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格涅夫“初恋三部曲”的风景书写及其意义
2023-09-28薛枫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2
⊙薛枫[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2]
风景是文学叙事的重要构成因素。自从西方风景理论兴起以来,风景所蕴含的个人情感以及历史、政治、文化意义也逐渐得到了深入探究。作为19 世纪俄罗斯杰出的风景描写大师,屠格涅夫早期创作的“初恋三部曲”《阿霞》《春潮》《初恋》将风景描写与爱情主题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表达了对青春记忆的悼念。以往的研究更多地关注他中后期小说中的风景书写,对这三部小说中的风景书写研究不足。本文将从当代风景理论、记忆诗学等出发,分析这三部小说的风景书写,探究小说中风景的具体呈现以及风景叙述对于主题建构、作者思想表达等方面的意义。
一、美好的风景
英国文化理论研究者约翰·伯格认为,风景是人物情感的表达,“风景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对于那些居于巨幕背后的人们来说,它同时有着传记性质和个人色彩”①。风景理论研究者伊安·怀特也认为,“风景是一种受到主体人类经验影响的外在世界”②。风景的意义与个人观看方式、情感态度有关。风景包括自然风景与人文风景。《阿霞》《春潮》《初恋》中的风景多为美好的自然风景,叙述者将它们同人物的情感融为一体,以风景暗示恋爱之人的微妙情感变化。
《阿霞》中的主人公H.H先生来德国小城旅行是因为此前被人抛弃,内心深感痛苦。遇见阿霞前,古老小城中的风景已经对痛苦的心灵产生了一定的治愈作用。清澈的莱茵河流经城市,月光洒在房屋尖顶上、街道上,闪烁在河面上。“月亮好像从明净的天空里凝视着这个小城;这个小城感觉到它那种凝视,敏感而平静地立在那儿,全身沐浴在月光里,那种宁静的、同时又微微地激动着灵魂的月光里。”③小城与月光的对视,实则是主人公同月光的一种共情。约翰·伯格认为,“我们‘看见’风景时,也就身入其境”④。对风景的观看与心灵的感知是融为一体的。主人公看到皎洁月光的同时也沐浴其中,感到了心灵深处的平静。温暖的空气、菩提树的香味也无不让主人公深深沉醉其中。此外,小城中的人也属于这座城市中不可或缺的风景。德国少女们在街上散步,低声互道“晚安”⑤,可爱的金黄头发小男孩们爬到岸边的小船中,大学生们在酒宴上欢乐地笑着,都暗示着主人公感受到了生活的气息,逐渐走出了过去的阴霾。
但是真正治愈主人公情感创伤的是一个名叫阿霞的少女。阿霞让主人公心动之处并不是她有多美,而是她的孩子气、不谙世事。遇见阿霞后,原先的风景发生了一些不为人知的改变。主人公造访阿霞和她哥哥加京的住宅时,所见的风景变得格外开阔。他看到了绿色两岸中间的莱茵河,河水在落日下闪耀。山下的街道、房屋、田野和远方的群山尽收眼底。但更美的风景还是在遥远的天上。脚下的开阔风景暗示着主人公忘记了先前的不愉快情感经历,变得心境开阔。天上的风景则暗示着,阿霞如同明净的天空一样,给予他从未有过的身心自由。因为她的出现,主人公走出了过去狭隘又封闭的生活。当他同兄妹俩一起喝酒时,夜幕悄然降临。“最后月亮升起来了,照在莱茵河上。这四周的一切有的发光,有的变暗,全变化了;连我们的刻花玻璃杯里的酒也放出神秘的光彩。”⑥光彩的神秘隐喻了此时感情不明朗,甚至双方都难以觉察自己的真实内心。主人公后来在旅店中所见的树叶因为被灯光照映,显得“添上了欢乐的、奇幻的样子”⑦。这隐喻了阿霞出现后,主人公受过创伤的心也如黑夜中的树叶一样被突然照亮。因为阿霞,归途中主人公所见的莱茵河更加富有诗意。告别时,阿霞在他背后喊道:“您走进月光里面,您把它打碎了。”⑧随着小船缓缓驶向对岸,他看到“月光像一道金桥似的伸到河对面”⑨。月光伴随主人公来到河对岸,实则是阿霞的身影在他心中挥之不去,所以她口中的月光也伴随着主人公来到了河对岸。风景暗示着主人公对阿霞隐秘的爱恋。
感情渐渐变得明朗后,风景不再如先前一般平静。有时风景因为阿霞的存在而充满了光辉,“在我们四周,在我们下面,在我们头上,一切都快乐地闪着光,——这天、地、水,连空气看起来也充满了光辉”①0。这种光辉类似本雅明所说的“灵韵”⑪,也就是事物独一无二的气质。这种独特灵韵是阿霞的美好所赋予的。有时风景也随着主人公的心灵悸动而颤动。“天空密布着星星,它还是在摇晃,它还是在旋转,它还是在颤动;我低头看河水……在那里也是一样,在它那又暗又冷的深处,星星也在摇晃,也在颤动。”⑫风景的颤动隐喻着主人公面对阿霞时,心中涌动着不可抑制的爱。周围微风的絮语声、河水的流动声、夜莺的歌唱声,都是主人公情绪的外在表征。虽然《阿霞》中的初恋很短暂,甚至没有开始就结束了,但是小说中的风景书写仍然表明了这段感情最初的美好。
《春潮》前半部分的风景书写同样呈现了初恋的美好。虽然主人公萨宁和杰玛相遇之初,他们的感情并不明朗,但此时的风景叙述却透露着爱的暗中涌动。巴迪欧认为,爱是一场相遇。爱的相遇是不可预见的,“在相互差异的两个个体之间的相遇,是一个事件,一种偶然的、令人惊奇的事件,是‘爱的惊喜’,充满着戏剧性”⑬。并且,遇见的那一刻是独一无二的,“最终,在两人彼此互相遇见的那一刻,是无法还原的”⑭。相较于相遇那一瞬间的美好,此前的生活显得平庸、无趣。最初打动萨宁的是杰玛的美,这是一种少女清纯的美。尤其让他难以忘怀的是杰玛美丽的眼睛。正如柏拉图《会饮篇》中所说,爱起源于美丽的形体。人最初所爱的是美的形体,然后才会从多个美的形体中发现美的形式。⑮虽然初遇的瞬间如此动人心魄,但此时萨宁内心却深感不安。杰玛的婚约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障碍,花园中的合欢树暗示着萨宁希望逾越障碍,获得所向往的幸福。
随着萨宁和杰玛之间感情的进展,所见的风景充满了生命力,甚至时常浸染着恋人的身影。决斗事件是这部小说的转折点,萨宁冒着生命危险,为了杰玛的名誉同酒馆中调戏她的德国军官决斗。相反,杰玛的未婚夫没有这么做。这一事件促使杰玛选择了退婚。决斗事件前夜,萨宁和杰玛互相表明了心迹。此时,天空布满了璀璨的星星。西方19世纪浪漫主义诗歌传统中,星星是恋人的隐喻。如济慈在诗歌《灿烂的星》(Bright Star)中写道:“灿烂的星!我愿像你一样坚定——但是我不愿高悬夜空,独自辉映。(Bright star! Would I were steadfast as thou art——Not in lone splendor hung aloft the night)”⑯屠格涅夫深谙这种文学传统,将星星作为杰玛的隐喻。天空中明亮的星辰,正如杰玛清澈的眼神。杰玛像星星一样照亮着萨宁,宽慰他曾经受过创伤的心灵。杰玛向萨宁坦诚心意时,萨宁感到夏天的晚风是一阵温暖的旋风。这是因为爱情的降临猝不及防,使先前习以为常的晚风变得热烈而疾速。因为爱情来得猛烈,所以星辰、大地也随之剧烈震荡。决斗以后,萨宁在樱桃园中遇见了杰玛,这一次见面使他们的感情更加深入。虽然他们谈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但是爱的潮水却一直在他们的对话中暗暗涌动。樱桃园中所见的风景暗示着两人爱情的进展:樱桃大半都已经成熟了,已经是“殷红多于金黄了”⑰,这暗示着两人之间的爱情从最初的懵懂、青涩走向成熟。樱桃的味道是无法直接感受到的,但是杰玛提到了带糖的樱桃馅点心,这象征着爱情的甜蜜犹如带糖的樱桃馅点心一样使人回味无穷。园中树叶的私语声、蜜蜂飞来飞去的嗡嗡声、斑鸠的咕咕声,难以为人理解,却都隐藏了一种生命力。这些声音就像恋人之间的絮语一样。罗兰·巴特认为,恋人絮语的特点就是隐秘、低沉,只有恋爱的双方才能理解。“但爱情的力量无法中转,不能经过阐释者传达;它原封不动,始终凝聚在原有的语言层次上,像着了魔似的执着坚定。”⑱此外,即使杰玛不在身边的时候,萨宁所见的风景也因为她变得生机盎然。譬如他去了一个叫作豪森的小村子,看到缓缓飘过的白云,感受着温暖的阳光和凉爽的风,也看到像野兔一样滚下山的石头。萨宁由衷地感到快乐,所以石头也变得欢快起来。这一切都验证了小说的题目之义:爱,如春天的潮水一样不可遏制。
有时候风景也显得很宁静。经历了长时间的单恋以及折磨人的猜测后,萨宁的内心感到焦虑不安。他既不知道杰玛对自己是否有同样的感情,也不知道自己和杰玛之间的种种障碍能否克服。直到杰玛解除婚约后他才如释重负,此后所见的宁静风景,也契合了萨宁得到杰玛回应后内心深处的平静。有一次,萨宁观看清晨风景时感受到了若有若无的雨珠、向四面八方散漫的风,看到了远处飘散的白雾,闻到了弥漫着木樨和白刺槐花香的空气。这些风景都暗示着爱情给萨宁带来了精神归属感。
二、黯淡的风景
美好的风景之外,小说也叙述了一些黯淡的风景。它们或是呈现为狰狞、崎岖的风景(《春潮》),或是呈现为孤寂、落寞的风景(《阿霞》《初恋》)。这是因为,初恋并不都是美好的,它更多的是意味着成长的创伤。当个体走出封闭的自我世界时,不可避免地会遭受所爱之人的伤害。风景有时候可以编码创伤性记忆,如安妮·怀恩海德所说:“自然既是人化的又是神化的,风景的元素证明了它们自己记住或在自身中容纳过去的创伤和苦难痕迹的意愿。”⑲《初恋》《阿霞》中落寞的风景象征着主人公失去恋人后内心的痛苦。风景也同样可以表达一些危险因素,卡特琳·古特认为,有时候“风景见证了危险、混乱的关系,甚于和谐的关系”⑳。《春潮》中那些崎岖、狰狞的风景象征着破坏初恋的危险因素。
《初恋》从头至尾都是主人公的单恋。小说叙述更多的是暗淡、孤寂的风景。虽然叙述者刻意掩饰主人公在这段暗恋中遭受的痛苦,然而风景的叙述却透露了他的真实内心。齐娜伊达的桀骜不驯让少年时期的主人公为之深深着迷。最初母亲不同意他和齐娜伊达来往,所以当他远远看着她家的房子时,内心感到压抑,所见的风景也显得很沉闷。后来小男孩发现齐娜伊达身边从来不乏追求者,但是他不知道齐娜伊达和谁交往,所以长期感到焦虑不安。风景呈现了他的焦虑情绪。大雷雨就要来临前,他感受到了郁闷而潮湿的空气,看到了渐渐增多的乌云、微风吹过的黑暗森林以及听到了不知道从何处来的愤怒雷声。夜里辗转反侧的时候,他看到了远处无声的雷电。“我望着这些——我不能够离开那里:这些没有声音的电光,这些抑制着的闪烁,好像正跟着我心里燃烧的神秘无声的情火呼应着。”㉑夜晚的雷电表征了被压抑的爱欲。最终发现父亲才是齐娜伊达秘密恋人的那一刻,小男孩虽然不愿意承认这一事实,但是花园风景的叙述却暗示了他内心不为人知的痛苦。花园显得很萧瑟,两家相连的地方有一棵孤零零的松树,还有一条小路神秘地蜿蜒向前。这些风景都呈现了主人公内心的落寞,预示着不祥的后果。当他发现自己的父亲出现在花园时,齐娜伊达卧房的那扇窗户瞬间变得黯然无光。
《阿霞》中,本来主人公已经计划奔赴阿霞的约会,却因为此前和加京的谈话而突然拒绝了阿霞。爱刚刚开始即结束了,其中的原因主要是主人公同阿霞情感经历的不对等。“加京的话‘跟她是不可以开玩笑的’,这句话像箭一般地刺到我的心里。”㉒主人公此前的情感经历很多都是随意的,他如果接受了阿霞,未来也可能发生很多无法预测的事情。他害怕不谙世事、没有任何情感经历的阿霞无法接受他们未来可能的失败结局。此外,阿霞私生女的身世,她像蜥蜴一样多变、琢磨不透的性格都让主人公深感不安,觉得难以掌控这个女孩。阿霞突然离去后,美丽的自然风景也不再出现。河对岸的风景连同阿霞的居所曾经给过主人公甜蜜的感受,如今它们却不再出现。只有小小的圣母像孤零零地出现在深绿色的树叶中,似乎在哀悼这段美好却短暂的恋情。失去阿霞的同时,主人公也失去了那个具有抚慰心灵创伤作用的世界。比起另外两部小说,这段感情中没有背叛带来的痛苦,也没有苦涩的单恋,更多的是呈现一种遗憾,所以对黯淡风景的叙述只是在接近小说尾声的时候一笔带过。
《春潮》中,萨宁被俄国贵妇玛丽亚诱惑,成了欲望的奴隶。如果说杰玛是美丽、清纯的,玛丽亚则是妩媚、具有诱惑力的。俄罗斯文学传统中,纯洁女性与妖女之间的对立是一种叙事模式。屠格涅夫继承这种传统,安排了玛丽亚作为杰玛的对立面出现。玛丽亚在知道萨宁有未婚妻的情况下,仍然试图引诱他。她诱惑萨宁时,很多看似平淡的话都蕴含了强烈的挑逗意味。她在森林中当着萨宁的面梳头发,她的每句话都暗中拉近了她同萨宁的心灵距离。虽然杰玛的影子也曾出现,但是他最终还是难以抵抗玛丽亚的诱惑。危险的诱惑以幽暗的森林作为表征。幽暗的森林是远离文明社会的,这里酝酿了不为人知的欲望。狭小的山谷中,帚石南、蕨类植物、松脂以及腐烂的叶子散发的浓烈气味,催人欲睡。这实则是暗示着欲望的引诱让萨宁逐渐失去理智,堕落到了陷阱中。萨宁越是走向森林深处,就越难以归返。小说中的山路越走越窄,最终被一条壕沟截断,象征着萨宁从此陷入了绝境。牧场上遍布沼泽,暗示着萨宁随时有陷落的危险。森林、沼泽地、山路等风景意象表明,初恋虽然是美好的,但是也有它的残酷性。因为个人意志力的薄弱和他人的有心破坏,萨宁随时有失去恋人的危险。
《春潮》中的风景由美好变为狰狞、崎岖,暗示了萨宁薄弱的意志力如何一步步毁掉了他的生活。事实上,萨宁并不是一个道德败坏的人,只是他身上有性格缺陷。萨宁犹豫、怯懦的性格是破坏这段初恋的主要原因。玛丽亚诱惑他时,他的内心是有挣扎的,但是最终还是屈从了玛丽亚。萨宁失去杰玛后,他的后半生一直在悔恨、痛苦中度过。主人公的性格和后来作品中的罗亭、拉夫列茨基等,是类似的,他们都是“多余人”。“多余人”特指19世纪中期俄国贵族知识分子,怯懦是他们的主要性格。他们往往言语大于行动,不仅处理个人感情问题时犹豫不决,革命问题上他们同样畏缩不前,屈从于沙皇及保守势力的权威性力量。在这个意义上,风景的转变也具有深刻的政治隐喻意义。如W.J.T.米切尔所说的,“风景是含义最丰富的媒介。它是类似语言或者颜料的物质‘工具’(借用亚里士多德的术语),包含在某个文化意指和交流的传统中,是一套可以被调用和再造从而表达意义和价值的符号”㉓。风景不是一种纯粹自然、静态的存在,其中编码了意识形态和权力关系。
三、风景书写的意义
小说中的风景叙述表明,初恋的记忆是永远令人难忘的。保罗·利柯认为,“在历史之下,是记忆和遗忘。在记忆和遗忘之下,是生命。书写生命却是另一种历史。永未完成”㉔。潜在的意思是,回忆过往的时候不免有所遗忘,但是正因为记忆具有过滤作用,才保留了过去最具有生命力的事物,并且它们的生命力将永远延续下去。那些没有生命力的事物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记忆主体所遗忘。因为主人公们珍视青春记忆,所以才一并记住了同过去有关的风景,而不仅仅只是记住过去所发生的具体事件。
《阿霞》中,主人公后来也遇见过很多女子,但是在他看来这些感情无一不是过眼云烟,同阿霞这段无疾而终的爱情才是他余生中所难以遗忘的。阿霞曾治愈过他的情感伤痛,也给予了他未曾有过的生命热情。记忆中的莱茵河、月光、歌声、天空、白色小房子,都是阿霞所在的德国小镇的独特风景。所有的风景都在建构他的美好过去,表述记忆的独一无二性。记忆中的风景多年以后仍然被主人公多次回味,陪伴着他孤独的生命。多年前阿霞从窗口扔出来、如今已经干枯了的小花也属于过去的风景,贮存着那一瞬间的美好回忆。小说中写道:“那枝花至今还留着淡淡的芬芳。”㉕经过了多年后还有淡淡的芬芳留存未必是真实的。因为主人公难以忘却过去,多年来仍然不时怀念阿霞身上的气息,所以他感到花中还保留着过去的味道。在这个意义上,记忆并不是过去式而是属于当下的,它更多的是在当下发挥着治愈个体痛苦心灵的意义。对主人公来说,如果失去了这段记忆,生命也就失去了意义。
《春潮》中的萨宁一生漂泊无依。经历了种种苦难后,他才发现一生中唯有这段初恋是真正美好并且具有生命力的。三十年过去了,他仍然保留着杰玛送给他的小石榴十字架,这是他同杰玛唯一的联系。回忆过去时,萨宁记得的不仅是他与杰玛之间的点点滴滴,还有属于过去的风景以及自己身处在这片风景中的微妙感受。德国南方小镇的樱桃园、夜空中的星星、明朗的天空、缓缓飘过的白云、无声低落的雨,都同那段往事一样美好,被镌刻在了记忆的深处。风景,不仅深化了初恋动人心魄的力量,也表明了青春记忆的深刻、隽永。
《初恋》中,主人公的初恋是苦涩的。初恋带给他的伤痛不仅仅在于他最终发现齐娜伊达所爱的不是自己,更在于不久后她的死亡给他造成了突然性的打击。因为极度痛苦,所以这段记忆难以磨灭。主人公一并记住的还有编码痛苦感受的风景。这些风景既表征了主人公过去的心灵创伤,回忆起来时也深化了他当下的痛苦。
从叙述形式上看,两种类型风景的对立并置暗示着初恋是美好与残酷并存的。个人意志力薄弱、他人有心的破坏、性格差异以及情感经历的差距等诸多因素,都使原本美好的初恋变得不堪一击。情节的突转甚至有着个人无法控制的因素:萨宁为了满足杰玛母亲的要求回俄罗斯拍卖庄园而遇见了引诱他的玛丽娅,H.H先生突然想起了加京的话而拒绝了阿霞。H.H先生回忆起过去的时候,认为自己“命中注定做没有家室的流浪者,在孤独的生活里度着沉闷的岁月”㉖。这是屠格涅夫试图表达一种悲观主义宿命观——冥冥之中有着一种可怕的力量阻止主人公们的恋情走向圆满结局,人的命运是自己无法掌控的。这和屠格涅夫的个人经历有关。屠格涅夫一生中,没有一段爱情是圆满的。最初他和家中女仆相恋时,被专横的地主母亲强行拆散。后来他又遇上了他一生的挚爱——欧洲著名歌唱家波琳·维亚尔多夫人。但是因为后者原本就有自己幸福的家庭,所以屠格涅夫只能以朋友的身份陪伴她。因此,屠格涅夫对于普通人情感的不幸,对于个人无法把控自己命运的悲剧总是抱着深深的理解与同情。《春潮》中崎岖、狰狞的风景,《阿霞》《初恋》中落寞、孤寂的风景,都象征着个人无法把握命运的创痛。
屠格涅夫小说更多的叙事比重在于书写美好的风景。这是因为美好的风景寄予了他对纯洁女性的礼赞。三部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们虽然个性不同,但是她们都是心灵纯洁、对感情专一的女性。从杰玛给萨宁的回信来看,她内心深处依然珍视过去的感情。信件的署名只是杰玛(没有冠她丈夫的姓),表明她依然是过去的她。如阿维夏伊·玛格利特所说的,“如果人名可以存活下来,也在某种程度上人也就存活下来。在大致可能的情形下,人的名字具有指认人的本质的语义特征”㉗。虽然杰玛在美国过得很幸福,但是她没有任何炫耀的意思。她不仅没有指责萨宁的背叛,甚至还坦言自己过去也因为失去萨宁而痛苦过。她寄来的照片上的女孩既是她的女儿,也是年轻时的杰玛。照片仿佛也唤起了与初恋有关的记忆。苏珊·桑塔格认为,照片的意义在于唤起往昔的记忆:“一张照片既是一种假在场,又是不在场的标志。就像房间里的柴火,照片,尤其是关于人、关于遥远的风景和遥远的城市、关于已消失的过去的照片,是遐想的刺激物。”㉘这一切都说明经历了三十年,杰玛依然像过去一样纯真。阿霞、齐娜伊达也同样是感情专一、坦诚的女性。美好的风景如同这些女性的人格一样,散发着神圣的光辉,具有独一无二的魅力。甚至可以说,美好的风景本身就是她们的人格化身。
风景的叙述也是对强烈情感的缓和。恋爱中的人时常处于非理性状态,柏拉图在《斐德若篇》中将这种状态称为爱的迷狂。爱的迷狂达到顶点时,人会感到“一种从未经验过的高热”㉙。风景叙述以抒情的笔调缓和了强烈的爱欲,突破了直接描写爱欲时语言的局限性。此外,小说因为记忆叙述的时间距离而抹除了一些过于痛苦的情感,但是这种叙述策略始终难以完全消弭初恋中的创伤因素。风景叙述则弥补了这一点——它更为隐晦地暗示了初恋在美好之外也存在着残酷的一面。可以说,风景叙述是对一些极度痛苦情感的中和化处理。这或许和屠格涅夫本人温和的精神气质有关。他的故事总是娓娓道来,以风景的叙述将强烈的爱欲化为轻盈的心灵悸动,将巨大的悲痛化为淡淡的忧愁。屠格涅夫的小说也因此具有了诗一般的韵味。
四、结语
屠格涅夫“初恋三部曲”叙述了美好的风景和黯淡的风景。风景叙述表达了个人对初恋记忆的珍视,也表明了初恋是美好与残酷并存的。此外,风景叙述表达了作者对纯洁女性的礼赞以及对个人无法把握命运的理解和同情。文本形式上,风景叙述缓和了激烈的情感,增强了抒情意味。无论是美好的风景,还是黯淡的风景,都是初恋不可或缺的部分。因为风景与恋爱中个人情感的交相辉映,屠格涅夫笔下的风景也成为与初恋同在的永恒记忆。
①〔英〕约翰·伯格、〔瑞士〕让·摩尔:《幸运者:一位乡村医生的故事》,黄月译,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9年版,第6页。
② Ian D.Whyte.Landscape and History Since 1500.London:Reaktion Books,2002:p17.
③⑤⑥⑦⑧⑨⑩⑫㉒㉕㉖ 〔俄〕屠格涅夫:《阿霞》,选自《屠格涅夫文集·5》,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40—41页,第40页,第46页,第47页,第47页,第47页,第71页,第72页,第82页,第95页,第95页。
④ 〔英〕约翰·伯格:《观看之道》,戴行钺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9页。
⑪ 〔德〕瓦尔特·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选自《艺术社会学三论》,王才勇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53页。
⑬⑭ 〔法〕阿兰·巴迪欧:《爱的多重奏》,邓刚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60页,第62页。
⑮ 〔古希腊〕柏拉图:《会饮篇》,选自《柏拉图文艺对话集》,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248页。
⑯ John Keats.Selected Poems.London:Penguin Books,1988:p195.
⑰ 〔俄〕屠格涅夫:《春潮》,选自《屠格涅夫文集·5》,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28页。
⑱ 〔法〕罗兰·巴特:《恋人絮语》,汪耀进、伍佩荣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版,第19页。
⑲ 〔英〕安妮·怀恩海德:《创伤小说》,李敏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76页。
⑳ 〔法〕卡特琳·古特:《重返风景》,黄金菊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页。
㉑ 〔俄〕屠格涅夫:《初恋》,选自《屠格涅夫文集·5》,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19—120页。
㉓ 〔美〕W.J.T.米切尔:《风景与权力》,杨丽等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15页。
㉔ 〔法〕保罗·利柯:《记忆、历史、遗忘》,李彦岑、陈颖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677页。
㉗ 〔以〕阿维夏伊·玛格利特:《记忆的伦理》,贺海仁译,清华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3页。
㉘ 〔美〕苏珊·桑塔格:《论摄影》,黄灿然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16页。
㉙ 〔古希腊〕柏拉图:《斐德若篇》,选自《柏拉图文艺对话集》,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1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