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代化观念的世纪之争看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历史演进
2023-10-08牛田盛
牛 田 盛
(南阳师范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南 南阳 473061)
搞清楚中国式现代化是党的二十大向社科理论界提出的最新时代课题。中国式现代化道路何以生成,当前学界大多从其产生的社会历史角度进行解读,有的研究以百年党史为视角,有的研究则以新中国史为视角,还有一些研究从现代化史观角度切入。已有研究为我们认识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奠定了基础。从研究方法角度,已有研究大多属于“社会背景解读法”,因其符合唯物史观关于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基本原理,故而能够比较全面揭示了中国式现代化道路产生的特定社会历史背景。然而,这一解读范式尚且有其不足之处,未能揭示中国式现代化道路产生的特定观念语境——即面对时代之问,不同时期中国共产党人的中国式现代化观念是如何在回应、批判与总结各种共时性现代化观念中产生,而通过对其共时性观念的语境分析,则可以弥补社会背景解读法的不足,更加深刻地揭示中国式现代化观念产生的复杂背景,从而深化对其精神实质的认知。
一、“古今中西”之争与现代化道路的社会主义转向
毛泽东思想发轫并成熟于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发展于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其间关于中国现代化道路问题的主要争论有20世纪20年代的“东西文化之争”和“科玄之争”,20世纪30年代关于中国社会性质、社会史、现代化道路等的大讨论,20世纪40年代的新、旧民主主义之争,新中国成立伊始党内关于新民主主义的存废之争,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党内“三面红旗”分歧以及20世纪60年代的中苏论战等。毛泽东关于中国式现代化思想就是对上述关于现代化观念之争进行回应的基础上形成的。
(一)“古今中西”之争与新民主主义工业化道路的提出
继19世纪末的“中学、西学之争”、新文化运动时期的“新学、旧学之争”、20世纪20年代的“东西文化之争”和“科玄之争”后,20世纪30年代,中国知识界围绕中国社会性质、社会史、现代化道路等问题再度展开大讨论,被称之为“古今中西之争”。其中关于中国现代化问题的主要争论有:关于现代化是不是西化的概念之争、“全盘西化”与“本位文化”的文化现代化路向之争、“以农立国”与“以工立国”之争等[1]。经过讨论,人们开始将西化与现代化两个概念区别开来,认为西化不等于现代化,对现代化内涵的认识更加深入。“西化”“全盘西化”一词逐步为现代化所代替。例如,胡适承认其“全盘西化”用词不当,并将“全盘西化”一词修正为“充分现代化”(或“充分世界化”)[2]。明确西化与现代化之间的重大差异对之后探索中国式现代化道路意义深远。假如现代化等于西化,那么后发国家的现代化道路就只有一条——唯西方现代化道路马首是瞻,如此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就无从谈起;反之,既然现代化不等于西化,就昭示着广大发展中国家的现代化之路是多而不是一,西方现代化并不是其唯一选项,由此探索中国式现代化道路也就有了逻辑的可能。除此之外,此次对中国式现代化的探讨开始从文化领域转向经济面向特别是工业化,开始重视现代化的物质基础问题,这标志着在时人历史观上开始摆脱历史唯心主义文化决定论的影响。
毛泽东结合20 世纪30年代中国现代化问题大论战的理论成果,运用马克思主义社会发展理论和唯物辩证法的矛盾学说,深刻揭示了中国社会发展和中国革命道路的特殊性,既批判了“全盘西化论”的进化论历史观和欧洲中心主义的发展观,又否定了“中国本位说”的历史唯心主义文化决定论,从而为探索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奠定了科学的历史观与方法论基础。从20世纪40年代开始,毛泽东在《论联合政府》等著作中,初步阐述了新民主主义工业化道路的基本内涵、基本原则。
第一,革命是工业化的政治前提。毛泽东指出“救国”“建国”是工业化问题的政治前提和社会条件。他深刻指出,近代民族资产阶级“实业救国”“教育救国”梦想的一再幻灭,原因就在于中国的不独立与不统一。“没有一个独立、自由、民主和统一的中国,不可能发展工业”,“没有独立、自由和统一,不可能建设真正大规模的工业”[3]。毛泽东深刻指出了革命与工业化、救国梦与强国梦之间的密切关联,即通过革命建立独立的民族国家,为工业化及农业近代化的实现创造条件。现代化之所以必须以建立独立的民族国家为前提,是因为民族国家是实现现代化的主要行为体。而所谓革命的激进主义阻碍了中国现代化发展,导致了中国现代化曲折与悲剧的“告别革命”说,割裂了革命与现代化的有机联系,也没看到民族国家在实现现代化中的主体作用。第二,必须建立完整的工业体系,实现从农业国到工业国的转型。第三,以新民主主义社会制度为工业化的制度选择,不走欧美资本主义工业化道路。第四,采取“农、轻、重”的渐进工业化战略。第五,实现中国工业化须引进外国的技术和资本。第六,工业化需要城市化的支持。第七,就文化现代化而言,毛泽东批判了当时的“全盘西化”论和“中国本位”论两种偏颇论点,指出新民主主义文化应具有民族性,不可全盘西化,还应具有科学性,对传统文化须批判继承、推陈出新。
(二)从新民主主义现代化道路到社会主义现代化道路的转向
党的十九届六中全会所通过的第三个历史决议指出:“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党面临的主要任务是,实现从新民主主义到社会主义的转变,进行社会主义革命,推进社会主义建设,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奠定根本政治前提和制度基础。”[4]这实际上指认了毛泽东对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另一重大贡献,即解决了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社会制度条件问题。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围绕新民主主义制度的存废问题,党内高层领导之间出现过两场争论:一是1950年关于东北新富农问题的争论;另一是1951年关于山西农业生产合作社之争。两次争论的实质就是要继续坚持新民主主义,还是开始向社会主义过渡。毛泽东对上述争论的态度是,明确站在主张向社会主义过渡的一方。其立论根据是“既然西方资本主义在其发展过程中有一个工场手工业阶段,即尚未采用蒸汽动力机械、而依靠工场分工以形成新生产力的阶段,则中国的合作社,依靠统一经营形成新生产力,去动摇私有基础,也是可行的”[5]。由此,毛泽东突破了苏联“先机械化,后合作化”的苏联农业集体化模式,形成了“先农业合作化后机械化”的新思路,从而为其提前结束新民主主义社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提供了重要理论支撑。
毛泽东缘何作出提前结束新民主主义的重大决策,是毛泽东思想发展史研究中的一大“公案”。从现代化角度对这一“公案”的解决或许有所帮助。如前所述,虽然毛泽东革命时期以新民主主义社会制度为工业化的制度选择,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迅速实现工业化的需要是毛泽东提前结束新民主主义社会的重要原因。1949年毛泽东在给马林科夫的一封电报中表示,中国人民将向苏联学习,逐步建立自己强大的重工业以实现工业化[6]。1950年2月,毛泽东第一次访苏回国后再次强调了学习苏联:“苏联经济文化及其他各项重要的建设经验,将成为新中国建设的榜样。”[7]简言之,中国工业化之所以选择社会主义制度,是因为社会主义制度是一种比新民主主义制度更先进、更能迅速发展中国工业化的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因此,毛泽东指出,社会主义制度“开辟了一条到达理想境界的道路”[8]226。
(三)从苏联模式现代化到中国现代化道路的转向
新中国的工业化道路师法苏联,取得了巨大成就。但是,毛泽东很快就发现了苏联经验与中国实际之间的张力。因此,以讨论苏共二十大上赫鲁晓夫所作的“秘密报告”为契机,毛泽东适时地提出社会主义建设时期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任务——“我们要第二次结合”[9]。在《论十大关系》讲话中他强调了不走苏联的弯路的决心:“他们走过的弯路,你还想走?过去我们就是鉴于他们的经验教训,少走了一些弯路,现在当然更要引以为戒。”[8]23进而提出了要探索一条不同于苏联模式的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历史重任。在探索中他处处以苏为鉴,深刻把握住中国社会主义发展中的矛盾特殊性,提出一系列有别于苏联模式的极具原创性的现代化建设设想,成为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开拓者。
20世纪60年代,中苏两党之间爆发大论战,论战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关于社会主义现代化的模式之争。苏联方面一贯秉持其大党主义和大国主义作风,视苏联模式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的正统,不容许其他社会主义国家探索有别于苏联模式的新道路,因此,对中国的“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视为异端另类。中国共产党则坚持一贯的独立自主精神,大胆质疑苏联模式,认为社会主义现代化没有固定不变的模式,在实践中勇于探索中国自己的现代化道路。
毛泽东关于“中国工业化道路”的思想以及20世纪60年代中苏大论战的历史意义在于,一方面,打破了当时整个社会主义阵营对苏联现代化模式的迷思,体现了一种现代化道路上的历史自觉:即社会主义现代化模式并没有定于苏联一尊,不惟中国的革命道路不能照搬苏联,中国的现代化道路同样不能照搬苏联。这样就解决了社会主义现代化道路的“一”与“多”的问题,为中国和其他社会主义国家探索适合本土特点的现代化道路指明了方向。另一方面,毛泽东等第一代领导人在对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艰辛实践探索中,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严重的挫折,从而为探索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后来人留下了弥足珍贵的历史教训。
二、新时期现代化观念之争与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成功探寻
包括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和科学发展观在内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形成于20世纪70年代末,成熟于21世纪初。其间关于中国式现代化道路问题的主要争论有1978年的真理标准问题大讨论,1980年的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大讨论,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自由化与反自由化之争,20世纪80年代姓“社”姓“资”争论,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计划与市场之争。20世纪90年代的姓“公”姓“私”的争论,自由主义和新左派之争,民族主义之争,2004至2006年由国有企业产权改革引发的改革向何处去大论争、2007年的民主社会主义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之争、2008年的普世价值与反普世价值之争,等等。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成功探寻就是建立在对上述关于现代化观念之争进行历史唯物主义批判与总结的基础上的。
(一)关于真理标准问题大讨论与“中国式现代化”提出
1978年关于真理标准问题大讨论成为新时期实现中国现代化观念伟大转折的思想先导。从现代化视角看,这一大讨论中所出现的两种截然对立的观点实际上代表了两种现代化观念——是固守苏联模式,继续走以阶级斗争为纲和自我封闭的现代化老路,还是从实际出发另辟新路。而1979年邓小平关于“中国式的四个现代化”[10]和“中国式的现代化”[11]重大命题的提出,则表明他决心在现代化道路问题上告别老路,探索新路,也表明了他对中国与世界现代化先进水平之间巨大差距的清醒认识。故此,邓小平急切要求“我们从八十年代的第一年开始,就必须一天也不耽误,专心致志地、聚精会神地搞四个现代化建设”[12]。之后,邓小平又用儒家典籍中的小康社会一词代指中国式现代化,“这个小康社会,叫做中国式现代化”[13]54。意在强调了现代化的目标必须符合中国的国情实际,并重新修正了之前20世纪末实现“四个现代化”的目标,提出了“三步走”的战略步骤,明确了中国现代化建设的阶段性和长期性,从而继承并发展了党的第一代领导人的“四个现代化”思想。
1980年的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大讨论及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自由化与反自由化之争时,所反映的同样是社会主义现代化和西方现代化两条不同的现代化路向之争,在批判总结1980年的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大讨论及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自由化与反自由化之争时,邓小平指出,“在四个现代化前面有‘社会主义’四个字,叫‘社会主义现代化’”[13]138。他强调中国式现代化只能是社会主义的现代化,必须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坚决不走西方现代化的邪路。针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要害在于否定和取消党的领导,邓小平强调要坚持并改善党的领导,并指出搞社会主义现代化必须保证党的领导。
(二)总结“计划与市场之争”与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体制转换
“计划与市场之争”贯穿于20世纪整个80年代,这一争论事关中国现代化的具体体制问题,其实质是反映了两种不同的现代化体制观:是继续依靠传统的计划经济体制进行现代化,还是通过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改革创新来推动现代化。
毛泽东在《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中指出,社会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仍然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之间的矛盾,但同旧社会具有根本不同的性质和情况,是非对抗性的,可以通过社会主义制度本身不断得到调整和解决[8]213-214。尽管毛泽东提出了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矛盾辩证法,并在实践中试图革除苏联模式的一些弊端,但最终并未突破苏联模式,实现现代化经济、政治体制的根本转换。究其原因,在于以毛泽东为代表的第一代中国共产党人认为中国的制度是先进的,落后的是物质方面,因此,党的八大对中国主要矛盾的界定是先进的社会主义制度同落后的社会生产力之间的矛盾,并把落后的社会生产力作为这一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故此认为无须进行制度改革。
邓小平对现代化的认识则从之前的经济现代化深入到制度的现代化层面,一方面强调现代化建设必须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另一方面针对照搬的僵化的苏联模式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建立适应现代化的社会主义经济、政治、文化新体制。在继承毛泽东关于社会主义基本矛盾辩证法的基础上,邓小平指出必须通过改革而不是阶级斗争的方式,解决社会主义社会中依然存在的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不适应现代化的社会化大生产的问题。正是自觉顺应了实现中国现代化必须大力创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必须打破自我封闭实施对外开放、必须坚持科技是第一生产力等一系列客观要求,邓小平勇于推动改革开放,成功地探寻到一条中国式现代化道路。
(三) 姓“社”姓“资”争论与社会主义观从特征到本质的演进
中国式现代化要坚持社会主义性质,是历代中国共产党领导人的共识。但到底什么是社会主义,不同的社会主义观在实践中会导致怎样建设社会主义——社会主义现代化之路大相径庭。自改革开放伊始,其每一步几乎都受到姓“社”姓“资”争论的困扰。邓小平深刻认识到,不从认识论上解决什么是社会主义的根本问题,改革开放就缺乏根本合法性,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道路的合理性就无从谈起。与之前马克思主义者从外在特征界定社会主义不同,邓小平坚持从社会主义内在本质层面以及过程论角度,精辟指出社会主义首先是一个不断解放和发展生产力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不断实现共同富裕的过程,因此,社会主义是在实践中不断成长、不断完善的制度,决不能脱离生产力抽象地界定社会主义,决不能把严重束缚生产力发展的计划体制视为社会主义的本质特征而加以固守。既然社会主义不是一成不变的,同理,与社会主义相结合的现代化模式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从而充分论证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道路的逻辑必然性。
(四)新社会阶层问题争论与中国共产党的政治吸纳
经过20多年的改革开放,中国社会产生了新经济成分、社会组织等“四个多样化”的新情况、新问题。故此,21世纪初中国共产党人面临的一个新问题,是如何看待改革开放以来形成的新社会阶层。一种观点是视之为异己和非法,另一种观点则认为应予以其合法的地位。这一争论的实质是中国共产党如何适应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新要求的问题。作为一种政党主导和驱动的现代化,中国现代化的兴衰成败与中国共产党的政党建设密切相连。而如何看待改革开放以来“两新组织”中的新社会阶层,则是世纪之交以江泽民为代表的第三代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所面临的重大党建问题。这一问题既事关中国现代化发展中的政治稳定问题,也攸关中国共产党自身的代表性功能和合法性问题。20世纪60至70年代以来,西方一些政党之所以纷纷产生政党衰落问题,其根本原因就在于这些政党面临阶级结构变化的新挑战未能有效应对和自我调适,致使其代表性功能日益削弱。江泽民提出“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的一个重要考量,就是通过对新社会阶层的主动政治吸纳,从根本上解决了阶级结构新变化所带来的中国共产党代表性功能弱化和合法性危机问题、以及新社会阶层因政治参与可能产生的政治稳定问题,从而坚持并巩固了中国共产党在新世纪中国现代化建设中的主导地位。故此,江泽民指出,“对我们中国共产党人来说,最重要的责任,就是要进一步把自己的党建设好,把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好”[14]88。
不仅如此,通过对20世纪90年代姓“公”姓“私”的争论、自由主义与新左派关于国企改革之争、自由主义与民族主义关于对外开放之争等的批判性总结,江泽民的“三个代表”重要思想还解答了新的历史条件下中国现代化建设面临的一系列重大关系,如改革、发展和稳定的关系,宏观调控和市场的关系,公有制和其他经济成分的关系,扩大对外开放和坚持自力更生的关系等,丰富和发展了毛泽东在《论十大关系》中所阐发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矛盾辩证法,“在推进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过程中,必须处理好各种关系,特别是若干带有全局性的重大关系”[14]46。此外,还提出了“发展是党执政兴国第一要务”“可持续发展”“新型工业化道路”和“人的全面发展”(人的现代化)等现代化新理念,实现了现代化观念的进一步演进。
(五)中国现代性问题之争与现代化观念从以物为本向以人为本的演进
21世纪的最初十年,既是中国式现代化建设的关键时期,也是中国环境问题、发展不平衡问题、收入公平问题等一系列现代化问题的凸显期。而其间关于改革的争论、关于民主社会主义的争论、关于普世价值的争论等提供了对于这些现代性问题的诸多方案选择——是坚持中国式现代化道路,还是回到传统社会主义现代化的老路,是走西方现代化的邪路,还是走民主社会主义的“第三条道路”。以胡锦涛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领导人通过对上述现代化观念之争的历史唯物主义批判与总结,提出了解决中国现代性问题的科学发展观,开辟了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新视野。
以人为本的科学发展观的提出绝非偶然,有其相对独立的学术线索,即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时断时续的人学大讨论,其中最近的一次讨论是关于2001年江泽民“七一讲话”所提出的“人的全面发展”命题的讨论。讨论围绕人的全面发展中的“人”指个体还是类,人的全面发展的发展内涵为何,等等。以人为本的科学发展观就是对人的全面发展命题的进一步发展。从现代化角度,上述讨论所关切的中国现代化问题就是,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必须摒弃以物为本的现代化,回归人的现代化。就其本义而言,现代化包括物质现代化、制度现代化和人的现代化三个层面,其中前二者都是手段,人的现代化才是现代化的核心和目的。改革开放以来,坚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坚持改革开放,在物质现代化和制度现代化方面取得了长足进展,但是在发展理念上产生了严重偏差,手段与目标倒置,致使出现了重物轻人的发展观和“GDP主义”的政绩观等,中国式现代化有畸变为以物为本现代化的危险。为此,胡锦涛强调指出,必须把人民的生命和健康放在第一位,放在经济发展之上,经济发展不能以牺牲精神文明、生态环境甚至人的生命为代价,“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我们的发展不能以牺牲精神文明为代价,不能以牺牲生态环境为代价,更不能以牺牲人的生命为代价”[15]。可见,以人为本的科学发展观的提出,就是对以物为本的现代化的匡正,从而使中国式现代化摆脱物本主义的迷思,又一次回到正确的轨道上。
在现代化的道路选择上,新世纪中国式现代化再度受到其他现代化模式的冲击。从现代化道路视角,关于民主社会主义的主张、关于普世价值的主张等,都是企图把中国现代化道路引向西方现代化或民主社会主义“第三条道路”的邪路上去。以胡锦涛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领导人对上述现代化观念进行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与总结,在党的十八大报告中郑重向国内外宣告:要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既不走僵化封闭的老路,也不走改旗易帜的邪路”[16]。
三、中国模式的全球性争论与21世纪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成功推进和拓展
习近平中国式现代化观念形成于党的十八大以来,成熟于党的二十大。除了产生的实践基础外,其形成还有相对独立的国际性思想语境——关于中国模式、中国道路的全球性论争。西方关于中国模式的讨论始于20世纪80年代,2004年中国问题研究专家乔舒亚·库珀·雷默首创“北京共识” (Beijing Consensus)一词,以指称一种可以取代华盛顿共识(Washington Consensus)所代表的主流发展模式的新模式[17],催生了国内外舆论界和学术界关于中国模式、中国道路的全球性论争。争论的主要内容包括中国模式是否存在之争、中国模式仅限于经济领域的成功还是涵盖经济、政治、文化等各个领域的维度之争、中国模式姓“资”还是姓“社”的性质之争、中国模式优劣之争、中国模式的前景之争以及中国模式是否具有原创性和适用性之争等[18]。习近平中国式现代化观念则是在对上述关于中国道路之争进行历史唯物主义批判与总结的基础上形成的。
(一)关于中国模式性质之争与其社会主义性质的坚守
如前所述,关于中国模式是否存在之争和中国模式性质之争是中国模式之争的一个重要内容。关于中国模式是否存在有“尚早论”“慎用论”和“客观存在论”等观点;关于中国模式的性质有“中国特色资本主义”(黄亚生,2008)、儒家资本主义(麦克法夸尔,1980)、“国家资本主义”(伊恩·布里默,2010)、“市场社会主义”(郭苏建,2008)、“第三条道路”(诺兰,2005)、“后社会主义”(阿里夫·德里克,2007)等观点。针对上述种种歪曲中国模式性质的观点,习近平从两个方面论证了中国模式的社会主义性质:其一,从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角度看,中国模式没有背离科学社会主义的基本原则,而是科学社会主义基本逻辑和中国实际相结合的产物;其二,从改革开放的实践角度看,改革开放始终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道路、制度和理论。习近平指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是社会主义而不是其他什么主义,科学社会主义的基本原则不能丢……不论怎么改革、怎么开放,我们都始终要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国际上关于‘北京共识’‘中国模式’‘中国道路’等议论和研究也多了起来……所谓的‘中国模式’是中国人民在自己的奋斗实践中创造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19]。针对中国模式是否存在的问题,习近平肯定了中国模式的客观存在性。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习近平再次重申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性质“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现代化”[20]22。
(二)关于中国模式原创与克隆之争及超大规模人口的现代化独创
关于中国模式争论的另一个重要议题是:中国模式是原创的还是克隆西方的。争论中主要有两种截然对立的观点:一是“中国独创论”,即中国模式是基于中国自身实际所创造的;另一是“中国复制论”,即中国模式就是华盛顿共识的复制品,并无任何独特之处[18]。习近平批判地总结了上述关于中国模式有无原创性的论争,明确指出中国式现代化是中国人民自己创造的现代化模式,其主要立论根据是,中国式现代化是基于中国自己独特的国情之上,“中国式现代化是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20]22。实现14亿人口的现代化不同于几十万人、几百万人、几千万人的现代化,堪称史无前例,因而中国式现代化“既是最难的,也是最伟大的”[21]。简言之,中国式现代化没有也不可能照搬包括西方模式在内的任何其他现代化模式,“不是简单延续我国历史文化的母版,不是简单套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设想的模板,不是其他国家社会主义实践的再版,也不是国外现代化发展的翻版”[22]。
(三)关于中国模式的一与多之争与“五位一体”的全面现代化布局
就中国模式内涵而言,是限于经济一个领域还是涵盖社会各个领域,有“单向度”论和“多向度”论两种对立观点,前者主张中国模式仅限于经济发展方面的成功,其他方面则乏善可陈,因此,中国模式主要是指中国经济模式。后者认为中国模式是“多”不是“一”,包括经济模式、民主模式、文化模式、党建模式等多个模式。单一维度论脱离了中国式现代化建设“多位一体”总体布局的客观实际。基于唯物史观的社会形态理论,中国式现代化布局一开始就是多位一体,并且经历了一个从邓小平提出的“两个文明一起抓”到党的十五大报告中提出的经济、政治、文化建设“三位一体”,再到党的十七大报告提出的经济、政治、文化、社会建设“四位一体”,到党的十八大报告提出的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生态建设“五位一体”的演进过程。故此,习近平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再次强调指出,中国式现代化不仅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20]23,而且还是物质文明和生态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20]22。
(四)关于中国模式优劣之争与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共同富裕现代化的追求
在中国模式优劣问题上,同样存在着“中国模式优越论”和“中国模式失败论”两种对立的观点。前者认为事实胜于雄辩,中国几十年的发展实践足以证明中国模式的优越性并使得西方发展模式黯然失色。后者认为中国模式所产生的分配问题、生态问题、腐败问题、民主问题使得中国模式不可持续,因此,断言中国模式优越言之过早。针对上述关于中国模式优劣之争,习近平既肯定了“中国模式优越论”,又直面“中国模式失败论”所反映的现实问题。他指出,制度优势是最大的优势,因此,评价中国模式的优劣还要从中国模式的制度入手,中国模式的实现以社会主义为制度前提。而社会主义制度优势中最大的优势当属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既保障了中国式现代化的社会主义属性,也保障了中国式现代化以实现共同富裕为旨归。习近平指出,“共同富裕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我国现代化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自觉主动解决地区差距、城乡差距、收入分配差距,促进社会公平正义,逐步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坚决防止两极分化”[23]123。中国共产党非但不讳言现代化进程中出现的收入差距,而且主动加以解决而绝非听之任之。
(五)关于“国强必霸论”之争与走和平发展道路现代化的践行
关于中国模式的前景,有 “中国威胁论”“国强必霸论”与和平发展论两种截然对立的看法。前者以国强必霸是历史规律为由,断言中国模式必将对世界构成威胁,势必出现中国霸权。后者认为,中国模式所实现的大国崛起是和平崛起,国强必霸的结论源自西方的大国崛起历史,没有普遍性。针对上述争论,习近平肯定了和平发展论的论点。他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重申,“中国式现代化是走和平发展道路的现代化”[20]23。习近平不仅提出了中国式现代化是走和平发展道路的现代化的重要命题,还阐述了其文化逻辑、历史逻辑、目标逻辑、时代逻辑、政策逻辑和实践逻辑。第一,热爱和平的文化基因。习近平指出,“我们坚持走和平发展道路,是对几千年来中华民族热爱和平的文化传统的继承和发扬”[24]265。第二,近代饱受侵略的历史苦难遭遇。习近平指出,“走和平发展道路,是中华民族优秀文化传统的传承和发展,也是中国人民从近代以后苦难遭遇中得出的必然结论”[24]247。第三,实现未来发展目标的条件逻辑。习近平指出,要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发展目标,“需要两个基本条件,一个是和谐稳定的国内环境,一个是和平安宁的国际环境”[24]265-266。第四,和平与发展主题的时代逻辑。“走和平发展道路,是我们党根据时代发展潮流和我国根本利益作出的战略抉择。”[24]247第五,独立自主和平外交的政策逻辑。习近平指出,“几十年来,中国始终坚持独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始终强调中国外交政策的宗旨是维护世界和平”[24]266。第六,反对各种形式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实践逻辑。习近平指出,“我们不仅是政策上这样规定的、制度上是这样设计的,在实践中更是一直这样做的”[24]267。与西方国家暴力掠夺殖民地的现代化道路不同,“我国现代化强调同世界各国互利共赢,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努力为人类和平与发展作出贡献”[23]124。
总之,习近平雄辩地论证了中国式现代化之所以是和平发展的现代化的历史、现实、未来及逻辑必然性,回应了国际社会关于中国模式发展前景的疑虑和猜疑。
(六)关于中国模式适用性之争与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开创
关于中国模式对其他国家是否具有适用性,争论中依然存在两种对立观点:一种认为中国模式可以作为广大发展中国家效仿的榜样;另一种观点认为中国模式专属中国,不具有普遍性价值。中国模式到底有没有适用性,其实运用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关于矛盾特殊性和普遍性辩证关系原理不难解答。矛盾辩证法认为矛盾既有普遍性,又有特殊性,普遍性寓于特殊性之中。正是基于这一原理,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国式现代化“既有各国现代化的共同特征,更有基于国情的中国特色”[23]123。基于对中国式现代化自信满满的基础上,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我们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推动物质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会文明、生态文明协调发展,创造了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创造了人类文明新形态”[23]10。因此,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必然“为人类实现现代化提供了新的选择”[20]16。
总之,从西化到现代化、从非资本主义现代化到社会主义现代化、从苏联模式到中国道路、从计划经济体制下的现代化到市场经济体制下的现代化,中国共产党人对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探索发生了几度重大转换,并经历了一系列的重大现代化观念之争。从特定意义上,习近平中国式现代化观念,就是在关乎中国现代化道路观念世纪之争进行历史唯物主义批判与总结的基础上形成的。中国式现代化观念在其历史演进中遵循特定的逻辑,即由中国共产党领导,围绕实现民族复兴的主题而展开,为中国现代化问题所驱动,受国内外现代化观念的影响。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具体体现在引领现代化方向、建构现代化制度、制定现代化规划(从“一五计划”到十四五规划)等方面,具有政党驱动特征。中国式现代化观念围绕实现民族复兴的主题展开,意指历代领导人都自觉把实现民族复兴作为现代化的目的,其现代化观念具有主题同一性特征。中国式现代化观念为中国现代化问题所驱动是指,每一代中国共产党人所面临的现代化具体问题各不相同,因此,其现代化观念是为着解决特定时期特定的现代化问题而提出,具有强烈的问题逻辑特征。中国式现代化观念受国内外现代化观念的影响,是指每一代中国共产党人现代化观念的形成,都受各自共时性现代化观念的影响,从真理观角度体现了真理与谬误相比较而存在、相斗争而发展的真理实现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