pdf, 2022.】
(四)战略平衡:重塑稳定且平衡的美俄欧关系
尽管美苏的历史经验显示,权力平衡不会自动带来战略稳定,但美俄关系也展示了权力失衡必然导致双方行为方式的变化,进而降低战略稳定性。稳定的美俄欧关系有赖于欧洲保持战略独立性以及美俄关系的“再平衡”。
一方面, 欧盟应继续增强战略独立性,推动俄欧关系的正常化与稳定发展。在美俄欧三角关系中,如果欧洲与俄罗斯保持战略协调,战略三角就能够保持相对稳定;而如果欧洲对美国亦步亦趋,就会使三角关系发生对俄不利的严重倾斜。因此,欧洲应发挥独立的一极作用,执行相对独立的外交政策,为俄欧关系的稳定发展奠定基础。在此基础上,双方需要首先在地区危机、难民问题、网络安全等关键领域开展务实合作,逐步消除彼此之间的防范和戒心,建立共识和互信。
另一方面, 美俄应挖掘共同利益,以现存某些领域的合作为契机逐渐缓和双方的紧张关系,实现双方关系的“再平衡”。尽管美俄长期视对方为竞争对手,但双方在防扩散、军控、反恐、网络安全等议题上存在共同利益,在叙利亚、伊朗核问题、朝鲜核问题等地区事务中也需要开展合作,而这些层面的合作有助于缓解它们在俄乌冲突问题上正在展开的激烈竞争。
五、 结 语
冷战后美俄战略关系的演变为理解战略稳定的丰富内涵提供了生动案例。经典战略稳定理论显示,军备稳定性与危机稳定性是战略稳定的核心内容,而现实国际政治表明,战略均势与权力平衡是战略稳定的根本支撑。近年来美俄战略稳定性快速下降,其内在逻辑在于:美俄竞相追求优势,破坏了军事稳定性;双方不断加强威慑,增大了危机升级风险;而战略竞争更削弱了双方互信的基础。在美俄战略稳定困境下,欧洲首当其冲,安全态势渐趋恶化。
美俄战略稳定有助于预防美俄在局部地区爆发武装冲突,通过危机管理将双方摩擦控制在低烈度范围内,从而维持欧洲地区的和平。冷战时期美苏在两次柏林危机、古巴导弹危机等地区危机中保持沟通渠道畅通,坚持战略克制策略,不仅避免了危机升级为全面战争,也促进了秘密外交、紧急热线等危机管控措施的发展,保证了“长和平”局面。【靳风:《古巴导弹危机研究:档案与历史的还原》,《当代美国评论》,2018年第4期,第96-112页。】随着苏联的瓦解,为实现自身的绝对安全,欧盟配合美国趁俄罗斯相对实力下降实现了北约和欧盟的双双东扩,挤压俄罗斯的战略空间,从而引发了俄罗斯的强硬反弹。
在当前背景下,构建美俄战略稳定与欧洲安全首先依赖于妥善处理欧洲地区安全危机,实现冲突降级并恢复沟通渠道;其次,要恢复美俄军控体系并加强审查,降低欧洲军备竞赛风险;再次,在此基础上要完善欧洲安全的整体制度保障,在欧安组织等多边机制的基础上建立新的地区安全架构;最后,要从经济、人文、科技等诸多领域探求合作可能,重塑稳定且平衡的美俄欧关系。
长期以来,学界从军控视角分析美俄战略稳定,结论是大体均衡的核力量使双方维持了较为稳固的相互威慑关系,并将美俄战略稳定的下降归咎为新型武器等客观技术因素影响。冷战后的欧洲安全现实表明,经济依赖与政治互信对于维持大国间战略稳定的重要性并不亚于战略武器。美俄战略稳定下降对欧洲地区具有溢出效应,在外部压力下,欧洲作为平衡美俄的关键力量倒向美国,使美俄原本不平衡的战略态势更向美国一方倾斜。在当前形势下,构建欧洲战略稳定不仅要从地区危机和军备控制的“表”入手,更要从“里”构建均衡有效的全新安全机制,重塑战略力量的平衡和欧洲地区的稳定。
Strategic Stability between America and Russia and
Its Impact on European Security
ZHONG Zhenming
School of Politics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ongj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92, China
The strategic stability between America and Russia has a dual connotation of theory and practice, which has a significant impact on European security. Since the end of the Cold War, although the United States and Russia have a roughly balanced nuclear arsenal, their strategic stability has witnessed downward spiral. This decline mainly stems from the fact that the competing pursuit of advantages by both sides has destabilized the arms race, continuously strengthened strategic deterrence has shaken the stability of the crisis, and at the same time, strategic competition between the United States and Russia has weakened strategic mutual trust. Against the backdrop of the weakening strategic stability of the United States and Russia, the security situation in Europe is gradually deteriorating. This is evident in the power imbalance between major strategic forces such as the United States, Russia, and Europe. Additionally, the joint crackdown on Russia by the United States and Europe exacerbates the imbalance in the strategic triangle. In terms of strategic weapons, Europes vulnerability relative to the United States and Russia is highlighted. Meanwhile, in regional crises, strategic differences within Europe have intensified. The security mechanism led by all parties is fiercely competitive and even confrontational. In the context of the Russia-Ukraine conflict in 2022, building a reasonable path for U.S.-Russian strategic stability and European security necessitates several steps. First, it requires a proper handling of the security crisis in Europe. On this premise, the U.S.-Russian arms control process and verification mechanism should be restructured. Gradually, a comprehensive institutional assurance for European security should be constructed, and ultimately reshaping a stable and balanced U.S.-Russian-European relationship.
strategic stability; U.S.-Russia relations; European secur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