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精神”与现代性价值的确证
——《了不起的盖茨比》里的“美国梦”
2023-09-28王晓平
王晓平
(同济大学, 上海 200092)
比较文学中的接受研究重点研究作家作品对不同民族的广大读者产生的作用。19世纪以前的主流研究都忽视了读者这一重要因素。二战后,西方批评界开始重视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的参与,1960年代末出现了德国尧斯和伊塞尔倡导的“接受理论”,其后一些美国学者更提出了“读者反应批评”,探索读者对作品的理解、反应,并分析产生各种不同反应的社会的、历史的和个人的原因。在此理论的观照下,我们注意到,在对西方文学经典的跨文化阐释中存在着一个常见的误区,即将自身文化的价值观念投射、附会于异文化的作家作品中,由此得出“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错误论断。其实出现这种现象并不难理解,因为现代以来,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互为他者与镜像的关系就呈现出跨文化交流的异质性。文本本身的表意实践召唤多种诠释之可能,而不同文本之间的镜像观照则依循其内在的文化逻辑,带来的是不同文化确证自身的方式。在国内外文化界屡屡掀起热门话题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即是近年来这一现象的最典型例子。因此从“读者反应批评”角度,对这一现象作出剖析,有助于我们对不同文明的价值观、不同社会文化的异质性,得出更为深刻的认识,有助于文明互鉴,避免异文明和异文化间的误判和误读。
《了不起的盖茨比》自1925年出版以来就畅销不衰,被认为是美国现代文学的代表作,并被美国学术界选为百年来百部最优秀的英语文学作品之一。在我国评论界,它被普遍认为是对“美国梦”的反思和批判,是对其“虚幻性与欺骗性”的揭露[1], 或者暴露了其空虚——比如一篇发表于《理论视野》、并被收进百度百科关于这一小说的词条的论文,就认为在这一小说里:
物质的美国梦虽然并不尽然是一个全部表达了美国精神的梦想,但美国梦的物质的一面给予人们这样的思考:在美国梦的物质梦想实现以后,究竟应该如何构建一个怎样真正能够表达美国精神或者说美国理想的精神梦想?其内涵究竟应该包含一些什么样的原则?[2]
但当我们在小说文本进行细读的基础上,回顾美国梦的历史演变轨迹并分析故事情节后,我们会发现,它并非如上所言是一部批判“美国梦”的作品,而是自始至终肯定其价值,这是因为故事中所流露出的话语本身是资产阶级自我意识的展现,是对以“浮士德精神”为核心的所谓“现代性价值”理念的自我确证。
一、“美国梦”的历史性演变与盖茨比的败亡
既然绝大多数既有观点认为这一小说记录了“美国梦”的幻灭,我们首先需要对“美国梦”的内涵进行分辨。它一般被认为是非历史性的“普世价值”本身,即个人通过不懈奋斗,能够在社会上出人头地,过上幸福生活。但我们需要将它由这一简单的理解“还原”到它的历史语境中去,从而获得对其历史性的认知:作为历史的产物,它有历史演变的阶段性,也有其独特的社会性与阶级性内涵。在17世纪初期英国清教徒为了躲避当局和天主教徒的迫害,历经艰辛移民美洲,此时“美国梦”对他们意味着自由地追寻信仰和在自由创造下生活;随着新大陆的开拓尤其是美国西部的拓荒,美利坚民族(性)开始形成,美国梦又侧重于对土地为象征的财富、事业和由此带来的爱情的追求;美国南北战争后,国内工业化和海外殖民的发展和大都市的出现,使得美国梦更集中于对金钱的渴望,而此时大量暴发户的出现,使得美国人相信在这块处女地上机会均等,只要个人努力,人人都可以成功。
这个励志神话是美国早期资本主义发展史呈现出来的幻像,但它却被鼓吹为天经地义的“自然”本身。但是,正因为它是历史性的产物,这种带有特定社会文化与特定阶级性的历史话语也随着社会的演变而不断起伏。尽管美国没有经历如英国那样几百年的封建时期的宫廷文化,因此并无后者所带来的浓重的贵族等级制,但资本与财富在社会上自身形成的地位和等级,以及英国国王-贵族等级的“高等文化”的熏陶,也使得美国上层社会逐渐形成了一定的贵族文化“氛围”,一种前所未有的“贵族意识”在此形态下逐渐产生。在小说中,这展现为以汤姆为首的上层阶级和整个“上流社会”对财富来源可疑的贫民暴发户盖茨比的鄙视和嘲讽。他们处心积虑地想要摸清盖茨比的底细,并借此羞辱、排挤他。面对他们的风言风语和“揭露”,盖茨比先是自行解散了自己偌大别墅中的服侍人员,接着又在汤姆的言辞下失去绅士风度,显露出他内心的自卑,导致黛西对他失去幻想和信赖;最终他被汤姆借刀杀人,在误会中被其有染的底层女性的丈夫杀死。
这个故事因此乍看上去是个靠个人奋斗无法实现个人梦想的“美国悲剧”,但我们却需注意到其特定的时代和社会动因。故事发生于1922年,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1914—1918)之后美国经济高速发展,而这又是处于美国大萧条时期的前10年(1919—1929),当时爵士乐正在白人中普及,所以又被称为“爵士时代”。爵士时代之前的几十年(1860—1918)是美国经济突飞猛进的黄金时期,由于二次工业革命带来的迅速发展,又因为美国在一战中大做交战双方的军火生意并发放高利贷,直到1917年4月才参战,而成为最大的受益国,故其经济繁荣和消费主义的兴起就此奠定基础。工业革命之后的一段时间,社会流动性很大,很多平民再次靠各种机会发家致富。随着英国霸主地位的衰落,世界金融中心从伦敦移至纽约,美国东部的金融投机事业猛增,纽约百老汇和华尔街日益繁荣。小说的叙述者尼克即从西部来到东部纽约,希望在债券市场淘金。小说中盖茨比视他为“上帝的儿子……因此他必须为他的天父效命, 献身于一种博大、庸俗,华而不实的美。”[3]168这样的理想也反映了那个年代青年们的发家梦。
然而,到了1920年代初期,当美国资本主义发展到垄断阶段,两极分化日益加剧,再加上一战过后各种社会问题浮现,普通人靠品性、勤劳和节俭出人头地发财机会渺茫,往往是那些狡猾贪婪、有着各种社会关系不择手段的人攫取了财富。由此,美国梦的历史内涵发生了时代性的变异:如果说早期的美国由于处于拓荒阶段而吸引着欧洲成千上万的清教徒和移民,为了自由之梦和世俗的发迹之梦前来,因此勤奋工作、严于自律的清教徒道德是“美国梦”的主要精神内涵(因此小说中尼克父亲对其儿子的道德教导具有浓厚的清教徒色彩)的话;那么随着一战摧毁了人们对于“上帝”的信仰,而战后投机的日益繁盛带来的暴发户心态冲击了传统的道德和价值观念,不择手段的巧取豪夺就此取代了锐意进取的创业意识。享乐主义甚嚣尘上,早期“维多利亚式”和“清教徒”生活方式成了被摈弃的过时观念。在这一道德观念急剧转变的时刻,年轻人在物欲横流的社会里背弃传统观念,纵情享乐、挥金如土,成为“迷惘的一代”。评论者注意到,小说中美国传统价值观念的颓败表现:沃尔夫·山姆的为非作歹、黛西的浅薄虚假、汤姆的背信弃义、乔丹的玩世不恭、梅特尔的粗俗鄙陋、参加盖茨比宴会的宾客的自私轻浮。读者也普遍意识到,小说中的重要场景灰土谷是社会精神贫瘠的隐喻,象征着T.S.艾略特笔下的现代精神“荒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大多数西方评论者认为这一作品是作者不满于“爵士时代”“堕落”和“腐蚀”的人性,意图捍卫被当时社会抛弃的道德教条,质疑当时美国人缺乏社会责任。
此时不但美国梦的价值内涵发生了质变,而且其实现的具体途径也遭遇到巨大的困难。阶层流动性的困难进一步导致已经通过积累成为“世家”的上层资产阶级试图固化其利益,并建立起自身高雅文化表象,排斥底层起家的暴发户进入“上流社会”圈子,尽管他们发家前后采取的非法手段从根本上并无二致。他们的虚伪和无情根本上阻断了底层出身的盖茨比进入上流社会俱乐部的通道,最终导致了他的悲剧性死亡。在小说最后,叙述者尼克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他一定会觉得他已经失去了那个旧日的温暖的世界,为了抱着一个梦太久而付出了很高的代价。他一定透过可怕的树叶仰视过一片陌生的天空而感到毛骨悚然,问时发觉一朵玫瑰花是多么丑恶的东西,阳光照在刚刚露头的小草上又是多么残酷。这是一个新的世界,物质的然而并不真实,在这里可怜的幽魂,呼吸着空气般的轻梦,东飘西荡……[3]110
叙述者说道“那死去的梦随着下午的消逝在继续挣扎,拼命想触摸那不再摸得着的东西,朝着屋子那边那个缄默的声音痛苦地但并不绝望地挣扎着”。[3]93
然而,盖茨比的梦想的破灭并不就意味着“美国梦”的破灭。因为在盖茨比走向死亡之前,他已经实现了发家致富的愿望:他也许比汤姆还要富有,也重新得到了黛西的青睐。他的失败只不过是他不但在实质上而且要在形式上得到并不属于他的东西,而这在任何阶级社会都很难实现。
二、并非批判现实主义作品的“美国悲剧”
既然并非是简单的关于“美国梦”破灭的故事,那么什么是它的真正主旨?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需要仔细分辨这是什么性质的悲剧,或者导致盖茨比的死亡的是什么样的社会原因。针对这一问题,有另外一种流行观点认为是纸醉金迷导致主人公的死亡,是畸形社会带来“美国悲剧”,因此这一小说是批判现实主义之作。但细读之下,其实并非如此。
有评论者认为“盖茨比的一生是个悲剧”,是“抛弃与被抛弃的一生”:从他十七岁改名开始他就抛弃自己的出身、自己的家庭, 继而反复地被黛西所抛弃, 为他的食客所抛弃, 最终他为以威尔逊为代表的阶层所抛弃, 从而完成了他的悲剧, 他成了一个没有归属的人。这个论断不无道理,但却忽略了他参军参战、荣立战功、被保送上军校以及发家致富、让人艳羡的经历。还有论者认为他的悲剧在于,把一切都献给了自己编织的美丽梦想,而黛茜作为他理想的化身,却根本不具备理想的真实。但这样的论断只看到了他的个人痴情的谬误,而忽视了社会性动因。与这样的分析异曲同工的是,还有评论者将悲剧归因于女人:黛西的形象可以说和大家闺秀相去甚远, 她虚荣、自私、以自我为中心, 朝三暮四希望成为众人的焦点, 但是, 这样轻浮的黛西在盖茨比的眼中仍旧高高在上, 可望而不可及。然而,固然小说显现了黛西的唯利是图,难道它不也如此论的作者所言,同时显示了盖茨比“为了满足自己对金钱的渴望,不惜通过非法手段谋取财富”么?于是断言可见当时人们道德观的混乱, 不以处处暧昧为耻,反以为荣。然而,从叙述者对盖茨比不吝赞美可知,鞭笞当时价值观的混乱并非小说本意,而只是论者从其自身立场作出的外在解读。
我们必须同时注意到,盖茨比远非如有些论者所言的“天真、纯情、浪漫”,连叙述者都说到在最初占有黛西之后,“他起初很可能打算及时行乐,然后一走了之”。[3]102因此还有人认为他是希望通过与黛西在一起,来实现自己真正融入上层社会的目的。换句话说,他至少部分出于实用主义目的。虽然这一论断并无明显文本证据支持(因此也属于处于自身立场所做的外在推断),但盖茨比确实并非是个一贯“淳朴”的小伙。尼克说道“他的父母是终日操劳、一事无成的庄稼人”,而盖茨比的父亲在从老家赶来参加儿子的葬礼时也向尼克展示了盖茨比少年时代写的“作息时间表”和“个人总守则”,从中能看出盖茨比从小刻苦学习、锻炼,注意节俭,但这些并未助他获得俗世的成功;正是由于觉得自己的过去难以忍受,他才将自己彻底改造:离开家并把名字从詹姆斯·盖兹改成杰伊·盖茨比,在江湖四处闯荡成为追逐利益和结果的法外之徒。当他只是一文不名的年轻上尉时,他让黛西相信他来自于跟她同一个社会阶层,后来还将自己虚构的家族史告诉尼克:“我家里人都死光了,因此我继承了很多钱。……后来我就像一个年轻的东方王公那样到欧洲各国首都去当寓公——巴黎、威尼斯、罗马——收藏以红宝石为主的珠宝也好,打打狮子老虎也好,画点儿画也罢,不过是为了自己消遣,同时尽量想忘掉好久以前一件使我非常伤心的事”[3]45。 这个虚荣的、从未存在的“过去”支撑了他与黛西“重温旧梦”的决心,表明了他对自己身世的自卑与逃避过去的决心。尼克将盖茨比的梦想同美国早期移民所抱的梦想相提并论,但这种浪漫的过去却不但纯粹是谎言,而且只是上流贵族阶层的幻梦。然而,盖茨比却成为不了上层贵族阶级,这是小说中他最终败亡的根本原因。
盖茨比的失败表面上是在摊牌的时刻,被汤姆揭露了真实出身。黛西花容失色,彻底对盖茨比失去了信任;而盖茨比其实也认同对手的逻辑,他的大发雷霆只不过暴露了自己的虚弱与自卑,这内含了盖茨比失败的关键。支撑他虚假自信的是他编造的家世:“我是在美国长大的,可是在牛津受的教育,因为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在牛津受教育的。这是个家族传统。”而这种说法当即被本身是富家子弟的尼克感觉到是个谎言,甚至内心不无嘲讽:“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出来,因为他的话令人难以置信。他的措词本身那么陈腐,以致在我脑子里只能是这样的形象:一个裹着头巾的傀儡戏里的‘角色’”。[3]44-45在这个意义上,盖茨比和汤姆争夺黛西表面上是两个男人争夺同一个女人,实质上是上流社会两个不同阶层的较量。黛西与汤姆的结盟意味着“上等人”联合起来,巩固其不可撼动的地位,并坚拒非世家子弟的暴发户的加入。但这并非意味着这是批判现实主义的书写:这是上流社会内部的矛盾,而非阶级之间的冲突。
可以说得上带有批判现实主义色彩的叙述的,是小说用纽约长岛的东卵、西卵来展现美国当时贫富两极化的现象。东卵和西卵的隔离不仅在地理上,更重要的是在精神上。住在东卵的大多是已经延续几代人的贵族。而西卵则居住着后起的富人,包括如盖茨比这样的暴发户就住在西卵的豪华公馆里。而穷人则住在堆放灰渣的垃圾场“灰烬谷”区域。它位于繁华的纽约市与高级住宅区之间,构成鲜明的对比。那么,这是否意味着这一小说是展现如盖茨比这样的底层出身的奋斗者被骄奢淫逸的上流阶级排挤而悲惨死亡,从而是批判贫富分化、暴露统治阶级和底层矛盾的批判现实主义之作?有论者已经注意到,与同时期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不同,菲茨杰拉德写的这些阶级故事,一点不凝重。换句话说,虽然小说里展现了上流社会里一些如汤姆这样的“天生的有闲阶级”对他的情妇、修理厂自雇工威尔逊的妻子茉特尔这样的底层百姓的玩弄和欺诈,但这并非小说的主旨;而只是借此表明叙述者尼克对于汤姆非“绅士”作风的所作所为的不屑(尽管他也应汤姆之邀加入了后者寻欢作乐的派对)。
与上述主流解读相反,笔者认为,如果我们对这一故事从表层解读,将它“还原为”一个浪漫史的通俗剧:一个暴发户的错爱与自我欺骗,反而会有更多的启发。但这一文类的混淆的根本性的原因还存在其他地方,尤其是我们需要分析它如何书写上流社会及其代表人物。
三、汤姆与统治阶级,以及对社会总体性结构的叙述
要想了解这一小说真正的旨趣,我们不能忽略对次要人物的分析,因为只有他们的存在才构成作品的“总体”。首要的显然是盖茨比的情敌、黛西的丈夫汤姆。尼克在还未见到汤姆时这样介绍他:这位他大学时的校友“除了擅长其他各种运动之外,曾经是纽黑文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橄榄球运动员之一——也可说是个全国闻名的人物。”[3]6汤姆家里非常有钱,但他现在已经离开了芝加哥,搬家的排场让人惊讶不已,比如他从森林湖运来整整一群打马球用的马匹。通过提及汤姆的收入来源以及他的消费习惯,尼克凸显了他是靠着自己的世家门第过上奢靡生活,而非白手起家。尼克第一次见到汤姆时,他“身穿骑装,两腿叉开,站在前门阳台上”。[3]7这一装束和姿势不但表明他的生活与生产劳动创造财富无关,而且展示了他的贵族身份——从大学时期的橄榄球队员到现在的马球健将,以马术为代表的消费和休闲成了他的日常生活。菲茨杰拉德不但通过对他的住所的描写暗示这一身份:“一座鲜明悦目,红白两色的乔治王殖民时代式的大厦”,“房子正面有一溜法国式的落地长窗,此刻在夕照中金光闪闪”,还通过多方位的描写展现这个贵族的形象:“傲慢的眼睛已经在他脸上占了支配地位,给人一种永远盛气凌人的印象”“这是一个力大无比的身躯,一个残忍的身躯”“他说话的声音,又粗又大的男高音,增添了他给人的性情暴戾的印象”“带着他那特有的粗野、蛮横的怅惘神气”[3]7。显然,汤姆并不具有高贵的气质和容人的雅量。
小说把他认定为统治阶级的一员还表现在,当和黛西、尼克与好友共进晚餐时,汤姆突然提到“文明即将崩溃”,因为他正读一本据称是戈达德所著的《有色帝国的兴起》。据他说这一“有科学根据”的书“把整个道理讲得一清二楚”:“我们是占统治地位的人种,我们有责任提高警惕,不然的话,其他人种就会掌握一切了”;而“我们是北欧日耳曼民族”,“我们创造了所有那些加在一起构成文明的东西”[3]11。《有色帝国的崛起》及其作者戈达德皆是作者虚构,但它影射了当时一位名叫洛斯罗普·斯托达(Lothlop Stoddard)的优生学家出版于1920年的《有色人种的兴起》。该书作者宣称比起德国人或激进分子,黑人对西方文明构成的威胁更可怕,因此反对种族间通婚。《有色人种的兴起》正好出版于巴黎和会后的一年,并非偶然。而在美国国内,南北战争结束后,美国南方的种族歧视逐渐转化为法律认可的种族隔离。19世纪末种族主义与流行的遗传学、优生学理论结合,形成所谓“有科学依据”的种族优劣理论。在白人至上主义的观点看来,白种人的基因和种族最好最纯正。而一战期间的征兵使得工厂空出许多岗位,大量南方黑人由此涌进工业化的北方,和白人争抢工作机会,更使得政治和文化领域里种族主义思想泛滥。因此该书作者从亚非拉殖民地的民族独立倾向、中日等国的工业化以及非白人种族人口的增长,预测全球殖民地半殖民地将崛起和独立,白人将不再是世界的主宰,并警示白人国家要限制有色人种的移民,限制白人和有色人种通婚。
汤姆引用这类赤裸裸展示种族主义言辞的书籍,显现了上层统治阶级内部的一种统治世界的梦想和社会上流行的物竞天择的观念。这种对于汤姆隶属统治者阶层的暗示,既表现在描述他的残暴和肌肉发达,又显示他是统治阶级法律的维护者:尽管他纵情声色、到处拈花惹草,使得黛西悲伤失望,但是却在言谈中竭力维护家庭价值观:“这年头人们开始对家庭生活和家庭制度冷嘲热讽,再下一步他们就该抛弃一切,搞黑人和白人通婚了。”[3]89于是他屡屡以虚伪的保证挽回黛西的信赖,维持了体面的婚姻。
作为统治阶级一员,汤姆具有与身俱来的优越感和后天形成的“白人至上”思想,以及根深蒂固的阶级区隔观念。这种着重“体面地位”的态度显然出于他维护贵族身份的本能,因此他甚至残暴地把他的情妇茉特尔的鼻子打出血,因为后者敢于对他的妻子黛西口出不敬的言辞。他骄奢淫逸,声色犬马,带领尼克参加放荡舞会,拉着尼克跟他的情妇及情妇的妹妹一起寻欢作乐。表面上他飞扬跋扈、快乐自信,但内心空虚、生活糜烂。但他不光是一个公子哥,而是内心充满狡诈和阴险。在发现盖茨比对自己的家庭构成威胁时,他立即果断调查清楚盖茨比的底细,在最恰当的时机于众人面前剥去了盖茨比的伪装,并借此刺激盖茨比的痛处,强调其财富的非法来源,指出盖茨比出身的低微是凭奋斗无法改变的。在黛西出车祸撞死他的情妇后,他嫁祸给盖茨比,还误导情妇茉特尔的丈夫威尔逊将盖茨比认作是始作俑者,怂恿其报仇,并在阴谋得逞后与黛西一走了之。他所展现的暴力、欺诈和冷漠,表现出叙述者对上流统治阶层的不满。
故事的叙述者表明,在如汤姆这样的世家贵族掌控社会资源的环境下,盖茨比尽管通过非法的手段挤进上流社会,有着足够的资产可以炫耀,但他在统治阶级内部的地位并不稳固。小说中说到参加他的宴会的名流们谣传说盖茨比是德皇的侄子:我们知道德皇威廉二世在一战中在1918年被推翻,逃到当时的中立国荷兰避难,德国遂投降;德国在战后取消帝制改为共和国,皇室也不再享受任何特殊待遇。而美国在一战中是德国的敌国,盖茨比因此在上流社会眼里,实际上是来自异国的他者,是挤不上真正上流统治阶层的边缘人和被放逐者。
围绕着汤姆,我们看到始终依附于他的黛西,也看到甘当他的情妇的茉特尔和受到汤姆愚弄的威尔逊。换句话说,作为权势阶层的代表,汤姆独占了盖茨比爱欲的对象,也奴役和玩弄了底层民众。正是这种刻画告诉我们,这一小说其实是关于当时社会某种总体性阶层关系结构的叙述。但它并未对权势阶层玩弄欺压底层表示出不满(叙述者尼克自己也加入了这种淫乱的狂欢派对),而是对这个阶层压制资产阶级后来者加入上流社会俱乐部表达了怨愤,后者才是小说的重心。
四、作为美国价值化身的隐含叙事者
但我们仍需深入检讨它为何给人以对“美国梦”的“批判”和“反思”的印象。这是因为小说的叙事策略所致——它的第一人称叙述者尼克扮演了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表面上看,尼克颇具正义感,他睿智地观察评论,将故事中的不同人物联系在一起。身兼黛西的表兄、汤姆的校友、盖茨比的邻居等多重身份,他经历了故事的全过程,又似乎超乎故事之外。第一人称叙述产生的效果是他以个人的亲身见闻,充当了“可靠的叙述者”角色。他既以全知视角安排故事的精巧布局,又时而以有限的人物视角为后面的情节发展设置悬念。
身为富家子弟的尼克之所以对盖茨比产生强烈的兴趣,是因为他和后者同龄,都年届三十,但他却需依靠父亲资助到东部闯荡做着发财梦,担忧自己“可交往的单身汉逐渐消失,热烈的感情逐渐稀薄,头发逐渐稀疏”[3]94,而盖茨比却已经功成名就,腰缠万贯,且因有求于他而对他热情有加;在接触中,盖茨比的乐观和自信也成为他无形的榜样。因此读者很惊讶地读到他虽然吹捧盖茨比,但仍然抑制不住地宣称自己内心深处鄙视后者“他代表了我所真心鄙夷的一切”。[3]3一方面他宣称盖茨比的天真和高贵无与伦比,另一方面对后者的荒唐情史和纸醉金迷视而不见,只是偶发不满。这表明他实际上就是盖茨比的镜像——其实这一点从两人具有不可思议的经历的可比性中就已经暗示:他们都参加过一战,且都记得他们所在的部队,尼克在机枪九连,盖茨比当时在步兵七连,甚至他们连部队的编号都记得一清二楚。换句话说,尼克的“反思”只是以旁观者的姿态,代他们所属的这个阶层发声。
这种表面上的“反思性”贯穿始终。小说一开始,叙述者就说到自己从小就受到父亲的教育:
“每逢你想要批评任何人的时候”,他对我说,“你就记住,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曾有过你所拥有的优越条件。”
以致“久而久之,我就惯于对所有的人都保留判断。”[3]3但显然自始至终,尼克仍然对他遇到的所有人在内心都做出判断。这似乎是个矛盾,也是一种“表里不一”的体现。但是这种表面上的矛盾也并非虚伪,而是人物(包括隐含作者和实际作者)的“自我意识”以“自我反省”的“反思性”自诩。
换句话说,这种“反思性”只不过是一种自我(身份)意识的表露。它还体现在这一段结尾,叙述者尼克强调,“我”牢记“父亲带着优越感所暗示过的,我现在又带着优越感重复的,基本的行为准则是生而不均的”。[3]3也就是说,“我”认为“我们”这一类人是带有天生的道德优越性的与众不同人类。这种“与众不同的道德感”于是在盖茨比身上找到了合拍者:
假如人的品格是一系列连续不断的成功的姿态,那么这个人身上就有一种瑰丽的异彩,他对于人生的希望具有一种高度的敏感,类似一台能够记录万里以外的地震的错综复杂的仪器。这种敏感和通常美其名曰“创造性气质”的那种软绵绵的感受性毫不相干——它是一种异乎寻常的永葆希望的天赋,一种富于浪漫色彩的敏捷,这是我在别人身上从来没有发现过的,也是我今后不大可能会再发现的。[3]3-4
尼克强调,这种“心灵的敏感性”不是“创造性气质”,而是“一种异乎寻常的永葆希望的天赋,一种富于浪漫色彩的敏捷。”这种“天赋异禀”的感觉是这个阶层的人士的自诩、自我认知和自我标榜。
这种底气来自他殷实的家底:“我家三代以来都是这个中西部城市家道殷实的头面人物”:
姓卡罗威的也可算是个世家,按家里传说我们是布克娄奇公爵(按指苏格兰贵族)的后裔,但是我们家系的实际创始人却是我祖父的哥哥,他在一八五一年来到这里,买了个替身去参加南北战争,然后自己开始做起五金批发生意,也就是我父亲今天还在经营的买卖。[3]4
因此,这个叙述者甚至比盖茨比的家底更为殷实:他的祖上不但是贵族,而且还能买替身参战,而后成为资本家。显然,尼克是这位身份远高于底层“替身”的贵族的后裔,这让他表面平实的叙述透露出不无自得的气息。叙述者接着自述自己于一九一五年从耶鲁大学毕业,不久以后就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而他将此称为“延迟的日耳曼民族大迁徙”,并且自述自己“反攻中感到其乐无穷”,反倒“回来以后就觉得百无聊赖了”,[3]4于是决定到东部去学债券生意,而父亲答应了给他提供一年的费用。
这里谈到的“日耳曼民族大迁徙”指的是4世纪末匈奴人对日耳曼人领地的入侵,这一事件迫使日耳曼人向西罗马帝国境内涌来,形成了绵延二百余年、波及大半个欧洲和北非广大地区的民族迁徙。这一规模宏大、书写了西欧历史新篇章的运动最终在西罗马帝国的旧土上建立了许多日耳曼人的国家。而尼克将之对应的事件是美国在一战中与交战双方大做军火生意并放高利贷,大发战争财,在战争后期参战捞取了战争果实,同时胁迫欧洲按照美国提供的“和平方案”分配利益。尼克将他参战当作是“延迟的日耳曼民族大迁徙”,对于残酷的战争杀戮感到“其乐无穷”,显然对自己参与美国瓜分世界利益的“远征军”颇为自豪;而“回来以后就觉得百无聊赖了”的自陈也表明他甘于冒险的“实业家精神”——资产阶级最为自豪的品质。
可见,尼克将这种身份意识和“进取精神”贯穿始终,不断自我演绎。即使在只能租住较为廉价的居所时,叙述者也坦诚自己“拥有一条狗——至少在它跑掉之前我养了它几天——一辆旧道奇汽车和一个芬兰女佣人,她替我收拾床铺,烧早饭,在电炉上一面做饭,一面嘴里咕哝着芬兰的格言”[3]4-5。尽管初来乍到,但在回复路人问路的时候,他却不无自豪地说自己“成了一个领路人、一个开拓者、一个原始的移民”[3]5。 显然,这是以典型的美洲殖民者的形象为自我标榜的“美国价值”的化身。
五、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传声筒
小说中特定立场的叙事表面上是由尼克作为叙述者完成的。但作为隐含作者,他其实是作家本人立场与价值观的代表。然而,由他的见闻进行表达的叙述之中的不和谐处很容易被人发现:
最充分暴露小说意识形态方面的矛盾的是对盖茨比的人物塑造。小说一方面用浓重的笔墨对盖茨比及其所代表的美国梦加以赞扬,把他描写成一个浪漫的英雄,一个生不逢时的骑士,心中蕴藏着他那“永葆清纯的梦想”,迷失在浅薄庸俗而无法理解他的时代;另一方面则极力淡化乃至掩盖他为了实现理想所采取的不道德和违法的手段,从而把盖茨比浪漫化的同时,也把产生他的堕落浪漫化了。[4]101
尽管这一发现十分敏锐,然而并非如论者所言是菲茨杰拉德“把自己思想意识的矛盾写进了小说”,“在批判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同时,客观上对其又进行了重新包装和销售”。[4]101而是作者自始自终在“反思”的外表之下,对“美国梦”在阶层固化时期——即当时的垄断资本主义阶段——一时无法得到如自由竞争资本主义阶段时的“正常”表现而发出的不平之音。正因为如此,上述这位评论者的指责,盖茨比最终没能实现美国梦,但是小说则可能诱使许多读者继续痴迷于这个梦想,只是不明就里的不满。其根本原因既在于菲茨杰拉德“与那些虚构的人物有着共同的血缘关系,或者有着某些藏而不露的相似态度或经历,他过着他们的生活,以此辨识自己”[4],更在于作家不但不是在批判资本主义意识形态,而且是在“否定辩证法”的意义上,以不满和怨恨再度肯定了资产阶级“美国梦”的价值和资本主义现代性意识形态。
这种“自我意识的显现”在很多地方我们都可以领会。一方面,我们读到小说中无处不在的对于“黄金”般纸醉金迷生活的浓墨重彩书写:“太阳,鸡尾酒会,酒会上的姑娘,劳斯莱斯车,还有黛西,他们都金黄,或者,黄金一般;而对于永远十七岁的菲茨杰拉德而言,这颜色,与其说是一种批评,不如说是一种赞美”[5]122。对此有论者以“青年文化的精髓就是浪费”为由,将这种书写的合法性加以正名,并对作家“用肉身为之赋形”大加赞美:
作为风格的浪费就是爵士时代的形式。文学史上第一次,菲茨杰拉德以“内人”的诚实视角审视了这个被绚丽灯光所遮蔽的具有巴比伦式慑人魅力的时代。他所展现的,不仅是全景式的辉煌灯火、奢侈生活方式以及惊人的浪费现象,还有他自己一泻千里的才华,人们指责他糟践自己的才华,但是,不浪费才华怎么和这个时代共鸣,是他造就了自己和笔下人物的靓丽奢华又浪费堕落的生活方式,也是他为这种方式找到了文学形式,并且用肉身为之赋形。[5]125
论者提出的理由是:“菲茨杰拉德自己很清楚,这个世界马上就要堕落。但《了不起的盖茨比》还是决意描写堕落前的那一刻。这一刻,人和金钱几乎共命运同呼吸,谁也没有能力批评对方,谁也不比谁更干净或更肮脏”[5]121。然而,与其说“这个世界马上就要堕落”,不如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其所是的样子;与其说人和金钱“谁也没有能力批评对方”,不如说是作家本人没有能力对此加以批判——因为他是沉迷于其中的一分子,与之同流合污,在此意义上我们才能说他和这种资产阶级的糜烂性相比,“谁也不比谁更干净或更肮脏”。但是,我们不能把这种缺陷仅仅归咎于那个时代的“浪费”天性,更不能认为这是“文艺铁律”。除非我们认定作家就是黑帮分子,才能认为“就像黑帮浪费子弹和生命,菲茨杰拉德最后必须把自己挥霍掉。”[5]125
的确,我们不难看到尼克与作家本人的人格和价值观同一。甚至当我们回顾菲茨杰拉德的一生时,都可以并不惊讶地发现他追求妻子珊尔达的经过和盖茨比颇为相似:后者也是出身殷实之家,曾经因为作家本人的贫穷而解除了婚约;而菲茨杰拉德是靠后来自己的发家致富而终于娶到这个拜金女郎。但最终,他仍然因为无法供养珊尔达和自己的奢靡生活而债台高筑,年仅40多岁就患病死亡。在小说中显现的对于腐烂生活的洞察,以及作家自身不由自主身陷其中的经历,使得不少论者认为这是一种“矛盾”:菲茨杰拉德的一生充满了矛盾。他虽然清醒地认识到美国“爵士时代”繁荣的外表下的精神危机和道德沉沦以及金钱对人性的腐蚀作用,但自己却置身于享乐的世界,追名逐利,因疯狂纵乐、花天酒地、挥金如土而遐迩闻名,享有“菲茨杰拉德传奇”之称。
其实与其说这是一种“矛盾”,不如说这是一种“辩证”,因为资产阶级的现代意识乐于以生命为代价,不顾一切地追求欲望的满足。在一段让我们想起马歇尔·伯曼对于现代性特征的描绘(“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的小说的最后一段里,我们读到了作家这样抒情性的描写:
他绝望地伸出手去,仿佛只想抓住一缕轻烟,从那个因为她而使他认为是最可爱的地方留下一个碎片。但是在他模糊的泪眼前面一切都跑得太快了,他知道他已经失去了其中的那一部分,最新鲜最美好的部分永远失去了。[3]104
毫无疑问,正如这一段里所言的“最新鲜最美好的部分”所示,贯穿小说始终的盖茨比所远眺的绿灯的意象将其无穷尽的、非道德的梦想浪漫化了。
为何作家将这种尼克既否定又羡慕的欲望与意志,看作是年轻的渴望和理想主义,而同时又注意到表面的奢华背后的无奈?同样,与其说这是矛盾,不如说这一作品本身是作家自身清醒的自我意识和“政治无意识”的表达——他沉醉于资本主义现代性的观念,以肉身对“美国梦”的强度加以验证。但要理解这一点,我们还需要深入对盖茨比身上所体现的“浮士德精神”与现代性价值进行讨论。
六、“浮士德精神”与现代性价值的确证
在一篇题为《浮士德、现代性及其道德困境》的论文里,杨明强指出“浮士德在追求自我实现过程中的雄心、失败、带来的后果以及最终的被拯救,不仅涉及对浮士德的行为的道德评价,而且涉及对现代性诸多层面的价值评价”。文中所指的“现代人人性”和“现代性价值”的特定内涵值得深究。显然,浮士德的“个体意识、永不满足的意志及其道德与理性之间的矛盾”并非所谓“自然人性的体现”,而是“欧洲新兴资产阶级分子的人生态度”和世界观。[6]我们不难看到,盖茨比的行为恰恰体现了这种“矛盾”,他的行为与浮士德颇为相似。
近年来,一些学者解构了传统理解中正面的浮士德形象。例如吴建广认为浮士德精神是人本主义的妄念导致的认识欲、淫欲、虚拟欲、创世欲的膨胀,谷裕则指认由于缺乏神性的引导,浮士德无限扩张的激情和理性导致他对权力的无限攫取和传统秩序的毁灭。虽然他们都言之成理,但这些论断或从宗教神学出发,或从反启蒙立场判定,均缺少对这一人物形象深刻的历史性社会和政治内涵的洞悉。首先,浮士德放弃对灵魂救赎和永生极乐的渴望,把眼光转向此岸世界。这表明现代性将价值主体由神向人转移,个体存在的意义不在彼岸而在此岸,人不是外在目的的工具和手段,而是目的本身。这种观念与近代以来市民阶级即资产阶级的产生与发展同步发生。
作为启蒙人本主义论的代表,由彼岸世界转向体验尘世生活,体验个体生命的深度、广度和可能性,浮士德身上所谓英雄气概、王者气度和追求新的体验、用行动来拓展新的活动领域,都体现了上升期资产阶级的自我期许。他对传统宗教伦理的弃绝,体会它和占有现世的感官和精神刺激,在极致的行动体验中追求永恒,都是具有冒险精神的资产阶级对个体价值的强调,而后者是重视此岸价值的核心。在我们讨论的这部小说里,盖茨比之所以给显得行动力不足、瞻前顾后的尼克树立了景仰的榜样,正体现在他的这种不断体验、拓展个人内在的自由和外在的自由的原初期资产阶级的活力上。更具体地说,盖茨比体现了浮士德重视沉浸和体验,对“摘取天上的星辰”并获得现世的欢乐的执著,在无畏地追求情欲、名利和事业的历程中实现自己的意志。
另一方面,陷入虚无主义道德观念的浮士德将灵魂典当给靡菲斯特,向异端魔术寻找出路,和魔鬼结盟以追求金钱、肉欲等俗世的享受,并放任手下进行远洋贸易和海盗活动,这正像魔鬼靡菲斯特所言,“战争、贸易和海盗行为/是三位一体,不可分开”。为了扩大势力范围,浮士德强迫居民从他处迁入,不惜牺牲年老的费勒蒙夫妇。在围海造田中,他集殖民主义者、帝国主义者、海盗头子和专制君主于一身,打着自由的口号,以强权为基础,以高尚的名义为借口,使个体意志和集体意志达成统一。这种对他人的死亡无动于衷,对群体的控制和强迫,对他者的侵略与奴役,与其说与肯定个体价值的启蒙精神相悖,不如说是资产阶级启蒙神话的另一面。而盖茨比的海外经历与黑社会勾当,不择手段地通过非法手段发家致富,正是这一层面的浮士德精神的显现,也是现代资产阶级的真实本质展露:他们宁肯将灵魂典当给“魔鬼”,以满足自己追求永不餍足的欲望的心愿,即使以身相殉也不回头,就像小说结尾所描述的:
盖茨比信奉这盏绿灯,这个一年年在我们眼前渐渐远去的极乐的未来。它从前逃脱了我们的追求,不过那没关系——明天我们跑得更快一点,把胳膊伸得更远一点……总有一天……
于是,我们奋力向前划,逆流而上的小舟,不停地倒退,进入过去。[3]124
最后这句让我们想起本雅明著名的“历史的天使”的意象。本雅明指的是资本主义使得本应进步的历史不断倒退到过去,而在这里,尽管叙述者明知再努力也只是“不停地倒退”,但他们在资本主义的“美国梦”拜物教——金钱、女人、权势、地位——的魔力召唤下,仍然不断地奋勇向前。
尼克选择盖茨比作为美国梦的代表,表明他(以及将他作为隐形作者的作者本人)并不认为这是一个不道德的理想,虽然盖茨比是通过犯罪活动获得他的财富。实际上,虽然非道德元素是菲茨杰拉德描绘的社会的核心,但盖茨比与汤姆互为对手却并不意味着两人道德观截然不同。因为他们的财富都来自侵略和剥削,只不过汤姆利用法律来掩饰自己的非道德,而盖茨比尚未被接纳为统治阶级的一员。而圆满实现了上一阶段“美国梦”并培养盖茨比的“代父”,即代表美国西部的丹·科迪同样缺乏道德而堕落:他是“典型的沉湎酒色的拓荒者,这帮人在美国生活的某一阶段把边疆妓院酒馆的粗野狂暴带到了东部滨海地区”[3]69。
小说结尾,当尼克描述曼哈顿岛时,我们读到这样一段话:
月亮越升越高,那些房子慢慢从视野中消失,直到我逐渐意识到这个小岛曾经让荷兰水手兴奋不己;这是新世界清新稚嫩的乳房,消失的树木曾一度小声应和着人类最后最伟大的梦想。[7]
这种被称为“人类最后最伟大的梦想”当然就是所谓的“美国梦”或者所谓“现代性价值”,但引起我们注意的是它同时被描述为“让荷兰水手兴奋不己”的“新世界清新稚嫩的乳房”。正如论者指出,这“暗示着强奸和攻击”,而“消失的树木指人对自然的一种有限的统治;低声应和着人类梦想这一事实显示出侵略和征服的非道德的深刻根源”;而这一切都表明强烈的征服和统治欲望是整个美国的心理状态,足以证明美国文明中包含着征服、侵略和破坏。美国文明一开始就与非道德和梦想齐头并进。实际上,这正是美国梦-资本主义世纪-资产阶级价值观念的本质,也是我们在小说文本中看到尼克对于盖茨比非法的发家经历不但不置一词,而且显得颇为羡慕的背后根本原因所在。
七、结语
美国学者付塞尔(Edwin Fussell)在《菲茨杰拉德的美丽新世界》一文中曾经将这一小说的情节与美国新大陆的历史类比,认为两者都有对浪漫奇迹的索求的“追寻”和将这一过程的物化的“诱引”两大特征。[8]但这种资本主义兴起和发家过程中的殖民征服和物质(包括对待女性)的诱引,却都是马克思所批判过的资产阶级世纪的体现。易言之,这一作品是以“浮士德精神”为核心的资产阶级自我意识(及其政治无意识)的呈现,客观上将其展现为以实用主义原则、个人主义精神为内核的“美国梦”并加以颂扬。它之所以在隐含作者的叙述下显得如此“自然”而“天经地义”,是因为正如研究者指出的,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具有普遍性形式的意识形态总是维护“自己的利益”,这表明意识形态的存在根基是特殊的。依据这一点,能够发现现代性意识形态始终发挥着确证市民社会之合法性的历史功能,即现代性意识形态在本质上是市民社会的理论表现。
其实,如果我们检视西方学者对这一小说的主要看法,就会发现他们只是大多认为作者在道德上对浮华和过度消费的时代提出质疑,是对当时美国人缺乏社会责任的不满,捍卫被当时社会嘲讽和放弃的道德教条,表达对“荣誉、善意和勇气”的理想的推崇。换句话说,是认为“爵士时代”泛滥的物质主义和“堕落”和“腐蚀”人性的缺失,使得充满“勤劳、乐观、坚韧和希望”的价值内涵的“美国梦”无法圆满实现。由此可见,作者自始至终维护的是“美国梦”的观念和价值。因此,小说自始至终并未如国内不少研究者所言,是将“美国梦”本身视为虚伪、欺骗或空洞无物。
总之,对这一作品的“(资产阶级)现代性价值”的内核的解析告诉我们,必须将作品充分历史化,才能避免陷入无条件认同作家立场的陷阱。这是跨文化研究中的常见误区,而它只有在坚持“不断历史化”的原则下才有望得以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