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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及中古前期法语和汉语语序研究及对比初探

2023-10-11曲辰

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否定句语序法语

通过对上古和中古前期法语和汉语的语序变化进行研究和对比,可以看到,法语语序从拉丁语的SOV语序演变为V2型语序,并最终发展成为SVO语序。而先秦汉语的基本语序一直保持着SVO语序,至南北朝时期,话题语法化程度不断加深,汉语向话题优先型转变。上古及中古前期法语和汉语的语言组织原则的变化正好相反。两种语言都曾受到语言接触的影响,但由此引发的语序演变模式不相同,法语是语法借用,而汉语是语法复制。

语序; 话题优先; 语言组织原则; 语言接触

H32A010310

一、 上古及中古前期法语语序演变

国内普遍接受的法语史分期是根据历史王朝更替来划分的,包括:上古法语(亦称古法语)、中古法语、古典法语和现代法语。上古法语时期(9世纪中叶至14世纪初)大致是查理曼帝国至卡佩王朝,中古法语时期(14世纪初至16世纪末)大致是瓦卢瓦王朝,古典法语时期(17世纪至18世纪末)大致是波旁王朝至法国大革命,其后就是现代法语时期。Marchello-Nizia[1]从语言变化的角度出发,将法语语序变化最为激烈的9世纪中叶至15世纪单列了出来,即上古法语阶段和中古法语前阶段,二者统称为“中世纪法语阶段”。本文主要讨论这一阶段的法语语序变化。

(一) 9世纪中叶至12世纪的法语基本语序

法语作为罗曼语的一种,脱胎于拉丁语;而拉丁语的基本语序是SOV语序,在古典拉丁语的陈述句中,SOV语序结构至少占到65%[2]。国内学者一般认为法语语序演变过程是从拉丁语的SOV语序直接演变为如今的SVO语序,如刘丹青[3]在比较上古汉语和法语时,就将现代法语中代词宾语前置在动词前归结于拉丁语的SOV语序。事实上,法语语序演变过程并不如此。在9世纪中叶时,法语的基本语序已是V2型语序,在法语现存最早的文字记录《斯特拉斯堡誓言》(842年)中SOV语序就已经很少见了。

Coultre[4]最早提出这一阶段的法语基本语序是动词居中的V2型语序①,其后众多学者都支持和丰富了这一观点[5-9]61-65。在V2结构中,句首位置是由一个信息层面的要素占据的:如果是一个新信息,那就是焦點;如果是一个已知的背景信息,那就是话题[10]。动词前位置具有焦点和话题双重功能是V2结构语言的典型特征,本文用XT/F来表示。

例1 En le cambre     entre    Aucassins    (Aucassin et Nicolette, 12世纪)

Dans la chambreentreAucassin

在房间里进入Aucassin

Aucassin 进入了房间。

在例1中XT/F为“在房间里”,动词“进入”位于句子中间,主语位于动词右侧。

曲 辰:上古及中古前期法语和汉语语序研究及对比初探

关于法语这一阶段的V2语序结构,需要厘清一个问题:法语V2语序中,当S和O同时占据XT/F的时候,可能出现的S第一位置O第二位置V语序结构和拉丁语的SOV基本语序之间存在本质差异。

首先,V2语序结构中的S第一位置和O第二位置充当的是话题或焦点,而SOV语序中S和O的性质是句法上的主语和宾语。Marchello-Nizia[11]明确提出,V2语序结构中第1个成分是话题,第2个成分是焦点。这符合Haiman[12]提出的“信息流方向原则”这条象似性语序动因原则:在一句话中作为话题的旧信息应前置于作为焦点的新信息。而新旧信息则可以体现在有定性等级的不同上,旧信息的有定性等级高,新信息的有定性等级低。在徐烈炯和Croft提出的有定性等级的研究基础上,曲辰[13]25-28对有定性的前置倾向等级进行了总结:类指、定指<特指<非特指<无指。

例2 A voz Franceis  un cunseill   en presistes   (Chanson de Roland, 11世纪末)

à vos Fran?ais(间接宾语)un conseil(直接宾语)avez pris(第二人称单数敬称动词变位)

向您的法国国民一个建议采纳

(您)采纳了您的法国国民的一个建议。

例2中间接宾语“向您的法国国民”是定指,而直接宾语“一个建议”是非特指,定指部分作为话题前置于非特指的焦点部分。

例3 Li quens Rollant  Gaulter de lHum   apelet  (Chanson de Roland, 11世纪末)

Le comte RolandGauthier de lHommeinterpelle

Roland伯爵部下Gauthier询问

Roland伯爵询问部下Gauthier。

因此,例3中,“Roland伯爵”应是充当话题的ST,表达的是旧信息,而“部下Gauthier”则是充当焦点的OF,表达的是新信息。因此,STOFV语序结构和拉丁语的SOV语序结构的性质是完全不同的。

其次,STOFV语序结构在这一阶段的法语中的文本频率是非常低的。根据Marchello-Nizia[11]对11世纪末的Chanson de Roland(《罗兰之歌》)的统计显示,在动词前出现两个以上成分(包括主语、宾语、表语)的文本频率只有2%左右,同拉丁语基本语序SOV的文本频率相距甚远。从文本频率的角度来看,STOFV并不是法语这一阶段的基本语序。

(二) 13—15世纪的法语基本语序演变

法语基本语序在13—15世纪经历了从V2型语序向SVO语序的转变,这个过程是分为两个阶段来完成的[14]。

第一个阶段是13世纪,宾语O的位置固定在了动词后。在10世纪末的Passion de Clermont文本残本中,有6个带有宾语O的句子,3个前置于动词,3个后置于动词[15]。根据Marchello-Nizia[11]对11世纪末的Chanson de Roland和13世纪末的La Queste del saint Graal的统计显示,在11世纪末的时候,宾语O位于动词后的文本频率是65%,到了13世纪末的时候文本频率上升到了97%,同时,O位于动词前占据XT/F的文本频率从11世纪末的24%下降到了3%。宾语O固定在动词后是法语V2型语序向SVO语序转变的触发点[15]。宾语O的位置固定在动词后这一语序转变的原因有二。

首先,这和法语形态变化有着直接关系。拉丁语中名词共有主格、属格、与格、宾格(cas accusatif)、夺格和呼格这六种变格,但是在上古法语阶段,大部分的格都慢慢消失了,只剩下了主格和后置成分格(cas régime,其涵盖了原先的宾格、与格、夺格等)[15]。形态标记格的消失使得在理解较为灵活的V2型语言时造成了困难,特别是宾格的消失导致对XT/F位置的成分性质判断造成困难。在形态手段缺乏的情况下,就需要借助句法手段。因此,宾语O的位置就逐渐固定在了动词后。而之所以宾语O的位置先于主语S固定下来,是因为在这一阶段法语中仍然保留了主格,对于主语的理解相对容易,主语位置也就相对自由。

其次,根据Haiman[12]提出的“语义靠近原则”这条象似性语序动因原则,以及刘丹青[16]在此基础上提出的“联系项居中原则”,得出:与两个语言成分都相关的语言单位的最理想位置就是位于这两个成分中间,只有位于这两个成分中间才能和这两个成分都靠近。在S不是焦点或话题的V2语序结构中,当O不占据XT/F位置时,主语作为和动词、宾语都直接发生关系的语言单位,位于两者之间是最理想的,即VSO语序片段;当O占据XT/F位置时,动词作为和主语、宾语都直接发生关系的语言单位,位于两者之间是最理想的,即OT/FVS語序片段。在S充当话题或焦点的V2语序结构中,动词作为和主语、宾语都直接发生关系的语言单位,位于两者之间是最理想的,即ST/FVO语序片段。又根据“时间线形优势原则”,得出:由于人类在认知心理上有共同的地方,在语言表达上自然有依照逻辑思考的顺序和事物发生的先后将语义单位排列出来的倾向[17]。在人类的认知中,S先于O出现,因此S一般位于O前。Dryer对1 376种语言的统计结果也证实了这一点[18],根据统计,S位于O前的语言有1 147个,S位于O后的语言却只有40个。因此,在VSO、OT/FVS、ST/FVO语序片段中VSO和ST/FVO应更为常见,即XT/FV(S)O和ST/FVOX语序更为常见。Marchello-Nizia[9]51-58[11]所做的量化统计也支持了上述观点。

例4 Puis  lui     torna   Fortune  le dos(Chanson de Roland, 11世纪末)

puislui(间接宾语)a tournéFortunele dos(直接宾语)

接着Ta转幸运女神(定冠词)背

接着,幸运女神转过身背对着Ta(幸运女神背弃了Ta)。

例5 Li rois  apele   un escuier  (Chanson de Roland, 11世纪末)

le roisappelleun chevalier

国王召唤一名骑士

国王召唤一名骑士。

例4中主语“幸运女神”紧挨在动词“转”的右侧,在动词“转”和宾语“背”之间;例5中主语“国王”占据XT/F位置,紧挨在动词“召唤”左侧,而宾语“一名骑士”紧挨在动词的右侧。XT/FV(S)O和ST/FVOX语序中宾语O都位于动词右侧。因此,当宾语需要通过句法手段确定其性质的时候,最理想的位置就是固定在动词右侧。

第二个阶段是14—15世纪,主语S固定在了动词前,话题位置固定在了句首位置。根据Marchello-Nizia[11]对11世纪末的Chanson de Roland和13世纪末的La Queste del saint Graal的统计显示,在11世纪末的时候S位于动词前的文本频率为23%,在13世纪末的时候文本频率为43%。也就是说,在14世纪之前,S在动词前的位置仍然不占优势。根据Srés和Marchello-Nizia[15]的研究,S固定在动词前是在14世纪完成的,之所以有这样的语序演变原因有二。

首先,当13世纪宾语O的优势位置固定在动词后时,就形成了VO语序结构,而VO语序的自然焦点位于句末[19],因此原本在XT/F位置上的自然焦点在和谐原则的驱动下移动到了句末,XT/F位置就单独留给了话题。伴随着话题独占句首位置,众多话题标记开始大量使用,包括在13世纪前后出现的“de, que, pour, quant à, quant est de”(关于……)、14世纪中期开始出现的重读人称代词、13世纪后开始大量使用的话题复指成分[14]。话题标记的产生使得理解同时出现在动词前的话题和主语变得容易起来。这最终促使主语S固定在了动词前,形成了法语TSVO的基本语序,从15世纪开始延续至今。

其次,根据“语义靠近原则”“联系项居中原则”“时间线形优势原则”,对于VO语序而言,主语位于动词前是最理想的位置。Dryer对1 376种语言的统计显示,当宾语O位于动词右侧时,S位于动词前的语言有488个,S位于动词后的语言只有120个。

二、 上古及中古前期汉语语序演变

汉语史分期一直都是国内学者研究的重点。本文以王力[20]汉语史分期为基础,结合郭锡良[21]将殷商时代的甲骨刻辞从上古汉语中切分出去的观点,又结合周祖谟[22]将南北朝和隋唐五代北宋切分开来的观点,将汉语史分为四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先秦至3世纪的上古汉语时期;第二个阶段是4世纪至12世纪的中古汉语阶段,包括了南北朝时期的中古汉语前阶段;第三个阶段是13世纪至20世纪五四运动的近代汉语阶段;第四个阶段就是其后的现代汉语阶段。本文主要讨论先秦至南北朝时期的汉语语序变化,即上古汉语和中古汉语前阶段。

在汉语语序演变研究方面,VO/OV基本语序之争最为著名。黎天睦、黄正德、孙朝奋和Givón、曹聪孙认为现代汉语是VO语言;戴浩一认为现代汉语是OV语言;金立鑫认为现代汉语是VO/OV混合型语言。但是,对于上古及中古前期汉语基本语序的认识还是比较一致的,如李讷和Thompson就认为古代汉语是VO语言,现代汉语是OV语言。争论焦点集中在这一时期的汉语中有很多非SVO语序句,如刘丹青[3]就认为先秦汉语是一种非严格的SVO型语言。鉴于此,本文不再赘述上古及中古前期汉语的SVO基本语序,而集中讨论违反这一语序规则的若干典型情况。

(一) 上古及中古前期漢语中疑问代词宾语和否定句中代词宾语前置【吕叔湘[28]等学者认为,在只有受事的句子中,要是受事词位于动词前,也算是主语,称之为“受事主语”。本文不完全同意这样的观点。我们从跨语言的角度出发,发现如例2中,虽然只有受事,但是因为“en presistes”是第二人称单数敬称动词变位,标引了未出现的主语“您”,将“un cunseill”称为“受事主语”是不合适的。当然,本文也承认当动词是作格动词的时候,主格S和宾格O共用一个标记,施格A单用一个标记,这个时候具有通格标记的受事也可以称之为“受事主语”。另外,袁健惠[29]16将所有前置的受事都称为“受事话题”,但事实上这类结构中很多受事并不充当话题成分(下文详述)。本文从语义的角度出发,认为主语原型为施事,宾语原型为受事,为了方便叙述,统一将位于动词前的受事称为“前置宾语”。】

王力[23]245提出,在上古汉语里有一些特殊的情况,宾语可以放在动词的前面,这种结构的条件是:这个前置的宾语必须是代词。本文不同意王力把宾语前置的条件仅设定为代词宾语,但是代词宾语确实是先秦汉语中前置的主要类型,特别是疑问代词宾语和否定句中的代词宾语。

第一,先秦汉语中疑问代词宾语前置。马建忠[24]最早指出:“询问代字凡在宾次,必先其所宾,其不先者仅矣。此不易之例也。”韩晓光[25]就《诗经》中的宾语位置做过分类调查,疑问代词作动词宾语前置共有20例,而后置的没有,作介词宾语前置的有19例,后置的也没有。刘丹青[3]提出,先秦汉语中疑问代词宾语在疑问句中一律前置(例外罕见)。

例6a 何为则民服?(《论语·为政》)

例6b 盗者孰谓?谓阳虎也。(《公羊传·定公八年》)

在例6中,“何”“孰”是疑问代词宾语,前置于动词“为”“谓”。

到了南北朝时期,疑问代词宾语后置逐渐占据优势。王力[23]258提出,到了汉代,疑问代词宾语后置的结构逐渐发展出来了,到了南北朝以后,这种疑问代词宾语后置的发展已经在口语中完成了。刘开骅[26]与王力的观点有所差异,认为东汉、魏晋南北朝、隋时期,疑问代词宾语的使用有了新的变化,后置宾语不断地发展出来,用例逐渐增多,上古汉语疑问代词宾语前置的规律被进一步打破。不过,没有证据表明疑问代词宾语后置在这一时期最终完成,事实上这一时期汉语疑问代词宾语呈现出前置与后置并存共用的格局。综合来看,至少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至南北朝时期,疑问代词宾语后置开始逐渐占据优势。

第二,先秦汉语中否定句中的代词宾语有前置现象。杨伯峻和何乐士[27]指出,先秦汉语否定句中代词宾语前置与后置之比为 62∶38。刘丹青[3]也认为否定句的代词宾语倾向于前置(但例外颇多)。但是周光午[30]持不同意见,他经过对先秦16部作品的调查,找到了大量否定代词宾语后置的资料。同样,根据张赪[31]236的统计,先秦汉语阶段,否定句中代词宾语前置在整个宾语前置句中的文本频率为39%,如果不算否定助动词,这一文本频率是20%;根据袁健惠[29]32的统计显示,否定代词宾语句在宾语前置句中的文本频率为27%(291句/1 092句)。综合来看,我们只能说这一阶段否定句的代词宾语有前置现象。

例7a 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论语·里仁》)

例7b 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孟子·滕文公上》)

例7c 我死,女必速行,无适小国,将不女容焉。(《左传·僖公七年》)

例7d 昔君之惠也,寡人未之敢忘。(《国语·晋语》)

在例7中,代词“己”“我”“女”“之”位于否定词和动词之间。

到了南北朝时期,否定句的前置代词宾语大量减少。王力[23]258、杨伯峻和何乐士[27]等都认为,南北朝以后,否定句中代词宾语后置的发展已经在口语中完成了。但是根据袁健惠[29]89的统计,南北朝汉语阶段,否定句中代词宾语前置在整个宾语前置句中的文本频率只是下降到了12%(19句/155句),至少在书面语中还未完成后置过程。

在大致梳理了先秦至南北朝时期代词宾语位置的情况之后,我们还需要厘清一个问题:前置的疑问代词宾语和否定句中代词宾语在句法和语用层面上充当什么成分,其后置过程表明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蒋绍愚[32]等学者认为,这类带有前置疑问代词宾语和否定句中代词宾语的句子是话题-评论式受事前置句,简单来说,就是将此类前置代词看作了话题。冯胜利[33]等学者认为,否定句代词宾语前置和疑问代词宾语前置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宾语前置”,否定句代词宾语在句法上处于更外围的位置。刘丹青[3]认为,这两类前置代词是高度语法化的焦点,构成了句法层面上的OV结构。Harris和Cambelle[34]认为,代词作为附着成分倾向于出现在句子的第二个位置上。

第一,先来看前置疑问代词宾语。

首先,相较于现代汉语,先秦汉语的疑问代词前置的有定性等级要求是比较低的[13]126-127。

例8a 吾谁欺,欺天乎?(《论语·子罕》)

例8b *谁你喜欢?

例8c 哪个女孩你喜欢?

先秦汉语中,“谁”作为泛指疑问代词,虽然有定性等级较低,但是仍然可以前置于动词,如例8a。但现代汉语中“谁”却不能前置于动词作宾语,只有有定性等级更高的“哪个女孩”才可以前置于动词,如例8b和8c。根据“信息流方向原则”这条象似性语序动因原则,话题作为旧信息,其有定性等级是较高的。因此,先秦汉语中的前置疑问代词应不是话题。

其次,Greenberg[35]总结的语言类型共性12和6指出:

G12:陈述句中以VSO为优势语序的语言,其特指疑问句中总把疑问词或疑问代词放在句首。陈述句中以SOV为优势语序的语言,不会有这样的安排。

G6:所有以VSO为优势语序的语言,都可以把SVO作为可能的或唯一的一种替代性基本语序。

我们可以发现,在VO为基本语序,甚至在SVO为基本语序的语言中,疑问代词本身就有前置的倾向。根据Haiman[12]提出的“凸显原则”这条象似性语序动因原则,得出:说话者将脑子里最凸显的先说出来,先秦汉语中的前置疑问代词是疑问焦点,属于焦点凸显。但是由于在先秦汉语中,这类疑问代词前置蕴含于SVO语序,因此还是应该将SVO语序看作这一时期汉语的基本语序,不能就此认为先秦汉语是非严格的SVO型语言。

再次,南北朝时期疑问代词宾语逐渐后置,说明这一时期疑问代词宾语前置的必要条件开始松动。根据Greenberg总结的语言类型共性12和6来看,最有可能的是这一时期汉语的基本语序SVO受到了干扰和挑战。结合例8b和8c中现代汉语呈现出来的疑问代词前置的特点,即疑问代词前置除了受到焦点凸显原则的支配,还更多地受到了“信息流方向原则”的约束,而信息流方向原则主要体现在新旧信息上,因此我们认为这一时期汉语SVO基本语序受到了话题语法化的影响。

第二,再来看否定句中的代词宾语前置。

首先,Greenberg[35]总结的语言类型共性25指出:

G25:假如代词宾语后置于动词,那么名词性宾语也同样如此。

也就是说,代词宾语自身就比名词性宾语更倾向于前置。这条共性适用于否定句中的代词宾语,也适用于疑问代词宾语。但是先秦汉语中的疑问代词宾语还适用于共性12和6。所以在先秦时期,疑问代词的前置倾向要远高于否定句中的代词宾语。

其次,先秦汉语否定句中的代词宾语都位于否定词和动词之间,其位置与处置式结构相类似,如7世纪后(唐代)出现的“把”字句。

例9a 子产相郑伯以如晋,晋侯以我丧故,未之见也。(《左传·襄公三十一年》)

例9b 你没把苹果吃了。

例9c 我饭没吃。

例9d 饭,我没吃。

处置式的来源存在争议,有的学者认为处置式的主要形成方式就是在前置受事句的前头加“将”或“把”字,也有的学者认为处置式的来源是连动式>工具式>广义处置式>狭义处置式>致使义处置式。本文不展开讨论处置式的来源。但是,在STV結构中,否定副词只能位于话题T和V之间,不能位于T之前,同时,STV结构基本上都可以转换为TSV结构[36]33,如例9c和9d中“饭”都在否定词前,分别可以作为次话题和主话题。而例9a和9b中,“之”和“苹果”分别位于否定词“未”“没”与动词之间,处在动词的范域内,也不能做主次话题转换。因此,汉语中否定句中前置代词宾语和处置式的情况一样,其性质并不是话题。

再次,如果我们把否定词和前置代词宾语看作一个整体,就可以发现否定句中的代词宾语的前置是有标记的,即否定词作为标记。VO型语序结构的自然焦点位于句末,在“凸显原则”的驱动下,当需要突出否定信息的时候,这一类句子中的代词宾语就前置并和否定词结合成为句子的焦点。先秦汉语中否定句的代词宾语前置是语用层面的问题。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在先秦汉语的否定句中仍然存在大量未前置的代词宾语,也就是说,当说话人不将否定信息作为较难预测的、较重要的、更希望听话人注意的信息时,代词宾语就不需要前置在动词前。

另外,到了南北朝时期,否定句的前置代词宾语大量减少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广义处置式已出现,狭义处置式也开始萌芽[37],处置式的使用部分取代了否定句中代词宾语前置的凸显功能;二是因为代词大多是典型的旧信息,具有很高的有定性等级,更适合充当话题。南北朝时期否定句中前置代词宾语大量减少应和汉语的话题逐步语法化有着密切的关系,代词开始更多地充当话题成分。

(二) 上古及中古前期汉语中前置名词宾语的代词复指

先秦汉语中,当名词宾语前置时,动词后可以使用代词复指前置名词宾语。根据张赪[31]225的统计,先秦汉语中带有复指宾语的句子在整个宾语前置句中的文本频率为23%(55句/236句)。根据袁健惠[29]39的统计,先秦汉语中带有复指宾语代词“之”的句子在整个宾语前置句中的文本频率为14%(154句/1 092句)。

例10a 师之所为,郑必知之。(《左传·蹇叔哭师》)

例10b 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孟子·告子上》)

例10c 百亩之田,匹夫耕之。(《孟子·尽心上》)

在例10中,“之”作为代词复指前置宾语“师之所为”“仁义礼智”“百亩之田”。另外,通常在主语不出现的代词复指句中,在前置宾语和谓语动词之间总是可以补出一个施动者主语[31]237。

例11a 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论语·子张》)

例11b 四方之士来者,必庙礼之。(《国语·勾践灭吴》)

在例11a中,“之”分别复指“可者”和“不可者”,句子中主语未出现。但是根据上下文的含义,我们可以得知这个句子的施动者是子夏,即句子可以补出主语“吾”。例11b也是如此。

到了南北朝时期,用代词复指前置宾语的规则出现了松动,复指代词的使用开始减少。根据张赪[31]259的统计,南北朝汉语阶段,复指宾语句在前置宾语句中的文本频率为10%(4句/42句);根据袁健惠[29]97的统计,南北朝汉语阶段,带有复指宾语代词“之”的句子在前置宾语句中的文本频率为12%(18句/155句)。对于几个主要的复指代词“诸、之、焉”来说,还存在一个先后衰亡的顺序:“诸”在南北朝时期消失;“焉”在晚唐五代时期消失;“之”在清代消失[29]239-240。

在大致梳理了先秦至南北朝时期前置名词宾语的代词复指情况后,我们还需要厘清一个重要的问题:复指代词使用的演变使得前置宾语在句法和语用的层面上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在先秦汉语中,前置宾语句中带有复指代词的句子具有两个特点:第一,前置宾语倾向于位于句首位置;第二,前置宾语后有停顿(逗号)。这都是较为典型的话题标记,因此我们可以比较容易地将前置宾语认定为语用层面的话题,这样的句子可以表示为T(S)VOpr语序结构。从先秦汉语到南北朝汉语的演变过程中,代词复指的频率开始下降,直至现代汉语中一个很低的水平。而话题优先的语言中话题成分被复指的可能性要低于主语优先的语言[13]122-123。这表明汉语经历了一个从主语优先向话题优先的转变过程,先秦汉语中话题更多的是在语用层面上,而南北朝汉语中话题逐步语法化,开始进入句法层面,其重要表现就是代词复指频率的下降。

三、 上古及中古前期法语和汉语语序演变对比

(一) 语言组织原则上的对比

语言类型学认为,语言组织原则有两种:第一种是信息原则,第二种是句法原则【以句法原则作为语言组织原则的语言应有两大基本模式,除了主宾格模式外,还有施通格模式。如果把典型的主宾格模式语言称为“主语优先型语言”,那么典型的施通格语言就可以称为“通格优先型语言”。法语和汉语中都存在施通格模式,但都不是典型的施通格语言,本文不再展开讨论。】。话题优先型语言采用信息原则,主语优先型语言采用句法原则[38]。在话题优先型语言中,话题是结构中的基本成分而不是附加成分,是被植入句子的基本句法结构中的;而在主语优先型语言中,话题成分只是临时的语用需求而导致的语用性成分,不影响对句法结构的分析[36]30-31。话题原型是一个语用层面的概念,在任何语言中都存在,区别只在于是否被语法化以及语法化的高低程度。所谓某种语言中被语法化的话题,就是语用层面的话题成为该语言语法层面的内容,话题从语用成分变成句法成分。

首先来看上古及中古前期的法语。Marchello-Nizia[39]、Combettes和Prévost[40]都曾指出需要从语用层面和句法层面之间的关系来看待上古及中古前期的法语语序演变。根据上文分析,上古法语是V2型语言,其XT/F部分并不是附加成分,而是属于句子的基本句法结构。上古法语语序受到信息原则支配,是话题-评论(topique-commentaire)结构,亦称为主题-述谓(thème-rhème)结构。V2语序呈现出来的STOFV结构和拉丁语的SOV语序结构的性质是完全不同的。拉丁语是一种形态丰富的SOV型语言,是按照句法原则组织的语言。因此,我们可以发现上古法语并没有在语序结构和语言组织原则上继承拉丁语,而是采用了信息语言组织原则。

从13世纪开始,由于宾格形态标记的消失,以及在“语义靠近原则”“联系项句中原则”“时间线性优势原则”的驱动下,宾语逐渐固定在了动词后。从14世纪开始,随着焦点在VO语序和谐的驱动下固定在动词后,XT/F位置转变为话题T独占,在话题标记的大量使用的条件下,主语S在“语义靠近原则”“联系项句中原则”“时间线性优势原则”的驱动下固定在了动词前,形成了法语延续至今的TSVO语序结构。在13世纪至15世纪这个阶段,话题逐渐不再是句子的基本语法成分,而是带有标记的话题语用成分。古法语时期的信息结构优先向着中古法语时期的句法结构转变,实际上这就是TSVO语序确立的过程,法语的语言组织原则又转变为了句法原则。

其次来看上古及中古前期的汉语。根据上文分析,先秦汉语的基本语序是SVO,虽然有疑问代词宾语前置和否定句中的代词宾语前置,但其性质都不是话题,而分别是疑问焦点和带有否定标记的信息焦点,属于焦点凸显。其中疑问代词宾语前置有一定程度的语法化,而否定句中的代词宾语前置则基本是语用驱动的。除了上文分析过的这两种情况以外,先秦汉语中还有对举句中对比焦点凸显导致的宾语前置(如例12)、带有词汇焦点标记的宾语前置(如例13),以及部分作格动词结构(如例14)。综合来看,先秦汉语的上述各情况都不涉及语法化的话题成分,因此先秦汉语的语言组织原则仍然是句法原则。

例12 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孟子·离娄上》)

例13 唯乱门之无过。(《左传·昭公二十二年》)

例14 鲁酒薄邯郸围。(《庄子·胠箧》)

本文认为在南北朝时期,汉语中疑问代词宾语后置逐渐占据优势,否定句的前置代词宾语大量减少,代词复指前置宾语的规则出现松动,这三个语言变化确实显示出汉语在南北朝时期发生了重要的变化。疑问代词开始后置打破了SVO语序的和谐,并且疑问代词前置的有定性等级条件升高,这都显示出原有的SVO语序受到了干扰和挑战,疑問代词前置更多地受到了“信息流方向原则”的约束(此原则与话题密切相关)。否定句的前置宾语大量减少的部分原因也是在“信息流方向原则”的约束下代词更多地去充当了主话题。前置宾语句中复指代词的使用频次开始减少,显示话题逐渐摆脱标记。综合来看,南北朝时期汉语的话题语法化程度加深,正在从主语优先型语言向话题优先型语言转变的,其语言组织原从句法原则开始向信息原则转变。

综上所述,从语言组织原则的角度出发,上古及中古前期法语语言组织原则是从信息原则向句法原则转变,而上古及中古前期汉语则正好相反,其语言组织原则是从句法原则向信息原则转变。

(二) 语言接触引起的语序演变对比

一种语言可能发生变化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语言内部动力引起的变化,另一个是接触引起的变化。如果两个语言存在接触,那么至少它们之间就会发生词汇、语法范畴、语法手段、语法形式的借用(至少是单向借用),而最经常扩散的特征可能是语序[41]。

在高卢-罗马时期,法国地区主要使用以SOV语序为基本语序的拉丁语。但是随着公元476年西罗马帝国灭亡,西日耳曼人的一支法兰克人于公元486年開始占领法国地区。日耳曼人带来的V2型语言对原来居于统治地位的拉丁语形成了挑战。最后的结果是在公元9世纪中叶,法语的基本语序已经变成了V2语序。同样,汉魏以后中国战乱频繁,匈奴、鲜卑等少数民族开始进入中原,特别是南北朝时期,少数民族在中原地区建立了多个政权。这些北方少数民族多数使用以OV语序为基本语序的阿尔泰语系语言,这给汉语带来了重大影响。

虽然上述阶段的法语(或称罗曼语)和汉语都受到了外来民族语言的影响,但是其语序演变的模式是不一样的。法语经历了语序选择的过程,即在拉丁语的SOV语序和日耳曼语的V2语序中,选择了日耳曼语序[14]。汉语则是经历了语序创新的过程,并没有直接选择使用北方少数民族带来的OV语序。根据Heine和Kuteva[42]的主张,接触引发的语言演变可以分为语法借用和语法复制。法语所经历的语序选择过程是语法借用,主要显示为特征的替代,而汉语所经历的语序创新过程是语法复制,即汉语仿照北方少数民族语言语序结构而产生出一种新的语序结构,主要显示为特征的增加。汉语之所以显示出不同于法语的语言接触特点,和语言使用者的态度有密切的关系。在中国历史上,中原地区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相较于少数民族地区都更为发达,北方少数民族进入中原地区后基本都采用了汉化政策,譬如北魏孝文帝改革。这就导致北方少数民族语言的语序不能替代,只能融入汉语语序中。在汉语中,这种融入所带来的特征增加,表现为宾语作为高度语法化的话题前置于动词前,从而在形式上复制了阿尔泰语系的OV结构,对汉语转向话题优先型语言起到了加速推动作用。

例15a 普通话:你,我没看见。

例15b 普通话:*我你没看见。

例15c 西北方言(如青海话):我你哈没看见。

通过例15a和15b可以看出,“你”作为人称代词这类高定指性话题,必须要置于句首位置,即主话题位置,不能置于次话题位置。但是,通过例15c可以发现,西北方言并不遵守这条话题规则,似乎更多地接近于OV语序结构,而不是话题结构。例15表现出来的西北方言和普通话之间的差异表明,北方少数民族带来的语言接触的影响是波形扩散的,北方少数民族语言对西北方言的影响应最大。相较于官话或其他方言,西北方言甚至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直接发生了语法借用。

四、 结 语

本文从语言类型学的角度出发,就上古和中古前期法语和汉语的语序进行了研究和比较。通过对这两种语言的语序变化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法语从拉丁语的SOV语序演变为V2型语序,并最终发展成为SVO语序。而先秦汉语的基本语序一直保持着SVO语序,疑问代词宾语和否定句中的代词宾语前置只不过是焦点凸显;至南北朝时期,疑问代词宾语逐渐后置,否定句中的前置代词宾语大量减少,代词复指使用规则开始松动,话题语法化程度不断加深,汉语向话题优先型转变。从语言组织原则角度来看,上古及中古前期法语和汉语的语言组织原则的变化正好相反:法语是从信息原则向句法原则转变;汉语是从句法原则向信息原则转变。法语和汉语都曾受到语言接触的影响,但由此引发的语序演变模式是不同的,法语更多的是语序选择和语法借用,而汉语则是语序创新和语法复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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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and Preliminary Comparison of Word Order

in Ancient and Early Middle French and Chinese

QU Che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Tongj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92, China

This paper examines and compares the word order of French and Chinese in the Ancient and Early Middle Ages. Through the analysis of the word order changes in these two languages, we observe that French evolved from the Latin-derived SOV word order to a V2 word order before eventually developing into the SVO word order. In contrast, Pre-Qin Chinese maintained the SVO word order, and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Northern and Southern Dynasties, the degree of topicalization in Chinese deepened, leading to a shift towards a topic-prominent language. The changes in the principles of linguistic organization in Ancient and Early Middle French and Chinese were opposite to each other. Both languages were influenced by language contact, but the resulting patterns of word order evolution differed, with French being a grammatical borrowing while Chinese being a grammatical replication.

word order;  topic-prominent;  principles of linguistic organization; language conta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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