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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烨:温和的"叛逆者"

2023-09-23刘晗

世界博览 2023年18期
关键词:濮存昕北京人艺人艺

刘晗

在北京人艺戏剧博物馆,唐烨导演为本刊讲述在深受人艺前辈们教诲和熏陶几十年后,如何继续秉持人艺精神坚守创作初心。

2023年7月,北京人艺先后上演了《天之骄子》《晚安妈妈》《雷雨》等多部作品,再现一票难求的市场热度。每部剧都有各自的命数,从建组到演出经历过多少波折,只有导演自己心知肚明。除了首演当天登台谢幕,唐烨每一场演出都要在观众席里监场,以局外人的视角审视作品,像卧底一样洞察观众的反应。几个月里,她穿梭于“古今中外”排练场,从最初的案头工作到“服化道灯音美”多部门协同,以一己之力统领全局,只为呈现最佳的舞台效果。

初见唐烨导演,她举手投足间尽显传统知识分子的温文尔雅,她谈起自己的从艺之路,也道尽如今戏剧人面对新舞台的任重道远。她的作品风格正如她的叙述路径,不急不缓娓娓道来,尾声还总有意想不到的“彩蛋”,就像一出戏沸沸腾腾起承转合,直到迎来意味深长的结局,给观众留下想象空间和无尽的阐释。这也令笔者不断加深记忆并回想起,《天之骄子》中从天而降的白练划破视线;新版《雷雨》那层层的乌云,纱窗随狂风飘摇,周家不可告人的秘密即将揭晓,而那远处的火车道是否意味着四凤冲出家的禁锢,怀揣对远方和未来的向往;《晚安妈妈》中女儿自杀后,母亲打开水龙头,那水声是妈妈的哭泣还是女儿在滴血……

当人艺“台柱子”先“合槽”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北京人艺经历了近半个世纪的风雨沧桑,成长为独具民族特色、享誉世界的国家级剧院,推出了一批如《雷雨》《茶馆》《蔡文姬》《骆驼祥子》《日出》等至今仍活跃于舞台的经典剧目。随着西方文艺思潮的传入,北京人艺也迎来了艺术创作的新契机,《推销员之死》《哗变》《阮玲玉》《鸟人》等一批立足于现实主义的作品,同样推动了艺术的多元化探索。从中戏毕业的唐烨也在此时进入北京人艺工作,之前她做过配音演员、主持人,演过电影,也指导过电视剧,积累了相当的艺术实践,然而作为新人站上人藝舞台却完全是惊喜又忐忑。“书上提到的角色突然出现在你身边,激动得每天排练都跟打了鸡血一样。”时至今日,她提到当年初入人艺时的情形仍难掩喜悦,而这种体会也只有亲历过那个大师云集的时代的人才会懂。

唐烨导演与蓝天野老师在排练话剧《甲子园》时,就剧中的台词进行磋商。

在早年的《茶馆》里,唐烨扮演老掌柜王利发的孙女“小花”。排练时同事的一次缺席让她有了尝试其他角色的机会,她替班出演庞太监的书童“小牛儿”。这个角色没有一句台词,扶着主角上场后站在一边,看似轻松简单。唐烨本想着这是个偷师的好机会,角色在哪,她的眼神就跟到哪。谁想到下戏之后,有老师接二连三地提醒她,台上眼神满场飞是犯了大忌。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到了台上,就算是跑龙套也得进入状态。小太监身份卑微,手眼低垂才是正确姿势。当时的副院长问她,“你知道人艺的侧幕条有多少吗?底幕在哪儿吗?哪个是天幕吗?”这一下把她问蒙了,一头雾水,哪哪都不摸门儿。

为了尽快熟悉人艺的舞台和表演风格,唐烨被分到了演员队,八年的历练足以成就一名成熟演员。时隔多年后,人艺重启了学员班,唐烨看着年轻演员们初到剧院时的青涩、惶恐,时常想到当初的自己。那个初来乍到、东张西望的北京小妞,如今担当起为人艺的舞台艺术承前启后的重任,可当下的状况又和过去不能同日而语。庆幸的是,老艺术家留下的经验依然受用。唐烨说,“《天之骄子》里演丫鬟的90后年轻演员比年长的主角都高很多,但是主角气势上不能输,我们只能后期在穿戴上下功夫。古装戏的服饰讲究宽袍大袖,举止要节制,坐卧行走都要有古人的范儿,为此我们特地请来戏曲老师培训“手眼身法步”,请专家辅导历史和礼仪文化,这也是1995年苏民老师排《天之骄子》时的指导方式。当时戏里的所有演员,即便是演宫女的,都要去研读《资治通鉴》以及三曹的诗词,苏民老师还特地安排了听读古文的训练,将念白和动作运用到戏里,培养代入感。”

在娱乐圈注重颜值、拍戏节奏“短平快”的时代,人艺招收演员仍然沿袭着传统,为角色对标最适合的演员。影视剧里的主角很多都是浓眉大眼、美若天仙,但是在人艺的舞台,所有角色都要来自现实,生活中长相各异的人都要在舞台上有所体现,所以人艺被自家人笑称演员长得“歪瓜裂枣”有特点。而如何尽快让演员的特色融入到人艺完成“合槽”(台上表演时演员与乐队之间的配合默契)才是关键。

话剧《天之骄子》剧照。

做十年磨一剑的精品 大人大艺学不尽

对自我的认知影响着人生的高度。唐烨始终觉得,以自己的形象如果做演员,势必一辈子要和儿童剧打交道,个人发展的局限性显而易见,如果做导演至少可以通过作品有更多表达的机会。导演毕竟是要担负起统揽大局、协调各个部门的重任,性情温和的她起初觉得自己难以胜任。然而回想学生时代,她以应届生的身份考入中戏,同班同学年龄参差不齐,但相处下来融合默契,这段经历又给了她莫大的鼓励。2000年后,唐烨跟随苏民先生做副导演,排出三部重量级作品——《蔡文姬》《李白》和《天之骄子》,十年间耳濡目染,领悟到经典背后的文化底蕴。

导演作为舞台背后的灵魂人物,从头至尾都要事无巨细、层层把关。“拿到剧本后首先要和编剧沟通、反复修改,比如刘一达老师写的《玩家》,编剧、艺委会反复沟通、修改后,最终真的是十年磨一剑才有机会登上舞台。剧本定下来后,至少还要有半年时间和主创以及舞美灯光、服装造型老师们沟通具体方案,像《社区居委会》这样贴近现实生活的戏,我们还要下基层实地采访,体验生活。彩排时在排练厅搭代用的景,只有到了台上再因地制宜地适应,留给我们最后合成的时间只有短短一周。”

最新版《天之骄子》距上一版时隔近三十年,唐烨和她的创作团队做足功课,参观博物馆、研读剧本,在舞美设计上改了六稿才确定了寓意着“溯源历史,照见未来”的汉画像砖和铜镜元素,营造出极具书卷气度的古典美学氛围。

导演唐烨与《洋麻将》主演濮存昕、龚丽君合影。

2016年9月14日,北京人艺经典名作《洋麻将》时隔29年后重排上演。

在这一版本中,舞台背景的搭配也独具匠心,第一幕主打白色,在继位之事还未提上日程前,人人还都是圣洁的,第二幕伴随着登基选了喜庆的红色,另一层寓意是危机四伏,矛盾重重下即将展开血光四溅的厮杀,第三幕则满目萧条,灰色再合适不过,第四幕走到了极端就凝固成黑色,也有涅槃重生的隐喻。

在这样的舞台背景下,每个角色根据自己的处境也有定调,卞后一身红袍母仪天下,曹植的绿色倍显文人雅致。华丽的服装美则美矣,但给演员的行动造成了阻碍,这是团队事先没有想到的。服装的拖尾不便于后退,唐烨不得不改戏,将退步改为绕行,“卧鱼(京剧演员的基本功)”要先伸伸脚,把像裙子一样的下摆踢开才能完成。意外的是,彩排时所有人都被这一套动作惊艳到。舞台上盛大气派的布景、雍容华贵的服饰足以令观众耳目一新,但外人看不到的是幕后工作人员和演员争分夺秒抢妆、换景,每场都像打仗一样。

无论气氛的烘托还是演绎上的创新,都是为了以当代视角解读《天之骄子》,从历史的角度为曹丕这个皇帝正名。在这一版里,他一句话道出人情世故,“我不只是皇权的车轮,我也是车轮下被轧的活生生的一个人。”当没有权力争斗时,父子兄弟坦然处之,一旦有了权力欲,一家人就会反目。正如戏中曹操所言:可以做梁的做梁,可以做柱的做柱,不能做梁不能做柱的,還能当柴烧,“梁”与“柱”各有使命,都可以实现各自的人生价值。

从“一棵菜”精神到“戏比天大”

在精英云集的北京人艺,师长同行皆典范。濮存昕和龚丽君是唐烨合作时间最多的艺术家,他们对创作抱有激情,严谨细致让她念念难忘。濮存昕在上一版的《天之骄子》里扮演曹操,为了突显角色的霸气,做了眼袋造型和痄腮效果。作为剧院的主力,濮存昕最忙的时候三戏连排,早中晚档期全满。在人艺,演员进入排练厅,要脱本对词才能腾出眼神跟对手交流。时间紧任务重,非常考验实力。“濮哥连排的时候被场记提词,我当时看不过为他解围,但身为父亲的苏民老师还是当众批评,不留情面。虽然当时濮哥是人艺院长,但在戏的面前,没有三六九等。”濮存昕演了30年《李白》,每次复排都有革新,年近七旬了还用韧带撕裂的伤腿,在舞台上活蹦乱跳、舞剑念诗,这连医生都难以置信。

小剧场话剧《晚安,妈妈》。

在新版话剧《雷雨》中,濮存昕同时身兼导演和主演两职。

两人一台戏的《洋麻将》促成了唐烨、濮存昕、龚丽君三人的合作,前期排练一切都很顺利,直到还有一周即将上演时,龚丽君的父亲突然病重,返乡探望后又速速归来排练。“当时有一幕是濮哥问她演的芬西雅多大岁数,原词是71,她不知道怎么脱口而出87,然后她一下子就哭了,她说爸爸走的这一年正是87岁。”龚丽君因为照常演出没有见上老人家最后一面,只有亲身体验过才知道克服私人情感去演戏会有多难。无论心情多么低落,表演喜剧依然要笑;心情很好的时候,上台该哭还是得哭,戏剧人常常在角色的笑后面流着自己的泪,用实际行动去诠释“戏比天大”的宗旨。

近期,在唐烨与龚丽君再度合作的小剧场话剧《晚安,妈妈》里,唐烨用意识流的表达手法、生活化的场景设计,表现同一屋檐下的母女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心理距离,激烈交锋暗流涌动,多年积怨一触即发。虽然这是一出悲剧,但戏中的表达并不沉重,观众从不同视角代入,亦会收获不一样的体验,母女二人也折射着观众自身经历,令人加以反思。在这场事先张扬的自杀事件里,母亲千言万语也无法让女儿回心转意,她没有在最痛苦时自杀,反倒经过多年沉淀,抑郁情绪水滴石穿促成了举枪的勇气。最亲的人伤得最深,这部作品无疑揭开了原生家庭相爱相杀、两败俱伤的残酷真相。自杀的女儿看似是家庭悲剧的直接受害者,但最后她选择离开得到了救赎,反而母亲这个最可怜的人,要用整个余生收拾残局。

唐烨对生命和爱的审视也延续到了新版《雷雨》,她为此特别启用了1934年版的剧本,曹禺先生以上帝的视角来看戏中人,他对每一个人都充满了悲悯同情,并在自序中曾写过这样一段话:“我写的是一首诗,一首抒情叙事诗。诗不一定是美丽的,但绝非社会问题剧。”唐烨的考据打破了以往大众对这出剧的刻板印象,“周朴园对侍萍是不是真爱?他知不知道繁漪和周萍的事?他说要搬家是要逃避什么吗?为什么把周萍支到矿上去?是不是要重整家庭秩序?”等等一连串的问题都给新版《雷雨》留下了很多创作空间。

在唐烨看来,每一代人都会对经典有不同的解读,在近期上演的新版《哈姆雷特》里,四个年轻演员,一人分饰多角,突出了实验先锋感,可见探索当代人生活的原创话剧也是人艺未来的创作方向。

于唐烨而言,最幸福的莫过于看到经典作品在台上的代际流转和重新解读。她始终将老辈艺术家的教诲铭记于心,总会想到苏民老师经常提到的刘勰在《文心雕龙》里的那句“还宗经诰,再造风骨”。讲到导演与舞台,正如曹禺先生说过“在北京人艺,导演的个人风格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知道什么是北京人艺”,甘于寂寞,勇于坚持,让演员们去迎接掌声,作为导演永远要站在演员们的身后。

(责编:常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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