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谱文献与吴门家风研究
——以《大阜潘氏支谱》为中心
2023-09-28殷欣妍苏州科技大学江苏苏州215000
⊙殷欣妍[苏州科技大学,江苏 苏州 215000]
贵潘家族传奇的历史和丰富的家族文献吸引了学界的关注。潘氏家族对《大阜潘氏支谱》进行了不断纂修,如潘钟瑞在日记中记载了家族在松鳞义庄聚集,从“所议为申明庄规、划一章程,并将有事于修谱也”到“汇理《支谱》版事”“《支谱》告成,统观一过”的修谱过程。①目前学界对大阜潘氏的研究大多基于《大阜潘氏支谱》,较多关注潘氏家族的代表人物或某项事件,着重考察吴县(今苏州市吴中区、相城区)潘氏家族的发展历程及其所反映的国家与地方关系、潘氏藏品、潘氏诗词学等问题,对潘氏家族的政治性、社会性、文学性研究较为深入。但是通过家谱文献研究潘氏家风延续的案例较少,缺少从家谱纂修的不同版本的对比中关注潘氏家风的动态变化,对潘氏家风和苏州吴门家风的整体共同特征和内部差异性的研究也较少。
笔者从不同年代纂修的家谱文献中研究潘氏家风,试图探究其家风的变与不变、家谱纂修的社会价值取向,了解同一时期的吴门家风,从中总结出潘氏在时代的发展潮流中保证家族长盛不衰的密码。
一、从人物事迹看家风
传记文献书写了潘氏“求真务实”的家风,《大阜潘氏支谱》的“志铭传述”中记载并陆续增添了大量潘氏族人的事迹。
潘氏家族在读书的态度、读书应试与习业谋生的选择、为官之道等方面,都形成了良好的风气。潘氏的读书理念十分务实:读书不单单是谋取功名的一种手段,更是为了“学以致用”。这种“求真务实”的家风理念,使得潘氏在时代的激烈碰撞中能够随机应变,屹立不倒。潘冕为了确保家庭成员拥有良好的学习环境,不得已弃儒就商。但是他经常检查儿子们的功课,并告诫他们读书“以通经史、知世务为要”②,不允许死记硬背。在科举制度未被废除时,潘氏子孙的读书方向以四书五经为主。而在科举制被废除后,潘氏鼓励选择实学,对于传统儒学不再提倡。家族内部酌量变通,鼓励族人考中学、官立学堂,甚至出国留洋。相较于清朝末年的家谱,这一细微的价值理念转变在民国二十六年(1937)纂修的《大阜潘氏支谱》中的“登进录”得以展现。其中记载了潘氏成员出国留学者共十四人,六人留学日本,六人留学美国,一人留学英国,一人留学法国。③家谱中还增添了不少毕业于新式学堂的潘氏子孙,其中不乏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经济科、教育科,日本明治大学法科专门部正科,南方大学商科等新式学校。后来,他们在经济、法律、交通等方面都有所建树,做到了“学以致用”。潘氏在读书理念上与时俱进,贴合时代发展趋势,可见其“求真务实”的家风。
而家谱在举业和经商的抉择上,处处彰显潘氏“求真务实”的智慧。自潘景文始,潘氏族人数十年来锐意科场而弃商业,家资已显衰颓之势。面对这样的困境,潘冕只能放弃举业,重新经商。潘遵祁则认为,“子能读,予之师;不能读,予之业”。而同治七年(1868)纂修的家谱中则明确记载,“习业谋生足以自立与读书应试无异,亦应推广成就”④。潘氏族人“科考第一,经商为次”的价值观念因晚清商品经济发达等因素而发生了明显改变。由纂修的家谱细微的差别可知,时代的价值取向已从以读书为本变为业儒和业贾的地位不分上下。族人对待“习业谋生”与“读书应试”的态度和方式都不断因时而变,与时俱进。科举、经商的选择,视情而定,不拘一格。
在为官之道上,潘氏家族则秉承“当为朝廷出力,非徒博荣名已”的家训。潘世恩“在云南革新生红案银,在江西绝替考之弊”,将国家事宜落到实处。其为官十分谨慎,给皇帝的奏折连家人子弟都不闻不知。而民国年间修订的家谱增加了潘祖荫的事迹,潘祖荫的恪尽职守表现为敢做敢言。江南重税是明清重要的民生问题,他怀着“救乡里佐中兴”的愿景,多次上奏,请求减免赋税。在他连奏《敬陈救时八策》《请免钱粮、汰厘局、严军律、广中额疏》《请减江南赋额疏》以示决心以及时机成熟之下,终于缓解了江南赋税压力,为百姓谋得福利。他们在为官中展现“求真务实”的家风,虽在行事上有谨慎小心、敢做敢言的细微差别,但一心一意为朝廷出力的务实家风贯穿始终。清代江南地区求真务实的家风,还体现在名门望族在官场上不忘为国家谋福利、为民生谋福祉。晚清世家常熟翁氏家族因“父子宰相,同为帝师;叔侄联魁,状元及第;三子公卿,四世翰苑”⑤而显赫,其家训家风也强调情系苍生,求真务实。翁咸封把官俸捐出,做着利民的善事;翁同龢一直秉承祖训“为官在勤,报国唯忠”,只为在官位上不负国负民。
潘氏家族的经久不衰,还与一群出色的女子息息相关。她们侍奉公婆,相夫教子,打理家庭,并为家风带来了新的活力。这些女子有的来自苏州士绅家庭,于是将苏州的风气也带入从大阜迁居吴地的潘氏家族。这些吴门风尚,对潘氏家族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崇尚教育和注重家门。潘兆鼎的继妻申氏不仅支持,还严格督促丈夫、孩子的学业。丈夫专心举业,常常读书至丙夜还不休息,她就在一旁纺织,陪伴并时时鼓励劝勉丈夫。她同样注重孩子的学业,“每夜必课其所习”,十分严格。后因家计缘故,孩子弃儒就商,她一直谆谆教导孩子,要以恢宏先业为训,不能将外界不良风尚传入家门。潘冕兄弟的母亲戴氏也用吴地的理念打理家庭,不仅对子女严格教育,还注重对仆从的管理。她在教育方面的注重更为全面,这体现在她严格督责孩子的学业情况,更体现在“遇有过失,训诲严于督责,必改而后已”。奴仆的行事态度也是家门风尚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戴氏“遇亲串有先富后贫者,尤加意慰藉。每谕下人,勿萌欺侮之念”。这种不以贫富为衡量标准的待人态度,求真务实,使良好的家风上下一体,内外相通。
不断纂修的《大阜潘氏支谱》呈现了各具特色的潘氏族人,“变”的是与时俱进的价值取向,“不变”的是“求真务实”的家风。江南的名门望族在家谱家训中强调,亦在实际行动中践行着“求真务实”这一吴门家风。
二、从义庄规条看家风
清代苏州世家大族累世行善。他们“冬则施衣被”,“夏则施帐扇”,“岁荒则施粥米”,为清代的苏州营造了浓厚的慈善氛围,促进明清时期江南地区慈善事业的发展。潘氏族人受“敬宗收族”的影响,其家风一直有厚亲赡族、仁厚博爱的特点。迁居吴地的潘氏家族结合自身特点,在文化育人、慈善传家、公益济世方面关怀家族和社会。这一部分结合《大阜潘氏支谱》的“义庄规条”和潘氏族人的日记等资料,从家族的规条、家规、族规中看潘氏“仁厚博爱”的家风。
在文化育人方面,潘氏不仅保障族人的学习条件,为贫困子弟提供读书资助,还对其进行严格督察。据同治七年(1868)增订的“松鳞义庄规条”记载,“识字读四子书,每节贴修金一千。文能诵经书每节一千五百文。开笔作文至二十四岁为限,每节两千文”,可以看出潘氏以金钱为激励方式,鼓励子孙按照识字、诵经书、自我作文,循序渐进地学习。这不仅调动了族人学习的积极性,还保障了族人最基本的生活基础,解除了他们的后顾之忧。相较于同治年间修订的家谱,光绪十一年(1885)的“松鳞庄续订规条”对于学业的要求愈加严格。“庄中大小会课向于大小试之年每月举行,今自同治庚午为始,改为每年每月举行”;“按季一查尚嫌疏旷,今改为每月朔日庄中亦订定蒙师,届期早到,分别查课”。《潘钟瑞日记》中频繁出现“督课”“阅卷”等字眼。严谨的治学背后,是潘氏家族对族人未来最大的保障。苏州地区一直有着从事慈善的优良传统,如彭绍升建立施棺会,余治建立保婴会,而注重教育的潘曾沂,则是从贫家子弟中挑选可造之才,给予经济补贴,让他们就近读书。潘钟瑞则“至恤孤局,商定进徒入义塾一事”。潘氏对教育的严格要求、大力支持,是其“仁厚博爱”家风的体现。
根据韦伯的社会分层理论,影响社会分层的财富、权力、声望三种因素是相辅相成的。韦伯在《经济与社会》中阐释,经济因素不是唯一影响个体的阶层地位的决定因素。如果同是贫困子弟,但所接受的教育不同,那么个体的阶层地位也会有显著差异。松鳞义庄早在设立之初就意识到教育对家族的重要影响,对贫困子弟不仅施以生活救助,更注重教育投资。对此,松鳞义庄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后代教育上投入大量资本,以期子孙能够站在更高的社会地位上,为家族的繁荣不衰而奋斗。
“仁厚博爱”的家风,还体现在潘氏家族内部以慈善传家。潘家人致力于“老有终,幼有长,矜寡孤独废疾皆有养”,建立松鳞义庄,帮助族人。上至宗族间的婚丧嫁娶,中至宗族互相抚养遗孤,下至保障宗族间老弱群体的温饱,都显示出潘氏家族“对内”全方位的善意关爱。相比于同治年间的家谱,潘氏家族在光绪三十二年(1906)将这一规定增加至“松鳞庄续订规条”:“三年一给棉衣,原为孤寡贫老隆冬御寒。起见今自光绪十七年始加给棉裤一条,以资温燠。亦同棉衣,三年一给。”家族内部加大对孤寡老人的赡养力度,而幼孤的男女、无子的小妾、守节的妇女、残疾的族人都是被家族关照的对象。松鳞义庄的作用在太平天国运动中得以重大发挥。潘氏家族的资产因义庄而保存下来,同一时期的苏州彭氏、顾氏、葑门陆氏等也是如此。而那些没有建立义庄的大族,因资产多毁于战火,又没有官府的保护,家族受到致命打击。潘氏家族对于内部的宗亲,在生活中互帮互助、相互关心,不计较个人得失,使义庄的经营一直传承着“仁厚博爱”的家风。
而最能体现潘氏“以公益济世”的,是丰豫义庄的建立。区别于一般意义的宗族义庄,丰豫义庄是面向邻里的综合性公益组织。《丰豫庄本书》所写“本庄义田积谷,专为将来就近地方减粜而设”⑥,表明丰豫义庄设立之初的宗旨。江南吴地为鱼米之乡,但赋税重,田制坏,农民负担重,还时不时有水灾、难民等影响正常的生产活动。民国十六年(1927)修订的家谱中增添的“潘功甫舍人家传”,记载了潘曾沂在义庄田试行、推广区田法,并在《丰豫庄本书》中记录经验,助力生产。潘曾沂总结了如“深耕早种,稀种多收”等经验。潘遵祁则与同道们设厂“质牛”,不收取利息,为丰豫义庄、社会做善事。通过不同版本的家谱对比,可以梳理出潘氏将“仁厚博爱”的家风从家族内部落实到整个社会的发展脉络。
明清时期,苏州的家训中十分强调“积善”“积德”,洞庭东山沈氏和昆山安定胡氏家训中各列“积德”之训,吴江周氏家规有“乐善”条。⑦慈善公益事业蔚然成风,是吴地崇尚慈善家风的结晶。在这个风气的影响下,潘氏家族发扬光大“仁厚博爱”的家风,并成为苏州地区慈善事业中举足轻重的力量。
三、从生活礼节看家风
明清时期,苏州地区存在着一个庞大的士绅群体,其家谱中特别重视“礼”,如洞庭南徐徐氏的宗谱中记载:“人不知礼,则耳目无所加,手足无所措。”受程朱理学和吴门崇礼风尚的影响,潘氏家族更加重视礼节。本部分主要结合不同版本的家谱文献和族人日记,从中体会其“尊崇礼仪”的家风。
祭祀对于一个家族而言,是通过隆重的仪式,表达对先人的敬重和怀念。潘氏家族礼节严明,在祭祀过程中可见一斑。在祭祀前,家族会向年纪较小的族人传授祭祀的相关知识,潘钟瑞在日记中曾记载了“至吴学中一看,今日演习祭仪,人皆来集”的事件。潘氏在《松鳞庄祭祀规条》中规定,在春秋二祭时,族人“不得于临期无故不到”,对比《潘钟瑞日记》中1885年有关春秋二祭的记录,所到人数皆为82人,没有变动。可见在实际情况中,族人对祭仪十分敬重,应到尽到。家族内部先根据族人的时间约定好大型祭祀,如春秋二祭的具体日期,随即安排相应事务。相比于同治八年(1869)的家谱,民国十六年(1927)修订的版本则在“崇祀录”中增添了潘遵祁为祭祀乡贤、春秋二祭等祭仪所做的具呈,如“循例补请委员致祭事”。在祭祀准备期,相应的主事人会依据实际情况,与叔伯兄长商议,准备祭品,如“加祭筵、香烛、阡宝、酒”⑧。《大阜潘氏支谱》中记录着祭品式,对香、烛、鹿脯等祭品的摆放顺序有明确规定。族人如对祭祀有不明之处,便会认真请教。相较于同治年间的家谱,民国十六年的版本中增添了“庄祠记”一卷,将有关祭祀的事宜单独成卷。这一细微的演变,可见潘氏族人“尊崇礼仪”的家风。“庄祠记”中详细载录了祭仪流程中完整的序立、迎神、参神、初献、亚献、终献、饮福、送神等过程,其对叩首、祭酒、上香等步骤的次序有详细规定。对于祀位的摆放,正位、昭位、穆位、昭袝位、穆袝位对应的人物都以祀位图的形式记入家谱。即使是小家内部在中元节祭祀先祖,潘钟瑞仍是“候祭品齐备”,再行礼,不因场面规模大小而对礼仪有所增减。日记中虽未点明是家中何人在准备祭品,但可见家庭成员对于祭祀流程的熟悉,并对“尊崇礼仪”的家风一以贯之。
受到这个家风传统的影响,潘氏的女性从来没有随意缺席,都十分坚定地以尊崇礼仪为荣。戴太安人即使有病痛在身,也不曾因此废礼,遇到乡祀,仍命人扶掖祭拜;潘奕基夫人黄氏面对祭祀“毕诚毕敬,数十年如一日”;缪太宜人在祭祀时,则要求子妇等亲自做羹以示诚敬。潘氏家族的女性受潘氏敬宗收族的风尚的影响,对待礼节一丝不苟,为后代做出表率,并将“尊崇礼仪”的家风传承下去。为感念潘氏家族女性的牺牲和奉献,玉溪公的侧室刘氏的祀位被尊崇为正位。潘曾绶在外漂泊时,仍记得前母的忌辰,“舟中行礼,吃斋”⑨以示尊敬。
在日常生活中,潘氏家族的一言一行中,仍可见尊崇礼仪的家风。写信件和日记是表达人物内心深处思虑最为直接的方式。在《贵潘友朋信札》中,潘氏族人在信件末尾总会问候收信人亲属安,并将一些相应的礼节用文字展现。“载请升安,并颂阖第吉祥。兄霨顿首。”信件中多会涉及一些与“礼”有关的事件。在“礼”的方面,潘氏寻求尊重、真诚。潘霨在信中回复弟弟:“兄止开去愚侄二字,不知有无别样礼物,不得知也。吾弟似可送烛酒,不须多费也。”潘钟瑞亦在信中询问小雅三哥如何给亲家母的寿辰送礼。信中记载,送贺礼时,要求有一位亲属代表同去,“适首之在家,当令其一往”以示真诚。潘曾绶简短的日记中记载了为母亲暖寿到寿诞当日到谢寿的过程,潘钟瑞还“补开馆日之缺典”,可见其对教育和仪礼的重视。
《大阜潘氏支谱》内容庞杂,涉及业儒、业贾、义庄、礼节、文诗钞等方面,不同版本之间的细微差别也反映了一个时代的价值取向。这些都充分向世人展现了长盛不衰的家族风貌。潘氏求真务实、仁厚博爱、恪尽职守的家风,是其屹立不倒的家族密码。潘氏家风从个人、家庭、宗族、社会、国家层面都得到了很好的展现,受吴门家风影响并成为吴门家风的代表,意义重大。以潘氏为代表的优秀传统家风,对培养个人品行、个人社会责任感、注重家风和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具有重大的借鉴意义。
①〔清〕潘钟瑞:《潘钟瑞日记》,凤凰出版社2019年版,第185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沈慧瑛:《贵潘家族传奇》,古吴轩出版社2020年版,第24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清〕潘志晖等纂修:《大阜潘氏支谱》,民国十六年松麟庄石印本,附编卷7,第1—4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④ 〔清〕潘遵祁等纂修:《大阜潘氏支谱》,同治八年松麟庄石印本,卷21,第12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⑤ 邹学:《家风家训的教育价值探寻——以江南翁氏家族为例》,《大学》2020年第42期,第42—44页。
⑥ 陈祖椝:《中国农学遗产选集甲类第一种·稻(上编)》,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357—374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⑦ 王卫平、王莉:《明清时期苏州家训研究》,《江汉论坛》2015年第8期,第97—110页。
⑧ 〔清〕潘曾绶:《潘曾绶日记(上)》,凤凰出版社2019年版,第133页。
⑨ 沈慧瑛、凌郁之:《贵潘友朋信札(第四卷)》,古吴轩出版社2020年版,第185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