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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养鱼人

2023-10-08陈巧珠

福建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黄鱼网箱饵料

陈巧珠

有时候,一阵风吹来,海上的波涛就描绘了它的形态,原本平静的海面,皱起一道道纹路,慢慢地向四周逸散开去,整个渔排随着波纹一起一伏。我低着头,弯着腰,蹲在网箱边的木排上,旁边紧挨着一只深红色的塑料桶。担心重心不稳,将一只手搭在桶上,另一只手舀着桶中的饵料,一勺一勺地往网箱里倒。当我舀起一勺时,流动的浓稠浆液迅速填满窟窿。窟窿,填满,直到桶底,桶成了一个大窟窿。

水下青灰色的鱼闻讯后赶来,昂着头,将温润的鱼唇张得圆圆的,啵啵啵,啵啵啵,就像婴儿用力吮吸着母乳时发出的声响。漂浮在海面上的细碎的饵料被吞进去后,鱼鳃便呈扇形,张开又闭合,闭合又张开。看着一对对小扇不停地扇动,关于鱼鳃的想法也就在水中游动。以前我常常在想,饵料进入它们的口中时,会不会从鱼鳃溢出?有一回看见母亲杀鱼时将鱼鳃打开,上面分布着一排弧形的鳃,细细的,鲜红的。就是这排鳃像篦梳一样梳理、分离着食物与海水,水出食入,条分缕析,过滤后流出的海水依旧有着某种神韵,就像泥沙过滤后的清水,重新焕发生机。这些经过打磨机绞碎后的饵料,有一种浓烈的腥味,腥味便是一种诱惑,游动的味随即引来水下一阵阵骚动。鱼越来越多,我手中张着大嘴巴的勺子终究敌不过水中无数密集的小嘴巴,所有的鱼都挤破脑袋往饵料堆钻,它们不停地甩动尾鳍,胡乱地拨动水流,啪啪啪的声响毫无规律可言。小浪花无序地飞溅,有几滴海水溅上嘴唇,我用舌尖舔了舔,咸涩得很。当更多的浪花溅上我的脸颊、眉宇,感觉眉眼一阵烧痛,恐慌中我紧闭双眼。黑色的世界中,呱呱呱的声响更加强烈,就像浪涛涌来,用力拍打着我的耳膜,感觉有几根刺挑拨着神经,进入耳根后到达头顶。我仰着头,手中的勺子停顿在半空中,太阳强烈的光影透过我的眼皮,一轮火红的光晕,瞬间幻化成七彩的旋涡,感觉网箱在旋转,不远处的小木屋也在旋转。鱼儿叫得更急切了,“呱呱呱”狂叫着,有的甚至已经叫得上气不接下气,原本清澈的海面,此刻一片浑浊,场面一度失控,我也跟着尖叫了起来。

父亲知道我招架不住,提着一桶饵料快速地朝着我走来。他一手扶着我,令我蹲下,一手随即投下饵料,才让我复得惊骇后的兴奋。只见他操起勺子,大拇指往勺子里扣,其他四根手指张开,把持住勺子的外围,随手往网箱上一挥,展开一个有张力的大弧度,饵料如天女散花般“哗”的一声,溅起的小小浪花均匀地分布在水面,鱼群瞬间四散开去,一个有序的场景就在他几个洋洋洒洒的画弧中重建。我再看夕阳下的父亲,肩上扛起的是金黄色的光影,长长的身影像一根高大的桅杆横斜在海面上,镇定了这片渔排。记得小时候我总喜欢搬条凳子坐在老屋的天井旁,寻找光影流逝的痕迹,那时候觉得一天的时间很慢很慢,而如今感觉时间组了一个骗局,不经意间一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虽然父亲的身体还算硬朗,但也不可避免地老去,也就在这金光中才真切地发现父亲的银发在增多。

在母亲面前没什么话语权的父亲,比较沉默,在家里他拒绝手机网络,拒绝每天中午或傍晚拿条板凳坐在村口,三五成群地攀谈,拒绝与亲戚们家长里短,拒绝一切他认为要拒绝的东西。我曾以为他是孤僻,他乐于渔排上的生活是一种逃避的选择,此时见他正昂着头,挺着胸,举手投足间调兵遣将,目光灼灼中发号施令,感觉在这里他才有自我的世界。

我还在追逐着父亲的光影,母亲随后跟来,边走边撩起围裙,双手将围裙拧成一团,抱在肚子前走着,脚跟、脚尖,脚跟、脚尖,木板随着步伐一振一振,虽然我没有回头,但知道她已经走近。她看到我将水桶反扣过来,用桶口撞击着网箱边沿的木板,而许多饵料依然黏在桶壁时,无奈地摇头笑了笑,说道:网箱里的鱼都被你震晕了!边说边弯腰顺走我手中的桶,反手盛些海水,顺时针摇晃了几下,桶里显然已经干干净净。我怔怔地站在边上看着,她所有的动作没有一个是多余的。她身上围着的那条围裙已分不清当初是怎样的底面,现在只觉得糊成一片花花绿绿,溅满了细微的饵料印迹。我看见她此时正毫无意义地将手背突起的关节往围裙上来回摩擦了几遍,又翻过来用手心在围裙上抓了抓,随后抬起胳膊,用短袖擦拭去下巴的汗滴。身上散发出来的汗臭味与鱼腥味混为一体,她全然不觉,对于海上养鱼的人来说,这才是地道的味儿。

当我站起身时,才发现小腿上、脚面上布满了细微的蠓虫,蠓虫每咬一口,就直击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经,痒得我龇牙咧嘴地双手乱抓,跺脚往小木屋奔去。小木屋是个极度简化的生活区,虽然狭小,可对于居住者来说,它是完整的,一座房子该有的设施与功能它都有。近20 年的时光里,父亲几乎都在这里度过,他安于这里的现状。木屋下面,白色塑料泡沫与海面融为一体,成为大海的一部分。日夜不断奔走的波涛就是它的根基。一股波涛从远处涌过来时,揳入另一股波涛中,曾经的那股波涛又涌向别处,仿佛大海在调度,让每股新生力量支撑这里。一台煤气灶置于木屋大厅内,旁边堆着绿色的青菜与几个马铃薯,篮子里装着鸡蛋,从饵料的冰块里敲打出来几只小鱼小虾,凑成一盘海鲜杂料,这些就是父亲的食物。房间里一张小小的床铺,一把手电筒放在枕头边,一张桌子紧挨着床头,上面有一台应急灯与一本笔记本,木桌上面就是通向海面的窗口,对着无边无尽的洋流,每天最早的太阳就是从这窗口升起,投射出父亲每天忙碌的影子。

太阳与月亮在这里成了测量时间的工具。渔排上的清晨是从船头推开浪花的那一刻开始的。浪花,是茫茫大海中唯一的花朵,而且颜色单一,可总有人说海上的风景是最美的。父亲每天起床后,把被子折叠得整整齐齐,摆放在床铺的角落。清洗渔网历来是他每天早晨的必修课,投在水中的饵料常常黏在网上,如果没有经常清洗,高温期间,将会腐烂发酵成病菌。解开网箱中的尼龙绳,掀起一角慢慢地朝另一边收拢,当饵料汇聚到网箱的某一个角落时,轻轻地将它们舀到隔壁的空网箱中,然后将渔网拖上木排,弓着背弯腰清洗。对于这些,我觉得既费劲又烦琐,可父亲当作功课,从未听到他喊一句累。

渔排上的夜晚是从海面上燃起第一盏渔火开始的。晚饭后父亲照例沿着网箱逛一圈,听听黄瓜鱼呱呱呱的叫声。邻近渔排是阿海的,他是一个身材矫健而充满朝气的小伙子,由于长年的海上生活,脸上的皮肤与父亲一样,透出黝黑的光亮。晚饭后,他时常划着自制的木筏前来与父亲一同走走,看看鱼,聊聊鱼,这就是他们夜生活中唯一的与人说话。每天临睡前父亲总要在笔记本上记录当天的天气状况、海水的温度、鱼吃饵料的数量。每年年初会增加一项买进了多少鱼苗,年底时又记录卖出多少斤的大鱼。这么多年,关于养鱼的各种情况记录,他觉得无一能够省略去。父亲不是科研者,这些事无巨细的记录,或许就如浪击礁石一样,后浪盖过前浪,一页翻过一页,至于有什么用处,也许就是一种生命运动的留痕。

当我躺在木屋的椅子上休息时,母亲又回到木屋旁忙活,说鱼还没吃饱,还得打磨几桶饵料。放在打浆机边上的冰片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布,母亲掀开布时,冰块上面冒起了白汽,小鱼小虾被固定在这个透明的空间里。都说鱼水情,可水却掌握着对鱼的生杀大权。当它流动时,鱼儿在它的怀抱里舒适而惬意,大口大口地吐着泡泡,在水里嬉戏、生长。可这时,流动的水已固定成冰,鱼儿困在它坚硬的躯体里,停止了呼吸。母亲抡起锤子哐哐哐敲了几下,冰片寒光乍裂,她双手捧起一大块冰,费劲地往打浆机里塞,发电机与磨浆机转动时的轰鸣声,夹杂着冰块碎裂时噼里啪啦的声响。“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定律轰鸣地叫响。十来分钟后,这种高分贝的噪音终于消停,母亲提着装满饵料的桶走出去。

不一会儿,母亲又火急火燎地跑进来,拿起一把加长版的扫把就往网箱快速走去。只见几只白鹭从空中飞旋而下,伸长脖子往网箱里探出脑袋,向黄鱼啄去。它们似乎已经习惯了与母亲玩捉迷藏的游戏,扫把在空中飞舞时,它们蹬着细长的腿腾空而起,借助风的力量展开雪白的翅膀在高空飞舞,有时还挑衅地回头望了望母亲。母亲手中的扫把落下时,它们轻盈的身体也落在水面上。有时它们用纤细的红爪钩住网箱的尼龙绳,那就是随时做好准备突击的状态。也有得逞的时候,趁着母亲防备不当时,一条小鱼已经被它们叼在嘴里,扬长而去,而那条倒霉的鱼,只能在空中摆动着尾巴,挣扎呼救。定律,依然有定律,父母护我周全,但不可能维护黄鱼周全。自然界最好的呵护依旧在自然中。夕阳完全落下时,黄鱼从水面往下沉,那些白鹭们也呼啦啦地消失在海边的芦苇荡里,就像一朵朵白色的浪花突然消失在海面。

入夏之前父亲就着手开始做着与台风抗衡的各种准备。从街上买来尼龙粗绳和粗铁线,他要赶在台风多发之前将渔排加固好。前年做新渔排时剩下的许多木料都堆在岸边的仓库里,现在都派上了用场。防腐木板、木条,一根一根被钉在渔排上,一条粗壮的尼龙绳穿过网箱的网眼,绑在渔排的木板上,然后用粗铁线固定。这个活儿既要有耐心,又是个体力活,100 多口的大网箱,父亲不顾母亲请人帮忙的建议,坚持一个人完成。偶尔阿海会过来搭把手,他们边干活边聊天,聊天的内容总是绕不开鱼,可多了些防台风。他们说多一根铁线固定,就多一分安全。嘴剥落,手灵活,一边紧紧地握着铁钳,一边不停地转换着姿势与角度,粗铁线硬生生被他拧成了麻花,把鱼的家园与自己的家园紧紧拧在一起。

都说人生无常,却可以预知天气。半个月前新闻就反复播报着一场台风正在酝酿,以及它将要行走的路径。它要抵达的前一两天,就已经显露出残暴的野性,悬浮在空中的阳光,被狂风撕扯得粉碎,一缕缕灿烂化成一道道灰暗。站在岸边的人几乎被吹走,狂风中,衣服朝着身体的同一个方向紧紧伏贴,发出嗖嗖嗖的响动,脸上的肌肉不停地随风颤抖,嗓子被扯得发紧,发出的语言在离开口腔的刹那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比台风更为强劲的是喇叭的呼叫声,紧催渔排的人上岸回家,同时还有家里打来一通又一通急切的电话。

触目惊心的场景如影片一样在眼前晃动。风凄厉地在空中飞旋,它在寻找目标,将一棵双手环抱的树连根拔起,将路边的广告牌瞬间取下。它猛烈地敲打着玻璃窗,随后传来一阵炸裂的声响。声音划破渔排上的木屋,屋顶被野蛮暴力掀开,脸盆与铁锅摔得哐啷哐啷,塑料袋在空中群魔乱舞,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将在旋转中土崩瓦解。这时候黄鱼仓皇的身影躲藏在网箱的最底部,不敢发出一丝叫声。有的人家网箱倾覆,黄鱼一轰而散,带着养鱼人家的期望狂逃。台风横扫而过的海面,漂浮着一截截腐朽的木头和一些散落的白色泡沫、尼龙绳,有时候会漂来护排家犬的尸体……许多养鱼人的心境与此一样糟糕。

就是在那次台风过后,平时沉默的父亲更加沉默了。记得台风登陆后的第二天,父亲与往常一样从家里匆匆出发前往渔排。残留的风依然猛烈地摇晃着路边的树,低沉的天空,乌云一层层叠加,像要锁住天空,可云朵与云朵之间的缝隙依旧折射出光亮,养鱼人从这光亮中看到的是一丝诡异与狰狞,恐慌与焦虑攫住所有人的心。沿着长长的海堤,一群人神色凝重地手持木棍,沿着堤坝在搜索着什么。一艘破败的小船搁浅在芦苇丛,锈迹斑斑的螺旋桨已变形,周围的泥沼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碎裂的酒瓶与一些红色的塑料袋深陷其中,几只蟛蜞旁若无人地从芦苇根部的小洞里爬进爬出。堤坝,隔绝着人间烟火与荒凉萧索两个国度。一个中年妇女凌乱的头发,像岸边一堆枯萎的杂草,她眼神惊骇,嘴里不停地哭喊着、哀号着,一路跌跌撞撞,伸出双手不停地向大海狂抓,试图挽回融入大海中的那一滴水,几个人奋力拖住那个想要前往大海深处的身躯。

她,就是阿海的母亲,她要下海去找她的儿子。直到第二天傍晚,一只搜救的小船从20 多公里以外的渔村回来时,船头上插着三炷香,运回的就是那位母亲要找的阿海。他,浑身湿漉漉地躺在小木船的黑暗处,一动不动,双脚还缠绕着几圈细细的尼龙绳。对于他而言,此刻天空中的云朵是静止的,海水是静止的,网箱中的鱼儿也是静止的。他的名字叫海,他的生命也永远地静止在了这一片海中。他曾经住过的小木屋,上面有许多尼龙绳维系着渔排,却捆不住一个鲜活的生命,他跟着失散的黄鱼回归大海。父亲看着他,走近。他说了许多话,大家听不清说什么,大概还是在聊鱼的话题吧。或许该说的话父亲都说了,所以从此后就少语。

人世间的苦难就像一场台风,总有消退的时候。清晨,木船行驶的声音又“突突突”地传来,各家的渔排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与忙碌。初秋过后的节气,一点一点沾染着丰收的喜悦,大家都在盘算着今年的收成,每天询问着黄鱼的价格。躲过了高温引起的鱼损耗,躲过了台风季节渔排颠覆的灾难,此时鱼的销售价会是多少呢?今天与明天的价格如波涛般起起落落,谁也说不清,钱没落入口袋,大家的心永远都是悬着的。

起鱼这天,也是全家人最忙碌、最兴奋的一天。大清早母亲就准备了三盘瓜果与三杯清茶,放在渔排的供桌上。海边人总以这种最朴实的方式感谢天地与海神,感谢一年多来的风调雨顺。

两把粗粗的紫檀木秤与十几个大箩筐早早就备好了,还有几套防水服与雨靴。从大清早忙开始到傍晚,几大锅的面条与米饭,还有鸡鸭鱼肉,各种海鲜与青菜,冒着热气。大锅、大脸盆、海碗都派上了用场,装得满满的,还冒尖。起鱼时不用打招呼,邻近渔排上有空的人都会自发前来帮忙。不知道今晚会来多少人,母亲总是能煮多少饭菜尽量多煮。

起鱼,只能在晚上。黄鱼是种神奇的生物,在海里游动时呈现出青灰色,而打捞上来的那一刻就变成金灿灿的黄,通身金黄金黄的鳞片能照到人影,可是如果起鱼过程中遇到强光,又很快恢复成青灰色。所以鱼在刚捞起来时是见不得光的,往往都是在黑灯瞎火中捕捞,凭借着月光与点点星光,和坐在船头的人打着的手电筒微弱的散光。

夜幕刚刚降临,装鱼的大船远远地开来,大家各司其职。通常是我与妹妹拿着笔记本分别坐在船头的两侧,父亲则站在边上看着称重,有人与父亲在一起,一边看秤一边扯着嗓子大声播报:110 斤、125 斤……有时候在寒冬的夜晚,海上的风吹来,刀片似的,脸上的皮肤瞬间开裂、嘴唇出血。我与妹妹穿着厚重的衣服,坐在船头,缩着脖子,听到“咯咯咯”上下两排牙齿打架的声音,可仍要竖起耳朵,生怕听漏一个字,听错一个字。

离开海水的黄鱼,被装进一个个白色塑料泡沫箱里,充满血丝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呱呱呱”声响成一片。它们叫喊,却谁也顾不上了,父亲也一样缄默。收鱼的人用一层散冰给覆盖上,鱼的最后一声叫唤也被封印在冰片中。当箱子粘贴上塑料胶带时,我看见父亲脸上的神情一下子随之凝固,眼里掠过一丝难以言表的忧伤,他的嘴唇嗫嚅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他的神情比寒冬更冷,我不敢直视。他不再说任何一句话,而是沉默地蹲在小木屋前,妹妹让他到木屋里,他一声不吭。父亲从他养鱼的那年起,就开始不吃黄鱼,今天我才知此中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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