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9号骑楼

2023-12-11高寒

福建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骑楼外婆家外婆

高寒

“天里一块铜,落来摃1着人;人在跑,摃着狗……”

“找呀找,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呀,握握手呀……”

童稚的歌谣仿佛来自天际,遥远而清丽,纯真而稚嫩。每次心底回响起这些旋律,我的心绪就在故乡的老屋与镇上外婆的骑楼间,来回地飘荡,悠悠地飘荡。

早年,父亲在石狮(也就是当时的镇上)新华小学(后来改为第一实验小学)教书,经媒婆介绍,娶了一个镇区的姑娘,那就是我妈。婚后,他们时而住在老家,时而住在镇区。何故?他们没说,我无从得知。长大后,我通过片鳞半爪进行解读:有经济上的缘故,也因大家族过于复杂。反正,在他们回忆的片段里、絮叨的言语中,那段生活奔波而动荡,夹杂着无尽的无奈与艰辛。但他们一直不愿过多透露,直至把谜底带走。时至今天,这段大伙都不愿触摸的过往还深深地烙在我心底。

住在镇上,不敢住到外婆家,恐有入赘之嫌,在学校又分不到宿舍,只好租在外婆家附近,也就是观音亭对面一户人家闲置的房子。此地曰宽仁,一个吉祥的名称。

观音亭,这是早先人们的叫法,也就是土名,如今大多叫凤里庵。既然称之观音亭,那么这庙里供奉的就是观音。过去,闽南人称之观音妈,如今正名为观音菩萨。这座叫“亭”、称“庵”的寺庙,确实很小,容纳十个香客就有点拥挤,但它的名气很大,因为它是石狮的发祥地,大门边蹲着的那一尊憨厚质朴的隋朝石狮子,就是石狮这地方得名的由来。总之,这不起眼的地方,其实是祥瑞之地、风水宝地。

1966 年,3 月里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一天,我在镇卫生所出生,三天后,被抱到这租住地生活,真正的寄人篱下。父亲总是随口一说:何鸾家里。这是我人生的第一个栖息之地,于是我一直记住这个陌生的名字,至今不知谁是何鸾、何鸾长什么模样,但何鸾好像一个美丽而吉祥的符号,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特殊年代里,寺庙香火不旺,倒是寺庙右前方、不远处,有一口水井,人气非常旺,从黎明到深夜,总有人在使用——水,生命之源也。水井很大,井口盖着三块长条石,条石各挖了半个圆圈,巧妙地拼成三个圆,人们就从这三个圆圈放下水桶去打水。胆子大的人,还敢站到条石上去打水,占据优势。条石折断了,人不是掉到井里?这是小时候我的杞人忧天。

特殊年代里,便有特殊原因,镇上住不下去了,父亲连夜携妻拏子逃回永宁老家。我的人生记忆就是从老家开始的,记忆里有:弟弟出生了,刚好五叔的女儿前后脚也来报到,大人收了尿布回屋,我懂得分辨哪块是弟弟的、哪块是堂妹的,于是被视为聪明。大人问我长大了干什么,我会慷慨激昂地回答:贡老番(嫁老华侨),起大厝,给弟弟娶某(娶老婆)。大人满意地哄笑,三岁的我被视为懂事、顾家、有爱心。

很多年以后,父亲风轻云淡地解释:那时,两派在街上武斗,很是激烈,半夜里,一颗手榴弹(应该是土弹吧,窃以为父亲有点夸张)从天而降,在床铺前一米开外炸开。看到一家大小命大,居然手脚都完整,赶紧连夜叫了一辆马车,逃了回来。

这是何等惊心动魄的场景!然后是何等仓皇失措的逃亡!奈何父亲语气极其平淡,我只好如是解读与想象。

回家了,生活继续向前。其间种种,我过于懵懂,没有留下太多深刻印象。

特殊岁月里,农村有农村的淳朴与愚昧、单纯与复杂,我们在老家生活了下来,但还是没有安顿下来,可能是经济与人为的因素,还是无法过上安定、安稳的日子,于是,父母举家迁回镇上,这时队伍壮大了,已发展为七口之家,我下面多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父母还是选择住在外婆家附近,这时不住何鸾家了,租住到乌霞家,就在外婆家斜对面,临街一大间,安放两张床铺、一张四方桌,角落里堆放箱笼,外面的五脚架(有的称雨脚架、走廊),隔一半搭成简陋的厨房。就这样重新开启镇区的生活,简单到极致的生活。

我们租住的房子旁边有一条小巷,通往新华小学,父亲就通过这条小巷,在学校与临时的家之间奔波,我们也通过这条小巷跑到小学去玩;这条小巷还通往一座有围墙的气派洋楼,洋楼里的男人都出洋了,侨眷们过着富庶悠闲的生活。我有时跟着外婆到洋楼去,去干吗?外婆出外的子女常托他们给她带来生活费。为何不直接通过侨批?我无从得知理由。后来得到零星信息:这户人家跟外公是同宗,第一个闯南洋的人是在外公帮助下出去,并发家致富的。我记住一个新奇的地名,新源坑。

我想,母亲是喜欢这种生活的,一是逃离大家族的纷争困扰,二是离娘家近,双脚一跨就到了娘家的骑楼,三是她可以简化生活的琐碎繁杂,打理家务、照顾孩子之余,还投身到赚钱的行列中,用劳动所得补贴家用。父亲早出晚归,他总是教毕业班,一副兢兢业业的样子。父母矛盾、冲突减少了,生活很是平静安宁。

我们小孩呢?当然也喜欢这种生活:朋友多了,街坊邻居的小孩,聚在一起就是一大群,热热闹闹,而老家,深宅大院的,被严格管束在其间,不得外出玩耍,玩伴就是自家兄弟姐妹;娱乐多了,镇上的小孩见多识广,唱歌、跳舞、跳绳、冲关、逛街,无所不能;离外婆家近了,一天跑个二十趟也不累,这是最向往、最温暖的去处。

外婆家是临街的两层坝土楼,南洋风格的骑楼,这是外公用血汗钱、“番仔钱”建筑的,两栋合为一体,就在大水井拐下来不远处,仅五六间店面的距离。也就是说,外婆的骑楼离观音亭也非常近。母亲说,外公原来建了四栋,一列摆开,有个堂亲羡慕又嫉妒,就用三寸不烂之舌动员外婆割让出两栋,作为华侨妇女的外婆没有主见、心也太软,三下五除二就被说服,让出两栋,把贱卖的钱存入银行,按对方的说法:等吃利息。后来,法币一再贬值、银行倒闭,钱没了、房子也没了,外公就死了,气死的、苦死的。他九岁成为孤儿,是躲在运煤的船舱跑到南洋的,刚开始只能跑码头,后来做了生意赚了钱,是白手起家、孤军奋战的典型。

剩下的两栋,外婆舍不得自己住,其实也是迫于无奈(外公一去世,经济来源就断了)。外婆让出一小部分,出租给别人,收点房租。比如一楼,一半自家住,另一半租给一户有很多男孩子的人家。二楼,除了大厅,其他空间隔成四间房间,两间自己住,两间出租。小时候,我感觉一楼右边那一户人家扎根似的,很有天长地久地住下去的意思,嘈嘈杂杂、拥拥挤挤的。因为走廊被他们隔成厨房,遮住了视线,里间什么景致,根本看不到,但可以感觉,那是何等的凌乱与拥堵,真正的一地鸡毛。我无法把他们居住的那一角落视为外婆家的一部分。楼上租客常换常新,我记得中间的暗房住过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妇人。母亲说,还住过莆田的剃头师傅、惠安的编蒸笼师傅……记忆中,外婆曾在自己所留的左边走廊上,摆小摊卖小孩的零食,但时间不长,很快就收摊了。我想,应该是生意不好。很奇怪,观音亭向左便是一派市井的繁华,向右神速般冷清下来,两排骑楼还是无法构成街市,只能成为普通的居民区。

外婆门前这条“不成器”的街,有个很吉祥的名称,叫聚仁路,外婆的骑楼被编为“9号”。这条街道仅两三百米,街道的尽头有个低矮的隘门,过了隘门便是零星的平屋,接着往外走就是冰厂、水潭,镇区仿佛到了尽头。小时候,只知道冰厂是生产冰棍的地方、水潭是大人洗衣服的地方。一对乞丐夫妻在冰厂附近扎营,每天从外婆家门前经过,到街上行乞,夫妻相依为命。而水潭,在提供方便的同时,偶尔传来让人心惊胆战的不幸消息,有人跳水了,人们便往那边跑,看热闹去。

为什么向往、热爱外婆家?天底下的外婆好像千人一面:慈祥、温暖、有爱心。我外婆是也。偷偷给我们零用钱,虽然为数不多,但还是让人怦然心动,值得期待;给我们煮好吃的,比如炒冬粉、肠灌肠、炸鸡卷,慰藉我们苦涩的味蕾。我们还非常喜欢趴在二楼走廊的窗棂上,那是观察大千世界的最佳角度,向下是街上的风景,对面呢,有的一家子鸡飞狗跳,有的一家子神秘诡异,有的一家子悠闲享受……这居高临下的感觉,真爽。经常地,我们视别人为风景,别人也把我们当风景。对面二楼的男孩恶作剧地取笑我们,说吃肠灌肠是“鸟儿”,我们取笑他们黑黝黝,他们父母是煤炭厂工人。

后来,舅舅在二楼开个家庭作坊,大厅、走廊、过道均变成场地,靠北的房间里建了烤炉。首先是烤面包。我第一次听说面包。过去,面粉制品,除了包子、馒头,糕饼类就是菊花饼、宝斗糕、信杯饼、食儿、角儿、饼干,现在多了一样,叫面包。舅舅研发的面包,叫“酸包”,除了面粉、白糖,还需要去掉头尾的豆芽菜,经常发不好,经常性失败,于是大家很是沮丧。母亲也来帮工,赚她弟弟的工钱,反正舅舅需要工人,雇谁都一样。“酸包”因难以掌控,时好时坏,折腾一段时间后,改为烤饼干。舅舅烤制的饼干,形状多样、口味丰富,销路不错。但有成功,就会有失败,次品倒入走廊上一个大箩筐里。我不懂得发愁,不同情舅舅,也不知赔钱是怎么回事,走过路过随便享用,感觉那日子简直就是天上人间。

夏天的晚上特别好玩,伙伴们成群结队,想着法子取乐,打发用煤油灯取光的漫长黑夜。那段童年确实美好,配得上“童年”这个无比美好的词汇。

唯一的一次不愉快,或叫辛酸的记忆,就是有一年端午节,雨下得特别大,父亲坚持雇一辆自行车回老家祭祀,我们迟迟等不到他的人影,肚子饿得咕咕叫也不敢抗议。母亲呢,面朝里面躺在床上,何为?哭泣。氛围很是阴郁、沉重,我们乖巧地沉默,不敢肆意玩耍。父亲回来已是下午,成了落汤鸡,祭品也是风吹雨打去。好端端的端午节,于是蒙上浓浓的惆怅。记得那时的端午节不流行吃粽子,煎“爹”蒸糕、做节,必备一套新夏装,用“羊带来”、艾草熬成汤,洗澡后,换上新衣裳,用五色线打个小香袋,里面装一两粒樟脑丸或几朵兰花,用夹子夹在胸前。大人则拿出床底的红泥炭炉,烧上苍术、蝉蜕,熏房间,除湿除味。那年,好像什么都没有。

很久之后,我才得知母亲伤心的原因:她最后一点黄金首饰——一条金项链被父亲拿回老家变卖。卖的钱何用?酱菜瓜。从此,我更加讨厌酱菜瓜、仇恨酱菜瓜。

撇开这个插曲,倘若日子这样持续下去,我们会是怎样的性格、命运、人生?这只能永远存于各种假设之中。为这,母亲很是埋怨、遗憾,一辈子耿耿于怀,常唠叨:如果不回老家,留在市区(1987 年建市,镇区变成市区),随便做个生意,还不是赚钱赚到偷笑?

她以为市区就遍地黄金?其实,非也,除了天时、地利,还要人的智慧、勤劳与运气。但,人生往往就是一念之间改写的,孰好孰坏,唯有天知道。

有一天,父亲雇了一辆马车带着我们踏上回老家之路,在仓皇中启程,没有任何告别仪式,甚至没有让我们去外婆家道别。在苍茫的暮色中,我们一路沉默,回到黑黝黝的老家,回到布满灰尘的老屋。那一顿晚饭,祖父用稀饭、狗母鱼接待我们。在后埕的石桌上,一盏罩着玻璃的煤油灯,光线灰暗、光影摇曳。晚饭后,母亲赶紧生火,一贯的任劳任怨。

从此,老家的生活,重新开启,铺展在我们面前,我们默默地接受。父亲为何这样折腾?我成年后才得知:学校分成两派,他由于家庭身份特殊,任何一派都不接收,成了靠边站,待不下去了,准备调回老家,所以“大部队”先行撤退。

我的记忆更为清晰了:抱着妹妹坐在店门口的门槛上,看街上人来人往,倾听各种市井声音;晚饭后,在老屋后面的大埕上乘凉,躺在竹床上,念歌诀、唱歌谣,这是从镇上学来的:

“……人在跑,摃着狗;狗在吠,摃着碓;碓在丼,摃得宫……”

“……握握手呀,敬个礼呀,你是我的好朋友……”

……

歌谣唱着唱着,日历一页一页翻过,一本一本翻完。

外婆去世了。1985 年,接近年关,我从学校赶回,刚好是倒龛之日,在一片狼藉、烟熏火燎中,我默默地离开,走出外婆的骑楼,顿时泪流满面。外婆居然走了,而我居然不知情。

舅舅赚到钱后,搬到冰厂、水潭那边去。那里算是比较早得到开发的,建了一栋栋、一排排的楼房,均有五六层,还是临街门店的风格,上面住人、店面经营,但不成气候,有点不伦不类的。外婆的骑楼租给外来打工人员,再次收取少得可怜的房租。

有一次,我路过这无比熟悉、无比眷念的地方,感到触目惊心:街道逼仄成巷子似的,两旁的骑楼摇摇晃晃,大多人去楼空,有的屋顶长满荒草,颓败不堪。唯一不变的是,与不远处的繁华街市相比,这里还是不成街市,冷寂、萧条。我驻足凝视外婆的骑楼,非常渴望走进去看一看,但走不进去了,租客警惕、好奇、色眯眯的眼光,让我畏缩不前,最后一次亲近它的勇气都没有了。我深刻体会什么是物是人非。

不知何时,我已经失去了童年的乐园,永远。

有一天,母亲告诉我:外婆的骑楼要拆了,整片改造。这句话不是重点,她踌躇再三,然后试探性地问:那两栋骑楼,是有地契、房产证的,上面有四个人的名字,除了两个舅舅,还有你外婆、我,如果我去争取,是可以得到赔偿金的。我吓了一跳的,赶紧制止:你千万别想太多,一旦去争取,你什么都得不到,还落个笑话,甚至连外公外婆的忌辰都没得吃了。母亲微笑:我只是试探你们的态度,我不会去争这点钱的,所谓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不强求。我缓缓地舒了一口气:君子固穷,母亲是也。

其实,母亲吃不到她父母的忌辰了。后来,母亲悄悄地走了,轮到我们记挂她的忌辰。

如今,到凤凰城,到城隍庙、凤里庵,只要经过那一段镇中路,那一段特殊的地盘,我总会用力踏一踏脚下硬实的大道,然后说:这应该是9 号,外婆骑楼的位置。

其实,这只是告诉我自己。

注:1 摃,闽南语,掷的意思

猜你喜欢

骑楼外婆家外婆
我在外婆家
外婆
回外婆家过年
去外婆家
外婆
我爱南华路的骑楼
外婆回来了
骑楼人家
骑楼的故事
话说骑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