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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伦理学视角下于连悲剧成因分析

2023-09-28沙睿王卓逸华中师范大学武汉030002邮编改

名作欣赏 2023年12期
关键词:贵族阶级夫人

⊙沙睿 王卓逸[华中师范大学,武汉 030002邮编改]

19世纪法国现实主义著作《红与黑》自问世以来,一直受到全世界读者的热烈讨论,其中典型人物于连是一个备受争议的角色。数百年来,对于连形象的评价尚未盖棺论定,但大多数评论家和读者都将其视为“野心家”或“伪君子”。

学界对于连悲剧成因的讨论,往往集中在个人悲剧和时代悲剧两个角度。在悲剧形成的内部原因研究上,又主要聚焦于连的人格构成和性格矛盾。许多学者采用文学心理学的批评手法解析于连的性格,如张德明的《〈红与黑〉欲望主体与叙事结构》运用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对《红与黑》中欲望主体和叙事结构的关系进行了剖析;张伟航、孟昕的《〈红与黑〉介体欲望的悲剧》基于勒内·基拉尔的三角欲望学说解读文本,认为《红与黑》是一部个体欲望的悲剧;还有许多学者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角度解析于连的性格矛盾以及他对特·瑞那夫人展现出的恋母情结。而对悲剧形成的外部原因的探究则主要关注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小说的副标题为“1830年纪事”,暗示了该剧与社会现实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在阶级制度森严的社会环境中,想要突破现有秩序实现阶级跨越,所面临的挑战是空前的。

但笔者注意到,在实现目标的过程中,于连多次面临伦理选择与伦理身份的转变,在前半部中,于连的选择使自己的人生处于上升趋势,却在一次突变后急转直下,陷入无解的伦理困境。于连最终选择走向死亡,用血肉之身撞向那个黑暗的时代,发出振聋发聩的轰鸣。长期以来,学界一直将于连悲剧的原因归为于连的性格缺陷以及时代因素,忽视了整个故事背后的伦理因素。

文学伦理学批评是21世纪在我国迅速发展起来的批评方法,是在西方多种批评方法的基础上吸收伦理学方法后形成的具有我国特色的文学批评方法,它的出现在西方批评话语中增加了中国文学理论界的声音。

聂珍钊在《文学伦理学批评:基本理论与术语》中提到“伦理”的含义:

它主要指社会体系以及人与社会人之间客观存在的伦理关系和伦理秩序。在现代观念中,伦理还包括人与自然、人与宇宙之间的伦理关系和道德秩序。道德秩序也可称之为伦理秩序。在具体的文学作品中,伦理的核心内容是人与人、人与社会以及人与自然之间形成的被接受和认可的伦理秩序,以及在这种秩序基础上形成的道德观念和维护这种秩序的各种规范。①

其中,伦理身份的意义除了指传统的血缘关系,还涵盖社会中人与人的互动关系以及背后的社会秩序。一个人的伦理身份发生变化,就意味着他的亲缘关系以及社会关系发生变化。《红与黑》的主人公于连,在从下层社会不断向上攀升的过程中,他的伦理身份发生了数次变化,他的所作所为打破了当时法国贵族统治社会现有的阶级伦理和道德秩序,这导致他无论做出何种选择都会陷入悖伦。无奈之下,他选择以自我毁灭的方式来结束伦理困境。

因此,于连的悲剧不仅是个人和时代的悲剧,还是一出伦理悲剧。本文将从文学伦理学出发,回归故事发生的伦理环境和伦理语境,分析于连悲剧背后复杂的伦理因素。

一、社会伦理环境

如果将视角聚焦在于连身上,那么他所处的伦理环境是变化的,因此,在这一部分,笔者先从宏观的角度出发,解读法国社会在特定历史时期的伦理环境。

(一)阶级伦理

法国革命历时长久、过程曲折,经历了波旁王朝、法兰西第一共和国、法兰西第一帝国/拿破仑帝国、波旁王朝复辟、七月王朝、法兰西第二共和国等阶段,而《红与黑》中故事发生的时间,正是拿破仑革命失败后的波旁王朝复辟时期。

在大革命中被打倒的贵族和僧侣在王朝复辟后卷土重来,对革命力量疯狂反扑,重新夺取土地、财产,参与和控制各级政权。以旧贵族为代表的极端保皇党对于工农、平民和小资产阶级这类可能威胁他们的潜在革命势力在政治上极尽打压,制造白色恐怖。

这一时期的教会同样是贵族统治的顽固支柱,教会组织严密、分支繁复,并掌握着财、政、军权。省城的贝藏松向维璃叶派出助理司铎监视当地的神甫和市长,以这种方式监控着许多像维璃叶这样的小城,刺探每户人家的思想和言论,监视着自由党和普通人民。教会组织复杂,许多教会人士与资产阶级自由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教会内部各派之间、教会和贵族阶级之间,矛盾斗争也是十分尖锐的。

但与此同时,在法国大革命中冒头的新兴资产阶级并没有随着革命的失败而被消灭,而是以顽强的生命力蓬勃发展起来。1814年6月4日,路易十八签署的《1814年宪章》,代表统治阶级向革命势力妥协,即承认了资产阶级的部分权利。宪章规定法国是君主立宪国家,贵族院议员由国王任命。但是众议院议员的选举有很高的财产资格限制,只有年满三十岁,每年交纳直接税三百法郎者才有选举权;年满四十岁,每年交纳直接税一千法郎者才有被选举权。革命势力也暂时妥协,保皇派与自由党虽然针锋相对,但终于达成了暂时的和平。

(二)社会风气

社会与个人的互动载体除了阶级秩序,还有社会风气,包括社会思潮、道德风俗等。波旁王朝复辟时期的法国政坛经历了长期的动荡,这一时期法国的社会风气也比较复杂。

首先是“利益至上”的价值观,现代社会资本主义的发展虽然促进了生产力提升,但也极大程度上刺激了人们的物欲。小说中无论是统治阶级还是下层民众,都信奉“利益至上”“唯利是图”的价值观,只有少数虔诚的教徒如谢朗神甫、特·瑞那夫人仍然保持节制物欲的宗教戒律。大多数人开始放纵自我,谋取利益,小说中写道:“在维璃叶,‘提供收益’是权衡一切的金科玉律。这四个字,概括了大多数居民的习惯想法。”以于连的父亲索雷尔老爹为例,他对于连可以说是几乎没有父子之情,只在意这个儿子能“换”多少钱,直到于连死亡,也未曾唤起他心中的亲情,还心心念念着于连的存款。

其次是浪漫主义思潮的泛滥。由于波旁王朝复辟中期对于意识形态的政策比较宽松,在浪漫主义思潮的推动下,形成了继卢梭之后又一次声势浩大的浪漫主义运动。以贡斯当等人为代表的自由主义思潮登上历史舞台,反对一切形式的专制,鼓吹、追求自由。这也导致了法国城市中自然情感的泛滥。上到高官文豪,名人政要,下到普通百姓,身上都有一种过度旺盛、炽烈灼热的“情欲”。而法国城市的“沙龙文化”则更促进了男女关系的异化和混乱。

二、伦理身份选择及伦理困境

小说以于连一次次伦理身份选择带来的时空变化为叙事线索展现了于连十八岁到二十三岁(死亡)之间短暂而又精彩的人生经历。故事开篇于连便从固有的生活环境进入一个个新环境,接受不同的环境与价值碰撞。在阶级制度森严的社会环境中,于连想要突破现有秩序实现阶级跨越,所面临的挑战是空前的。现实环境的严苛,可供选择道路的狭窄与精神上的拿破仑式人生的需求背道而驰。于连天真过、迷茫过、热忱过、受挫过,最终陷入无解的伦理困境。选择用死亡的方式,飞蛾扑火般用血肉之身撞向那个黑暗的时代,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轰鸣。

(一)伦理身份选择与自我建构

1.野心昭著,执着追求欲望

在维璃叶这座漂亮的小城里,有利可图是决定一切的座右铭。于连人生的前18年是在父亲的锯木厂度过的。

他身材纤瘦而匀称,潇洒有余而臂力不足。还在襁褓时,他深思的眼神和苍白的肌肤曾经一度使他的父亲认为他活不了多久,即使能活,也不过是家庭的负累而已。②

在这样的伦理环境中,弱不禁风的于连被视为家庭的累赘。父亲和兄长更是看不惯他每天无所事事、偷懒看闲书的行为,常常对他施暴。于连忍受肉体折磨的同时,开始在精神世界寻求安慰。他沉迷于拿破仑的传奇,在老军医的教导、各类文本的影响下对建功立业、赢得名誉地位抱有浪漫的幻想。

他渴望改变自己的处境,被聘为特·瑞那先生府上的家庭教师成为他人生的转折点。于连在伦理身份上,实现了由一个资产阶级平民到贵族的家庭教师转变。新的身份让他短暂地获得了心理上的满足。尽管在特·瑞那先生家里他的才华以及惊为天人的记忆能力得到了肯定,但他对家庭教师的身份并不满意。一方面,小小的家庭教师和他拿破仑式的理想相去甚远;另一方面,他并不满足于这种“卑躬屈膝”的生活,他不甘心为人“家仆”。于连多次含泪对自己说:

啊,拿破仑啊!在你的时代,飞黄腾达要靠战场上出生入死,那多好啊!可是现在却要在卑鄙地使穷人苦上加苦。

于连对特·瑞那先生高高在上的态度非常不满,极度自卑与敏感的心态让他觉得这是对于自己尊严的打击。他接近特·瑞那夫人,以占有“敌人”的女人来获得心理上的满足。

2.受社会伦理约束,被动离开爱情与职位

特·瑞那夫人填补了于连童年里缺失的母亲角色。一开始于连只是欣赏特·瑞那夫人的美貌,在情感上更偏向于认可自己的戴薇尔夫人。但自从于连感受到特·瑞那夫人对儿子伟大的情感后,他对这种缺失的母爱产生了欲望,真正爱上了满足其精神欲望的特·瑞那夫人,两人的情感“从此以后具有了一种更为崇高的性质”。于连在特·瑞那府上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两人的不伦恋情被揭露到谢朗神甫那里,随时面临着道德的谴责。他被迫听从神甫的安排离开,进入又一次对他的精神造成压抑的神学院。

3.精神压抑,在生存中练就虚伪

从家庭教师到神学院的学员,于连的伦理身份再次改变。于连到达神学院第二天就立下誓言:

不管哪一行都需要聪明人,总之,大有可为。若在拿破仑麾下,我早就当了军官。在这些未来神甫中,我将是代理主教。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于连发现神学院的环境并非他所想的那样简单。这是一个束缚人的思想、权威不可动摇的场所。教士、神父表面倡导道德、圣洁,背地里却趋炎附势、拉帮结派。表面神圣的神学院实际上是个藏污纳垢的场所,于连深陷其中,无法摆脱,只能用虚伪包装自己,内心的声音也变得复杂。他并非虔诚的基督教徒,厌倦了神学院枯燥的生活,时时刻刻小心谨慎,掩藏着自己对于自由思想和拿破仑的狂热,极力做到一个优秀教士所能做到的虔诚。得到彼拉院长介绍、大主教的赏识后,于连通过介绍进入巴黎侯爵府做秘书,从一个阴森虚假的地方来到了权力与政治中心,于连迎来了伦理身份的第三次转变。

作为侯爵的秘书,他在客厅观察着上层阶级的世故与伪善,通过与贵族的交际习得相处之道。身份卑微却让他总是多疑,回想自己在与贵族周旋中有没有受侮辱,如何把屈辱如数奉还。于连一边努力往上层阶级靠近、期待获得上层阶级认可,另一边怀疑上层阶级捉弄自己,这种状态先在事业上体现出来,后又转移到爱情。最终,于连还是凭借他渊博的学识、礼貌的言辞、历练的伪装、勇敢的行动和高傲的性格赢得了玛娣儿特死心塌地的爱,而且即将获得贵族封号,实现阶级的跨越。但是,一切都在最春风得意的时候戛然而止了。

4.审视自我,回归本真

开枪打伤特·瑞那夫人之后,于连便卸下了伪装,供认不讳,他不再在意自身的前途,放下了先前的野心。在监狱这段独居清净的日子里,他有更多时间去思考。他回想起了特·瑞那夫人的温柔。这种纯真与温暖才是他真正想要追求的。在巴黎春风得意、追求名利的日子反而让他心生厌恶。他天真地带着野心想要跻身上层阶级,成就一番事业,最后却发现所谓的上层阶级只有腐败虚假,自己只学会了虚伪。于连最终选择了坦然赴死。

(二)身份转变伴随的伦理困境

在于连的多次伦理选择与伦理身份的转变中,虽然或多或少地面临着伦理困境,但前半部分的选择让他的人生处于上升趋势。直到特·瑞那夫人的举报,于连锒铛入狱,他才陷入了无解的伦理困境。

1.两次爱情对伦理秩序的违背

在文学作品中,伦理身份的变化往往直接导致伦理混乱,伦理混乱表现为理性的缺乏以及对禁忌的漠视或者破坏。

对于连而言,在度过了母亲基本缺失的18年之后,遇到了温柔、善良、美丽、闪烁着母性光辉的特·瑞那夫人之后,就不可避免地被她吸引了。他也曾短暂地挣扎过,但最终感性和激情战胜了婚姻伦理秩序背后的道德因素,与已婚贵族妇女陷入热恋。

于连和玛娣儿特的恋爱本无错,但是他让玛娣儿特小姐未婚先孕,又一次违背了当时的婚姻伦理秩序。而在得知是特·瑞那夫人检举自己之后,他失去理智向特·瑞那夫人开枪。这一举动不仅违背了当时的伦理禁忌,更是犯下故意杀人罪,而且将自己准丈夫、准父亲的身份置之度外,没有一点家庭责任感。

2.原有阶级的仇视和现有阶级的鄙视

于连从平民成为特·拉穆尔侯爵府的秘书,甚至拥有了贵族地位并即将与才貌双全的贵族小姐成婚,让他受到了原有资产阶级的仇视。

于连出身于小资产阶级家庭,他应该与贵族阶级划分界限。只有站在资产阶级立场上,于连的所作所为才能被他自己原属的阶级所接受。然而于连三次伦理身份的转变,都在向贵族阶级靠拢,背后都有着贵族阶级的影子,这是资产阶级所不能容忍的。这一点在文中早有端倪。于连自己的两个哥哥因为不满,在特·瑞那先生府上揍了于连一顿。于连在特·瑞纳夫人的协助下,客串了一次仪仗队员,资产阶级平民的身份引得街上的民众议论纷纷。

另一方面,于连一直混迹于贵族阶级并谋求贵族身份,触犯了贵族阶级的利益,为当时的伦理环境所不容。于连通过各种努力,让玛娣儿特爱他爱得死心塌地,获得侯爵的认可,并得到了十字勋章、封地,以及轻骑兵中尉的身份。贵族子弟都很难获得这一切,一个出生卑微的平民却轻易获得。于连触动了贵族阶级的奶酪,注定是要被这个阶级所不容的。

三、悲剧的根本原因

特·瑞那夫人的告发,仅仅是于连悲剧的导火索,其悲剧的根早已深埋。作为平民谋求贵族的阶级身份违背了当时的阶级伦理秩序。如果于连是个出身高贵的贵族青年,那么他和特·瑞那夫人的婚外情便无可厚非,旁人也只会评价一句年少轻狂不懂事;和玛娣儿特的未婚先孕也会被一句“两情相悦”粉饰太平。如果于连是个贵族青年,侯爵也不会因为他曾经的一点污点就阻拦他和女儿的婚事,于连也不会因此冲动而开枪打伤特·瑞那夫人。平民出身杀人未遂加之与特·瑞那夫人的婚外恋,获得了令人嫉妒的地位、财富、爱情,无论是贵族阶级还是资产阶级,都恨于连入骨。最后于连一心求死,被判刑处死,两个阶级皆大欢喜。

在侯爵府上,于连早已见识到贵族阶级尔虞我诈、虚伪做作、平庸无能、纸醉金迷。在监狱简单清净的日子里,他回顾了过去五年中自己的经历。他花了五年时间走到了他心中的“罗马”,才发现“罗马”并不是他理想中的样子。像他这样的青年,在这里实现不了理想报复。认识到贵族群体的本质后,他不愿同流合污,所以他始终不能成为贵族阶级,贵族阶级也不允许平民触犯自己的利益,作为“被压迫”的一方,他只能通过个人反抗去挑战权力话语。

①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基本理论与术语》,《外国文学研究》2010年第1期。

② 司汤达:《红与黑》,张冠尧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0 页。(文中相关引文皆出自同一版本,不再一一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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