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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梅西所知》中移动的意义

2023-09-28陈圣杭州电子科技大学杭州310018

名作欣赏 2023年12期
关键词:克劳德艾达梅西

⊙陈圣[杭州电子科技大学,杭州 310018]

移动是人们日常生活的常态,而人们的“感知就像一种瞬态快照,从一种移动的环境中被捕捉”①。伯格森关注到的这组移动和认知的关系为我们考察梅西的实践和成长提供了线索。移动不仅仅是从出发地到目的地的位置的转移,移动的方式、方向、距离、频率等诸多方面体现了个体体验、人际联结/分离、社会结构、文化观念、权力博弈的意义。《梅西所知》(What Maisie Knew)的故事以六岁的小女孩梅西的视角展现其在父母、继父母和两任家庭教师间辗转、被利用、被抛弃的经历。其间,梅西以她有限的认知能力体察生活,探索真相,获得成长。故事中各种常态或者独特的移动活动如何辅助梅西的认知,如何映射梅西的困境,以及如何间接地透露社会价值是本文尝试探讨的问题。

一、出行的方式和身份的隐喻

《梅西所知》故事一开篇,主人公梅西的生活就处于分割的状态。根据离婚法庭的判决,梅西需要每六个月移动往返于父、母的住处,其移动方式主要依赖马车。19世纪随着私人马车、公共马车、邮政马车等交通工具的普及,有能力搭乘马车的人们不仅出行相对便利,马车的种类、其驾驶人员的配置和行驶路径也成为其主人或使用者的身份和经济状况的反映。梅西的父亲比尔(Beale)通常使用的马车是常常用作出租马车的二轮车厢式马车(Hansom),但是梅西注意到比尔亲自去前妻艾达(Ida)处接女儿时使用的是一种豪华马车(Borough),马车里还藏着从艾达处叛离去依附比尔的前家庭教师瓯弗茂小姐(Overmore)。小梅西对父亲变换马车类别的察觉,侧面映射了比尔对前妻的炫耀示威。讽刺的是比尔正是因为经济窘迫、无法独立抚养女儿而丧失对梅西的全权监护资格,被迫与艾达分割梅西的监护权。此处的炫耀无异于打肿脸充胖子,极其张扬的表象下透露的是比尔底气的不足。

另一面,尽管年幼的梅西尚未能将瓯弗茂的“躲”与道德准则相联系,但是作者詹姆斯随后赋予梅西有意义的“一瞥”(a glimpse),让这个延迟产生意义的知觉印象先存录于其意识之中。离开母亲艾达的住处,梅西在途中注意到她和父亲以及瓯弗茂三人乘坐的马车与一辆敞开式的维多利亚马车(Victoria)交错而过时,马车上的女士向他们投来轻蔑的目光。维多利亚马车是女士专用的马车类型,其乘坐人的目光代表的是当时主流文化对女性行为的评判标准。在未婚女性外出需要家中长辈陪同或仆人随行的年代,瓯弗茂这一独身年轻女性与男性共处私密空间的做法所招致的无声批评在梅西的感知中留下了印象。梅西的那一瞥“只持续了一刹那,但那一刹那就是经验”,而经验的构成能让体验者“从已经看见的东西揣摩出从未见过的东西……探索出事物的含义……根据模式判断出整体”②。马车出行所促发的梅西对成人世界的认知由此开启。

用于公共道路通行的马车,其私密的内部空间为梅西打开的是一条接触外界伦理判断的通道,让她察觉父亲和欧弗茂的不妥,但暂时也仅限于此。对梅西来说,“生活像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都是紧闭的门户”。对于这些门,“最好还是不要叩响”,因为这一举动会引起“门内奚落嘲笑之声”③。走廊作为典型的阈限空间,是住户进入各自房间的必经中转通道。个体的孤独感伴随着可能被门后他人嘲笑的恐惧感,使人焦虑且无所适从。对门后空间的无所知且无从认知引发暴露于公共走廊的移动者的惶恐,这便是梅西的处境,也决定了她无法探析大人们的人际关系。

马车本身被视为使用者的身份符号之外,它的移动属性也切实提高了人们出行的移动性。然而,大卫·莫利(David Morley)注意到“比移动性本身更重要的事情是‘谁拥有控制能力,无论是连接还是撤回和断开能力’”④。通过梅西两次被人送上马车,独自离去的经历,可以看出她身体的移动并不受自身控制,隐喻了外界的力量决定了她的人生走向,她的人生和自我处于分裂的状态。第一处场景中,继父克劳德带着梅西游园时撞破了艾达与上校的约会。恼羞成怒的艾达支开了上校和梅西,与丈夫克劳德进行了一场面对面的较量。受挫的克劳德无法从梅西口中套出上校的信息而迁怒于她,愤然把她塞进出租马车,将其驱逐。梅西在整个过程中的在场和退场皆不由自主,受他人控制,而享有最强控制力的无疑是艾达。这场控制停留和离场的争锋在之后的港口城市福克斯通(Folkstone)继续上演。艾达现身福克斯通的酒店后,首先获得梅西的支持,劝退了克劳德,紧接着又表达了放弃梅西、远走非洲的决定。她的出现、停留和别离行为完全自主,不受克劳德和梅西的控制,反而能以自身的移动活动影响甚至决定他们的生活。几人之中艾达无疑展现了权威般的地位。另一方面,梅西的父亲比尔拒绝为女儿支付马车费用,导致梅西不得不依赖让她恐惧的女伯爵。当梅西捧着女伯爵给的一把先令实现移动后,作为车资交到梅西手上的先令第二天便被她的继母比尔夫人(之前的瓯弗茂)贪墨,暗示梅西丧失了接下来自由移动的可能,也隐喻梅西的自主性被剥夺。

二、信息的传递和意识的觉醒

鉴于移动总是和“不停息的变化”“中间性的状态”以及“不断展开的过程”一起发生⑤,人际关系的展开和变化也常常随着移动的发生而发展。维克斯夫人以梅西母亲信使的身份,带着艾达订婚的消息向前任家庭教师瓯弗茂小姐示威,意指由艾达雇佣的瓯弗茂没有立场继续留在当下的住处。不想,刚从布莱顿(Brighton)返回伦敦的瓯弗茂已经转变了身份,成了新上任的比尔夫人,不仅理所当然地留下了,还在地位上压了家庭教师维克斯一头。随着梅西散步归来,瓯弗茂(比尔夫人)走下马车,该住所成为三人移动的汇合之处。显然,人员移动的意义在这里体现为伴随它发生的身份信息的更替:艾达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Florence)开启了她的新身份,并将此消息委托维克斯传递;瓯弗茂在伦敦之外的英国城市布莱顿完成了身份的上迁并自主地宣布了该消息;维克斯只是作为信差从伦敦的某处赶来为他人送信。这里的三位成年女性,在移动的距离以及信息的传递方式上显露了身份地位的差异,也为在场的梅西提示了身份和人与人之间的关联意义。

梅西和父母的关联主要以空间的捆绑形式体现。根据法庭的判决,梅西需要不断更换住处。她的父母便利用了这条规则给梅西强加了信使的功能,让她给对方传递恶毒的话语。在此过程中,梅西的意识被用作“存放苦涩的容器”和“憎恨的中心”⑥。出于恭顺而忠实地传递着口信的梅西却并未以此获得父母的爱护,反而遭到他们一致的厌恶。在恭顺和厌恶、期待和现实的碰撞中,梅西意识到了不妥,建立起了她的“若愚策略”(theory of stupidity)。该应对方式使得梅西变成大人们口中的“蠢驴”和“坏东西”,而梅西却在沉默的应对中找到了乐趣,看清了自己的处境,拒绝被他人工具化并显露出自我意识。

梅西的自我认知和自我意识的构建在与他者互动中获得反馈,发生变化。与母亲的情人上校相遇是梅西首次被他人以名字相称呼。他人的认可以及与他人的平等交流姿态为梅西发展自我意识和独立性提供了必要的条件。梅西以往被迫承担的功能性作用逐渐转变为对自身认识的积极把握,也由此摆脱机械式重复他人话语的生存状态,以相对自主的个体面对外界的人和事。

收到外界的积极信号后,梅西日渐敏锐的知觉在联想和类比的意识运作下从单纯着眼外观转向拼接解码信息。在福克斯通,梅西对艾达的关注不再简单地停留在她胸前的配饰上,而是发现其大眼、红唇与“窗口的路灯(lamp)”有微妙的关联性。当艾达开通(turn on)她的魅力时,那些绅士们便会不由自主地被指引。艾达以这样的方式先后吸引了继父克劳德、资本家佩利亚姆(Perriam)、埃里克勋爵(Lord Eric)以及上校等人。这里眼睛的功能和灯的开启用了同样的词“turn on”,差异在于灯的照亮是四方无异,而母亲的眼睛所开启的魅力则指向明确的受众并为他们指明了移动路径。梅西在此抓取的不是单纯的身体移动带来的信息更新,而是身体静止的情况下生产的信息投递。尽管梅西尚未明白她所在的文化中艾达的眼睛和嘴唇所代表的信息本身的意义,但是此类信息的投射移动和移动方向被梅西纳入认知意识,是她认知提升的标志。

三、移动的自主和情感的自陷

梅西被亲生父母先后抛弃之后,跟着继父克劳德来到法国南部小镇布洛涅(Boulogne),并在小镇见证了维克斯、比尔夫人的先后到来,女仆苏珊回到英格兰。这些女性人物的移动部分或全部伴随克劳德的移动而发生。梅西由于年幼,在伦敦和福克斯通的出行多是在大人们的领引下发生。然而,到了法国的布洛涅,梅西带着后于她到达的维克斯登城墙、游海滩,甚至到最后的去留时刻,梅西都是那个移动行为的决策者。梅西带着维克斯在三天内三次攀登了布洛涅的城墙。彼得·阿迪等学者注意到“移动性的感觉和经验往往和感情、情绪交织在一起”⑦。梅西攀登活动的身体移动和她的情感诉求无法分割。攀登城墙是梅西重复移动的路径,因为城墙上有她喜爱的金色圣母像伫立在那里。布莱克奥(Jean Blackall)认为该金色雕像并非传统意义上指认的母亲的象征,而是代表与艾达决裂后的梅西摒弃艾达等人的处事方式,重新标定道德方向的转折点⑧;里格拉图(Pat Righelato)则认为该雕像是克劳德的替代物,是梅西想要依赖的对象⑨。无论哪种理解,城墙的攀登对梅西来说无异于朝圣,是她寻找精神寄托的移动活动。与其说雕像是梅西感情寄托的对象,不如说它象征着感情羁绊本身,因为梅西是带着感情相系的渴求进行的身体移动。

梅西登上小镇的城墙,在城墙上感受到了与伦敦迥然相异的状态。伦敦的生活,无论在家中、花园里,还是在展览会、街道上,梅西看到的多是人们的着装、语言的交锋、室内的摆饰等经过意识加工所呈现的文化符号,而在法国小镇布洛涅的城墙上,包裹着梅西的是多样的色彩、异域的人和发音、看似相同又不同的神秘感,最主要的是“充斥在空气中占据整个场景”的“希望的气息”⑩。布洛涅的体验让梅西对外界的认知回归最原本的知觉,也为梅西和维克斯提供了重归女性间包容关爱的良好契机。然而,维克斯执着于挥动其刻板又极具私利的道德鞭子,将梅西抛弃在金色雕像旁的石凳上独自哭泣。这一极具隐喻意义的场景打碎了梅西找到情感归处的愿望,在圣母像的注目下体验了人际关照和依赖的幻灭。

梅西的情感愿望随着克劳德重回小镇破灭得更加彻底。克劳德的回归带着特别的目的,试图让梅西摆脱维克斯这个包袱而与他和比尔夫人一起生活。克劳德特意带着梅西在布洛涅的街道、商店、车站、码头各处闲逛,试图追回从前在伦敦相处时的感觉,找回曾经相互信任的关系。然而,梅西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之间有了隔阂,无法回到她在伦敦时感知(想象)的亲密无间。此时此地的梅西无法像之前在城墙上对外界进行有效感知,无法对一直呈现于眼前的异域画面产生知觉。感知的丧失和人际依赖的断裂被梅西清晰抓取的瞬间发生在她和克劳德在火车站错过搭乘去巴黎的列车那一时刻。认识到问题的梅西做了最后的努力:她提议如果克劳德能放下比尔夫人,梅西自己则会留下维克斯,与克劳德一起离开。提出该移动方案的梅西明显对自身的移动活动有清醒的规划,有明确的同伴选择。然而,克劳德预见的画面里,梅西独自坐在雕像旁的长凳上等待着。梅西渴望找到情感归处的愿望在他人眼中是孤独的等候。最终,梅西选择带着维克斯搭乘回福克斯通的船,离开了克劳德和比尔夫人所在的布洛涅。作者詹姆斯没有交代梅西后续生活面临的经济、教育和监护问题,故事的高潮在梅西所在的移动的轮船上戛然而止,移动定格成了永恒的画面。

四、结语

移动是梅西生活的主题,贯穿了她的整个认知成长过程。尽管梅西的移动常常受制于人,遭人指派,最终也无法达到她自身期待的归处,但是在这偶有停顿的移动活动中,梅西看到了自己的愿望和恐惧,察觉到了外界的人际游戏规则,学会了自主选择。詹姆斯将身体的移动和认知的发展两条线索交织在一起,铺开在梅西的世界里,呈现了伴随着得失、取舍的移动活动和移动选择。

①④⑦ 彼得·阿迪:《移动性》,戴特奇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6页,第95页,第163页。

② 亨利·詹姆斯:《小说的艺术》,朱雯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年版,第14—15页。

③⑥⑩ Henry James.What Maisie Knew.Hertfordshire:Wordsworth Editions Limited,2002:p29,p12,p161.(注解⑨提到的副文本也出自此版本)

⑤ Peter Merriam.Mobility,Space,and Culture.London:Routledge,2012:p3.

⑧ Jean Blackall.“Moral Geography in What Maisie Knew”.University of Toronto Quarterly,1978,48(2):p136.

⑨ 里格拉图在小说的副文本给出了该观点,详见第2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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