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罗迪·多伊尔小说新作《爱情》的三个特点
2023-09-28黄炫智赵格亚广州理工学院外国语学院广州510541
⊙黄炫智 赵格亚[广州理工学院外国语学院,广州 510541]
一、作者介绍
罗迪·多伊尔是爱尔兰当代杰出的小说家、短篇故事作家、儿童文学作家、剧作家和编剧,著作丰厚,至今创作了42 部作品。他生于1958 年,在爱尔兰都柏林长大,于都柏林大学三一学院读大学,毕业后当过14 年的英语和地理教师。1987年,他与贝林德·穆勒结婚,有3个子女。1993年起,他开始全职写作。如今虽过耳顺之年,他仍笔耕不辍,活跃于爱尔兰文坛,新作不断,一直推动着“当代爱尔兰文学转型中的新繁荣”。在中国,龚璇、陈丽、钱冰、曹炜等学者已先后介绍了多伊尔其人其作,但相关译介尚不够全面。以下我们增补介绍多伊尔的文学贡献。
在1993年以小说《帕迪·克拉克,哈哈哈》荣获“布克奖”前后,多伊尔还获得很多文学荣誉。1991年,小说《货车》入围布克奖决赛;1992年,他以小说《承诺》及其改编剧获得英国电影学院奖最佳改编剧本奖;1994年,戏剧《唠叨人生》第二幕获得英国电视学院奖最佳单剧剧目提名;1995年,戏剧《家庭》获评英国奥斯卡电视奖最佳连续剧;1999年,小说《一个叫亨利的明星》荣获《纽约时报》遴选的10本年度最佳书籍;2008年,其小说《荒野》荣获英国比斯托功勋奖;2009年,他和肖恩·洛夫一道,成立一个名为“Fighting Words”的创意写作中心,并获得爱尔兰笔会奖;2012年,儿童读物《女孩的灰狗》荣获英国《卫报》的儿童小说奖,该作品又入围评选卡内基奖决赛;2013年,小说《胆量》荣获伊森年度小说奖。
本文研究的小说《爱情》(Love)入围2021年度达基年度小说奖。2020年夏天,其小说新作《爱情》出版后,就成为《纽约时报书评》推荐的6位作家及其作品之一;2021年,其新的短篇小说集《没有孩子的生活》以当下家庭生活变化为题材,是英语世界的小说杰作之一,字里行间“充满着戏剧性和悲情——在黑暗中为我们带来幽默和爱意”。
多伊尔又是一个小说对话大师,在《没有孩子的生活》中,他用人物对话的形式,来讲家庭变化和人生故事。当年《电讯报》的书评指出其创作特色:“多伊尔最大的天赋一直就是其对话艺术,他可以指挥调动爱尔兰所有的声音和音域。”
多伊尔的作品主要以当代爱尔兰社会为创作背景,尤其是都柏林市工薪阶层的日常生活,他经常使用方言俚语,擅长以人物对话来展开小说叙事,这正如《大英百科全书》介绍的那样:“多伊尔以对爱尔兰工人阶级的朴素描绘而著称,其独特的爱尔兰背景、风格、情趣和措辞,使他成为本国和海外读者最受欢迎的小说家。”这个评述一语中的,并非言过其实,不再赘述。
二、《爱情》的内容简介
《爱情》为多伊尔又一“爱恨交加”的新作,是作者第12本成人小说。全书为小32开本,有327页,近8万个单词,是关于当代爱尔兰两位中年男子的友谊、情爱、婚姻、家庭、梦想、衰老、父母之爱、酒吧浪漫等故事的小说。与早前的《货车》《两品脱》《再来两品脱》和《微笑》相仿,该作品是小说两个主人公相约在都柏林酒吧里喝几品脱啤酒后的对话交流,主要讲述中年男子的爱情和生活故事。
小说主要以戴维的视角展开,由他与乔的人物对话或追忆倒叙来讲故事。小说不分章节,只有话题的转换与戴维的简短叙事,带有意识流小说和荒诞小说的创作特点。绝大部分对话直接以破折号开始,没有署名,让读者觉得好似在酒吧里偷听脚本式的人物对话。
戴维与乔在青少年时期就是伙伴,相处甚好,中学一起毕业。之后乔找到工作,赚了钱,戴维则上了大学。他们一直保持联系。“我们都住在家里,彼此距离就十分钟的路程。”“我们大约每周在我家的前厅听唱片。”戴维曾到国外工作,后回到都柏林,他们俩一起到酒吧“怀畅饮尽,放纵咆哮,东敲西打,尽情发泄自己”。正如戴维描述的那样:“只有和乔在一起,我才体会幸福……可以信赖的幸福。”
后来,他们都有自己的事业、婚姻和家庭。乔与妻子翠希和子女一起,一直生活在都柏林。而戴维婚后不久,就迁就妻子费伊,一起移居伦敦工作生活。随后几十年,他们两人各忙各的,虽保持联系,但已是人隔两地,不再那么熟悉。正如戴维酒后说的那样:“我从未见过他的孩子,也不知姓甚名谁。我们互相讲述各自孩子的情况,每次见面时都让彼此了解最新情况,接着就忘记了。”
岁月如梭,如今他们已年近花甲,不再像青年时代那样,时常饮酒作乐,交往寻欢。这一次,戴维是单独回到都柏林看望年高丧偶、病重垂死的父亲,尽儿辈临终关怀之情。他们俩相约都柏林酒吧,再次体验喝几品脱啤酒的那种自由、轻松的乐趣,相互交流倾吐各自爱情婚姻的轶事。两个老友久别重逢,把酒言欢,从一个酒吧到另一个酒吧(戴维有一次竟然连续提到20条街名和17个酒吧),一品脱接着一品脱地喝,似醉非醉、反复循环地叙旧闲聊,互相探听和分享对方爱情、婚姻和家庭的故事。杯里才有“真相”,酒里方有“醉意”。酒过三巡,往日的爱情和婚姻故事在彼此好奇追问、欲说还休的酒后对话中浮现出来。
两对夫妻婚后的家庭生活虽平淡无奇,但膝下有子女,不亦乐乎。平淡的生活中也有矛盾、郁闷和不满。戴维一家已移居英国近四十年,他和妻子费伊长期在伦敦居住工作,生活安逸。而乔也爱着妻小,过得很快乐。一年前,在参加一次女儿的家长会上,中年的乔见到她女儿Molly的数学老师杰西卡,一眼就认出昔日那个有着“活力仙眼”的梦中情人——“那个拿着大提琴的女孩”。在他的眼里,三十年多来,“杰西卡看起来完全没变”,见面时还微笑地吻了他的脸颊,互留电话,由此便开始新的黄昏浪漫。爱恋重燃,乔好似丢了魂似的,同已是祖母身份的杰西卡住在一起,追寻他的“柏拉图”爱情。
从十几岁步入成年,他们俩就开始光顾酒吧,交往寻乐,尤其在乔治酒吧体验成年人的独立、自由和快乐。他们在那儿第一次见到那难以捉摸的姑娘杰西卡,并为之神魂颠倒,但他们都没有引起对方的注意。后来,他们还应邀参加她的订婚晚会。
在酒后交谈和乔的追问中,戴维也回顾自己的情爱、婚姻和家庭——与妻子费伊的一见钟情以及后来平淡无奇、有吵有闹的婚姻生活,父亲对于他与费伊的婚事冷漠赞许的态度,以及母亲去世、父亲病危给他中年生活留下的郁闷、迷茫和痛苦。小说最后,两个中年老友一起乘坐出租车,到圣·弗朗西斯临终关怀中心探望戴维的父亲。“乔拥抱我……乔站在我身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温情地安抚戴维,请他不要过于自责。
虽然戴维一直好奇追问乔的婚外恋,怀疑这是乔牵强附会的虚构故事,是中年男子的感情危机和风流解脱而已。直到小说最后一页,当问及是否要与杰西卡见面,戴维答道:“我不想见她。她太真实了,太人性化了。我会顺其自然,让杰西卡和乔,以及他们俩之间已经发生的事情和没有发生的事情继续吧。”不难看出,作者多伊尔的用词“real”和“human”是反讽用法。至此,读者才恍然大悟,原来乔与杰西卡的婚外情,压根就是乔的虚构故事,就像此前小说《微笑》中主人翁维克多编造他与瑞秋的浪漫爱情故事一样。
通读小说,我们不难发现,小说题名之“爱情”是指主人公情爱生活的多重协奏曲,主要表现为:乔与戴维之间长年来的兄弟之情,青年男子对少女的爱慕,乔对于杰西卡的“柏拉图”之爱,两人在各自婚姻中的情侣之爱和对子女的父爱,戴维对他父亲的爱戴,以及作者和小说人物对都柏林酒吧文化的喜爱,等等。故事在两个主人公的酒后对话中展开,人生回顾的断片拼接出一幅都柏林中年男子的生活肖像。小说的故事情节迂回曲折,跳转无常,变化莫测,讲述中年男子常常面临的人生困惑与多面之爱,也揭示人生之爱的多重意义,引人深思。
三、《爱情》的三个特点
(一)主题转换:酒杯里的爱情故事
在多伊尔后期的小说创作中,其转向关注男性人物的爱情和生活,以及男性人物的中年危机。在一次采访中,多伊尔还指出:“我不写自传,但是随着我年龄增长,角色也越来越老了……”写中老年人,意味着“我看待世界的角度发生了变化……回头看比向前看要多得多”。他还强调,在《爱情》这本小说中“酒的作用很大”。是的,三杯五盏之后,两位主人公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便自由无拘地回忆起他们的青春往事,讲述生活中的琐碎故事。
这不仅是爱尔兰酒吧文化的特点,是作者在都柏林成长的经历,也是《爱情》中主人翁的故事。此前,短篇小说集《斗牛》是这样,《两品脱》和《微笑》也大致一样。《爱情》更是如此,是一曲两个中年男人关于生活和爱情的多重协奏曲。可见,小说主要是讲述中年男子的生活。
戴维从英国回到都柏林探望他病重的父亲,在一个午后,与老友乔到都柏林酒吧里,再次开怀畅饮,回顾往事。酒过三巡之后,两人才彼此敞开心扉。就像戴维说的那样:“男人不谈论自己的感受是有原因的。这不仅是困难或尴尬,而是几乎不可能,因为找不到好的词语来说。”他们的成长岁月、青春故事和婚姻生活甜痛交加,郁闷藏心。甜的是他们在青年时代都喜欢喝酒作乐,情窦初开,他们都悄悄地爱上偶遇的梦中情人杰西卡;痛的是他们都没有得到她的关注,杰西卡另嫁他人;郁闷的是婚姻生活渐渐变得平淡无趣。
在对话之间,戴维感觉到乔是酒后胡说,是在告诉他“一个故事,而不是叙述,或者通篇吹牛”。他们分别谈到如何认识妻子、夫妻感情如何、妻小如何等,但他们俩对过去的事情常有着不同的记忆。戴维不时质疑乔,说他编造谎话。戴维有一种嫉妒郁闷的情绪隐藏于心,直到小说最后,他才向乔透露。此番他回到都柏林,已经待了四个月。两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在医院照顾病危垂死的父亲。他在青年时代也爱上了杰西卡,后来也见过她。喝酒闲谈之间,戴维还反复查看手机,期待杰西卡的电话,唯恐错过来电或信息,但从头到尾他都没收到任何信息。
小说最后,乔陪着戴维到圣·弗朗西斯临终关怀中心,一起安慰老人,送老人最后一程,再现两位男子的友好情谊。
(二)后现代创作风格:无序的情节与碎片化叙事
《爱情》在主题上延续多伊尔多年来对都柏林工薪阶层(特别是中年男子)生活情感的关注。在写作手法上,多伊尔通过非线性、意识流等叙事策略,构建出戴维和乔从少年到中年的爱恨情仇。在勾勒小人物个体情感历史的全景画面时,自相矛盾的话语及碎片化叙事等手法的应用,又给小说故事蒙上一层真假难辨的面纱,体现出人物复杂的情感体验。穿梭跳跃的叙事和客观世界与内心世界的混杂,给阅读带来极大的挑战,却也正如两人酒后的醉谈一样,是对彼此的试探,亦是真情的流露。
首先,小说的叙事围绕着戴维与乔在酒吧的谈话展开。听到乔说他见到了两人年少时都暗恋过的杰西卡,戴维陷入对女孩和两人青少年时光的回忆。之后两人行走在都柏林街头,进入好几个酒吧,继续着有关爱情与亲情的谈话。戴维的思绪时不时飘到过去,时间因此平铺展开,呈现出空间的形态。回忆叙事与内心独白的介入,帮助读者更好地了解了戴维的真实想法,也将历时变为共时。时空的交错有利于读者更清楚地把握某一事件的发展脉络,而碎片化叙事又打破了读者获得全景画面的可能性。正如戴维与乔对彼此的认知一样,虽然两人是最要好的朋友,却也有各自的秘密。
其次,小说以戴维的视角展开,他既是叙述者,又是谈话的参与者,更是旁观者。戴维记录着两人的谈话内容和行走路线,反思两人的兄弟之情,对乔的情感选择进行质疑与评论,也控制读者对信息的获取。在两人的关系中,乔似乎总是占上风。年少时,戴维觉得乔有姐妹,所以乔更了解女孩子,因此他会时常模仿乔的行为。两人在一起时,他也总是跟着做乔想做的事情。当戴维打算在周五晚上约心仪的女孩子见面时,乔却以“周五晚上是属于我们的”为由,让戴维放弃自己的约会。到了中年,乔竟然说他与戴维年少时的梦中情人杰西卡生活在一起,“新仇旧恨”、嫉妒忧伤夹杂在一起,使戴维的内心更加复杂。听着乔讲述他的婚姻和情感故事,戴维并不太认同,多次质问,下决心要离开,却又无法拒绝乔“再喝一杯”的邀约。戴维在小说开始将杰西卡描述为自己的梦中情人,可到了小说后半段,他又否认自己对她的爱慕。自相矛盾的叙述展现了戴维复杂的内心世界,丰富了人物的形象。虽然乔在情感上似乎大获全胜,但戴维可借由叙事者的便利,控制叙事内容,选择性地向读者描述和展示乔的种种行为。小说中的乔似乎兼具“婚姻背叛者”与“尽职的好父亲”两种形象,显示出戴维对好友乔的嫉妒与宽容。
最后,小说的场景设置也颇有深意。作者将两人的对话做并置处理,让两个好友在对话中展示故事情节。两人行走在都柏林街头,短暂地进入一个又一个酒吧,喝酒聊天,回顾往事。他们在酒吧的谈话内容,更多集中在各自的生活和情感上,表现出两人对回忆的分歧。在外行走时,两人的关系又因熟悉街景的触动而趋向缓和。小说最后,乔陪同戴维去临终关怀中心探望戴维的父亲。安静的病房与即将到来的死亡,再次给了两人袒露心声的机会。乔安慰老友,再次展现出他在两人关系中的主导地位,而戴维也不再嫉妒怨恨,感谢乔的陪伴与开解,两人由此又从疏离走向亲密,回应了小说关于“爱”的主题。
(三)特色语言:爱尔兰方言俚语的频繁运用
多伊尔是一位地道多产的爱尔兰本土作家,深谙当地语言文化,其作品中的爱尔兰语言特色十分突出,如幽默风趣的行文风格、简洁明了的措辞、通篇的脚本式对话等。尤其是他对爱尔兰方言俚语的运用,已经炉火纯青,信手拈来。其实,从1987年的《承诺》开始,他就致力于描述当代都柏林工薪阶层的生活状况和爱情故事,从早期的“巴利镇三部曲”“最后的三部曲合集”、女性小说系列“保拉·斯宾塞小说”,到近期的描写都柏林中年男子生活危机的系列小说《微笑》和《爱情》,都是如此。这里,我们只谈《爱情》中方言俚语的运用。
《爱情》出版时,《经济学人》的书评这样说道:“多伊尔以极其巧妙的对话著称,喜欢结合粗俗的幽默和地方方言。”在多伊尔的小说中,幽默滑稽的方言、俚语、粗话和詈语比比皆是,市井味道十足,地方特色鲜明。像“grand”(棒极了)、“slagging”(玩笑)、“jacks”(厕所)、“eejit”(笨蛋)、“gobshite”(傻蛋)、“yeh bollix”(你这个笨蛋)、“banjaxed”(喝醉)等爱尔兰俚语几乎页页都有。这些都是都柏林酒吧市井话语的真实写照。再如“I wasn’t actin’ the maggot”(我不是闹着玩的)、“We’re telling Cah-tee!”(我们是在开玩笑!)等方言口语的表达句式,读者也可在上下文中猜出大意,由此也可窥见人物的市民身份及其市井语言的特点。
四、结语
多伊尔堪称“爱尔兰当代最杰出的文学人物之一”,其“早期作品以当代普通城镇居民的日常生活为题材,充分表现了作者对‘当下’的关注以及借助文学积极介入现实的努力”。对此,国内外多有评述。其新作《微笑》和《爱情》中关于中年男子情感危机和家庭伦理的主题转向、后现代小说的创作风格及爱尔兰特色语言的运用都有突出表现,至今鲜见深入探讨。本文评介《爱情》,抛砖引玉,希望引起国内学者的更多关注,深入研究多伊尔后期小说的创作艺术,并助力全面认识当代爱尔兰的热点问题和社会矛盾,如社会伦理问题、婚姻伴侣的背叛、中年男子的感情危机、家庭成员之间陪伴关爱的缺失等,深挖小说的教化功能,助力构建和谐美好的社会。
(注:该小说暂无中译本,文内所引是根据原著由论文作者翻译而成。广州理工学院外国语学院2020级马玉琳同学参与了项目研究的资料收集,学院客座教授黄中习指导了本文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