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画”的北京:裴丽珠与她的《北京纪胜》
2023-10-03季剑青
季剑青
* 季剑青,男,1979年生。北京大学中文系长聘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文学与文化。
英国作家裴丽珠(Juliet Bredon)出版于1931年的《北京纪胜》(Peking:AHistoricalandIntimate DescriptionofItsChiefPlacesofInterest)一书,在英语世界有关北京的著述中享有盛誉,林语堂称它“当之无愧地被认为是关于北京的最全面的著作”。①林语堂:《辉煌的北京》,《林语堂名著全集》第25卷,赵沛林、张钧、陈亚珂、周允成译,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320页。然而长期以来,人们对作者的生平经历却不甚了然,对这部名作的独特之处也缺少深入的考察与探讨。作为一位长期在中国生活的西方人,裴丽珠笔下的北京与一般外国游客眼中充满异域情调和东方色彩的北京迥然不同,尤其是她着力表现的北京的“如画”(picturesqueness)之美,在20世纪初大英帝国日薄西山和现代中国艰难转型的历史背景下,透露出丰富的审美政治的意味。
一
裴丽珠是裴式楷(Robert Edward Bredon)唯一的女儿。裴式楷是长期担任中国海关总税务司的赫德(Robert Hart)的妻弟,本人也供职于中国海关,长年在中国工作与生活。我们对裴丽珠的生平了解得很少,不得不借助于有关她父亲的资料,大致还原她的早年经历。裴式楷与赫德一样,均出生于爱尔兰,毕业于都柏林圣三一学院。1873年裴式楷进入中国海关工作,担任总理文案税务司,后来到各地海关任职,1877年又回到海关税务司总署,继续担任总理文案税务司。1878年春,赫德回国休假期间,裴式楷曾代理总税务司职务。1879年裴式楷回国结婚,1880年回到中国后,先后于1883—1887年在江汉关(汉口)、1890—1892年在江海关(上海)等关任职,1893年返回北京,仍任总理文案税务司,直至1894年。②参见孙修福:《中国近代海关高级职员年表》,北京:中国海关出版社,2004年。裴丽珠应该出生于1881年的中国,具体地点不详,但她幼年曾随父母在汉口生活,在她后来写的一篇回忆赫德的文章中,她记述了小时候第一次在汉口见到赫德的情景。③Juliet Bredon, Sir Robert Hart, The Personal Side with Some Recollections of the Siege of the Legations, The Pall Magazine, Vol.42,No.185, p.249.
1896年前后,或许是感到升迁无望,裴式楷离开中国,回到英国。此时年事渐高的赫德已经开始考虑接班人的问题,他有意让裴式楷继任,并在与英国公使商定后,将这一意见正式报告给英国外交部。在得到外交部的保证后,裴式楷于1897年12月回到北京。①张志勇:《压迫与抗争:海关总税务司赫德继任者问题新探》,《安徽史学》2020年第6期。裴丽珠也跟随家人再一次搬到北京居住。此时她对北京的印象并不佳,在她看来,位于使馆区的带有花园的赫德寓所,乃是“灰尘扑面的北京的一块绿洲”。②Juliet Bredon, Sir Robert Hart, The Personal Side with Some Recollections of the Siege of the Legations, The Pall Magazine, Vol.42,No.185, p.249.
裴式楷回京后终于升任副总税务司,但由于赫德并未选择退休,接班的承诺无疾而终。1908年4月赫德休假离职,裴式楷得以代理总税务司一职,尽管赫德仍属意于裴式楷,但时过境迁,此时英国外交部已不再支持裴式楷。英国在华的外交使团和银行家认为裴式楷“亲华”,与清政府高层官员走得太近。③Hans van de Ven, Breaking with the Past: The Maritime Customs Service and the Global Origins of Modernity in China,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4, p.160.1910年3月,在英国外交部的压力下,清政府正式任命安格联(Francis Arthur Anglen)为赫德的继任者。④张志勇:《压迫与抗争:海关总税务司赫德继任者问题新探》,《安徽史学》2020年第6期。裴式楷被迫退休,不过清政府对他优容有加,赏赐他头品顶戴与一品文官之衔,并加恩赏给布政使衔。出于对中国的深厚感情,裴式楷短暂回到英国后,又返回北京闲居,1918年7月在北京逝世。⑤孙修福:《中国近代海关首脑更迭与国际关系》,北京:中国海关出版社,2010年,第95页。
成立于1859年的中国海关总税务司署虽然名义上是清政府督征关税的行政机构,实际上直到抗日战争中期,一直都是由英籍人员担任总税务司这一领导职务,其负责决策的闭门关员亦主要由英国人组成。这显示了当时大英帝国在中英乃至全球贸易中的主导地位以及在中国的巨大影响力。因而,尽管原则上总税务司的任命属于清政府的职权,但在赫德接班人的问题上,必须征得英国外交部的同意。即便深受清政府信赖的赫德本人,也非常注重大英帝国在华的利益,尽管他来自英国的殖民地爱尔兰。他长期把持总税务司一职,也是为了把海关的领导权长期保留在英国手里。⑥梁展:《普遍差异、殖民主义与未完成的共同体》,《外国文学评论》2020年第4期。与赫德相比,裴式楷稍稍表现出亲华的姿态,便失去了晋升总税务司一职的机会,足见英国对其通过中国海关维护在华利益这一关切的敏感与重视。
裴丽珠在她留存的著作中几乎没有提及她的父亲,但《北京纪胜》1922年版的扉页上赫然印有“纪念我的父亲”(To the Memory of My Father)的题词,⑦Juliet Bredon, Peking: A Historical and Intimate Description of Its Chief Places of Interest, Shanghai: Kelly & Walsh, 1922.正是在裴式楷去世后不久的时候。裴丽珠显然继承了其父对于中国的热爱,然而作为中国海关英籍高级职员家庭中的一员,很难要求她反思和批评大英帝国维护和扩张其在华利益的行为。事实上,裴丽珠对赫德推崇备至,在赫德卸职离开中国之际,专门为他写了一部带有个人回忆色彩的传记《赫德爵士:伟大生涯的传奇》。她赞扬赫德的文化修养和宗教情怀,充分肯定他为人谦和、行事低调的作风,以及在为清政府解决种种国际争端的努力中所表现出的高明的政治技艺与智慧。尤其是在庚子事变中使馆区遭受围攻期间,赫德那种处变不惊的风度和运筹帷幄的本领,给同为亲历者的裴丽珠留下了深刻印象。裴丽珠对赫德的描述显然有溢美之嫌,正如其书名“传奇”(Romance)一语所示。①Juliet Bredon, Sir Robert Hart: The Romance of a Great Career, London: Hutchinson, 1909, p.237.在今天的研究者看来,赫德的形象似乎并没有那么光彩,他独断专行,培植并倚重家族势力(裴式楷刚入中国海关便入职总税务司,担任总理文案税务司,便与其赫德姻亲的身份有关),对其他人则充满怀疑。②Hans van de Ven, Breaking with the Past: The Maritime Customs Service and the Global Origins of Modernity in China,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4, p.8, 4-11.
赫德在中国海关总税务司任上,利用其大权独揽的地位,把总税务司署变成一个等级秩序森严的中央集权式的官僚帝国,故有“国中之国”之称。③Hans van de Ven, Breaking with the Past: The Maritime Customs Service and the Global Origins of Modernity in China,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4, p.8, 4-11.总税务司署的外国关员几乎构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社群。《赫德爵士:伟大生涯的传奇》记载了一个生动的细节:庚子事变后天坛和先农坛先后向外国人开放,然而赫德仍习惯于在自家庭院或城墙上漫步,从未去过两地。④Juliet Bredon, Sir Robert Hart: The Romance of a Great Career, London: Hutchinson, 1909, p.237.他似乎对他生活了这么久的这座城市缺乏兴趣,这或许是总税务司署社群的一个缩影。即便是使馆区里那些喜欢探访北京的名胜的外交人员,也基本上生活在自己的小社会中,对北京乃至中国正在发生的剧烈变化视而不见。⑤茱莉娅·博伊德:《消逝在东交民巷的那些日子》,向丽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95—96页。
与她的父辈们不同,裴丽珠对北京这座城市充满了好奇心与热情。1911年,裴丽珠与法国人罗尔瑜(Charles Henry Lauru)结婚。她的丈夫原是一位法国小提琴师,因受到热爱音乐的赫德赏识,1898年被招入中国海关,后升至副税务司,1914年调入设在北京的盐务稽核总所,任会计科长兼财政秘书。⑥关于罗尔瑜的生平,参见吴晓芳:《多元宗教的对话——论海伦·M.海耶斯对〈西游记〉的节译》,王宏志主编:《翻译史研究2017》,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56页。海耶斯(Helen M.Hayes),英国人,1920年末与裴丽珠结识,曾与裴丽珠合作撰写一部有关故宫的英文读物。1939年,裴丽珠去世两年后,海耶斯与罗尔瑜结婚。婚后的裴丽珠经常在家中接待客人,成为北京社交生活中有名的沙龙女主人。⑦Obituary, The North China Herald, Shanghai, 1937-12-15; Obituary: Mme.Lauru, The Times, London, 1938-01-18.这两条材料蒙吴晓芳博士提供,特此致谢。裴丽珠交游广泛,长年在北京生活的她能说一口流利的北京话,这使得她能够与北京的普通市民自由交流,熟悉这座城市的风土习俗。⑧赵怡凡:《晚清在京西方女性活动研究》,梁景和主编:《婚姻家庭性别研究》第5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129页。1920年,裴丽珠在上海别发洋行出版了《北京纪胜》的初版,该书英文书名标题直译应为“北京:对其主要名胜的历史记述与亲密描述”。“亲密”(intimate)一词透露出作者与这座城市之间非同寻常的个人化的关系。
初版两年后,《北京纪胜》于1922年推出了增订版,1931年又出了第三版,对前两版做了进一步的扩充。除了这部享有盛誉的著作以及此前撰写的赫德传记外,裴丽珠还著有《中国人的阴影》(ChineseShadows)、《阴历年:中国风俗节日记》(TheMoonYear:ARecordofChineseCustoms andFestivals)、《中国新年:对其礼节和仪式的生动著录及相关考察》(ChineseNewFestivals:
APicturesqueMonographoftheRites,Ceremonies andObservationsinRelationThereto)、《百坛》(HundredAltars)等书。其中,《百坛》是一部引人入胜的小说,它在辛亥革命前后的时代背景下,讲述了北京西北郊一处名为“百坛”的村子中两户农民和商人家庭的故事。裴丽珠在对人物命运的深切讲述中,穿插了大量有关京郊农村民俗的细致描写,表明她极其熟稔北京乡土社会。①Juliet Bredon, Hundred Altars, New York: Dodd, Mead and Company, 1934.《阴历年:中国风俗节日记》和《中国新年:对其礼节和仪式的生动著录及相关考察》是对中国古老的年节习俗全面而生动的描绘,至今仍为研究中国的民俗学家和人类学家所引用。②Juliet Bredon, Igor Mitrophanow, The Moon Year, A Record of Chinese Customs and Festivals, Shanghai: Kelly & Walsh, 1927;Juliet Bredon, Chinese New Festivals: A Picturesque Monograph of the Rites, Ceremonies and Observations in Relation Thereto,Shanghai: Kelly & Walsh, 1930.
裴丽珠不仅熟谙中国的历史文化与风土人情,对日本和日本文化也有浓厚兴趣和深入研究。她曾以Adam Warwick的笔名,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TheNationalGeographicMagazine)上发表有关中国和日本的文章与摄影作品。③吴晓芳:《多元宗教的对话——论海伦·M.海耶斯对〈西游记〉的节译》,王宏志主编:《翻译史研究2017》,第254页。裴丽珠与罗尔瑜经常夏天去日本度假。1937年夏天,他们照例前往日本,但战争的爆发使得他们无法返回北京,不得不前往美国。1937年12月10日,裴丽珠在旧金山因突发心脏病逝世,享年56岁。④Obituary: Mme.Lauru, The Times, London, 1938-01-18.
二
因资源的限制,《北京纪胜》1920年初版笔者尚未及寓目,不过《皇家亚洲学会华北分会会刊》1920年卷上的一则书评,让我们得以了解该书在当时引起的反响。作者一开始就表示之前并没有听说过裴丽珠其人,或者这本书正是她崭露头角之作。接下来这篇书评对裴丽珠其人其书赞不绝口:“她对文字驾轻就熟,富于表现力和想象力,具有强烈的同情心,这些品质足以让本书脱颖而出。作者进入到她的主题的灵魂之中,带着想象力穿梭于往昔,试着去理解和解释现在。她成为一位出色的向导,带领游客走过许多不熟悉的地方,将他们的思绪引向未受关注的具有艺术和历史意味的物件。由此,一幅巨大而优美的全景画就展现在读者面前,给他们留下了琳琅满目的壮丽印象。”⑤Reviews of Recent Books, Journal of the North-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Vol.51, 1920, p.106.《北京纪胜》的后续版本在内容和篇幅上有修订与扩充,但这些特色却一直保留了下来。
在1922年版《北京纪胜》的序言中,裴丽珠自觉地充当着读者的向导,她如此界定这本书的宗旨:“它的目的不过是扮演市民和游客都会视之为朋友—— 一个挽着你的胳膊逛遍这座城市及其郊区的朋友(你对他的品位应该会有信心)——的那种角色。”⑥Juliet Bredon, Preface, Peking: A Historical and Intimate Description of Its Chief Places of Interest, Shanghai: Kelly & Walsh,1922, p.8.1931年版基本上沿用了上一版的序言,只添加了最后一段文字:“这就是我为作为读者的你所做的介绍,好比一个人愿意引导你游览这座我已经在其中生活且研究多年的城市,就像我已经为许多路过的人所做的那样跟你交谈,这些人觉得他们是置身于一个陌生地方的陌生人,他们在这里看到了很多却了解得不多,直到他们跟一个对北京熟悉的伙伴在一起。”①Juliet Bredon, Preface, Peking: A Historical and Intimate Description of Its Chief Places of Interest, Shanghai: Kelly & Walsh,1931, p.12, 1-2.裴丽珠强调她的目标是让英语世界的读者“熟悉”北京,就像她本人那样与这座城市建立起“亲密”的关系,这跟当时许多西方人的北京游记将北京“异域化”(exoticize)为东方奇观的做法很不一样,正如我们后面所要讨论的,这与裴丽珠描绘北京时所采用的“如画”美学观念有着内在的联系。
《北京纪胜》的英文书名中虽然包含了“历史”,但基本结构却是空间化的。在1922年版中,在第一章概述北京的历史之后,接下来便依次描述北京城墙、使馆区、三海与景山、紫禁城、天坛与先农坛、皇城、内外城及近郊的寺庙与陵墓、颐和园与玉泉山、西山的寺庙、长城与十三陵、清西陵与清东陵等,最后三章分别介绍北京的古玩市场、集市与西方式的建筑。此外还有几十幅地图、插图和平面图,并有“中国朝代纪年”与“北京主要节日与庙会”两份附录,让全书几乎成为一部关于北京的集大成之作。作者在介绍每一个地点、每一处景观的时候,都会勾连起相关的历史事件或民间传说,并引述各类相关文献,再加上个人化的细致观察和饱含情感的评述,确实令读者有沉浸其中“流连忘返”之感。
1931年版《北京纪胜》基本上沿袭1922年版的章节结构,增加了一章的内容,主要是紫禁城的部分。这是因为作者在撰写上一版的时候,紫禁城只有前朝三大殿部分归民国政府管理,辟为古物陈列所对外开放,而乾清门以内的“内寝”属于逊清皇室的居所,作者自然无从涉足。1931年版还增加了对北海承光殿的描写,这也是后来开放的一处古迹。从《北京纪胜》前后版本的变化可以看出,裴丽珠以实地探访为基本的写作原则,而不以泛泛而论或抄撮故实为满足。书中最动人的段落,几乎都来自作者的亲身观察与体验,该书读起来至今仍充满感染力,盖源于此。
裴丽珠描绘北京的风景,最喜欢用“如画/画意”一词。在1931年版《北京纪胜》中,这个词出现了49次之多。除了3处是引自他人著作之外,其余46处均为作者所用。全书第4章整章即以“过去的画意”(The Picturesqueness of the Past)为题。裴丽珠使用该词,既用来概括北京的整体氛围,也用来描述宫苑、园林、寺庙、村落、废旧的古迹、自然风景乃至日常生活中的场景。在全书的开头,裴丽珠谈起“北京拥有异乎寻常的丰富而充满魅力的个性”时便称:
部分要归因于建造者的宏伟规划,归因于环城而建的城墙与城门的庄严、宫殿广场的壮丽和皇室建筑屋顶的鲜亮的色彩,但更依仗那种无处不在的如画般(picturesqueness)的氛围,那种与寻常事物的鲜明对比,以及那种新与旧的奇妙混合。②Juliet Bredon, Preface, Peking: A Historical and Intimate Description of Its Chief Places of Interest, Shanghai: Kelly & Walsh,1931, p.12, 1-2.
在裴丽珠的笔下,午门后面的金水河和中央公园是“如画”的:
午门后面是一块很大的开阔空间,金水河流经此地,这条改造成运河的河流在大理石栏杆间蜿蜒流淌,风景如画(picturesquely)。
这一类现代新设施并不会破坏皇家背景的那种无与伦比的画意(picturesqueness)。毗邻故宫建筑的这一块从前属于皇室的区域在世界上的公园里是独一无二的。①Juliet Bredon, Preface, Peking: A Historical and Intimate Description of Its Chief Places of Interest, Shanghai: Kelly &Walsh, 1931, p.85, p.119; p.22, p.205; p.248, p.255; p.67, p.185, p.376.
在梁公府基础上建起的英国公使馆和由睿亲王府改建而成的玛哈噶喇庙也是“如画”的:
公使宅邸的一部分还是原来的梁公府宅,通向宅邸的正式道路两旁有石狮拱卫,花园里红色柱子支撑的轩敞的亭子和古朴典雅的凉亭都尽可能地得到了修复和保护,从而极大地增强了公使馆如画一般的景致(picturesqueness)。
睿亲王如画般(picturesque)的府邸因为充满了对这位伟大英雄的回忆和它那空空荡荡的墙壁所引发的伤感而长久地萦绕在民众的想象中……②Juliet Bredon, Preface, Peking: A Historical and Intimate Description of Its Chief Places of Interest, Shanghai: Kelly &Walsh, 1931, p.85, p.119; p.22, p.205; p.248, p.255; p.67, p.185, p.376.
城外日渐废弃的寺庙也是“如画”的:
只有那些研究中国古物的专家或金石学的学者会对这类寺院感兴趣,它们那日渐崩塌的神祇属于一个若非熟识多年就不可能理解的世界——一个神话、信仰和迷信的世界,西方人通常对它们漠不关心。我们已经不能再在“美丽”这个词的日常意义上说这些地方是美丽的,但它们却有一种有目共睹的属于它们自己的画意(picturesqueness)。
另一处跟黄寺一样显示出印度强烈影响的痕迹的古迹是破败的五塔寺,它位于北京城西边两英里处,距离通往颐和园的大路不远。据说它是古代印度的菩提伽耶(Buddhagaya)的复制品,有一段如诗如画(picturesque)的历史。③Juliet Bredon, Preface, Peking: A Historical and Intimate Description of Its Chief Places of Interest, Shanghai: Kelly &Walsh, 1931, p.85, p.119; p.22, p.205; p.248, p.255; p.67, p.185, p.376.
赶车的车夫、雍和宫的僧侣乃至温泉村的乡土戏剧演出,也有一种“如画”的魅力:
他与车并肩行走,或者坐在车身的边缘,甚至很少需要用他的长鞭。单靠他的说话声来引导和鞭策这些牲畜,他语言中拉伯雷式的滑稽幽默的隐喻如同他本人一般充满画意(picturesque)。
每天下午在这座殿内都会举行向游客开放的宗教仪式。喇嘛和小喇嘛戴着黄色的头盔式的帽子,穿着橙色或砖红色的礼服,从他们的僧房里走到阳光下,形成一幅富有画意(picturesque)的群像。
过去五月份会在这里举行纪念娘娘菩萨的乡村节日,还有集市,小贩们在那里卖手镯、头饰和犁,生意红火。半山腰开阔的楼阁里会搬演戏剧,甚至穿着脏兮兮的俗气戏服的村里的哑剧团在这样的背景下也制造出一种生动(picturesque)的效果。④Juliet Bredon, Preface, Peking: A Historical and Intimate Description of Its Chief Places of Interest, Shanghai: Kelly &Walsh, 1931, p.85, p.119; p.22, p.205; p.248, p.255; p.67, p.185, p.376.
如此高频率地使用“如画”一词,显然是有意为之。关键在于,“如画”是18世纪英国美学的一个重要观念,具有丰富的文化和道德内涵。随着大英帝国的扩张,它也被普遍用于描绘殖民地和后发国家与地区的自然与人文景观。裴丽珠出身上层社会,对英国的“如画”美学传统自然不陌生。要了解和体会她笔下“如画”的北京的深层意味,有必要简单地追溯一下这一美学观念的谱系。
三
“如画”(picturesque)一词最早是作为法语“pittoresque”或意大利语“pittoresco”在英语中的对应术语,在18世纪初渐成风尚,它本意是指某种景色或人类活动适合入画。英国贵族精英通过在欧洲大陆的修业旅行(Grand Tour)和对古典主义画作的欣赏,完成了自己的审美教育,转而借此鉴赏英国本地的风景,便萌发出“如画”的美学观念。但到了18世纪后期,古典主义渐渐式微,“如画”这一审美趣味日渐青睐粗糙、崎岖和参差多态的景物。在这个过程中,吉尔平(William Gilpin)和普莱斯(Uvedale Price)两位艺术家和文人扮演了重要角色。吉尔平“确立了画家对于粗糙景物的偏爱”,而普莱斯则进一步将“如画”确立为优美与崇高之外的第三种范畴,但同样把粗糙、斑驳和不规则等看作“如画”的基本特征。在这样一种美学视域中,偏僻奇绝的自然风景、素朴的乡村茅舍、破败坍塌的废墟乃至吉卜赛人和乞丐,都成为观景者的欣赏对象。①马尔科姆·安德鲁斯:《寻找如画美:英国的风景美学与旅游,1760—1800》,张箭飞、韦照周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年,第78—83页;另见Christopher Hussey, The Picturesque: Studies in a Point of View, Hamden: Archon Books,1967, pp.13-14。
简而言之,“如画”美的趣味偏爱的是未经人力干预和规划的大自然世界和“人类社会卑微的、没有开化的部分”,而随着圈地运动的扩展和工业革命的兴起,这样的景物越来越难以在英国本土找到,艺术家们希望看到“文明国家里难以看到的景色,如此遥远、如此殊异、如此蛮荒的景色”,②马尔科姆·安德鲁斯:《寻找如画美:英国的风景美学与旅游,1760—1800》,第89、92页。不得不把视线从英格兰本地转向北威尔士、苏格兰高地等偏远地区,进而转向落后的英国殖民地。19世纪,伴随着交通工具的改进和旅游业的兴起,英国人开始把“如画”的审美观念带入他们对如缅甸这样的殖民地的观察与视觉再现之中。③Stephen L.Keck, Picturesque Burma: British Travel Writing 1890-1914, Journal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Vol.35, No.3, 2004.中国虽然不是英国的殖民地,但作为英国意欲通过贸易来征服的对象,也被纳入同样的视觉模式来打量。最好的例证莫过于威廉·亚历山大(William Alexander)1814年出版的画册《中国人的服饰与习俗图鉴》(PicturesqueRepresentationsoftheDressand MannersoftheChinese),书名直译应为“对中国人的服饰与习俗的如画再现”。亚历山大是1792年马戛尔尼访华使团中的制图员,他在随团旅行中国期间,绘制了大量描绘中国风土人情和各色人物的水彩画及速写。回到英国后,亚历山大对这些画作进行整理和再创作,于1814年出版了这部水彩版画集。该书共收入50幅图画,其中48幅为人物画,形象刻画非常准确,服饰细节极其丰富,还附有简明的说明文字。④该书已有中译本,参见威廉·亚历山大:《1793:英国使团画家笔下的乾隆盛世——中国人的服饰和习俗图鉴》,沈弘译,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关于亚历山大及其中国题材的画作,可参见沈弘为该书所作导言。又见陈璐:《威廉·亚历山大笔下的中国图像》,《艺术百家》2014年第2期。亚历山大本人并未明言他选择“如画”一词的用意,但从画作本身来看,不难体会其中“如画”的美学趣味:选择的人物多为普通乃至下层平民,背景也多为乡野风光。
美国学者杰夫雷·奥尔巴赫(Jeffrey Auerbach)曾经指出,“如画”观念对于大英帝国的视觉建构至关重要,它有助于将帝国的诸多区域统一起来并加以同质化(homogenize)。英国的作家和艺术家用“如画”的视角观察和呈现南非、印度、澳大利亚等不同地域,不是去凸显它们的异域色彩,而是要去“驯服异域性”(domestication of the exotic),让它们看上去与英格兰没什么两样。异域色彩自然无法回避,但要清除其让人为难的“他性”(otherness),容许观察者仍旧处在其视觉舒适区之中。①Jeffrey Auerbach, The Picturesque and the Homogenisation of Empire, The British Art Journal, 2004, 5, 1, pp.47-53.亚历山大《中国人的服饰与习俗图鉴》对中国的再现,也包含了这种机制,尤其体现在他的说明文字中。例如他在描绘中国渔夫用来捕鱼的鸬鹚(Leu-tźe)时,便特别指出它很像英格兰的普通鸬鹚(common cormorant);又如在描绘表演耍坛子的杂耍艺人时,亚历山大认为他们与印度的杂耍艺人殊无二致,但中国艺人技艺更胜一筹。②William Alexander, Picturesque Representations of the Dress and Manners of the Chinese, London: Howlett and Brimmer, 1814,p.3, 7.
奥尔巴赫的论述,在运用于裴丽珠的《北京纪胜》上时尤其具有启发性。如我们前面所说,裴丽珠写这本书的初衷是让西方读者“熟悉”北京,但她深知这并非易事,她对自己作为西方人的身份与中国历史文化之间的天然鸿沟有着充分的自觉:
要恰如其分地认识北京,几乎非一个西方人所能胜任,因为做到这一点的前提是对中国的过去有深入的了解,对中国人的性格和宗教有无限的同情,并且极为熟稔穷人的谚语和家常话、街头歌谣和工场作坊的口语,就像熟悉文人心态和统治者的动机一样。③Juliet Bredon, Preface, Peking: A Historical and Intimate Description of Its Chief Places of Interest, Shanghai: Kelly & Walsh,1931, pp.9-10, 12, 60-67.
裴丽珠认识到,西方人想要了解中国,比领会意大利文明的意义要困难得多:“我们更容易想象自己与伟大的洛伦佐(Lorenzo the Magnificent)甚至切萨雷·波吉亚(Cæsar Borgia)——而不是永乐或乾隆皇帝——共进下午茶。”④Juliet Bredon, Preface, Peking: A Historical and Intimate Description of Its Chief Places of Interest, Shanghai: Kelly & Walsh,1931, pp.9-10, 12, 60-67.她努力用自己的“熟悉”来弥合“陌生”的西方人与北京之间的距离,这与“如画”观念的运作机制恰好有相通之处。只是裴丽珠的工作更宽泛地位于中西之间,而非着意于大英帝国的文化建构,这突出地表现在第4章“过去的画意”中。在这一章中,裴丽珠为我们展现了北京那些正在消逝的多姿多彩的风景与生活。她谈起街头小贩有“有特定的悦耳的叫卖声,就像伦敦的鱼贩子或巴黎的四季商人一样”,警察制度出现之前的打更人“让人想起莎士比亚笔下的道格勃里(Dogberry)和他的手下”,老派的满族大臣坐着绿色轿子往来于皇宫的阵仗“类似伦敦的市长巡游(Lord Mayor’s Show)”,而货车车夫“语言中拉伯雷式的滑稽幽默的隐喻如同他本人一般充满画意”。⑤Juliet Bredon, Preface, Peking: A Historical and Intimate Description of Its Chief Places of Interest, Shanghai: Kelly & Walsh,1931, pp.9-10, 12, 60-67.裴丽珠运用精彩的比喻和联想,着力在北京的城市风情与西方文化之间建立起桥梁,如此呈现出来的“如画”的北京,也是令西方读者感到亲切和熟悉的北京。
《北京纪胜》用这一章的篇幅集中呈现的“如画”北京,却属于或即将属于“过去”,这本身亦是一件耐人寻味的事。如我们前文所说,18世纪后期至19世纪,“如画”观念在英国遭遇困境,是因为它感兴趣的是前工业时代的风光。在18世纪90年代,“普赖斯和他的追随者想把时钟回拨,重新发现风景——在那里,没有工业化、没有圈地、没有庄园改造留下的印记”;游客们追求的是“原始的、渐被废弃的、带有异教色彩的生活方式。文明的心智与开化的乡村一样,都已经过时了”。①马尔科姆·安德鲁斯:《寻找如画美:英国的风景美学与旅游,1760—1800》,第92页。于是英国的文人、艺术家和旅行家不得不把目光投向域外,在落后的殖民地和后发地区发现他们似曾相识的、在本国已经逐渐消失的“如画”之美。裴丽珠大体亦可归为他们中的一员,然而,让她颇感到失望的是,这些“如画”的风土人情,在北京这座正在经历现代转型的城市中,也正在消逝。例如,裴丽珠欣赏的“过去那种如画般的”葬礼在当时已经被明令禁止,尽管她完全理解当时的政府做出这一决定所依据的现代原则,但她还是感到痛惜。在这一章的结尾,她发出了这样痛切的追问:
无论我们多么赞赏“现代北京”,我们都必须承认——伤心地承认——我们在很多方面都对过去的画意的消逝感到惋惜。缺少了宫廷的刺激和奢华,生活——死亡也是——正变得越来越单调乏味。唉,进步必定与丑陋携手并进!非得如此吗?北京跟中国一样,站在“新旧交汇”的十字路口。某一天——当过渡时期结束的时候——把最好的中国传统与现代文明的必要改进结合起来就不可能吗?②Juliet Bredon, Preface, Peking: A Historical and Intimate Description of Its Chief Places of Interest, Shanghai: Kelly & Walsh,1931, p.79.
彼时,发源于英国并在英国臻于顶峰的现代文明,已经侵入北京,发生在英国的似乎也必然在中国重演,将“如画”之美扫入历史。吊诡的是,这正是殖民主义现代性的必然结果。20世纪30年代的北平乃至整个中国正努力实现自身的现代化,尚无暇顾及那些消逝的传统。颇具反讽意味的是,现代文明比“如画”的事物更加同质化,更加让人感到“熟悉”,却无法产生“画意”,只让人觉得“单调乏味”。一座现代的北京城是否有可能以及如何具有“如画”之美,这是裴丽珠留给我们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